曹操可说是中国文化里幽灵味最足的人物。
“说曹操曹操到。”
没有哪位国人不知这句俗语。每个人大约都经历过此种情景:大家正谈论着一个不在场的人,那人恰巧来到了。这时,有人可能就会来上一句:说曹操曹操到。每次使用这句俗语的情景必定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重复的只有“曹操”。俗语中的“曹操”,不能换成其他任何一位古人。只有曹操具备这种可以无处不在的幽灵气、诡谲气。
为何是曹操?
历史中真实的曹操,集豪侠气、英雄气、文人气、帝王气、江湖气、奸雄气于一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可是,他进入了被简化的过程,最后被简化为彻头彻尾的白脸小丑。吊诡的是,他又总是十分有趣。白脸奸臣曹操一出场,空间似乎就被一下子放大了。我们似乎需要一个永远心怀鬼胎的曹操,以证明我们没有心怀鬼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说人生如朝露一般脆弱短暂可怜。曹操这滴朝露落下来已一千八百年了。这相当于曹操六十六岁人生长度的二十七倍。这滴朝露到底有些特别,它落下来,砸进历史,牵动一代又一代人的神经,一直蔓延至我们。
生当非常之世的曹操,把自己打造成现实和历史中一种巨大存在的曹操,遵循的路径肯定不是简化。他与时代的深度关联,与后世世道人心的异样纠葛,在中国历史上堪称别具一格。
曹操“述志”
曹操登场时,举目皆是末世景象,庞大汉朝正崩溃为风波诡谲的江湖碎片,一个悲惨世界。汉灵帝死去那年(189年),袁绍起兵,董卓进京,外戚、宦官同时瓦解,血污狼藉之后,汉朝廷唯遗一副残破躯壳。
曹操很早就横身站了出来。面对这个苍黄的世界,曹操要找一个怎样的立足点?
很多年之后,用了无数心计之后,打了无数仗、杀了无数人之后,曹操统一了北方,做了汉丞相。
在这个额外野心、额外企图疯狂滋生的时代,在这个杀戮主义横行的时代,曹操十分惊险地活了下来,并站到了高处。这个不易结束的乱世,真是一个展示人性的大舞台。在普遍的生存恐惧压迫下,人人让心灵成为黑洞。担心他人不择手段,所以我要不择手段;担心他人先下手为强,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曹操手段残忍不落人后,否则一百个曹操也会被其他枭雄或准枭雄搞掉。
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五十六岁,起兵作战已二十余年,“挟天子而令诸侯”已十五年,做丞相已三年,赤壁大败已三年,“天下三分”局面此时已形成,统一梦想更加渺茫。政敌攻击他为汉贼,内部拥汉派亦心存狐疑,还有很多人巴望他赶快称帝。曹操整理他此时此地心事,创作了此人此生最长“公文”《述志令》(又名《让县自明本志令》)。曹操已成为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事,就是天下事。天下有窥测曹操心事欲望,曹操亦需向天下交代。
述志令(有删节)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忤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指同年被举为孝廉者)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理解《述志令》,要从曹操出身说起。
大人物往往有大困局。曹操的第一个深刻困局是其出身。
曹操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养子。宦官比外戚的道德基础更为薄弱,不论其权势多么煊赫,社会舆论都永远视之为令人不齿的“浊流”。曹操如系一平庸之人,必安于享用父祖的余荫,无意也无能计较出身的不光荣。可是,曹操对这一出身相当敏感。曹操自二十岁被推举为孝廉,接着不论任洛阳北部尉、任议郎,还是任济南相,皆采取不避险恶与宦官势力对抗的态度。这样做,需要勇气,需要正气,也需要远见。既要成功地表达自己,要站出来,站到醒目之处,还要保证人生航船不致倾覆。曹操在人格和政治上都成熟很早。
青年曹操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这和任何时代的青年一样。
青年曹操心目中早就有一个他期待成为的曹操,并愿意为之奋斗。在曹操的一再强求下,清议名士许劭说出了他对曹操的评价:“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志·武帝纪》注引孙盛《异同杂语》)曹操报之以大笑。许劭的话似褒似贬,大有深意。一言似能说尽曹操正反两面,托出一个“潜在曹操”,点中曹操本人亦模糊的“潜意识”。对此,曹操只好报以大笑。生命早期的这番大笑,是一次在后来时光里不断有回音的大笑。这一大笑表明,曹操有能力让“他的曹操”在世上站住。——曹操很早就接纳了“曹操”,青年曹操灵魂里已有一个深邃又复杂的曹操。他将要用全部勇气,主动、生动地回应这一个杀机重重、血光弥漫的世界。
曹操能基本冲破“出身”这一困局了。“挟天子”是他主动或被动进入的另一个更大困局:对天下,他是口含天宪的第一汉臣;对汉室,他是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篡位者。这是一个关联更加深广的困局。曹操破拆此困局的唯一途径,就是统一天下。天下统一了,劲敌消灭了,做汉臣,做“周文王”,还是废汉自立做皇帝,那就要看曹操的“意志”了。无奈,曹操终身不“自由”。
曹操已登至高处,但未完成他所期望的自己。面对这一切,曹操的确需要这篇《述志令》。
《述志令》系露布天下公告,却堪称千古奇文。有人视为通篇谎言,有人视为完全真话。这都有违《述志令》真实意蕴。《述志令》是“曹操水平”的政治宣言与外交辞令。在这王纲解纽之季,社会呈一种怪异状态的“三国环境”式言论自由。曹操不会糊涂狂妄到欲以一文尽欺天下。《述志令》是傲慢的谦虚,是霸气的辞让,是心事重重的诚恳。《述志令》里的曹操,是一个有怕有爱亦有担当有胸襟的曹操,是自信又无奈的曹操。曹操知道自己的无奈,别具一格的是,他自信世人对他亦无奈。
《述志令》上半部分(开头至“几人称王”),曹操自述大半生心事与遭际,类似一低调自传。曹操最想说的话却是这个:“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话榔头一样敲下来,由低调一下子转为高音。
这话有深远的历史、现实背景。
秦始皇奇迹般把无边江山拿在了手中。始皇宣布:历史终结了,终结于他一家嬴姓。这大约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历史终结论”。出乎始皇意料,历史毫无终结之意,他要传之万世的皇位,他的还没捂热的无限江山,竟然迅速又血腥地转移给了下家。从此,后世帝王再无人敢像始皇那样企图终结历史了。可是,历史终结论不露痕迹地转化为“道德终结论”——谋反是天下第一罪,篡位是天下第一恶。皇位成为天下第一“禁脔”。与统治者的愿望相反,第一禁脔,却极易成为第一诱惑。“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皇位要安放在江山上。“江山梦”曾是国人第一大梦。刘邦就以打下的江山为无量家产,向其老子炫耀。按说,有资格做江山梦的人是极少的。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每当天下骚乱,皇位动摇,江山梦马上就会被激活,甚至马上就会冒出不止一个穷凶极恶的“皇帝”。你的“天”塌了,我的“天”要接班。天下就是不乏这种胆量的人。并且,谁把皇座抢到手,谁就抢占了道德高地,谁就有权解释“君权神授”。184年,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口号的黄巾起义爆发,标志大崩溃的到来,标志禁脔异香一下子弥漫天地。乱世既释放大批“过把瘾就死”的蟊贼,也催生满腔救世情怀的英雄豪杰。
建安元年(196年),在腥风血雨中壮大起来的曹操接受毛玠建议,成功迎献帝至许县,立许为都,开始“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新篇章。曹操捞起汉室这片风雨飘摇中的浮木,让献帝成为生命安全有保障的傀儡。
曹操在军事上、生活上犯了不少严重错误,屡次差点丧命。但在事关皇位问题上却向来谨慎。怎样对待皇位当然是最大的政治。曹操羽翼渐丰后,成为各种势力拉拢对象。中平五年(188年),王芬等谋废立之事,约结曹操,曹操严正拒绝。第二年,董卓擅立献帝,任曹操为骁骑校尉,曹操隐名埋姓逃跑。第三年,袁绍谋废立之事,拉曹操,曹操严正拒绝。这类事,参与一次,就可能彻底失去未来。在曹操眼里,董卓之流,是无未来之人。
献帝可以天天象征性地上班了。这多少能给天下一些安慰。袁术却按捺不住称帝野心,迫不及待称帝了,却旋即为操所败。更多的称帝可能,亦为操所抑制。所以,《述志令》中那话,曹操是要天下来感受来掂量的——我现在这个样子,是时势造成;我没什么野心,却是保存国家(汉朝)、稳定天下的重器。
有无野心,野心大小,当然不能全听曹操的。
《述志令》下文,完全以“忠”为陈述主题。
曹操历数自己心目中的榜样:齐桓公、晋文公、周文王、乐毅、蒙恬。他们皆为天下人赞赏的忠义圣贤或英雄。曹操以前三位古人皆“兵势广大”却忠事其主来自况,以后两者表明自己累世忠良。众所周知,齐桓公、晋文公后来称霸了,周文王不代商,其子武王却代商了。这三个“榜样”可真有力量。历史上更多的是名将重臣死于功高震主,比如蒙恬。曹操赞赏蒙恬,但蒙恬的悲惨命运却是曹操一定要避免的。曹操后面说道:“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没有我曹操想办而办不成的事。这是明明白白在敲打震慑天下了。曹操有亮剑能力,有亮剑欲望与必要,当然可以亮剑了。这与当今世界普遍的耀武扬威行为,基于同样的人性与国家性格。
曹操说,我不放弃兵众,是因为首先考虑子孙及身家性命,而这又与国家安危相连。又说“江湖未静,不可让位……”曹操不说为了国家不顾身家性命。他知道人家不信。话说到这份上,真话假话,可以见仁见智,诚恳坦率,却难以轻易否认。但就深邃复杂的曹操来讲,他显示给世界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已成霸主的曹操,期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曹操?
曹操常宣示以周文王、周公为人生榜样。他们一个是圣人圣王,一个是有“元圣”之称的贤臣。曹操的自我期许是清楚的:有生之年做汉室“周公”,身后则期望成为“周文王”。在这一选择中,现实妥协,道德自律,自身期许,都包含其中了。文王姬昌纵横捭阖开疆拓土,为周朝奠基,却不代商。
《述志令》面上主旨是陈述“忠”,深层动机是向天下这个血腥江湖表明自己的巨大存在。但曹操不能无视皇权道德紧箍咒。清楚这个时代,明白自身的能量和局限。这就是曹操。曹操的态度或许可以这样说:我本人至死不称帝,就对得起汉室,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历史了。曹操有俯视皇位的胸襟,皇位并非曹操的最高追求,不像董卓之流只知做皇位大梦,“圣人圣王”才是他的理想。这是曹操的过人之处。亦表明他的人格骨子里是儒家人格。而历史并不买账。圣人圣王注定当不成,小丑却与之纠缠不休。
《述志令》表明,曹操不是圣人,却有圣人追求。以当代眼光看,圣人追求或许不值得肯定,但却是曹操雄伟气象的来源之一。曹操以《述志令》向当世喊话,那时该有不少人能听懂。后来,听不懂了,无人听了。未来社会塞给人们一个完全与《述志令》中的曹操无关的曹操。
小丑与圣人
曹操之世,社会已彻底丛林化。这个丛林并非始自曹操,而是在汉末乃至在汉中后期就形成了。丛林,自然就实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道德的招牌幌子味更浓厚了。
曹操的圣人圣王情结,不仅流露在《述志令》中。
曹操死前一年,孙权来信自贬为臣,劝曹操称帝,曹操营垒内也有大股势力盼他赶快称帝。他把孙权信向部下公开,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身边的人却不屈不挠,已经说成曹公不称帝天理难容了。豁上性命追随的主子不肯称帝,导致他们也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功臣、名臣及忠臣了。曹操这样打消他们的念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曹操的意思是明白的:称帝之事让子孙去做吧。对汉室来说这难道不算“不逊之志”?曹操对来自献帝周围哪怕十分微弱的反叛,都予以血腥镇压,不但董承、吉本、魏讽等被斩杀无遗,连皇后、皇子、贵妃亦照杀不误。为曹操“打工”的献帝难道会认为曹操并无“不逊之志”?
曹操一直斗志昂扬,企图一战定乾坤,无奈赤壁之战后已无此可能。谁打仗最厉害,谁就能赢得统一和平,谁就是潜在的开国之君。曹操能看透,孙、刘等不会看不透。除了孔融、荀彧这类憨直士人能真正心存汉室,试想枭雄们是以何种眼光、何种心情打量江山与皇位?枭雄们之所以皆惦记那个名存实亡的汉室,原因在于不论皇冠以何种方式降临,总是来自汉室。刘备既有帝室之胄这一金字招牌,似乎怎么折腾都不会被当作乱臣贼子,但令他激动不已奋斗不惜脸皮一厚再厚的根本动力,还是自己做皇帝这一美好前景。孙权无牌可打,就盼着有人率先称帝,他好搭顺风船。
风口浪尖上的那个枭雄,只能是曹操。
曹操的“圣人追求”实在是玄之又玄。在皇权道德的天罗地网里,曹操注定成为一个大怪胎。
历史基本按照曹操的设想推进了。操死后,汉室与曹魏之间通过上演一场煞有介事、高尚到似乎不感天动地就誓不罢休的禅让剧完成易代。曹丕登上帝座,像周武王追封其父为周文王一样,追封曹操为魏武帝。孙权、刘备相继“问心无愧”地称帝。据记载,曹丕在劝进的汹涌浪潮面前,面对帝位,仍然诚惶诚恐。他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辞让表演来掩饰道德恐慌。孔子奠定了在道德上仰望并效法尧舜等古圣王的传统,曹氏父子或许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把戏做足,羞羞答答弄了个帝位,后世却视他们既无尧舜禅让的高尚,更无汤武革命的光荣。
曹丕主导的禅让或许难免虚伪,但多少有些政治协商意味。不杀人、不杀前朝皇帝,这是不小的功德。可是皇权道德最痛恨最恐惧的,正是曹氏父子导演的这种羞羞答答的“禅让”。皇权道德只认打江山抢江山。刀把子里面出皇帝。你打得越狠,越有说服力,越有合法性。反之,则无合法性或合法性不足。陈胜、吴广是帝王公开的敌人,曹操则是帝王挥之不去的噩梦。“只要提起曹操,皇帝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滚落地下的危险。”(翦伯赞语)这大约有点出乎曹操预料。
对以江山为家业的帝王来说,最悲惨最可怕的事当然是易代。董仲舒君权神授理论,用之于易代,就成了得天下是天命,失天下亦是天命。假若曹操打仗更凶一些,手段更狠一些,统一了天下,索性夺了帝位,并传祚足够久,后世恐怕还得照例给这位“开国之君”奉献颂歌。就有勇有谋有趣有文化来讲,皇权时代大约还没有哪位“开国之君”能与曹操相媲美呢。皇权作为专制权,其道德系统会随时调整自己承认强权。强权有时候就等于“天命”。刀把子能出皇帝,就能出天命。
曹操成为小丑,似乎是历史宿命。
道德路径越来越僵化狭窄。
宋朝之前,对曹操的褒贬,基本尊重历史事实。《三国志》作者陈寿给出的“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一评价,得到广泛认可。唐人称曹操为“曹公”,评价甚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统治者气虚胆怯,无力打量天下,便视蜀汉为正统,视曹魏为篡逆。帝王们越是感觉到自己苟延残喘的状态,曹操便越是一个噩梦。到明清,皇权体制更趋僵硬,随着《三国演义》及三国戏的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实的曹操。
与其说《三国演义》反映了三国时代生活本质,不如说呈现的是作为皇权末世的明清社会生活本质。它曾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它除了要政治正确,还要有足够的娱乐价值,以保证说书人贡献薄技而不触犯时忌,还能稳住听众屁股赚取几个铜板。骂曹操就是政治正确。明清特别是清代,普遍的奴才已造成。奴才即使什么也没有,却有“忠”。这是足以傲视“奸臣”曹操的本钱。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种道德优越感。
罗贯中欲表忠孝节义为充塞天地之道德价值,刘备、曹操为其正负两极。不过,读《三国演义》,从曹操奸诈里常读出可爱,乃至读出忠厚,从刘备忠厚里却常读出虚伪。鲁迅看得分明:“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罗贯中在塑造刘备等“高大全”典型时,显出较强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诈的曹操时,有时则不知不觉进入自由创造境界。奸诈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对较少的人。谁能说明白刘备、孙权等人的真面目?罗贯中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其实是喜欢曹操的,在曹操身上,他的伟大创作才能表达得最充分。
清统治者对各类小说,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绝态度,唯对《三国演义》例外。不仅如此,清统治者还命大臣将小说改编成长达一百二十出,名为《鼎峙春秋》的连台本戏。戏中“尊刘贬曹”成为绝对理念,曹操成了与历史事实甚少关联的漫画式固定丑角。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满清,对“篡逆”格外神经过敏,既怕天下视自己为篡逆,又要防范针对自己的潜在“篡逆”势力,特别需要一股忠孝节义的混沌气氛。
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伟岸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一个未经丑化的曹操,是缺乏娱乐价值的。既然无力仰见大英雄的光辉,就把英雄简单丑化到能给奴才带来娱乐。无环境无条件养成较高精神境界的芸芸众生,在《三国演义》及三国戏营造的忠孝节义浓厚烟幕里昏沉度日,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太平犬”的幸福生活。皇权体制为求自己的长治久安,把人们拉入一个庞大的道德泥淖,当然不许谁站在泥淖之外。道德路径越狭窄,越热衷于树立榜样和打造小丑。曹操被选择成为道德谱系中首位丑角就不难理解。
一个伟岸深邃的曹操,最终成了小丑曹操。这固然可视为曹操的悲哀,但又并非曹操的悲哀。
作为诗人的曹操
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曹操,有一个忧郁、冥想、深情、柔软的诗人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苍苔落叶的无边悲凉。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柔若无骨的缱绻深情。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一个广漠无垠的风云宇宙。
与异常险恶的现实疆场对应,曹操有一个苍茫广阔的精神疆场。
曹操是诗人文人悲壮自觉第一声。
在这个文化气质转变生成的时代,曹操成为转变风气第一人。超群绝伦的诗才,生长于末世。曹操及建安文人面对的是一个血腥荒原。世界溃败至难以收拾,其间却有勃勃生机,这生机凝结成风神特异的建安风骨。曹操就是建安风骨里那根最硬、最有味道的骨头。乱世沉重,人命危浅,忧生伤世,刺激强烈,由此导致建安文学触景伤情的悲歌气质。那里有志在千里的慷慨,又有乐极生悲的虚无。曹操以寥寥二十余首诗,登临审美绝顶,我们从中能读出那个时代的万语千言。
曹操显然无意与任何人比诗才,他经营的任何一件事都比写诗重要,却又是天然的文人领袖。豪杰的热情,王者的霸气,诗人的逸气,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审美大气象,大格局。不论曹操曾经操纵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阴谋,其灵魂的诗情画意却完全可以大白于天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建安十二年(207年)秋,五十三岁曹操带兵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中创作了《步出夏门行》组诗,此为其一。征途迢遥,战事残酷。初夏出征,深冬才回到邺城。回想起远征的种种险恶,曹操不禁后怕。他做出了一个特别举动:赏赐了那些出征前极力劝他取消此次行动的人。
诗人在刀丛里滚来滚去,诗中却似乎没有一丝战争的影子。
几行诗便容纳了一个风云宇宙,一个与这宇宙相吐纳的生命。中国古人少有写海诗文。古人走到海边就沉默了。曹操站在碣石山顶,他望大海,望日月星辰的出没,他还努力看那看不到的一切。在沧海宇宙面前,谁还能以霸主、枭雄自居呢。可是,不是霸主,谁又能吟诵得出这样的诗呢。
有一个不停征战杀伐的曹操,还有一个爱山爱水观沧海的曹操。诗句直白劲健,跳跃顿挫,浩荡雄浑,山海似巨灵,诗人若赤子。曹操以朦胧而宏大的宇宙为生命尺度,无需雕琢,娓娓道来,即力抵千钧。曹操的生命激情,弥漫沧海宇宙。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易读出他胸藏雄师百万,难读出他面对沧海宇宙的冥想、忧郁。这是曹操的秋风,没有凄凉的秋风,又凄凉到无边无际的秋风。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东晋大将军王敦,酒后辄吟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击打唾壶为节,壶口尽缺。稍有文化的国人,亦无人不知这诗句。这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烈士打磨生命强度的砺石。
曹操早就视自己为侥幸活着的人。五十三岁曹操又把自己视为暮年之人。暮年之人却是一位烈士(勇于担当、奋斗不息之士)。此时的曹操,不能不审视自己那盛极而衰的生命。生命如此虚妄,神龟腾蛇亦终归为土为尘。生命又是多么真实,如握在手中的一件兵器。把那生命利剑使用一次,再使用一次。自三十五岁起兵,至此作战已近三十年,战事无岁无之。还有许多仗要打,还有许多事要做,这把生命利剑使用寿命可要尽量长啊。
“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曹植《杂诗》)“烈士”是曹氏父子皆喜用的概念。举目当世,曹植大约找不到比父亲曹操更标准的烈士了。“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曹操《善哉行》)曹操之心,就是苦心加悲心,就是烈士之心加诗人之心。上哪里去找无苦无悲的生命?曹操所愁的不只一件事啊。“不戚年往,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救世,对英雄是一种永恒的诱惑,可是生命却一定有一个为土为灰的宿命。
曹操要往这件宿命容器里,装进去一些什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期间或战后。
诗中曹操,生命的饱满,情怀的慷慨、壮烈、温柔、忧伤,达于极致。《观沧海》里的曹操,尚站在沧海宇宙的对面。《短歌行》里的曹操,已与日月山河宇宙同在。
全诗一喜一忧,一扬一抑,似断似续,若徐若急,茫茫而来,令人瞠目。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千古难觅其匹,不难感受诗句背后那巨大能量和意志力。
人生苦短的感叹千古所同,曹操的感叹却浑如霹雳一声:人生越短越要抓紧呀。美酒欢歌,朝露人生;忧思不绝,酒入愁肠。可是,您那青色衣领,时时浮现在我心中梦中……来吧,来吧,贤士英雄,让我们为天下,为这朝露般人生而奋斗吧。
曹操诗大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一个“干部姿态”。此诗亦不例外,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又是曹操真实的生命姿态。以汪洋恣肆的醉意开始,却不能不以清醒结束。水落石出,曹公亮相。——写诗是一件多么微末之事啊,政治家、将军、枭雄,才是我本色。我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渴求贤才是曹操诗文重要主题。曹操与士人之间的关系能从更深层次反映出曹操英雄、枭雄本质,而这一本质与他的诗人本质又并行不悖。
号令天下的曹操,孤独深情的曹操,寻寻觅觅的曹操,权杖、屠刀、诗笔俱在手的曹操,对士人来说实在魅力无穷。不肯向乱世屈服、不肯埋没此生的广大士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曹操。
权力枢纽若有求才之心,必能成为人才枢纽。才子谋士真来了不少。曹操的军前帐下,人才之盛,特别是文人之盛,其他枭雄霸主难以相比。如把视野延伸至曹丕、曹植,那就只好承认,帝王之家与文人集团关系如此密切,千古唯此一例。在这个凄怆的乱世,“何枝可依”正是士人共通的生存困境。在“挟天子”的曹操那里,士人却能获得一个怪异生存空间:为曹操出力,可有效命汉室的名分;真心效命汉室者,又不得不受曹操羁縻与控制。
权杖可以化为剑杖,诗笔可以换作屠刀。曹操能量大,“挟天子”造成的困局亦大。这一困局,必化为曹操内在矛盾。曹操的精神疆域,会与士人发生部分交集,但他人难以涉足的荒原却是无边无际的。曹诗巨大张力魅力,亦可由此解释。
孤独的曹操,苍茫的诗人,杀人不眨眼或流着泪杀人的刽子手。角色的转换既系于曹操一己灵魂,更系于天下势力的消长。这一只大困兽,其骚动不安的爪牙,总需有人领受。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与孔融关系恶化。曹操让路粹代笔与孔融信,末尾数句这样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士,计有余矣。”曹操明示孔融:对你这类“浮华交会之士”,我动一动小拇指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刀把子在手的曹操,仍在以最大耐心与孔融文斗。孔融曾为北海相,在兵溃势穷之后不得不于建安元年(196年)投附曹操。孔融是天下大名士,又有孔子二十二代孙这一光荣头衔,投曹既可有汉臣名义,又自然成为许都士人领袖。刚刚“挟天子”的曹操,也需名士点缀。双方互具利用价值。孔融一度这样寄希望于曹操:“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孔融《六言诗》)梦想不久即破灭。汉室仅是曹操排布天下大局的一棋子,却是孔融全部。当孔融明白不能指望曹操后,就对其极尽讥笑戏弄,与曹操玩幽默。现当代挺曹派不断有人说孔融言行近似胡闹,这未免看轻了孔融。以孔融对士人对天下的影响力,其讥嘲态度有化庄严为滑稽之效,必然削弱曹操能量的发挥。孔融不自量力倒是真的。这亦是许多士人通病。就像权力有大小一样,幽默权亦是有大小的。孔融是文学家玩政治,有多么力不从心自己都不清楚。曹操是政治家玩文学,将文学家玩弄于股掌亦游刃有余。孔融动作幅度太大了。本意让你做个招牌,不合作倒也罢了,完全可放你一码,竟还跟我老曹叫板,煽惑人心。
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下令杀掉孔融并夷族。已经坐大的曹操,早视孔融为异己力量了。显然,孔融表面上死于自己的“态度”,根本原因是死于自己的影响力。
东汉道德教化及选拔官员方式,养成了士人极端好名风气。许多士人不惜以怪异言行邀名,甚至不惜一死。孔融极欣赏的祢衡,可算一例。祢衡最乐于侮慢权贵,到哪儿骂到哪儿。来到曹营,照例亵辱曹操。曹操哭笑不得,将其礼送至刘表处。同一原因,刘表又将其送至黄祖处。黄祖脾气大,很快将二十六岁的愤青祢衡杀了。祢衡或许患有青春躁狂症。祢衡传世大言是: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以大言自抬自,实在省力。古今皆不乏爱好此道者。无奈,虚假的大胸襟,一戳即破。这一点亦是古今相同。对祢衡之死,有曹操借刀杀人一说,这显然是栽赃。曹操的灵魂疆域,与孔融等士人会略有交集,与祢衡却完全不搭界。祢衡分明在另一个世界里做梦,那个世界是什么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曹操不可能为一个无斤两的愤青动太多心思。曹操可以杀人不眨眼,但杀人要杀得有价值。不到撕破脸皮时,决不去撕破;到了撕破脸皮时,则不怕露出骨头。曹操对孔融是这样,对其他士人也是这样。
曹操杀死或逼死的名士、谋略家,还有杨修、荀彧、崔琰、娄圭、边让等,皆为当世之杰。对他们的死,古今报以同情的同时,也责骂曹操嗜杀。人们大都以他们罪不至死为同情理由。其实,不是罪的问题。他们何罪之有?一人一种具体死因,大原因则是天下势力消长与曹操困局中的挣扎奋斗。如果对曹操谋划大局足以形成妨碍,他是不怕动刀俎的。王纲解纽大局下的各路枭雄或准枭雄,比大一统皇帝有更方便的杀人权。在这个丛林食物链上,曹操已是猛兽。越是猛兽,容忍限度越低。孔融为北海相有兵有权时,亦杀人不眨眼呢。孔融亦是诗人。
官渡之战获胜,从袁绍处缴获一批许都及曹营中人给袁绍的信。这可是整肃“叛徒、内奸”的第一手材料。曹操下令焚之。曹操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这一非常之举,无大胸襟者不能为。杀人能解决一些问题,但还有更多问题需要超人胸襟才能解决。
放下诗笔,拿起屠刀;放下屠刀,拿起诗笔。这就是曹操。在救世或抢天下的英雄枭雄眼里,人、人命有时不过就是个砝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句写尽了乱世的悲惨、凄凉。想到曹操为报杀父之仇攻打徐州陶谦时,一次就滥杀无辜百姓数万(一说数十万),似乎可以怀疑曹操这诗句的真诚。可是,有复仇能力的曹操,自然竭尽全力复仇。在人口就是生产力的时代,消灭人口就是破坏生产力。发布大屠杀令的曹操,是万恶的屠夫;吟诗的曹操,就是“赤子”。那诗首先把曹操自己感动了。以假情写出真诗,或以假诗感动他人,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等诗句对士人不可能没有感召力。而被这诗句招引来的士人,又完全有可能死在曹操屠刀下。
有情诗人,无情屠夫。曹操的千年孤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一千七百多年后,在曹操北征乌桓的老路上,走来了一位不以狭隘道德眼光规范曹操的伟大诗人。“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毛泽东语。转引自《书屋》2016年5期35页)两条中华汉子似隔千年而唱和。豪气霸气,何其神似,诗意茫茫,如出一辙。“魏武挥鞭”,鞭挞天下,可又常陷鞭长莫及之困境。在当代伟人毛泽东眼里,世界已成“小小寰球”,手握现代思想利器,又无视江山为谁家家业的腐儒道德束缚,胸襟之大百倍于曹操,翻江倒海能力百倍于曹操。若论诗才,两位诗人则堪称伯仲。毛泽东诗笔横扫千年,“大、雨、落、幽、燕……”一落笔便似触及宇宙边缘。这诗句,曹操若读了亦会叫绝。
曹操之死
人生的冬天不由分说来到了曹操门前。
“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曹操《精列》)游仙诗在曹诗中占比例不小,《精列》即其一。诗中表达了对仙人、长寿的向往和人生苦短的无奈。曹操不幻想永生,却希望死神的来访尽量晚一些。这既是出于求生本能,也是出于他对这个世界的“操心”。
曹操一生,“操心”真是不轻。就连他的性命,不光他自己时时惦记,还有许多人惦记。战场上自然是险情不断,坐在家中竟也要防备蓄谋深远的暗箭。“梦中杀人”固然出于演义,曹操一直瞪大眼睛看紧自己的性命却是事实。现在是死神自己前来,他却能做到完全心平气和地缴械。曹操死得应当算有水平。
嗅一嗅曹操身上的存在论气息。
存在主义哲学用死来印证说明生,以死为前提和背景赋予并激发出存在的意义。“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孔子对死亡问题的答复。“未知死,焉知生。”这是海德格尔对死生的思考路径。所谓“存在先于本质”“向死而生”“自己如何可能”“自由选择”,被认为是存在论精义。让“死气”逼出“生机”,尽最大可能在死前成为自己,并负责地“自由选择”,付出有价值的“操心”。
生当非常之世、承受非常生存的曹操,以烈士自诩的曹操,应当说不乏“向死而生”气度。试看处在生机渐尽、死气弥漫之际的曹操,其最后的操心和选择。
对曹操来说,死亡一直是个问题,但现在却是最大、最后的问题。能吟诵“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因为离死亡还有较远的距离。现在,手中时光已不多,死神已不时在身前身后狞笑。曹操大约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象他那座墓和他寝于其中的尸骸了。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正月,曹操临终前颁布《遗令》: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
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吊丧限哭十五声);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珠宝。
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下施穗帐,朝晡设脯糒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履组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死神已在额间耳际呼啸了。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在一分一寸地感受着死神对生命阵地的深入占领。一生险象环生的曹操,正在幸运地“亲自”死亡。
曹操在颁布《遗令》前一年多,已颁发一简短《终令》。《终令》对死亡尚存展望意味,是一种笼统安排,《遗令》则进入细节。《遗令》第一节,曹操仍在耐心品味最后的生存。第二节的各种安排,如葬仪不必遵古礼、死后穿着务必如生时等,都不出常规,“无藏金玉珠宝”这一要求,在曹操从前颁布的其他令文中已有严厉强调。引人注目的是第三节。头等大事是禅代,曹操不提;死后权力布置无疑也极重要,曹操不提……无数大事,全都不提。他细细安排的竟然是婢妾歌伎、分香卖履,以及几件绶带旧衣。这与叱咤风云的英雄似乎太不相称。
此《遗令》是去曹操之世不远的西晋文学家陆机,无意中于宫内秘阁发现。陆机览此《遗令》,不胜感慨,写下长文《吊魏武帝文》。他赞扬曹操为旷世英雄,却对他临终操心的都是些琐屑家务甚感愤懑。苏轼在《孔北海赞》中褒孔融贬曹操,说曹操临死“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判定曹操一生诡诈,至死方显露卑琐真性。不光陆机、苏轼,还有众多古人,即使承认曹操是英雄,也认为《遗令》暴露了曹操的卑琐。“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方为英雄。这是苏轼们的共识。
曹操的这种安排,可真是能令“英雄”大跌眼镜:要让婢妾们居于铜雀台,在正堂设灵帐,供奉食物,每月初一、十五这两天,自朝至午,面向灵帐歌舞;婢妾们要经常登上铜雀台,望向我西陵墓田。
奄奄一息之际,曹操把生和死放在一起作最后的玩味。天高地迥,荒丘墓田,春光秋色,晨晖夕阴,美姬们歌喉温婉,目光流盼。曹操要在死的绝对黑暗里,布置生的明媚与歌声。
可是那美女的目光即使望向墓田,那情还会为老曹你那僵尸而生吗?好一个儿女情长的曹操,好一个为自己操心的曹操。
苏轼等讥其卑琐,似乎不无道理。不过,我们应作更深一层的理解。这是曹操的自恋,是至死都未放弃的自恋。曹操奄奄一息之际,尚存顽强的自恋能力。自恋不是健全的自我、健全的个性,但又与之密切相关。个性越是趋向完美,越可能有适度的自恋自爱。皇权道德很大程度上是取消自我及个性的。因此,已经处于权力巅峰的曹操,却顽强表达自恋,实在可视为伟大的人性闪光。建安风骨,个性鲜明;魏晋风度,顾盼自雄。魏晋人物的突出特征,正是有自恋有个性。两晋品藻人物风气大盛,正是自恋的转化升华。想一下曹植、嵇康、阮籍等人的自恋吧。嵇康正是既倔强,又温柔。建安风骨、魏晋风度无不导源于曹操。
可以想见,曹操对死深思熟虑已甚久甚久。天下呢?他与“天下”搏斗了一生,现在他把天下轻轻放在了一边。曹操实在生得顽强,死得温柔——天下局面已经如此,我已尽力,行将就木之人对天下放心不放心已无意义。但我的婢妾、我的死却不能不安排。我不这样安排,即使我的儿子们也不会这样安排的。虽说神龟腾蛇终为土灰,可是有情之生至无情之死,总得有个过渡吧?生之孤独我知,死之孤独难言。地下总比地上寂寞。我这是免得已死曹操怨恨生时曹操啊。
这是曹操对自我存在的怜悯,也是其慷慨刚健生命精神的最后温柔闪光。
“打开灯,我不想摸黑回家。”这是美国现代作家欧·亨利濒死遗言。曹操亦知道那路肯定是黑的,但他要最后明媚一下。
可拿曹操祭老友桥玄之事来理解曹操。建安七年(202年),曹操率军队来到家乡谯县,亲自撰文祭祀对其有知遇之恩的老友桥玄。此时桥玄去世已二十年了。祭文追忆生时情谊,颂赞死者德行,这都平常。不平常的是曹操竟将桥玄生时玩笑话写入祭文。桥玄曾笑对曹操说:“我死之后,你路过我墓地,如不拿一斗酒一只鸡来祭奠我,车走过去三步,肚子痛可别怪我!”曹操祭文中感叹:“非至亲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对桥玄的态度,就是活人曹操对死人曹操的态度。
陆机、苏轼皆堪称天才,但其精神深邃复杂程度,与曹操却不是一个等级。没有一个深邃深情的灵魂,不会有此《遗令》。曹操的无情足以令人瞠目,其深情亦超乎寻常。
在这个无比苍黄的时代,无数人既难以实现生存的价值,更难以品味死亡,曹操却清醒地安排自己的死,死在自己想要的细节里。死得倔强易,死得温柔难。麻木混沌如阿Q,糊涂之死到来时尚能嗫嚅“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曹操以《遗令》安排自己的谢幕演出,以《遗令》对自己实施临终关怀。死得如此从容有细节,实在少见。
曹操至死,都在进行他的可能的“自由选择”。他知趣地不去安排“天下”,他知道安排了也无用,他知道历史不会“终结”。在人难以成为人,自己难以成为自己的环境里,曹操尽最大可能成为人,成为自己。他严令不要任何贵重殉葬品,这一点就超出所有帝王。
曹操以一篇《遗令》,小心翼翼深情伤感地告别这个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世界。他的《遗令》把惊涛骇浪般的生存,化为涓涓细流式的温柔尾声。
尾声
儿时,在沂蒙山腹地那个闭塞村庄里,我常听见母亲这样笑骂父亲“你这个奸雄”或“你这个奸臣”。笑骂里会有贬斥,也会有爱有崇拜。有时也能听见其他妇女这样笑骂自己男人。双方如果真生气了,打架了,有恨有仇了,就绝不这样骂了,就代之以国骂或其他更加令人不堪的骂。只有几岁的我就已经知道,奸雄、奸臣就是曹操。曹操“很忙”,却没有漏掉这个闭塞的村庄。“说曹操曹操到。”你不说曹操,曹操也到。每一个传统中国妇女心里,竟都有一个奸雄,一个可爱的奸雄——她们的丈夫或其他与她们有重要关联的男人。小丑曹操真是深入人心啊。人心中活泼的东西竟是如此顽固,统治者的诡计,在活泼的人心面前似乎失灵。
一个横槊赋诗的曹操,一个怆然流涕的曹操,一个时动杀机的曹操,都是曹操,唯有小丑曹操不是曹操。牟宗三先生有哲学三气质之说,即:要有汉子气;要有逸气;要有“原始的宇宙悲怀”。曹操就是一条有逸气有宇宙悲怀的正宗中华汉子,一条容纳了最多复杂性的雄伟的中华汉子。曹操的灵魂是汉末乱世里一颗最深邃最有趣的灵魂。
历史深处那些遥远的罪恶,仍会来到我们中间。曹操的罪恶,就是我们的罪恶。曹操的伟岸,却未必是我们的伟岸。“说曹操曹操到。”曹操是一面镜子,一面人性镜子。人人皆可从他身上实现某种折射。曹操在你的生命之外,似乎也完全可以在你的生命之内。曹操成了人人皆可意会、人人皆可颔首一笑的“熟悉的陌生人”。
“说曹操曹操到。”你加入集体狂欢骂曹操时,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你其实是喜欢曹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