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体享受方面,没有一个词能比“chavirer”——“船的倾覆”更意味深长。我们是真的神魂颠倒了!然而,如果利特雷字典没说错的话,在19世纪,“chavirer”一词是用来谴责失败的,职业生涯中走错的一步。“这个年轻人翻船了。”这个词的任何一种解释都与愉悦无关。它只指资产阶级期待的落空。
1950年8月17日星期四
26岁,11个月,13天
26岁,10个月,7天
1950年9月23日星期六
爱的能量能让身体受多少益啊!眼下,我在任何事情——绝对可以说任何事情上都无往不利。上级觉得我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莫娜的爱的标点符:给我这个逗号,让我把它变成一个感叹号。
1950年7月28日星期五
27岁,生日
26岁,9个月,18天
1950年10月10日星期二
昨天下午,圣母升天节后的星期四,六次,莫娜和我。甚至可以说六次半。而且时间越来越长。一种光芒四射的疲惫,严格意义上的。好像耗尽全部能量后即将报废的电池。莫娜站起来,然后软绵绵地跌倒在床尾。她笑道:我没有骨头了。通常她会说没有腿了。我们又刷新了纪录。
莫娜和我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动物。其余一切都是文学。不谈她走路的风度、她笑容中的光芒、我们在任何事情上的默契,不谈可能与一本私密日记有关的一切,只关注一个结果,即我们的动物性得到了满足:我找到了我的母兽,从此以后我们将分享同一个窝,回家就是回到我的巢穴。
1950年5月19日星期五
27岁,29天
26岁,7个月,9天
1950年11月8日星期三
几个月没写日记。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时总是这样。这次是一见钟情。对于这种事,要紧的不是记录而是体验。令人窒息的爱啊!不好描述,否则会淹死在情绪的汤里。幸运的是,爱情总是与身体密切相关!所以,三个月前,方旭家的聚会。家里挤满了人。有人按门铃,我离门最近,于是我开了门。她只说了句:“我叫莫娜。”然后我就呆在那里,挡住了她的去路,因为一种突然而至的、无条件的、确定无疑的爱而丧失了头脑。欲望对美的信任实在太令人吃惊!这个莫娜无疑是最值得追求的对象,于是她马上也晋升为最聪明、最善良、最有品位、最亲切的女人,是最好的伴侣人选!一种最高级的完美。我的心像铅一般熔化。即便她最愚蠢、最恶毒、最平庸、最贪婪有心机会撒谎讨人厌,即便她是不可救药的资产阶级或者偶尔要靠讨饭为生的叫花子,即便别人已经让我预先审核过她的材料,我的心还是会选择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生活只缺她了!面对着我站在这个门框里的人,这个怎么看都不急着进来的人,她是我的!大写的女人!我的女人!主有形容词和主有代词!永恒的肯定!在被爱的闪电击中的那一刻,我们的体液输送到我们心里的,是我们全部的文化:所有庸俗的情歌,所有高雅的戏剧,是蒙太古初见凯普莱特,是内穆尔初见克莱芙王妃,是克拉纳赫父子笔下的圣母、维纳斯和夏娃,是波提切利笔下的其他人物,是所有数量惊人的爱,来自溪流和博物馆,来自杂志和小说,来自广告照片和神圣文本,歌中之歌中之歌,是从我们青年时代起积攒起来的、被我们的火热自慰放大的所有欲望,是少年时代朝图片和文字放的所有空枪,是我们狂热的灵魂的所有目标,所有这一切都膨胀了我们的心灵,燃烧了我们的思想!啊!令人炫目的爱情!哦!一个突然变成千里眼的人!……还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门框里。幸运的是,我的大衣挂在了上面。我抓住了它,而在此后三个月的时间里,莫娜和我再也没有离开我们的床,我们在床上面对对方的总体也面对对方的细节,既为那一刻,也为永恒。温润的色泽,丝绸的质地,火焰和珍珠,莫娜的完美!只记录主要部分,因为还有她目光中的渴求,她皮肤上最细微的绒毛,她乳房的温柔的重量,她臀部的结实的灵巧,她肩膀的完美的圆弧,一切都适合我的手,适合我的准确尺寸,适合我的适度体温,适合我的鼻子,适合我的味觉——啊,莫娜的味道!——要让一扇门朝我们完美的另一半打开,非得依靠上帝才行!要让我们的性器官如此具有说服力地契合对方,至少得存在上帝才有可能!因为得循序渐进,我们的手和唇先认识了对方,随后是我们的性器官,我们抚慰它们,抚摸它们,挠它们痒痒,晃动它们,让它们相互适应,随后才允许它们相互探访、吞并,有控制地扩大快感的调子,直至最高音处的颠覆。如今它们开始相互吞食,在一声“是”一声“不”中相互深入,做得又快又好,不经我们的允许,完全盲目行事。在楼梯里,在两扇门之间,在电影院,在古董商的地窖里,在剧院的衣帽间,在广场的小灌木丛下,在埃菲尔铁塔顶端,请注意了!我说床,可是整个巴黎都是我们的床,巴黎及其郊区,塞纳河上,马恩河上!我们的器官,我们将它们物尽其用,直至不再饥渴,随后用舌头收拾洗净它们,仿佛它们是鞋底,是汤匙柄,我们既凝视它们风光无限的时候,也凝视它们疲惫不堪的时候,带着一种酒鬼特有的蠢笨的柔情,把这一切都转化成对爱、对未来和对后代的谈论。只要莫娜不离开我的床,我很乐意让自己的后代生长、繁衍,只要快乐不会褪色,加法叫做幸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不介意生一窝风流的孩子,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如果需要的话,每一下一个孩子,然后租一个军营安置这支爱的军队!总之,这是我现在的状态。要不是某个横陈在我床上的绝对赤裸的紧急事件呼唤我,告诉我现在不是怀旧的时间,而是行动的时间,我还可以任我的笔再信马由缰一会!问题不在于庆祝逝去的时间,而在于向还未流逝的时间致敬!
没有人能塞着鼻子生活。我肯定打呼了。莫娜什么都没说,但我肯定打呼了。而漫长的寄宿经历告诉我,人们可能会把打呼的人闷死在枕头下。因为打呼而被抛弃,我?绝对不行!天蒙蒙亮,我就预约去了贝克医生那里,求他帮我摘除左鼻孔里的息肉。我不介意这肮脏的章鱼很快会再长出来,我对手术的唯一要求,是能让我在半年里自由地呼吸。您确定?摘除息肉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过我侄子会帮助我们的。他说的侄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塞内加尔巨人,身体的宽度与高度差不多,即将毕业于索邦大学哲学系,在此期间在他“叔叔”这里帮忙,默默地干着秘书的活,挣点饭钱。您到我侄子那里去付钱,这是病人离开贝克医生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侄子递发票,收钱,找钱,在收据上盖章,全程没有一个笑容,没有一句话,不遗余力地致力于打破开心黑人巴拿尼亚7的神话。今天他提供的帮助就是固定我的头,一只手按住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按住我的下巴,让头保持朝天的姿势,靠在手术椅的人造革上。在此期间,叔叔命令我抓紧椅子扶手,“如有可能”身体保持不动。说完后,他就把一把弯曲的长镊子(又称波利策镊子)伸进了我的左鼻孔,朝上翻着那双调查研究的眼睛,摸索着,随后视线定住了:啊!我抓住它了,这个坏东西。深呼吸!然后医生毫无怜悯之心地拉扯起这块息肉,而息肉则用它的全部纤维抵抗着,迫使我发出一声吃惊的尖叫。尖叫声随即被侄子那巨大的手堵住,与其说是为了防止我叫喊,倒不如说是为了不引起候诊室的慌乱,因为天刚亮,候诊室就已经坐满了慕名而来的病人。我头颅的共鸣腔内回响着韧带折断的声音。啊!它没出来,这该死的东西!这件事完全成为了息肉和医生之间的私事,息肉伸出全部触手紧紧贴在洞穴壁上,医生则使出了全部力气,以至于他前臂的肌肉紧张得都要断了。而我在侄子的手里快要窒息了。贝克医生简直像是要把我的整个脑子从左鼻孔里拉出来,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个永恒的时刻究竟会持续多长时间。在此期间,我屏住了一生的呼吸,我的肺快要爆炸了,我那深深掐入椅子扶手的手指已经能摸到扶手里面的金属,我的双腿抽搐着往空中抛出了表示胜利的V形,而我的内耳中——断裂声、撕扯声、血肉的呼喊声——回响着提坦神之战的声音:战争一方是我头颅里活生生的物质,另一方是这个目眦尽裂、紧咬嘴唇的疯子。这个疯子现在满头大汗,导致他那起雾的眼镜几乎使他成了一个瞎子。即便他现在拔的是我的舌头,他的努力也不可能给人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啊!成功了!在这里!我摸到它了!出来了!好——嘞!陪伴着胜利高潮的,是一股喷涌而出的血。漂亮的家伙,对吧?医生一边打量镊子尖端还在滴血的肉一边感叹道。随后,他心不在焉地轻声对侄子说:洗干净,放引流纱布。他说的是我。以及剩下来要做的事。
1950年3月12日星期天
谁把您搞成这样的?在办公桌前坐下时,托马森问我。我那肿胀的鼻孔外露出一截带血的棉花,我的眼睛因为机械反应而半闭了起来,这都让我看起来像刚经受过严刑拷打一般。由于一个鼻孔对鼻腔壁施加了压力,导致另一个鼻孔也被堵塞,我现在只能张着嘴呼吸,嘴唇干涩,说话时只能像个过量饮酒的醉鬼那样使用唇音。托马森本来很乐意让我回家(与其说是同情我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卫生考虑),可是我们还要接待奥地利人,而且“我们承受不起丢掉这个合同的代价”。倒霉的是,正当我俯身亲吻部长夫人也就是冯·特拉特内男爵夫人(她的名字叫格尔达)向我伸出的戴手套的玉手时,我的棉花球掉了出来,喷出来的血弄脏了手套上面的威尼斯花边,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合同。Verzeihen Sie bitte, Baronin8!
26岁,5个月,2天
27岁,5个月,13天
裁缝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没有明白。您是靠左还是靠右?他不得不向我解释。解释完,我不得不思考。应该是靠左吧,我想。是的,应该是靠左。我的生殖器倾向于向左蜷曲。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1951年3月23日星期五
1949年5月15日星期天
复活节假期。蜜月旅行。在莫娜看来,处处都有看头的威尼斯其实是盲人的天堂。在这里,不需要眼睛也能感觉到自己是目光犀利的。这个寂静之都其实是最富代表性的音响之城。在游客沉闷的脚步声和威尼斯鞋跟坚定的劈啪声之间,是广场上鸽子飞翔的声音,是海鸥的叫声,是市场上奇特的叫卖声——卖花,卖鱼,卖水果,卖杂货——,是vaporetti9的钟声,是鹤嘴锤的staccato10,是比意大利其他方言更少节奏、更柔和流畅的威尼斯口音,所有这些声音都向我们的耳朵涌来。卡纳雷吉欧区和多尔索杜罗区的回音不同;没有哪条街,没有哪个广场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威尼斯是一首交响曲,莫娜断言。她要求我闭上眼睛,手搭在她肩上,仅凭声音来辨认我们的路线,一边还让我发誓,如果哪天我们谁失明了,另一个就和他(她)一起到这里定居。画龙点睛之笔:涨潮日,我们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在水潭里走路了。
25岁,7个月,5天
27岁,5个月,14天
裁缝动作迅速地用他的卷尺量了我的尺寸。手长,腿长,腰围,领口长,肩宽。精确而中性地触碰着两腿中间的部分。(我偷偷想我是不是有感觉。)不过裁缝对这个身体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并没有碰我。跟听诊的医生完全不同。他那穿针引线的手指测量着体积,描绘着轮廓。从他店里出来的,是社会的人,穿戴着功能的人。在这件新衣服里面,我感觉我的身体格外地赤裸。
1951年3月24日星期六
1949年5月14日星期六
昨天是听觉的威尼斯,今天是嗅觉的威尼斯,仍旧闭着眼睛。想象你自己又聋又瞎,莫娜说,那些sestieri11,你必须用鼻子认出它们来,防止迷路!所以,闻一闻:里亚尔托桥有鱼腥味,圣马可教堂附近有高级皮具的味道,城堡区有绳子和沥青味,莫娜断言。莫娜的嗅觉甚至能够分辨源自十二世纪的气味!当我要求无论如何要去参观一两个博物馆时,她反驳道,博物馆都在书里,也就是在我们自己的书房里。
25岁,7个月,4天
27岁,5个月,16天
度过了六天闻着屎味然而别人毫无察觉的日子。其间还进行了博士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什么都没注意到。异口同声的祝贺。而我浸泡在我的粪坑中。有点像麦克白夫人的处境。
1951年3月26日星期一
1949年4月25日星期一
全世界只有在威尼斯,两个人做爱时可以各自背靠一栋房子。
25岁,6个月,15天
27岁,7个月,9天
正在与M&L进行紧张的谈判,突然之间闻到一股浓烈的屎味。那么出其不意,那么突然而至,以至于我惊跳起来。表面看来,我的谈话者们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可是这气味的确在那!酸溜溜的,让人喘不过气,确确实实让你感觉到“喉咙被掐住了”,简直臭得无以复加。好像我掉进了一个粪坑似的。这可怕的气味跟随了我整整一天,一阵一阵的,而我周围的人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办公室,在地铁里,在家,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把我关在了污秽的厕所里,它的气息令我窒息。嗅觉幻觉,这是我自己的诊断。我没有掉进粪坑,我就是这个臭气熏天的粪坑,幸运的是,我没有往外冒臭味。一个封闭的、内有气味的坑,始终是这种幻觉。为了搞清楚状况,我跟艾蒂安说了这件事。他问我最近是不是去看过牙医。是的,你爸的牙医,上个星期。上臼齿?左边,是的。不用想了,他钻开了你的一个鼻窦,现在你直接与你的鼻腔接驳了。再过几天,等伤口愈合就好了。鼻腔?鼻腔开口在哪?我们的灵魂会散发出大便味吗?你也怀疑?艾蒂安详细地跟我解释了这种特殊的臭味。并不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会散发恶臭,而是因为鼻窦经常被感染,制造出脓的气味,也就是有机物腐烂的气味,只要哪个牙医的牙钻稍微打点滑,我们的嗅觉器官就能充分享受到这种气味。常见的意外,没什么严重的。与我们的头颅内部直接连接,就像用放大镜观察身体内部的腐烂气味。(在身体外面,臭味会扩散并减弱。)至于气味,它是真实的,并不是幻觉:它是腐烂细胞的结晶。
1951年5月19日星期六
1949年4月19日星期二
看到艾蒂安揽镜自顾,我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从来没有那种无辜的自恋眼神,从来不曾突然之间爱俏地欣赏起自己的形象。我一直将镜子等同于它们的功能。少年时代的我对着镜子查看肌肉生长情况时,它们是盘点功能;搭配领带、外套和衬衫时,它们是着装功能;早晨刮胡子时,它们是警戒功能。但整体形象不会引起我的注意。我不会进入镜子。(害怕就此出不来了吗?)艾蒂安却是在看自己,像任何人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形象中。我不会这么做。我身体的元素构成了我,但没有构成我的性格。总之,我从来没有真正看过镜子中的自己。这不是什么美德,更多的是一种距离,而这本日记试图填补的,正是这个无法缩小的距离。我形象中的某些东西对我来说一直是陌生的。以至于有时无意中在商店橱窗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我会惊跳起来。谁?不是谁,别慌,只是你自己而已。自孩提时代起,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辨认自己,这些时间后来再也没有追回来。在倒影方面,我更喜欢莫娜的目光。可以了吗?可以了,你堪称完美。或者艾蒂安的目光,在去开会之前。可以了吗?可以了,不会让石榴裙掉下来,不过一定会赢得信念的。
25岁,6个月,9天
27岁,7个月,10天
他建议我以后刷牙要稍微再严肃一点。每天早晚各不少于十分钟。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就像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里面的美国大兵。
1951年5月20日星期天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去看了牙医(乔治叔叔推荐的)。结果就是,脸颊肿胀,没法去上班了。我把间歇性触电与一种完全可以说持久的痛苦进行了交换,后一种痛苦是一个火盆,燃料是我左边的上颌骨,它被烧到了最炽热的程度。如果痛的话,吃这个。我吃了,还是痛。疼痛开始于麻醉针本身。我看到一根针垂直扎在我的臼齿上,在我的刽子手给我注射毒药期间,我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熨衣板。不太好受,不过会很快。结果既不好受也不快。麻药注射完后,他就开始用一个牙钻在我的颌骨上钻孔,钻子的声音在我的头颅里回响,好像劳役犯在开矿。所有这些喧闹声都是为了把一些灰色的细丝从世界深处拉出来。看,这是您的神经。现在我来包扎一下,等伤口愈合了我们再商量装牙套的事。
归根到底,要我说出自己究竟像什么,我可能回答不出来。
1949年4月13日星期二
28岁,3天
25岁,6个月,3天
1951年10月13日星期六
结果,因为记录了对卡洛琳娜同志的看法,我这本日记就变成了私密日记。问题:当我的身体制造出隐喻,启发我认识自己同类的本性时,我能不能扩展一点思路,谈些有可能成为私密日记内容的东西?回答:不能。这个禁令最主要的依据是什么?卡洛琳娜肯定写日记,并在里面用她的欲望来调和现实。而且其他很多隐喻也都很适合描述这个女孩的性格。比如说虱子,它在暗中吸我们的血,而每次我们发现时都为时已晚。或者金黄色葡萄球菌,在两次灾难性的活跃期之间,它总在沉睡。不,不,决不能扩展成私密日记!
小时候我曾以为已经克服了恐高症,可是一旦靠近虚空,我就能感觉到眩晕感一直在那,潜伏在我的睾丸里。因此迫切需要进行一场小小的斗争。就在昨天,在象鼻山的悬崖上,我还进行了一次实验。为什么恐高症在我身上的表现首先是一种睾丸被勒紧的感觉呢?别人身上也是这样的吗?在我身上,在那些时刻,睾丸变成了世界的核心;像是一个卡口,向上和向下发射出一簇簇强烈的恐惧。仿佛这些恐惧簇取代了心脏,向我的血管输送了一股沙子,擦刮着整个血液循环系统、手臂、上半身和双腿。两个沙袋的爆炸。不久前的一次爆炸让我陷入了瘫痪。
1949年4月4日星期一
28岁,4天
25岁,5个月,25天
1951年10月14日星期天
卡洛琳娜是一颗蛀牙。她那一闪而过的恶意瞬间就会被遗忘。结果就是,才受过打击,别人已经开始纳闷她到底是不是始作俑者。那么甜美的女孩!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苍白的皮肤!那么蓝的眼睛!那么波提切利式的头发!于是,人们折回去,人们验证,人们再次哭丧着脸回来。她对我做了这个,她对我做了那个。受害者人数还不少。卡洛琳娜是我们那无法餍足的被爱需求制造的一颗蛀牙。被揭穿了以后,她就成了一颗病牙:我有一个非常不幸的童年。她装出一副无辜的蛀牙的样子:这不是我的错,男人的恶意造成了今天的我。然后她那数不胜数的受害者们就扮演起牙医的角色。我能治愈你,我,我能!这颗蛀牙魅力十足。大家争前恐后来到它面前。信任我的药膏,信任我的爱,信任我的牙钻,我知道你本质上并不是这样的!然后我们的舌头就在深渊的诱惑面前让步了。我预言这个女孩将会有光明的政治前途。
我问莫娜,卵巢是不是也是恐高症的岗哨。她回答说:不是。反过来,当我看到她太靠近悬崖边缘时,我的睾丸又开始打结。我替她得了恐高症。具有同理心的睾丸?
1949年4月3日星期天
在这些实验期间,我想起一个小故事,是关于一个掉下悬崖的散步者的。他一脚踩空,在塌陷物上滑了几米,随后掉入虚空。他的朋友们受到惊吓,不停地喊叫,他自己却不再害怕。他断定在知道自己完蛋的那一刻,恐惧就离开了他。整整一生中,每当他回想起那种丧失希望的心情,他都将它视作是对极乐的一次体验。一棵树的树叶最终救了他。一旦开始希望别人把他从那里救出来,恐惧就又回来了。
25岁,5个月,24天
28岁,1个月,3天
蛀牙或痛的诱惑。被一颗蛀牙活生生疼醒。在让我腾空而起后,这个下流胚表现出了让人感兴趣的一面。蛀牙会电人。这是最接近放电的疼痛。与所有触电现象一样,它让人猝不及防。舌头不自觉地在嘴里神游,突然之间,两三千伏的电压!极度的疼痛,然而转瞬即逝。暴风雨的天空中一道孤独的闪电。这种痛不会蔓延,它被严格限制在作恶部位,而且几乎立即就会消失。以至于在制造惊诧之后,它也引起了怀疑。于是开始了一场危险的验证游戏。我们的舌头会去打探,它非常谨慎,像扫雷工一样小心翼翼,先探测着牙龈、可疑牙齿的牙床壁,随后又来到有缺口的齿尖碰运气,再滑进洞里,动作迟缓得像只鼻涕虫,同时用触须反复探测。无论小心与否,都会遭受一次能让人跳至天花板的电击,我们应该好好记住这一点。只不过,对于这样一种转瞬即逝的疼痛的意识,我们很难长时间地把它贮存在记忆里。然后我们会故伎重演。一次新的电击!软体动物立即蜷缩起身体。蛀牙真的很爱捉弄人。
1951年11月13日星期二
1949年3月30日星期三
从食堂吃完饭出来。马蒂诺用紧握的拳头挡住嘴,悄悄打了个嗝。我再次发现,别人打的嗝会让我直接接触到他的胃部发酵物,这比他的屁更让我不舒服,因为屁的气味在我看来没那么私密,或者说更加大众化。换句话说,比起闻到别人放的屁,闻到别人打的嗝更让我觉得自己不礼貌。
25岁,5个月,20天
28岁,2个月,17天
今天早晨,我们的床几乎纹丝不乱。
1951年12月27日星期四
1949年2月17日星期四
布鲁诺出生。我们有了孩子。他来到家中,好像已经在这里待了一辈子似的!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儿子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25岁,4个月,7天
28岁,3个月,17天
西蒙娜和我拥有“和睦相处的所有条件”,只不过我们的身体互相之间“无话可说”。我们步调一致,但我们不能合而为一。说实话,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姿态:她的目光,她的步伐,她说话的声音,她举手投足间略显生硬的风度,她颀长的优雅,她那面带疑虑的脸上肉感的笑容,这一切(被我当成了她的身体)与她说的、想的、读的、闭口不谈的都相得益彰,承诺着一种完美的和谐。谁知到了床上,我却看到了一个网球冠军,浑身是肌肉,是肌腱,是反射,是控制,是克制。要是拳击运动和身体锻炼没有为我带来一身肌肉,情况又会怎么样呢?腹肌对腹肌,我们互相抵触着对方。从此以后我把自己变成一个软绵绵的胖子怎么样?让我的身体膨胀,直至一边进入她的身体一边热情地吸收它。她在我的褶皱中变得懒洋洋后,应该会交出自己吧。方旭曾问波利娜·R为什么只喜欢大胖子,她眨着激动的眼睛用激动的声音说:啊!因为那感觉就像是在和云朵做爱!
1951年1月27日星期天
1949年2月10日星期四
成为父亲,就是成为独臂人。一个月来,我只剩一只手了,因为另一只一直抱着布鲁诺。一夜之间就成了独臂人。然后习惯这种状态。
25岁,4个月
28岁,7个月,23天
蒙田:一个女人最美的气味,是没有任何气味。是吗?维奥莱特你在哪里?你的气味是我的大衣。不过蒙田谈论的不是你。苏珊娜你在哪里?你的香味是我的旗帜。但蒙田谈论的也不是你。
1952年6月2日星期一
1949年2月4日星期五
醒来时喉咙打结,呼吸急促,肺部收缩,牙关紧咬,兴味索然,却没有特别的理由。过去妈妈会说:“焦虑症犯了。”别烦我,我焦虑症犯了!这句话我听她说了多少遍啊?而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她身边过着太乖的孩子的生活。她眉头紧锁,目光阴郁(其实她的眼睛那么蓝!),那张脸——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从内部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完全不在乎它可能对外界造成的影响。我问多多:你又对妈妈做什么了?
25岁,3个月,25天
28岁,7个月,25天
还有,我不喜欢她的气味。我爱她,但我跟她不对味。在爱情里,没有比这更可悲的悲剧了。
1952年6月4日星期三
1949年2月1日星期二
我的焦虑症最奇怪的一种表现,是咬自己下嘴唇内部这个怪癖。这个习惯要追溯至我的幼年时期。尽管我下定决心不再这么做,然而每次一焦虑,我还是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残酷醉心于这件事。一有点焦虑的征兆,我的嘴唇内部就像是被麻醉了一般,而我的双尖齿以一小片一小片撕下上面的皮肤为乐。这些皮肤看起来像死皮。一点不疼,好像我在剥果皮一般。我的门牙会玩一会我自己身上剥下的皮,随后我会把它们吞下去。这种自我吞噬游戏会持续下去,直至我的牙齿抵达我嘴唇深处某个部位,那里的肉对于啃噬又变得敏感起来。然后是第一阵疼痛和第一滴血。我达到了某个极限。必须停止了。然而我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欲望,想要前去刺激这个伤口。要么用牙齿轻轻啃噬加深伤口,加重折磨,直至我疼得掉眼泪;要么通过吮吸压迫受伤的嘴唇,而吮吸会让血流得更多。于是游戏的内容就变成用手帕或手背来验证这血的颜色深度。从孩提时代起就对自己施加的古怪折磨。其实这个人并没有特别的施虐受虐倾向。在伤口愈合期间,我会一直诅咒自己,同时隐约有点害怕,生怕我已经达到了酷刑的上限,超越这个限度,我那受到如此多刺激的皮肉就会拒绝愈合。这种略带自杀意味的歇斯底里症小仪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乳牙掉光以后吗?
25岁,3个月,22天
29岁
与西蒙娜在床上时,我试图采用曾经教过多多的方法。那时是教他吃他不喜欢的东西。可惜这样的挪用根本不可能。我那虚构的小弟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含在嘴里的东西,而且只想着这个东西,辨别出其中每一种成分,而不是把它想象成莫须有的东西,因为孩子们通常会从食物的质地而不是它们的口味得出古怪的结论。米糕不是呕吐物,菠菜不是大便,等等。然而,在几乎一切都跟质地有关的床上,这个办法行不通。我越是知道自己怀里抱着什么,就越是无法适应:干燥的皮肤,突出的锁骨,二头肌后立即能感觉到的肱骨,肌肉太发达的乳房,太硬的小腹,太粗糙的阴毛,结实的、对我的手来说太小的屁股,总之,这个运动员的身躯每次都会让我幻想它的反面。更糟糕的是,我不得不通过幻想来完成任务。不然的话就是软弱不举、可疑的借口、黯淡的夜和早晨起来的坏脾气。
1952年10月10日星期五
1949年1月24日星期一
我的生日。我会永远记得这个生日!举着布鲁诺,想把他像世界第八大奇迹一般介绍给客人时,我和他一起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我朝前摔倒,然后一直滚到楼梯下面。一共十一级楼梯。我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把布鲁诺包裹了起来。我一边滚一边把他的头固定在自己胸前,然后用自己的手肘、二头肌和背护住了他,我是一个壳,把自己儿子封闭在了里面,然后在一片大叫声中,我们一起滚到了楼梯下面。所有客人都围了过来。我感觉到阶梯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我的手背、我的骨盆、我的膝盖、我的脚踝、我的脊柱、我的肩膀,可是我知道,在我胸部中空、胃部收缩往下滚时,布鲁诺贴着我,十分安全。我本能地变身成了一个人形减震器。就算被裹在一个床垫中,布鲁诺也不会更安全。然而我从来没有学过柔道,也没学过怎么摔倒。这是父亲本能的惊人表现吗?
25岁,3个月,14天
29岁,2个月,22天
没必要再继续欺骗自己,我对西蒙娜没有欲望。她对我也没有欲望。我们的身体无法协调。身体上的这种不兼容早晚会打败我们的默契。从此我们进入了补偿模式。我们完美相处的表象使我们成为了那么“模范的”一对,掩盖了我们性生活失败的事实。不能让孩子有一天因为这误会而受苦。
1953年1月1日星期四
1949年1月22日星期六
昨天在R家吃的年夜饭。分发香烟。争论了古巴、马尼拉和另外几个我不知道的烟草生产地各自的优势。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不过,看到那些行家一本正经地切他们的大雪茄,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把粪便切分成一截截的肛门承担了雪茄切割器的功能。而在这两个场合,当事人的面孔表现的是同一种专注的表情。
25岁,3个月,12天
29岁,5个月,13天
我以为有一根葱丝嵌在上面右边那颗门牙和它旁边的虎牙之间了,所以花了在我看来相当长的时间想把它剔出来。先是用我的指甲,接着是用名片一角,最后又用了一根削尖的火柴。可是并没有葱丝。只是我的牙龈向我发送的一个不实信息,我的牙龈自己大概被先前某次不适的记忆欺骗。这不是它第一次欺骗我了。我的牙龈时不时会产生幻觉!
1953年3月23日星期一
1949年1月16日星期天
以前从没想过孩子会笑着出生。然而,今天下午五点十分出生的丽松的确是这样的。圆滚滚光溜溜的,很淡定,带着肥胖秃顶的小菩萨的笑容,向世界投去强烈渴望和平的目光。面对一个新生儿,我的第一反应不是玩相似性的拼图游戏,而是想在这张全新的脸上搜寻某种性格的痕迹。布鲁诺出生时我就是这样做的。我的小丽松,一定要提防你父亲,因为他从第一秒钟开始,就已经认定你具有给世界带来和平的能力。
25岁,3个月,6天
29岁,7个月,28天
生日总是会让我想起最初的生活,那时妈妈常问我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什么样的礼物。今天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你自己觉得呢,你有资格得到什么样的生日礼物?话里的教育意图强调着每一个音节,头上突出来的大眼睛表示她什么都知道。实际上又是个对别人那么不上心的女人。更不必说关心了。吹蜡烛时,我常常故意咳嗽。像爸爸那样。那时真正能让我开心的生日礼物其实是:一场严重的肺结核!
1953年6月7日星期天
1948年10月12日星期
充满柔情的爱抚和为了止住孩子哭闹而同意给予的爱抚之间是有差别的。在前一种情况下,宝宝会觉得自己处于爱的中心,在后一种情况下,宝宝能感觉到别人想要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心情。
25岁,2天
30岁,1个月,4天
身体深处的高潮,生殖器末端的高潮。从今以后,与布丽吉特在一起时,我也有因为必须所以不得不到的高潮了。一种彬彬有礼的高潮,仅限于制造高潮区域的小小快感,龟头出于下面的口号作出的让步:既然得做,那就让我们做吧,既然得有结论,那就让我们享受吧。原则上的高潮,然而精神并没有在此投入整个身体。“做得好,”我身上一个令人受益匪浅的声音轻声说,“要宣泄自己,首先得要填满自己,我的孩子。爱吧,让自己充满爱,全心全意地去爱,这样你就能尽情地享受了!”这个命题昨晚被莫加多尔街一位收费的小姐证伪,她是我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她那么不吝啬自己的时间,她的艺术那么具有说服力,她的身体那么顺服,以至于我的身体——包括头在内——完完全全地爆炸了,就像与苏珊娜在一起时那样。
1953年11月14日星期六
1948年10月10日星期天
莫娜这种轻松摆弄婴儿的能力是从哪里来的?我总是担心自己会把他们弄坏。尤其当丽松在我怀里,布鲁诺跺着脚想要抢夺她的位置时。法语的缺陷:抱着布鲁诺时我是个“失手的”,抱着布鲁诺和丽松时我还是个“失手的”。不管失去一只手还是两只手,都只有一个词可用:失去手臂的人。独腿人和双腿截肢者受到的待遇更好,独眼龙和双目失明者也是。
25岁
30岁,3个月,18天
所以,禁欲。无论如何,布丽吉特的皮肤有点粗糙。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每天晚上贴着她那粗糙的屁股睡觉。与她一起生活可能可以,贴着她的屁股度过夜晚,不行。
1954年1月28日星期四
1948年5月1日星期六
无法讲述的梦。早晨五点,我在一阵焦虑中醒来。更确切地说,我知道焦虑会在梦醒时分等待着我。我还在睡觉,可是我感觉自己将会被焦虑的钳子从睡眠中拔出来。钳子夹住我的心,像夹住孩子的脑袋。啊,这次不行啊!我不想焦虑!不!在灵活的扭动之中,我的心挣脱了钳子的魔爪,我的身体也摆脱了焦虑,它像一只自在的海豚一般重新沉入睡眠。此时睡眠已经改变了性质,或者说改变了质地,成为了一种由熟悉的舒适感构成的清澈物质,一个迟钝的焦虑无法靠近的避难所,什么都知道的睡眠:我的身体沉浸在了蒙田的《随笔集》中!这以后,我就醒了过来,并立刻记录道,我逃到了《随笔集》那流畅的厚度中,这本书、这个人的介质本身之中!
24岁,6个月,21天
给丽松的注释
我的神甫脱掉了大氅:包皮系带终于断了,我那撕裂的性器官让我们都沾上了血。布丽吉特和我。仔细检查过自己后,布丽吉特宣布“世界逆转了”。
两年的中断。这里也是如此,写日记的精力让位与社会好男人形象的塑造。职业升迁,政治论战,各种辩论,文章,发言,会面,周游世界,会议,研讨会,都是《回忆录》的素材,因为三十年后,艾蒂安说什么也要我写出这本《回忆录》。莫娜对事情的看法与我不同:拯救世界,拯救世界,可是远离娃娃们!实际上,布鲁诺经常指责我,说在这段时期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孤儿。可能我们彼此的误会也是由此开始的。
1948年4月24日星期六
32岁,4个月,24天
24岁,6个月,14天
1956年3月5日星期一
在乔治叔叔的推荐下,我去看了一个叫贝克的医生。因为每次感冒后的几个星期,总有“探空气球”堵住我的鼻孔(尤其是左边的鼻孔)。是息肉,没什么办法可想。我得一生都忍受这个病的折磨吗?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来看,毫无疑问,年轻人。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在春秋季节尽量不要感冒。办法?避开公共场所:地铁,电影院,剧院,教堂,博物馆,火车站,电梯……他像开药方一般开出了这张单子,然后用一个建议进行了总结:注意避免口腔接触。(总之就是避开人类。)动手术行吗?我不建议您动手术,息肉不是扁桃体,它们会自动再长出来。老贝克医生放我走时,还是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鼻腔息肉极少致癌,这与哪天可能会在膀胱或肠子里发现的息肉很不同。
今天早晨去接蒂乔出狱时,我突然想起他出生时的情景。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看着他出生的!严格意义上的,“现场直播”,从玛尔塔的两腿之间出来,紧闭着双眼,紧握着拳头,仿佛初到世界,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与生活好好干架。那时我十岁。之后我将这个画面完全封锁在记忆深处。然而今天早晨看到他被人从监狱边门赶出来(巨大的黑铁皮大门上开的一道缝,大门本身嵌在红棕色碎石围墙上),此情此景立刻让我回想起他从玛尔塔两腿间现身的那一刻。玛尔塔大声叫骂着,这可能是促使我打开她房门的原因,维奥莱特看到我的紧张程度不下于担心她那丰满的弟妹的咆哮声,她把我赶走了:“你在这里干啥?快走开!”我大力关上门后,马上跑到窗口,鼻子紧贴着窗玻璃,看到维奥莱特整个地举起了蒂乔。维奥莱特手上鲜血淋漓却喜气洋洋,玛尔塔浑身是汗地躺在湿漉漉的床上,蒂乔又黑又红,这次轮到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我自己突然之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窗口拉开,然后看到一个脸色苍白、散发着烧酒味的马奈斯,马奈斯问我:所以,是男娃还是女娃?那口气仿佛我的性命全系在我的回答上了似的。男娃。这个男娃那么小,以至于才给他取了约瑟夫(为了纪念斯大林)的教名,他就变成了蒂乔。监狱边门在他身后关上,蒂乔面对自由的未来左右各看了一眼,随后看到了站在对面人行道上的我。他一边笑着一边向我大大地张开了双臂。
1948年4月16日星期五
32岁,5个月,1天
24岁,6个月,6天
1956年3月11日星期天
“卷袜子”听起来怎么也比“敞露龟头”美好很多。尽管在生理学方面,我们必须提防美好的东西。另外“敞露”这个词有点让人联想到敞篷车,让我很是喜欢。还有神甫的大氅。我一“敞露”,扑哧,就少了一个神甫。
早晨有一段时间,布鲁诺的舌头一直软绵绵地耷拉着,好像它是一条神游的狗的舌头。我问他暴露舌头的原因,他极其严肃地回答我:我的舌头在里面觉得很无聊,所以我隔一会了就让它出来一下。小男孩还像一幅散乱的拼图一般体验着自己的感受。他认识构成他自身的元素,就像认识一个偶然遇见的朋友。他非常清楚那是他的舌头,对此他一秒钟都没有怀疑过,不过他还是能够假装不认识它,像遛狗一样地遛他的舌头。他的舌头和他自己,当然还有他的手臂、他的脚、他的大脑——最近这段时间,他跟他的大脑交谈颇多:你们安静一点,我在跟我的大脑说话!——,他身上的所有部分都还能够吸引到他。几个月后,他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几年以后,他不会愿意相信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1948年4月1日星期四
32岁,6个月,9天
24岁,5个月,22天
1956年4月19日星期四
做完爱后,布丽吉特问我写不写日记。我回答说不写。我问她会不会在日记里谈论我们的夜晚。可能吧,她带着女孩特有的那种假惺惺的腼腆说。这些女孩,她们在承认了本质以后,以为还能通过在细节上的吞吞吐吐来挽救她们的秘密。你当然会谈论,我心想,这正是我自己不写私密日记的原因。我们这个夜晚留给我的,首先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疼痛感,来自我的包皮系带,它几乎快要被撕裂了。这是我唯一要在这里记录的。其余更愉快的事情与这本日记无关。
蒂乔向我指出,当我打喷嚏时,我说的是“阿秋姆”,一字不漏。他在其中看到了我对正字法的执着。你和你那些规矩!你真是太有教养了,要是你的屁眼会说话,它一定会说“噗嗤”的吧!
1948年3月29日星期一
32岁,10个月
24岁,5个月,19天
1956年8月10日星期五
疑心病之后几个月没写日记。重新找回的生活乐趣,正在步入正轨的职业带来的兴奋感,还有政治舌战,这些事的重要性都超过了日记。耍了我之后,我的身体开始退出舞台。而且在战后的最初几年,生活进入了高潮期。
看着孩子们认真刷牙,我不得不承认,莫娜和我给他们定下的规矩,我自己完全没有做到:每日刷牙三次,刷牙时不得胡思乱想,先刷上面的牙——从上往下刷,注意了!——,然后刷下面的牙——从下往上刷,注意了!——,前面和后面,最后再刷长长的一个圈,方法和耐心,至少三分钟。在我身上幸存下来的只有晚上的刷牙,急匆匆的,没有章法,主要是为了防止晚餐遗留的气味熏到莫娜。换句话说,我不喜欢刷牙。我当然知道钙会沉积,也知道年龄一到它会让我牙根暴露、笑容发黄,也知道总有一天得用鹤嘴锤对付这堵墙,也知道齿桥和假牙在窥伺着我,但知道这些也无济于事,因为一想到要刷牙,我立即会想起其他更为紧急的事,比如倒垃圾、打电话、完结案子的最后一环……我很早以前就已经战胜了各种拖延症,可是在牙齿卫生这件事上,拖延症仿佛筑起了金汤固垒一般难以攻破。原因何在?因为无聊。无聊在此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刷牙是进入永恒的前厅。无聊程度能超过它的,只有做弥撒了。
给丽松的注释
33岁,18天
苏珊娜常说:口音其实就是对语言的吃相!你的法语,你是在小口小口地吃它,我则是在狼吞虎咽。
1956年10月28日星期天
1947年5月9日星期五
莫娜和丽松出去闲逛了,我独自跟布鲁诺度过了一天。除了昏睡不醒的一个小时外,他不停地乱动,制造动作。直觉告诉我,任何一个成年人,无论多么年轻,多么强壮,多么训练有素,多么不知疲倦,任何一个成年人,即便他的神经和肌肉力量都处于顶峰状态,也不可能在同一天里生产出一个小男孩身体耗费的能量的一半。
23岁,6个月,29天
33岁,4个月,17天
一个行人问我去特洛加德洛怎么走。我不但没有告诉他,还用苏珊娜的口音自然地回答,偶不系这里人,偶系魁北克人,内个特洛加德洛,偶不认习。当苏珊娜摹仿法国口音,也就是我的口音时,她向我展示了我们这种语言的生理学。她的脸收缩,她高耸眉毛,直起头,半闭上眼皮,伸出一张高傲、赌气的嘴:你们这些可恶的法国人,说起话来嘴巴撅得像鸡屁股,好像你们要在我们可怜的头上下金蛋似的!
1957年2月27日星期三
1947年5月8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出门时穿得不够多。寒气侵袭了我的肩膀,进入了我的体内。在特别炎热的天气里,我能体会到相反的感受。冬天入侵我们,夏天吸收我们。
23岁,6个月,28天
33岁,4个月,18天
检查结果完全正常。什么病都没有!这让我百感交集:兴奋的劲头被羞耻感减弱,因为我曾那么害怕。由于放松的心情战胜了其余一切念头,我就与艾丝黛尔一起去了餐馆。我点了烤香肠、炒土豆和一瓶布鲁伊葡萄酒。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感觉到胃反酸。与艾丝黛尔在植物园开心地散了会步。我找回了我的身体!哦,是的,蒙田,健康的美丽光芒!
1957年2月28日星期四
1947年4月28日星期一
体温正常。这是我全部的野心。
23岁,6个月,18天
33岁,5个月,13天
在一种完全自我放弃的状态下做了胃镜。我已经向医生缴械投降。盲目的信任,然而对结果没有半点幻想。平静地认命了。肠胃医生在见习医生的陪同下,把一根软管塞进了我的喉咙,随后把它推进食道,以便最后能够检查我的胃,一直检查到幽门。在此期间,我一直在与可怕的呕吐感作斗争,心里想的是那个吞沙子的人。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带我去马戏团,我就是在那里看到那个吞沙子的人的。医生们一边研究我一边在闲聊。他们检查我的管道时谈论的是下一次的假期。这样很好。愿生命长存不息!好消息:检查只发现了一处普通的食道炎。坏消息:他们想让我在抽血结果出来后再来一下。治疗:胃部包扎,节食。禁止吃带汤汁的肉。(我觉得这个大夫在命令我节食时几乎无动于衷!)
1957年3月23日星期六
1947年4月17日星期四
醒来时嘴巴苦涩,心情沮丧。毫无疑问,无论同桌吃饭的人讨人喜欢还是惹人生厌,我都无法抵挡吃的诱惑。如果是前一种情形,我因开心而吃,如果是后一种情形,我因厌烦而吃,如果两种情形兼有,那么即便我并没有真正想吃或想喝的欲望,我也会吃喝过量。然后第二天就会受到惩罚:醒来时苦涩的滋味,嘴巴和脾气都中毒了。回想昨晚那顿饭,我怀疑是正餐前吃的一堆黄油面包配香肠和三杯威士忌引起的。黄油和香肠没有消化。接下来上的像石膏粉一样的豆焖肉也没有消化。(添了几次?两次?三次?)早晨的苦涩向我的最高司令部揭露了一切,它又一次指责我没有控制住自己。喝开胃酒时,我已经像只机械麻雀一般吞吃起来。那些小菜呼唤着我去啄食。我一边啄食一边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啄食。一只麻雀。食物与厌烦——或开心——之间的关系从我很小时候起就缔结了。那时妈妈常让我扮演“乖乖女”的角色,也就是让我把俄式冷盘递给客人,却不许我吃它们。惩罚也有渊源:今天早上我嘴里的味道是鱼肝油的味道。
23岁,6个月,7天
33岁,5个月,14天
无法阅读。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只有工作还能稍微让我分点心。尽管今天早上若赛特和玛丽昂一个觉得我神不守舍,另一个觉得我忧心忡忡。罗内牌药片已经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全身的神经都受到了动摇。我很确信游戏已经结束,我是最后一次以非病人的身份品尝这瓶酒、这些橄榄、这道蔬菜泥——另外,这些东西也没有被消化——,我再也看不到吕科的板栗树开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板栗树也有兴趣了,蠢货?你一直觉得它们很学究气!是的,可是马上就要死去的确信甚至能让你爱上一只蟑螂。对疾病的恐惧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快点出诊断结果,好让我振作起来!因为面对不可避免的癌症,我懂得如何自持!我甚至给自己想出了几个颇具英雄主义的姿态。在等待期间,是湿濡的双手,指尖极其轻微的抖动,一阵阵的恐慌,恐慌来临时,本来便秘的我开始拉肚子,像十二岁时那样。我不会再害怕了,我不会再害怕了,我永远不会再害怕了……说得好听!有没有可能我什么都没有学会呢?有没有可能这本用来驱逐此类恐慌的日记其实没起任何作用呢?那个有点风吹草动就把屎拉在裤子里的无脊梁小屁孩,我是否必须与他同居到最后一刻呢?别再哼哼唧唧了,消停一会,行吗?从外面看看你自己,你这个傻瓜,你活着从一次全球性杀戮事件中走了出来,一个妙人儿还为你开辟了通向女士们的道路呢!
1957年3月24日星期天
1947年4月16日星期三
晚上的大便又粘又沉。冲了两次水都没能把陶瓷上粘的粪便冲掉,也没能去除马桶底部黄黄的痕迹。于是我用了马桶刷。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卫生间的这个小刷子是做什么用的。我以为它是装饰品,它的豪猪头永远浸在一个洁白无瑕的盆里。它对我来说是熟悉的,却又完全没有意义。有时我会把它当成玩具,比如坐在宝座上时挥舞的权杖。之所以那么无知,是因为小孩子的粪便从来不会粘在马桶上,或者很少这样。它们会自己滑下去,然后消失在瀑布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先是天使的排泄物。接着是扫帚上的干草。接着有一天,物质战胜了一切。这个东西下不去了。物质结块了。我们没有太在意——谁会看马桶底部啊——直到打扫卫生的大人向你指出了这件事,并要求你注意环境卫生。
23岁,6个月,6天
所以我第一次刷马桶是在什么时候呢?现在我常常不得不做这个举动。这本日记没有记录这一事件。但这的确是我一生中重要的一天。纯洁不再。
看病只看了七分钟。出来时我吓坏了。医生说的话我连四分之一都没有记住。要我描述他的桌子我肯定做不到。思想的奇怪的晕厥。您很走运,一个病人取消了预约,这样我三天后可以接待您。真的假的?他会不会是在吹牛,这样可以避免告诉我其实情况危急呢?我没有听他说话,反而研究起他的脸。他生硬、精确地告诉我,三天后,他要塞一根管子到我胃里,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在这颗专家脑袋上,除了刚才那个消息,完全读不出别的信息,可是我的疑心病却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你这个可悲的家伙,你疯了吧,从你的举动看,你好像把这个大夫当成纳粹党卫队的奸细了!
这样的漏洞更坚定了我不记私密日记的决心:私密日记永远抓不住关键问题。
1947年4月14日星期一
33岁,6个月,11天
23岁,6个月,4天
1957年4月21日星期天
我失去了消化功能。
樊尚动物园。正当丽松、布鲁诺、莫娜和我出神地站在一对忙着互相捉虱子(他们在做什么爸爸?)的黑猩猩跟前时,我想起了那个表达亲密关系的动物表情。我认识的女人身上几乎都出现过这种表情:帮我去黑头时。两个拇指掐住我胸口的皮肤,然后粉刺在两个指甲的共同按压下慢慢地被驱赶出来。那个时候莫娜的表情啊!至于我,看了一眼落在她指甲上的黑头白虫子后,我带着雄猩猩同志若有所思的克制,最终屈服于这种“分娩”活动。
1947年4月12日星期六
33岁,6个月,13天
23岁,6个月,2天
1957年4月23日星期二
还要等五天。浪费了多少时间啊,我的上帝!还是没有苏珊娜的消息。你还想从这个姑娘那儿得到什么呢?方旭问我。她已经为你打开了生活的大门,我的炸弹,你只须走进去就可以了!我想让胃口回来。包括对性的胃口。以及对生活的胃口。可是,回来的只有我儿时的恐惧。以疑心病的形式!因为,无须再欺骗自己,我感受到的,是对癌症的毫无理智的恐惧。疑心病:由意识紊乱引起的对身体各种表现的扩大化感受。一种迫害妄想症的形式,其中我们自己既是迫害者,又是受害者。我的精神和我的身体在互相耍阴谋诡计。话说回来,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因而很有意思。我天生就有疑心病吗?还是只是某个暂时性危机的受害者?胃癌:被消化器官从身体内部吞食!这是神话故事中才有的恐怖!
皮脂在接触空气后氧化产生了粉刺的黑头。如果一直处于真皮的保护之下,细胞垃圾这种油腻腻的颗粒会一直保持无可指摘的白色。一旦刺破皮肤它就会变黑。衰老其实就是这种氧化现象的扩大化。我们生锈了。莫娜负责给我除锈。
1947年4月9日星期三
33岁,6个月,21天
23岁,5个月,30天
1957年4月1日星期二
没有食欲。睡得很差。什么都下不去,什么都出不来。食道部位的疼痛几乎变成永久性的了。之前一直拖着,现在我开始担心了。艾蒂安建议我去做个检查。尤其有助于缓解焦虑,他特别说明。他向我推荐的肠胃专家两周后可以在科尚医院接待我。罗内牌药片还能起点作用。没有苏珊娜的消息。
今天早上洗头时,又想起青少年时期的油脂分泌现象。从那时起,晚一天洗头,我就会觉得头顶的头发很陌生,像是不小心落到我头上的拖把。换句话说,我洗头发是为了忘记它们。
1947年3月31日星期一
33岁,9个月,5天
23岁,5个月,21天
1957年7月15日星期一
是因为苏珊娜离开了,还是因为我所有的提议都被沙普兰狂轰滥炸了一番,还是因为帕尔芒捷这个蠢货不停地用他的配额问题烦我,我才会一直感觉到胃反酸?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老年人的毛病。这些毛病会伴随你一生,最终成为一种脾气。我会不会变得很酸,然后过两年变成一个尖酸刻薄的人?
在食堂厕所小便,我的包皮里满了,我把里面的内容清干净后,才彻底放开闸门。这让我想起十二三岁时,我控制尿流控制得很糟糕。不成熟?对妈妈的抗议?动物般的地盘意识?为什么男人在公共厕所小便时总是会自动偏离方向?之后,当妈妈不再向我指出小便流到外面时,我就开始瞄准方向了。
1947年2月19日星期三
33岁,9个月,8天
23岁,4个月,9天
1957年7月18日星期四
每次感冒后,醒来时鼻子总是堵住的。很干,但是堵住了。尤其是左鼻孔,被一团黏膜息肉堵住。如果把食指深深插入这个鼻孔,指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团东西。如果睡觉时张着嘴,醒来就会喉咙干涩,仿佛风干的尸体。难道我对巴黎的空气过敏吗?
关于小便的男人,蒂乔很喜欢讲下面一则故事:
1947年2月7日星期五
男厕所的微妙故事
23岁,3个月,28天
一个男人站在小便池前,张着的双手像痉挛了一般,看起来无法做任何动作。他旁边那个正忙着扣扣子的人于是客气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男人于是很尴尬地向他展示了自己僵硬的手,问他是否可以好心帮他拉开裤子拉链。另外一人是善良的基督徒,他照做了。做完后,越来越尴尬的男人问他是否可以好人做到底,帮他掏出他的东西。另一人照做了,非常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做了。当然了,陷入慈善齿轮的他现在不得不托住那个可怜的残疾人的小鸡鸡,以防他把小便浇在自己脚上。另一个像下雨一般小起便来,舒坦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完事后,双手僵硬的人又问他的恩人能不能帮他……您能不能帮我把它……帮我把它甩甩干,拜托了!接下来是一连串事:帮我把它甩甩干,帮我把它放回原处,帮我把拉链拉上……重新包装好后,男人热情地握住了恩人的手。看到他原先以为瘫痪的两只手运转良好,恩人惊诧万分,并问那人是什么原因阻止了他自己做这些事。
自从1945年科尔玛战役的那个下午以来,方旭就一直叫我“我的炸弹”。在那场战役中,阿尔萨斯某条路上的一个地雷爆炸,炸掉了我半个左臂。而我把半条手臂送到了一辆拖拉机的车门处,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战争已经结束了一般。方旭就是这样叫她的伤员的。通过伤害他们的武器名称。“我的炸弹”是因为那个地雷,“我的机关枪”是罗朗,他手抓自己的肠子逃出了埋伏圈,“我的浴缸”是埃德蒙,他在一次严刑拷打后幸存了下来。我的炸弹:后来她再也没有叫过我别的名字。
“我吗?哦!没什么,没什么,您不知道,我太讨厌做这件事了!”
给丽松的注释
33岁,11个月,4天
方旭又一次担负起为我疗伤的任务。比如她告诉我,苏珊娜并不是因为我的生日才上我的床的。不是吗?不是的,我的炸弹,她是受命让你失去童贞的。说笑的吧?没说笑!你让我们很困扰。洁身自好的联络员,这实在太稀少了。那么多的危险,那么多的压力,你们大部分人一完成任务就会回到床上。全力地相爱,这是联络员们反抗战争的方式。他们都需要活力,需要庇护的手臂,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你却不需要。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产生了怀疑:神父?童男?无能?活死人?为爱所伤的人?这是大家对你的猜测。苏珊娜于是就地去寻找答案了。这是抵抗运动的最后考验,我的炸弹。
1957年9月14日星期六
还有终极签章,左腹股沟凹陷处的一个唇印:“口红消失后,就得重新开始生活。”
在圣米歇尔大街遇见一个叫罗朗的人。完全记不起他的名字。完全无法给这个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配上一个名字。完全想不起为什么会觉得眼熟。这个人到底是谁?按照他的说法,我们曾经很亲密,而且是在无法忘怀的情景下。我跟方旭讲了这次偶遇,还向她描述了这个人,她听完对我说:这不是罗朗嘛!是我的一个伤员,跟你同时受伤的,就在战争结束前不久,你不记得了吗?方旭跟我说再多细节都没用——爆破手!中了埋伏,肠子都露出来了——,这个罗朗就是无法被重新组织起来。我的失忆症抽空了他的内容。他只剩一个空壳,飘在我记忆的某个偏远地带。而且,当然了,他真正的名字和他当游击队员时的假名都无法让我想起什么。一直以来,这种事在我身上时有发生。我大脑中的什么东西没有尽到它们的职责。记忆是我的全副武装中最不可靠的。(爸爸的格言和他让我背诵的警句除外,它们完全无法被磨灭。)至少,方旭总结道,要是德国鬼子严刑拷打你,你什么都不会交代。
睾丸被榨干了,很疼。
34岁,1个月,25天
大拇指腹被咬开了一个很深的伤口。
1957年12月5日星期四
右乳头上一个吻痕。
我的同类们、我的兄弟们都像我一样,忙着在红灯停的时候,在车里抠鼻子。而且只要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们,他们就会停下来,仿佛在做什么下流事情时被抓了个正着。奇怪的羞耻感。其实在等红灯时抠鼻子是个非常有益健康甚至能消除疲劳的举动。指尖在鼻孔里探寻,发现鼻屎,确定边缘,然后小心地扯下,最后把它挖出。最重要的是它不能是黏糊糊的,否则要摆脱它就会很麻烦。可是当它具有做披萨的面团那样的弹性和柔软度时,把它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不停地揉搓,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啊!
背部高处也有类似的伤痕。
34岁,1个月,27天
四道平行的抓痕,每道之间间隔约一厘米,从胸骨上面一直到左乳头。
1957年12月7日星期六
上嘴唇上一个咬痕,肿胀变青了。
鼻屎会不会只是一个借口?用来跟鼻尖构成的软骨玩具玩的借口。这个开车人在想什么呢?在观察他之前,我自己在想什么呢?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边做白日梦一边等红灯变绿。鼻尖这个软骨对我们的用处就是:让我们耐心等待生活的继续。这个假设今晚在看到布鲁诺洗澡时得到了证实。布鲁诺乖乖坐在浴缸里,专注地把他的包皮绕在自己的食指周围,他的脸与等红灯的开车人一样面无表情。严格地说,我们的包皮,我们的鼻尖,我们的耳垂,它们并不是过渡性的器官。由于不具备任何特殊的代表意义,它们不像玩偶或公仔那样扮演象征性的角色。它们仅满足于让我们的手指在我们的思想神游太虚时有事可做。物质对流浪的思想的悄无声息的召唤。读《罪与罚》时我捻来捻去的这束头发轻声告诉我,我不是拉斯柯尔尼科夫。
另一个吻痕,左边下巴下面。
34岁,4个月,22天
脖子上一个吻痕,右边大动脉那个地方。
1958年3月4日星期二
左耳耳垂上的一个咬痕。
一只死去的鸽子,躺在下水道口的铁格子上。我挪开眼睛,好像看着它就会“得什么病”似的。视线污染的纯粹幻觉!死鸟的形象中有某种特别具有传染性的东西。流行病的某种先兆。被碾死的刺猬、猫、狗,腐烂的马尸,甚至人的尸体都不会对我产生这种影响。当我还是孩子时,鱼在我手中太活了。今天,排水沟边的这只鸽子太死了。
右颊的一道抓痕。
34岁,6个月,9天
苏珊娜走了,回她的魁北克去了。对所有人来说,战争都结束了。我们一起有尊严地庆祝了这次分离:
1958年4月19日星期六
1947年1月21日星期二
我在等鸡蛋煮熟,丽松手捏一小段铅笔在默默地画画。画完后,她拿给我看,我叫起来,哦,多漂亮的画啊,眼睛没有离开手表的秒针。这是一个在头里大叫的男人,艺术家向我说明。确实如此:从这个心事重重的男人脑袋里钻出来一个大声叫唤着的头,两个椭圆,寥寥数笔,已经说明了一切。孩子们的画就跟水煮鸡蛋一样,每次都是独一无二的杰作,可是它们在世界上的数量那么大,以至于谁都不会太关注它们。如果把它们单独拿出来,这个鸡蛋与这个在头中大叫的男人,如果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个鸡蛋的味道或这幅画的意义上,那么鸡蛋和画必定都会成为具有根本意义的奇迹。如果除了一只母鸡,其余母鸡都消失了,那么所有国家都会为拥有最后一颗鸡蛋争得头破血流,因为什么都比不上一颗煮鸡蛋的味道。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一幅儿童画,那么在这幅独一无二的画中,我们什么信息读不出来呢!
23岁,3个月,11天
在丽松这个年纪,孩子们画画时会动用整个身体。在画画的是整条胳膊:肩膀,手肘,手腕。整个页面都被征用了。《在头里大叫的男人》画在从一个大本子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铺满了全部页面。从心事重重的头(心事重重还是心有疑虑?)里钻出来的喊叫的头占据了所有可用空间。膨胀的画。一年以后,开始学习写字了,这种幅度就会受到限制。线条会制定自己的法则。肩膀和手肘被固定,手腕保持不动,动作将被局限于拇指和食指的摆动,这是字体那些细致的弯曲所要求的。丽松的画会因服从这种指令而受影响。我也是因为服从了指令,才有了书记员的字体,那么清晰整齐。一旦学会了写字,丽松会开始画些装饰页面的小东西,萎缩的画,就像从前中国公主的小脚。
刚才,做完爱后,我腹部朝下平躺着,全身汗湿,身体被掏空,已经平静下来,开始有点昏昏欲睡。这时我感觉到有清凉的水滴落在我的背上、大腿上、脖子上、肩膀上。水滴以不规则的间隔时间掉落,缓慢地、美妙地一滴一滴落下来。因为不知道下一滴会何时掉落在何处,又因为每一滴水珠都让我发现身上某个确切的点,而这个点直至那时为止似乎从没被触摸过,这个游戏因而显得分外迷人。最后我终于转过身:苏珊娜跪坐在我身上,手里拿着一杯水,正在用指尖给我洒水,神情专注得像正蹲在一个地雷上。她皮肤上有雀斑和美人痣,仿佛布满星星的夜空。我用圆珠笔在上面画出了本月的星图,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等等。轮到你了,苏珊娜说,来看看你的天空和你的天国。可是我皮肤上什么都没有,脸上背上也没有,连一粒痣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白纸一张。这让我悲从中来,她却用她的方式解释道:你是全新的。
34岁,6个月,10天
1946年10月26日星期六
1958年4月20日星期天
23岁,16天
看着丽松画画,我又重新体验了学写字的经历。从战场回来时,父亲带回一大堆水彩画,在画中,他定格了没有被轰炸摧毁的一切。最初几个月是整个整个的村庄,后来是孤零零的房屋,后来是花园一角,成片的花,单独一朵花,一片花瓣,一片叶子,一棵草,像是对作为士兵的他的周围环境所作的减法式再现,控诉着战争绝对的吞噬。只有和平的画面。没有一片战场,没有一面旗帜,没有一具尸体,没有一只靴子,没有一杆枪!只有残余的生活,色彩缤纷的片段,幸福的碎片。他画了一本又一本。手刚刚能捏住铅笔,我就开始乐此不疲地给这些水彩画描轮廓。爸爸非但不生气,还引导我。他的手抓着我的手,帮我给他用画笔描摹的现实加上了尽可能准确的轮廓。我们从画过渡到了书写。墨水笔取代了铅笔,他的手始终带着我的手,让我在画完雏菊轮廓后练习写字母的弯曲部分。我就是这样学会写字的:从花瓣过渡到了笔划。好好写,这些词语的花瓣!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这些水彩画本子,它们可能消失在母亲的火刑中,可是我有时还能感觉到父亲的手握着我的手,而我因为写出了完美的弯曲,而沉浸在孩子气的快乐中。
这种事从来没有温情可言。无论表面看来如何,文化和文凭在此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睾丸之间的决斗。你有资格进入这个圈子吗?这是上司真正感兴趣的。你有资格继续活下去吗?这是候选人心中的问题。在老精子和新精子的混杂气味中,是一阵阵低声的咆哮。
35岁,1个月,18天
办公室老上司和新进年轻员工的对抗之中,有某种与身体有关的东西,几乎是兽性的,无论如何有一种原始的性别意识。至少刚刚经历的谈话给我留下了这种印象。两个雄性互相观察着对方。占据统治地位的老人,往上爬的年轻人。这场意欲嗅出对方知识和意图的对峙完全没有半点客气可言。你到底知道多少?你到底想走多远?上司问。你给我设的是什么陷阱?候选人问。两代人的对峙,一方行将就木,另一方想取而代之。
1958年11月28日星期五
1946年10月15日星期二
马奈斯被一头公牛顶死在牛圈的墙壁上。蒂乔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在难过之前,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生理上的震惊,肋骨扭曲,胸腔咧开,肺部爆炸,动弹不得,最后是一阵怒气——马奈斯到死都那么“马奈斯”!蒂乔的哀悼词:料到会这样收场,过去他一直在招惹动物。
23岁,5天
35岁,1个月,22天
我真喜欢口音的肉感啊!
1958年12月2日星期二
1946年10月14日星期一
马奈斯的葬礼结束后(在葬礼上,方旭、罗贝尔和我不得不与共产党和抵抗运动全体成员一起演奏了一段官方音乐),我们这里也上演了著名的普鲁斯特玛德莱娜蛋糕事件。回到农场,在罗贝尔开葡萄酒时,玛丽安娜往我面前放了一片涂了葡萄果酱的面包和一碗冷牛奶,她宣称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我必须“再吃”一下。牛奶碗,面包片,罗贝尔和蒂乔两兄弟陪伴着我,玛丽安娜学着维奥莱特的话(“我的小壮士啊!”),这些足以让我回想起童年的那些时刻。不过真正的旅行是由涂了葡萄果酱的面包片完成的,维奥莱特为我的“下午四点”创造出来的紫葡萄果酱。我把面包片浸到冷牛奶中,与其说是出于真正的渴望(我现在很难消化牛奶),不如说是为了与玛丽安娜玩回忆游戏。有点发霉的覆盆子香味,牛奶的白色上面渐变的红、紫、蓝,第一口新鲜又多孔的口感,面包皮的脆边,果酱在舌头和上颚之间留下的带颗粒的柔滑感——不完全像果冻,也不完全像果酱——,所有这些元素瞬间组合引发的记忆……这一切立即使我确信,从前就是这样的口感,这口感现在也没有变!我吃完了整片面包,喝完了整碗牛奶,同时拒绝了罗贝尔递给我的酒(别吃了,喝一点吧)。蒂乔惊叫起来:看来他喜欢葡萄果酱是真有其事了!你不是为了让维奥莱特开心才吃的吧?你真的喜欢这个吗?当然了,我回答,你们不喜欢吗?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于是我儿童时代与食物有关的一角被一道新的光线照亮。我以为是马奈斯和维奥莱特对我的优待(谁都不许碰葡萄果酱,那是小家伙的,这样他下次还能再吃!),实际上多亏了我,他们才得以解决掉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果酱库存。而当我问他们其中一人要不要吃时,他们惊恐的拒绝(不,谢谢,马奈斯要是知道了就完了!)所表达的,只不过是他们懦弱地松了口气的事实。而所有人今天都向我承认他们讨厌维奥莱特的葡萄果酱,闻起来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吃下去后有“灰尘的余味”。不难想象,罗贝尔总结道,要是德国鬼子当时让我们吃这个东西,我们肯定什么都招了!
23岁,4天
那维奥莱特呢,我问,她喜欢她的葡萄果酱吗?
我的生日礼物叫苏珊娜,来自魁北克,是弹药专家,简单地说就是拆弹专家,这也是个需要耐心和精确度的工作。多亏了她,我的面试很成功。我向外洋溢着生机活力。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因为,正如苏珊娜早餐时向整桌人平静地解释的那样,我们整夜都是在“爱”中度过的,绝对不能简单地满足于一次“吞食”,满足我后,就该“轮到她来享受了”,随后又是我,随后是我们一起,这次是同时爆炸,然后再来一两个“小把戏”,因为“这位仁兄,他储备的爱多得简直不可思议!”我给这些魁北克句子加了引号,然后对着穿越了几个世纪和重重海洋的口音浮想联翩。在整桌人欢声笑语期间,我产生了一个怀疑:路易丝·拉贝可能是用苏珊娜的口音作诗的6,可能高乃依也是,方旭引用了他的一句诗来应景:效果越变弱,欲望越高涨。
不确定。事实是,那天她在试做这个果酱时,我凑巧走进厨房(张开嘴,尝尝这个!),我露出了那么陶醉的表情——之后又那么忠于这种陶醉感——,以至于她从此再也不敢不做了。
1946年10月13日星期天
35岁,1个月,23天
23岁,3天
1958年12月3日星期三
结束后,她睡到我枕边,我听到她轻声说:方旭对我们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想这是一个不坏的生日礼物。
一个有关味道的故事必须同一篇有关暗示的论文携手同行。
到巴黎后去了方旭家。明天我要去部里面试。方旭问我有没有地方睡觉。十四区一个旅馆。我还活着呢,我的炸弹,不要去旅馆,而且今天还是你生日呢。(啊,她竟然记得这个细节!)她开车带我到了罗什舒瓦尔大道一个被政府征用的大公寓里,那里住着五六个音乐家。大家一起喝酒,气氛很欢乐,没什么大道理,也没多少理性可言。反正我们去了。挺好的。某一刻,他们所有人都跑到地窖里去了。方旭认识一个秘密的地方,在奥贝尔冈夫街,别人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好得不得了的酒吧。我们去吧!我有点犹豫。我累了。火车还在我身上开着。绝对不能影响明天的面试。如果失败了,那我只能打道回府了。不了,谢谢,我该睡了。方旭指给我看一个房间,一张床,就是这里。你要泡个澡吗?泡澡?在一个真正的浴缸里?有可能吗?我在浴缸里重新组合了被十七个小时的火车粉碎的身体。泡完澡后,我光着热乎乎的身体,马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我被弄醒了。有人钻进了我的被子。一个跟我一样赤条条热乎乎的身体,肉乎乎的,没有比它更女性的了,只说了三句话,嘘,不要动,让我来,随后吞没了我,我身体的那部分立即在她嘴里展开了,具有了可嘉的血肉,真实又持久,在此期间两只手一直在抚摸我的腹部,随后又滑向了我的胸部,沿着我肩膀的轮廓游走,又顺着我的双臂和腰下来,像陶工的双手一般翻转我,抓住我的臀部,而我的臀部充满信任地任凭它们抓住,轻轻地揉捏,其间她那性感温柔的双唇一直在努力干活,还有一条柔软的舌头,哦!请继续,请继续,我感觉到体液涌上来,肚子渐渐变空,这是当然的,控制住自己,小伙子,控制住,不要杀死这种永恒,可是怎么控制一座要喷发的火山呢?从哪里下手控制呢?握紧拳头,闭紧眼睛,咬自己的嘴唇,在一位我根本不想夺取其武器的女骑士身下反抗,这些都不够,做什么都没用,上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停一下……轻一点……等一等……停一下,停一下,我的手推开她的肩膀,等一等,等一等,可是她的肩膀那么圆、那么满,于是我的手指变成了叛徒在此滞留,又变成了猫爪开始揉捏,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了,我知道,然后那个有教养的男孩突然对自己说,不能在她嘴里,这样可能不行吧,甚至成为了一种确信,不能在她嘴里。可是她推开了我的手,并没有放开我,而我已经享受到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快感,她一直把我含在嘴里,然后慢慢地、耐心地、坚定地、完全地喝掉了我那处男的精液。
35岁,1个月,24天
1946年10月10日星期四
1958年12月4日星期四
23岁
还是在马奈斯的葬礼上,方旭对我说:我的炸弹,不管你乔转打扮成阿帕奇人,还是侏儒,还是中国人,还是火星人,只要你一微笑,我就能认出你来。随后思考起身体的那些表现:背影、步伐、声音、微笑、字体、手势、摹仿别人的样子,这些都是我们曾真正注视过的人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唯一痕迹。对于那个在歼击机中粉身碎骨的哥哥,方旭说:嘴唇,嘴,是的,它们可以被粉碎,但微笑不能,不可能。想起母亲时,她想到的也是她的蝇头小字,然后有些伤感地提起她母亲写r和v这两个字母时画出的完美圆环。
第一个二战胜利纪念日。仿佛是为了庆祝这个纪念日,抗战岁月让我免受的所有病痛一下子都爆发了:鼻炎,腹泻,失眠,噩梦,焦虑,发烧,失忆(找不到手表和钱包,丢了方旭的地址、关于苏埃托尼乌斯的课堂笔记、所有实践报告等等)。总之,我的身体失控了。简直可以说,它突然与从前那个焦躁不安的孩子重新建立了联系。(没关系的,维奥莱特过去常说,你只是有点心烦而已。)事实是,今天早上醒来,我神经紧张,鼻子不通,腹泻不止,喉咙发紧,一测体温,38.2°。盖了三层被子还感冒,吃了一顿美味的火锅后却拉肚子,这是我的身体在回到舒适环境后的反抗吗?至于焦虑,两个小时的学习终于溶解了阻塞喉咙的那团东西,翻译智慧的老普林尼让我平静下来。不过痢疾让我全身乏力,几乎无法再打沙袋。战争万岁,因为它令身体保持健康?无论如何,在我进入死神之舞的那两年中,整个世界替我承受了神经的紧张。
我自己的母亲留给我的,只有一道要与我算账的目光。“你有资格活着吗?”两只往外突出的眼睛,一个尖利的声音。她以为自己的目光很有穿透力,其实只是突出而已,她以为她的声音很轻快,其实只是尖利而已。对这双眼睛、这个声音的记忆让我想起的,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种态度:一种迟钝的、恶毒的权威,她一边用这种权威来“做好事”,一边在她的善行上标出各种小小的道德戒条,这些戒条散发着恶臭,像灵魂放出的屁一般。其实这是个漂亮的女人,金色的鬈发,眼睛闪闪发亮,笑容光彩夺目,每张照片都能作证。我对方旭说:不要相信我的微笑,那是我母亲的微笑。
1946年5月8日星期三
35岁,1个月,25天
22岁,6个月,28天
1958年12月5日星期五
关于做噩梦的问题。过去的这两年,我很少做噩梦。天下太平后,噩梦又卷土重来。在我看来,噩梦不是精神的产物,而是身体器官通过大脑的排泄。我决定通过记录噩梦来驯服它们。我在床尾放了一个备忘录,一醒过来就记下噩梦。这个习惯对梦境产生了两个影响:它让梦拥有了叙事结构,并剥夺了它们惊吓我的能力。梦不再制造恐惧,而是变得古怪,仿佛它们知道我等着将它们记录在案,于是将这一切当作了一种文学荣誉,真蠢!尽管仍旧很阴森,它们已经失去了噩梦的质地。就在昨晚,在某个梦境最可怕的部分,我清醒地想道:别忘了醒来时把这记下来。“这”在这里的意思是:大兵罗桑被撕扯下来的手臂在天空中写着字。
人们一直没有找到我母亲的尸体。她可能于1944年5月27日消失于国有涵洞的废墟中。那天她去城里收房租。那个下午盟军轰炸了城市。警报声一响,就有大批人冲向圣查尔斯火车站。火车站就在她房子边上。大家认为她也逃到了涵洞下。不幸的是,空袭目标正是火车站,涵洞在轰炸中倒塌。死伤无数。命运的讽刺,她的房子是整个街区唯一没有被毁坏的。两个月后,乔治叔叔的一封信告诉了我妈妈失踪的消息。还有一个消息是,我继承了这栋房子。
1946年3月27日星期三
35岁,6个月,22天
22岁,5个月,17天
1959年5月2日星期六
喝了那么多年菊苣根代咖啡之后,终于找回了咖啡的滋味!又浓又苦的黑咖啡。一口喝下去,嘴里的啃噬感马上叫人想心满意足地咂嘴。胸骨后面的灼烧感刺激着、呼唤着,加快了心脏的跳动,给神经元通了电。另外,很多时候,它们的味道其实很糟糕。战前的咖啡质量似乎更好一点。为什么今天的咖啡没有以前好了?是怀旧情结在作怪吗?
我的目光落在丽松身上。丽松一动不动,身体里面却有一股惊人的活力。她还是没有动,笑着对我说:我的身体没在跳舞,可我的心在跳。啊!我的丽松!幸福不需要别的理由,存在就是幸福!有时我自己也还能体会到这种内心的喜悦,在那些日子里,我迫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安静,喜悦却让我的心舞动。比如在总结会议上,当被狂野的眉毛半遮住古董夹鼻眼镜的贝尔托里厄跟我们谈论“衍射”和“交汇线,先生们”时。舞动吧,我的心,舞动吧!
1946年1月11日星期五
36岁,4个月,11天
22岁,3个月,1天
1960年2月21日星期天
给自己放了会假,重新读了这本日记的一部分。(前几天蒂乔把日记本还给了我。之前他把它们藏起来了——“一行都没看,我发誓!”)我在里面找到了多多,又吃惊又激动。住在妈妈家时,我想出了多多这个人物来给我作伴,多多,我虚构的弟弟,我曾教他小便,教他吃他不喜欢吃的东西,教他忍耐,教他性的真谛——摸摸我,小多多,我觉得自己有点冲动!我在沉默之中培养了多多,来对抗母亲那骄傲的、充满谎言的、喜欢摆架子的愚蠢。我不能说多多就是我,不,不过他是一个让人信服的化身练习。在奄奄一息的父亲和满口谎言的母亲之间,我的存在感那么少,存在得那么少。母亲把她的谎言称作是“生活”,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不是那样的……即便只是想象出来的人物,多多那焦躁不安的身体(有时恐惧让他离开他的床睡到我床上,我能听到身边的他睡梦中的呼吸声)比“圣母”心目中的“生活”更真实,更具体。写下这几行字时,我突然觉得过去的几年中,“元帅”的声音在我听来正是母亲的声音的确切复制。那颤抖的声音在谈论祖国时暗示的对生活的看法,是同一种谎言,静止的,亘古不变的,胆战心惊的,虚伪的,可笑的。在我心底,参加抵抗运动的是多多。被授勋的,也是多多。有一点我能确信:多多不会对此自吹自擂。
昨天下雨了。布鲁诺和他的小雕像们一起玩了牛仔和印第安人游戏。这些小雕像是乔治叔叔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整整一小时的进击、反击、进攻、战略撤退、抽和平烟斗、停战结束、包围、闪电般的突破、侧后方歼敌,最后以牛仔被全数歼灭的惨重失败而告终。一个小时的大动静,然而身体几乎没有动。作为大人的我看着他玩,心中充满了人种学家的惊讶——我八岁时也是这样的吗?如果现在再让我玩上一两个小时的牛仔和印第安人游戏,我会有什么感受?
1945年9月20日星期四
这个问题今天下午得到了解答。莫娜带孩子们去动物园了(不,爸爸不来,他要工作),我就地坐在布鲁诺的地毯上。才刚刚给军队布好阵,我的身体就一阵抽筋,由此让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年纪太大玩不了小兵游戏了。体积太大没法把自己关在这个想象的世界。在此期间,在动物园玩耍的孩子们被哈哈镜迷住了。我也是,莫娜回来时说。好像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21岁,11个月,10天
36岁,7个月,3天
我又开始准备考试。我马上找回了智力工作的所有物理感觉。书本的颤动的沉默,手指摸在书页上感觉到的绒毛,羽毛笔写在纸张纤维上的沙沙声,胶水呛人的气味,墨水的反光,一动不动的身体的重量,保持交叉状态太久开始感到发麻的脚尖。发麻的感觉让我突然跳起来去打沙袋,一边跳跃一边出击,右直拳,左直拳,勾拳,上勾拳,组合拳,再从头开始(当然了,我再也无法完全伸展左臂,不过它还是可以打勾拳和上勾拳的),脑袋里背诵着的诗句随着拳击的节奏嗡嗡作响,心里筛选着一个又一个世纪向我贡献的佳句,与此同时腿在跳动,拳头在出击,汗水流淌下来,用洗衣桶里舀出来的凉水给自己冲个澡,把自己擦干,穿上衣服,学习,学习,重新一动不动,这种俯瞰文字的感觉!游隼在印刷书页的广袤田野上方巡视,藏好了,亲爱的思想,我的猎物,我的牧场,我不仅要吃掉你们,还要消化你们,用你们的血肉滋养我的头脑!哎哟,我在写什么呢?今晚到此为止吧,我的眼皮像沙子一样沉重,我的笔开始胡言乱语。睡觉吧。让我们就地躺下,然后睡觉。
1960年5月13日星期五
1945年9月17日星期一
每次告诉别人他要去小便时,蒂乔总是会不可思议地说同一句话:我要去树下洗手了。今天吃过中饭,一种奇怪的冲动促使我逐字逐句采信了这句话。我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尿流下面。印象中自己从没做过这种事,即便小时候也没有。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尿很热。几乎是一种灼烧的感觉。我们都是处于永恒沸腾状态的蒸馏器。我们不比水母更坚硬,我们依靠热气腾腾的小便来推进自己。在与我们的德国供应商谈判并签订了一个高度重要的合同之后,年届三十六岁的我在今天做出了上述尝试。弄清楚这一举动的原因,这本身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21岁,11个月,7天
36岁,10个月,1天
仪式期间我到底在哭什么?维奥莱特去世以后我就没有哭过。除了最近这段时间,粉碎的手肘让我痛得直哭。总之,整个仪式期间,我哭得不能自已,一直在哭,无须借助啜泣,仿佛在尽情宣泄自己,也没有擦拭泪水。当他给方旭和我授勋时,我还在尽情地哭。他一点都没觉得受了冒犯,反而充满男性气概地对我说:现在您有权哭了!尽管我像张贴纸那么黏糊,他还是给了我一个诚挚的拥抱。他也没有擦拭自己的泪水。英雄主义实在是太感人了!两年没写日记,我在此记下的首先是泪水。今天早上,我确确实实流干了身体里所有的泪水。更确切地说,我的身体流干了我的精神在这场荒谬的屠杀中积攒起来的所有泪水。泪水将多少自我排除在了身体之外啊!哭泣宣泄的情绪比小便多无数倍,哭泣对自我的清理比在最清澈的湖水里游泳还要好无数倍,我们在彼岸卸下了精神的负担。灵魂一旦溶化,我们就能庆祝与身体的重逢了。今晚,我的身体将好好睡一觉。我的哭是放松的哭泣,我想。一切都结束了。其实这件事已经结束几个月了,但我需要这场仪式来结束这段插曲。结束了。他为之授勋的,其实是这个:我的抵抗运动的终结。向眼泪致敬!
1960年8月11日星期四
以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之名,依据本人被赋予的权责……
蒂乔、罗贝尔和玛丽安娜之前已经把梅拉克卖给我们,这样罗贝尔终于有钱买下他的车行。因为梅拉克的锅炉和淋浴设施寿终正寝,所以我把孩子们放到一个大锌桶里,让他们感受了一下旧式洗澡的乐趣。三十年前,维奥莱特就是在这个大锌桶里给我洗澡的(它一直在洗衣房的阴暗角落里等待着新老交替)。我像她一样用了洒水壶、马赛香皂和洗浴手套,追踪着赘肉、褶皱、各个隐蔽角落,泥垢会在这些地方淤积,汗水流下来时容易刺激皮肤长痱子。丽松和布鲁诺跺着脚,大声叫嚷,同时抗议“弄湿了”、“太冷了”、“太疼了”,也许像那时候的我一样。不过我没有停止,即便他们呼吸急促、牙齿打架也毫不同情,因为我想重温的,不是自己童年时代的酷刑,而是维奥莱特的姿势。粗暴又准确的追捕,耳朵后,肚脐深处,脚趾甲缝,用冷水冲,不怎么介意肥皂水是不是会刺激到我的眼睛或灼烧我的鼻孔,我起先还抗议,后来很快就开心地在那双有效率的手中转起圈来,闹着在冲洗后逃跑,在洗衣房的水泥地上把湿漉漉的脚底踩得噼啪响,因为被幽灵一般的大毛巾围追堵截而尖叫,被抓住,被擦干,被涂上樟树油,有时如果屁股缝发红的话还要擦爽身粉,所有这一切,今天我都让我的后代承受了,必须承认的是,他们看起来可没那么开心。丽松说快,快,快,一边用紧抿着的嘴吸气,说出来的话都变了形,布鲁诺正式要求维修锅炉,而我用手套、香皂帮他们擦洗着,每次都震惊于他们那小小身躯的密度,两个即将展开的生命的全部能量都奇妙地堆积在那结实的儿童躯体里,在那么柔软的皮肤之下。将来无论什么时刻,他们的身体都不会比现在更密实,脸庞轮廓不会比现在更清晰,他们的眼白也不会比现在更白,耳朵形状也不会比现在更漂亮,皮肤质地也不会比现在更紧致。人出生于超现实之中,之后渐渐松弛下来,最后只成为粗略的虚线,而后化作抽象的灰尘四散开去。
1945年7月14日星期六
36岁,10个月,2天
21岁,9个月,4天
1960年8月12日星期五
在战争的最后几个星期,我认识了方旭。就是你很喜欢的方旭。她在一个伤员拥挤的废弃砖瓦厂里做外科手术,虽然不是医生,她却有这方面的天赋。你知道,多亏了她,我才保住了我的胳膊。你不知道的是,我把维奥莱特的听觉麻醉术教给了她,而她成功运用了这项技术。在给我们换纱布时,她骂骂咧咧的声音特别大,使疼痛都回流到我们的大脑深处。你还不知道的是,尽管她有着方方的头、长长的眼睛、布列塔尼口音和坚强的性格,她并不比你我多一滴布列塔尼人的血。她原名叫肯奇塔,逃亡到布列塔尼的西班牙人的女儿,为了向我们的共和国表示感谢改名弗朗索瓦丝。“方旭”这个男孩的昵称是她的布列塔尼小伙伴们给她取的,以此褒奖她那假小子的举止。
小的时候,我没有质地。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研究过地下战争中的健康问题,不过这是个可以挖掘的主题。在同路人中,我很少看到有生病的。我们迫使身体经受了一切考验:饥饿,口渴,不舒适,失眠,疲惫,恐惧,孤独,拥挤,无聊,受伤,但它们没有尥蹶子。没人生病。一次偶发的痢疾,一次被任务需要快速治愈的感冒,都没什么大碍。我们常常肚里空空地睡觉,脚踝扭伤了还在走路,我们有碍观瞻,但我们不会生病。我不知道我的结论是不是对所有游击队都适用,反正这是我在自己的队伍里观察到的现象。被拖去参加强制劳动的男孩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像苍蝇一样地倒下。工伤、精神崩溃、传染病、各种感染、想逃脱强制劳动而进行的自残,这些都令工厂的人员大批减少;这些劳动力付出自己的健康,做着一项只会打他们身体主意的工作。而我们被动员的则是精神。无论称它什么,反抗精神也好,爱国主义也好,对占领者的仇恨也好,复仇渴望也好,好战精神也好,政治理想也好,博爱思想也好,对自由的展望也好,无论是什么,它都让我们保住了健康。我们的精神让我们的身体为一个巨大的、战斗着的身体服务。对手当然还是存在的,每种政治倾向都有自己争取和平的方式,对自由法国都有自己的想法,然而,在反抗侵略者的斗争中,抵抗运动无论有多少种形式,它在我眼中始终像一个唯一的身体。重建和平后,这个巨大的身体让我们每个人复归到个人细胞集合的状态,因而也就是矛盾的状态。
36岁,11个月,7天
总之,1943年春至1945年春(在拉特尔的部队),我不得不放下学业,停止写日记。我们写的东西会在我们身后留下长长的痕迹,这与地下行动是有冲突的。太多同志因为自己写的东西而遭殃!没有日记,没有信,没有字条,没有通信录,没有踪迹。在执行通讯联络任务期间尤其不能写!最后的10个月,他们给我分配了这项任务。那段时间,我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兴趣。我是说作为观察对象的身体。其他事务需要得到优先对待。比如说活着,确保工作和任务的完成,在望不到头的几个星期里保持极度警惕状态,尽管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下党战士的生活是鳄鱼的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一动不动地待着,直至有人出现,发起攻击,然后以同样快的速度消失,进行新一轮的等待。在两次攻击之间,不能放松警惕,保持镇静,加强锻炼,倾听一切可能的声音。外部的威胁迫使我不对身体的小小意外大惊小怪。
1960年9月17日星期六
我之所以没有跟你们说起过我的这段年轻时光,是因为归根到底,我是因为形势所迫才加入抵抗运动组织的。如果没有费尔芒坦的小团伙,我可能会打打沙袋,翻翻书,这样一直到战争结束。在学业上出类拔萃,获得各种文凭,谋求一个地位,这是我应该向我父亲的在天之灵献上的供品。肯定不能参加战争!他会诅咒我的!“人类最让我心痛的,”他过去常说,“不是他们把时间都花在自相残杀上,而是他们总能在自相残杀之后存活下去。”需要一口痰的冲击才能将我推入风暴中。我参军完全是出于弹道学规律,无他。
昨天吃晚饭时,曾在凡尔登受过伤的老将军M.L.对他失去的一只睾丸作了如下评论:这是我在都奥蒙尸骨堆上留下的全部东西。他仍然用只有军人才掌握的秘诀,生出了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他用一道算术题进行了总结:要是没有战争,我的子女该是现在的两倍。他太太没有吭声。
你会发现那次羞辱事件后,出现了两年的空白。因为费尔芒坦和他的同伴们上梅拉克找我来了,你想象得到吗?他们想让我倒霉。幸好蒂乔(他那时才九岁,脑筋已经转得飞快,跟你现在认识的蒂乔差不多)看到了他们,及时来向我报告,我才得以逃跑。这以后,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加入游击队。是马奈斯引介我的。我之前不知道罗贝尔和他都是抵抗运动成员。马奈斯假装说了它很多坏话,而马奈斯这一类人,他们说什么大家都会深信不疑。由于他也没有为此说占领者的好话,因此他保留了“孤独的野人”的名声,谁都不敢去招惹他。马奈斯入党可能是一生中特别让我吃惊的事情之一。另外,尽管有柏林墙事件,尽管有匈牙利,尽管有古拉格,尽管有非斯大林化,尽管有一切问题,他到最后都还是个共产党员。马奈斯不是个心思太多的人。
36岁,11个月,21天
亲爱的丽松:
1960年10月1日星期六
给丽松的注释
街心花园,布鲁诺与一个同龄的男孩神情庄重地进行了比二头肌的古老仪式。两只小小的胳膊曲折成直角,两个拳头紧握,两块二头肌突出,两张因使劲而夸张地收缩的脸。我们把一生都花在比较我们的身体上。不过一旦走出童年,我们比较的方式就变得偷偷摸摸起来,几乎带着羞耻。十五岁时,在海滩上,我打量过同龄男孩的二头肌和腹肌。十八岁二十岁时,是泳衣下的突出部分。三十岁,四十岁,男人比较的是自己的头发(不幸的秃子)。五十岁是肚子(不要有肚子),六十岁是牙齿(不要掉牙齿)。现在,在负责监管我们的老鳄鱼的集会中,是背,是脚步,是擦嘴、起身、穿外套的方式,总之就是年龄,只是年龄。那个谁看起来比我老多了,您不觉得吗?
莫娜的爱的标点符:给我这个逗号,让我把它变成一个感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