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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美国三大恶习

在现代工业生活的速度下,我们没法享受这种伟大的悠闲生活。何况,现在拿钟来计时,使每个人的脑中对于时间这件物事印下一种特异的观念,以致连我们聪明的人类也变成了钟。这种情形自然会传到中国。譬如一家雇用两万个工人的工厂,如若全数的工人都依着各人兴趣随随便便依着自己的时刻进厂做工,这情形岂不要变得非常可怕?于是这种按时按刻的上工规则出来,造成了生活之所以那样困苦,那样紧张。一个人如要在下午五时准时到达某地,结果连五时以前所有的时候都会因此牺牲在预备这件事上。在美国,几乎每个成人都参照小学生上课的方式去决定他自己的工作时刻——三时做这件事,五时做另一件事,六时三十分换衬衣,六时五十分上汽车,七时到达旅馆。这样一来,生活险乎失掉了它的重要价值了。

讲求效率能够把事情做完,而且做得甚是良好,这是毋庸争论的。我老是不喜欢用中国的自来水龙头而喜欢美国制造的,那也是一种安慰,因为美国所制的自来水龙头不漏水。可是我们对大家“必须有用,必须有效率,必须做官,必须掌握大权”的这个旧观念,我们回答:“世界上自有许多傻子,他们愿意做有用的人,不怕烦恼,劳碌终日,喜欢掌握大权,而自会将一切事业都办好的。”紧要的问题却是:是谁比较聪明——悠闲者,还是劳碌者呢?我们不赞成讲求效率是因为讲求效率太费功夫,为了想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连享受悠闲的乐趣也失掉,连神经也跟着损坏了。美国有一个杂志编辑,为了要严密校正错字,就连头发也校得灰白。中国的编辑便聪明得多,他把几个没校出来的错字留下,以便增加读者发现错误的乐趣,增加读者细心观察的能力。不但这样,中国杂志上都是按期连载一篇小说,登了几期之后,便突然失踪,而读者和编者也就淡忘了,这在美国,那编辑或许因此会大受攻击,但中国的编辑是没有关系的,仅仅是因为没有关系而已。美国工程师在建设桥梁时,核算准确,两端的接榫点,一寸的十分之一也不会相差。要是两个中国工人在山的两面分掘山洞,结果会掘成两个进口,两个出口。只要山洞掘得出,中国人就觉得是没有关系的,有两个山洞反而可以筑双轨铁道了。并不匆忙的话,两个和一个是没有关系的,山洞总是山洞,掘也算掘了,工作也算完毕了,要是火车能够行走如常,那也就算不错了。中国人也极守时,不过须给予他们充足的工作时间。只要这规定的时间够长,那么他们总能把一份工作按照规定时间做完。

美国人过于注意安排时间,已使这件事渐臻于凄惨之境。他们不但把明天的工作时刻预先排定,不但把下星期的工作时刻完全排定,并且连下一个月的工作时刻也完全排好,甚至三星期后的一个约会时刻也会预先排定,这似乎太过分了一些。一个中国人接到他朋友一张请帖时,不必答复他的朋友到或不到,如在请客名单上写一个“到”字,即表示要来,不来呢,即写上一个“谢”字,这样就算了事,可是另有多数被邀者都直截了当地写上一个“知”字,意思即是已经知道,来不来不一定。一个即将离开上海的美国人或欧洲人,他会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他将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下半天三时正,在法国巴黎参加一个委员会议,之后,又将在五月二十一日乘早班七时的火车直达奥地利维也纳。假如我们要将一个人下午判处死刑,难道一定将行刑期宣布得这样早吗?一个人既然做了自己的主人翁,难道不能随着他的趣味旅行,任着自己的意思来去吗?但是美国人之所以不懂悠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们做事如上所述情趣太高,把工作看得高于生存,比生存来得紧要。世界上一切出名的艺术,大家都一定要求要有一个名副其实的特性,我们的生活同样该要求他具有一种特性。但特性这种奇妙的东西是跟酒的醇熟一样的,它必须要静止着不动,还需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并不是马上就可以制造出来的。在东方人的心目中,一概都觉得美国男女老少十分好笑,因为他们渴望工作,用尽方法来获得宝贵的自尊心,使年轻一代尊敬。其实老年人做工作,正如在教堂上装设播音机播送爵士音乐的节目罢了。老人家做了一辈子还不够吗?难道他们一定要永远做工作吗?壮年不悠闲已经是很糟糕的了,若到了老年再不优游岁月享享清福,这真是人类天性上的一种罪恶。

讲求效率,讲求准时,及希望事业成功,似乎是美国的三大恶习。美国人所以那么不快乐,那么神经过敏,是因为这三种东西在作祟。于是享受悠闲生活的天赋权利被剥夺了,许多闲逸的、美丽的、可爱的下午被他们错过了。一个人第一步应相信世界上并无灾难,也应相信“把事情放着不做”比“把事情做好”更要高尚。大体上说,一个人在接信后马上写回信,结果是好坏各居其半。如果不写回信,虽然也许会错过几次良好的约会,但也会避免几次不欢而散的约会。假如把搁置在抽屉里已三个月的信件拆开来看一下,觉得多数的信是无须答复的;三个月后再拿起来看,那么竟或觉得全无答复的必要了,答复只是把光阴浪费掉。写信实也可以变成一种罪恶,它使写信者变成推销货品的优等掮客,能使大学教授变成有效率的商业经理。在此种意义上,对那些时常上邮局的美国人抱轻视心理的梭罗,使我颇能了解他。

特性常和那些古旧的事物,那些依靠时间去生长的事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特性在形成中的标识很多,人到中年时,面孔上一些美丽的线条,就是这标识的表现。但特性在每个人都把旧型汽车去贴换新型式汽车的那种生活方式中,是很难找到的。我们对于自身的好坏正和我们对所造的物事一般,随着时间而变换。在一九三七年,我们男女都是一九三七年式样,到了第二年,每个人又都具有第二年的式样了。古教堂、旧式家具、版子很老的字典以及古版的书籍,我们是喜欢的,但大多数的人都忘却了老年人的美。这种美值得我们欣赏,在生活上十分需要。我以为古老的东西,圆满的东西,饱经世变的东西才是美的。

“一个人以为不要紧,就什么都不要紧了。”这种中国人所特有的美妙的观念,同美国人的观念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人生真的是要麻烦到“心为形役”的境地吗?这种观念被悠闲哲学的崇高精神排斥。在一家工程公司的广告上,我曾看到一条大字标题:“差不多正确是还不够的。”这是我们所见到的最特殊的一张广告。求全的欲望已近于淫。美国人的烦恼也就是一定要把已经近乎正确的东西弄得更正确些;而中国人以为近乎正确已经是够好的了。

有一些时候,我会发生一种先知式的幻觉,幻想在一千年之后,纽约曼哈顿市区的住户都变成了行动缓慢者,美国的“进取者”(Go-getter)都成了东方式的悠闲人。美国的绅士们或许都披上了长袍,着上了拖鞋,要是学不会像中国人的模样将两手缩在袖中呢,就将两手插在裤袋内,在百老汇大街上踱方步。十字路口的警察同踱方步的人搭讪,车水马龙的马路中,开车者相遇,大家来寒暄一番,互问他们祖母的健康。有人在他店门口刷牙,却一边叨叨地和他邻人谈笑,偶然还有个自称满腹经纶的学者踉踉跄跄地走路,袖子里塞着一本连角都卷起来的烂书。速食餐厅的柜台拆除了,自动饮食店里低矮而有弹力的安乐椅子增多了,以供来宾的休息。有一些人则会到咖啡店坐上一个下午,半个钟头才喝完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气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细酌,品味谈天,体会其中无穷的乐趣。病人挂号的办法取消了,“急症室”也废除掉,病人同医生可以讨论他们的人生哲学。救火车变得像蜗牛那样地笨,慢慢地爬着,这时救火队员停下来看空中飞雁,为了它们的数目而争执。这种快乐的时代可惜在纽约曼哈顿市区没有实现的希望。一旦能实现,人们一定可以尽情享受更完美的悠闲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