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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袁中郎的瓶花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襆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他以为一个人不论对于什么艺术,即小如下棋,也须癖好成痴,方能有所成就,对于花的爱好也是如此:

又对于赏花一事,他说:

据袁氏的说法,凡插瓶的花,某种须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大人家的主妇必有一个终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产生了美丽的主妇如有艳婢在旁为配,便更加出色的观念。主婢都宜娇美,但何者是属于主妇式的美,何者是属于侍婢式的美,连我自己亦说不出。主婢如若不相配称,其触目难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称。将这个观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为婢,海棠宜以苹婆丁香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为婢,芍药宜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宜以玉簪为婢,木樨宜以芙蓉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为婢,蜡梅宜以水仙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种类不同,正和她们的主妇一般。她们的名称虽是婢,但当中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她们都被比做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绝,是织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艳,是石崇的翔风和羊家的净琬;山矾洁而逸,是鱼玄玑的绿翘;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是郑康成(郑玄,为汉大儒,曾注经书)的侍儿。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塞,宜华堂。暑花宜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少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最后他列举十四种花快意,和二十二种花折辱如下: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唇檀栱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敧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盻,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花快意

又对于浴花和浇花一事,他所说的话极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明窗净室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苏州人送酒座客工画花卉盛开快心友临门手抄艺花书夜深炉鸣妻妾校花故实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论,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花折辱

对于插花一事,他说:

主人频拜客俗子阑入蟠枝庸僧谈禅窗下狗斗莲子胡同歌童弋阳腔丑女折戴论升迁强作怜爱应酬诗债未了

他在《瓶史》中提及书房中插花为饰时所应该留意之处,并说胡乱插供,不如无花。最后则论及插花的各种铜瓶和瓷瓶,花瓶可以分两类:凡富贵之家有汉代大铜瓶和大厅堂者,应供高大的花萆;寻常的韵士则应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选择上须下功夫。花中唯牡丹和莲花必须用大瓶插供。

花盛开债未偿家人催算账检《韵府》押字破书狼藉福建牙人吴中赝画鼠矢蜗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尽与酒馆为邻案上有黄金白雪中原紫气等诗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讨论得最为透彻。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狃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的“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