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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两个中国女子

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旁,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字面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词云:“簸钱斗草已都输,向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猫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又怨芭蕉!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猫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种了芭蕉,

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梢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是君心绪太无聊!

乙芸

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

(按:在《浮生六记》中,一个不出名的文学家描写他夫妇的闺房中琐事的回忆。他俩都是富于艺术性的人,知道怎样尽量地及时行乐。文字极其自然,毫无虚饰。我颇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他俩的一生很凄惨,但也很放荡,是心灵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放荡。他俩以享受大自然为怡情悦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以下三节描写他俩怎样度那快乐的牛郎织女相会节和中元节,以及怎样在苏州过夏。)

晚也潇潇!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一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早也潇潇,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避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乃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白:“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唯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是谁多事种芭蕉?

这书中可算是充满着美丽风雅,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爱好。以下这段在苏州过夏的记录可见一斑: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令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琮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其时星斗渐稀,潮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做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荫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

甲秋芙

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因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出于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自然。哈夫洛克·蔼理斯(Havelock Ellis)和凡·德·威尔德(Van der Velde,十九世纪末比利时杰出的设计家)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如此。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他已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场美丽的雪景或一场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和切斯·特顿(G.K.Chesterton)自传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中记录他生平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夫人尚在的时候老年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公是作者的夫人秋芙,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书中主人公是作者的夫人芸娘。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只需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