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矩,她们乘车依次于入夜时分进入地安门,停在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的外面。直到宫门开启,送选的秀女们按照上车前排好的顺序依次下车,然后由内监进行首次挑选。
纳尔布作为佐领,正是此次秀女大选的负责人。这年春天,那拉氏在父亲的护送下乘坐马车来到京城。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繁华的城市,街市上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偶尔会看到一伙江湖艺人在表演杂耍。路上人来人往,对于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京城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驿站歇息了一天后,那拉氏和同来的那些姑娘准备正式参选。
那拉氏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顺利地通过了首场选拔。不过,她觉得自己不会通过第二场选拔的,即便通过了第二场,还有最后一场。那个叫于敏中的素未谋面的少年,时常在她心中浮现。这紫禁城太过奢华,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经过内监的两轮挑选后,才由皇帝亲自挑选,一般来讲,太后、皇后会同时与皇帝选阅。
经过内监的首轮挑选后,秀女队伍骤然小了不少。那拉氏和剩下的幸运姑娘一起由太监带领着进入了顺贞门,进行第二轮选拔。这一次,那拉氏依然顺利过关。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幻想如果自己通过了秀女选拔,该是如何?但是那念头一闪而过,便幻灭了。她相信并期待着自己一定会被撂牌子,紫禁城虽好,但是看看也就罢了,这里并不适合她生活。
经过内监挑选记名的,需要进行第二次选阅,不记名的,就可以回家自行婚嫁了。
紫禁城中处处皆是风景,那些漂亮的建筑与奇花异草,都在吸引着姑娘们的注意。不过,良好的涵养使得那拉氏保持着恬淡的微笑,虽然她已经在心里惊呼了无数次。
秀女大选总共分为三“关”。第一次挑选,是将适龄女子统一记录在册,然后由参领、佐领、骁骑校、领催及族长逐一具结呈报都统,汇报户部,户部再上奏皇帝,皇帝亲阅后批下选秀女的日期。之后秀女由参领、佐领、骁骑校、领催、族长及本人父母或亲伯叔父母兄弟之妻亲自送至紫禁城的神武门,依次排列,由户部交内监引阅。
皇帝选秀女的场所一般会设置在御花园、静怡轩等地,这一年的秀女大选设置在了御花园。
不过,绝大多数女孩子还是对秀女大选满怀期待的,她们希望能够嫁入皇族,不仅自己能拥有荣华富贵,还能给家人带来无尽的荣耀。
春风送暖,御花园中有许多艳丽的花正竞相开放,淡淡的花香随着春风拂上人的面庞,令人心生陶醉。选秀女时,一般是五六个姑娘站成一排,由皇帝、太后亲自挑选。如果看中了哪个姑娘,就留下她的名牌,即通常说的“留牌子”,如果没选上,就将她的名牌丢弃,即通常说的“撂牌子”。之后,留牌子的秀女会拟定时期进行复选,如果复选没被选中,也叫“撂牌子”。
那拉氏对于父亲的计划略知一二。她从未见过那个叫于敏中的翩翩少年,也时常会在心中偷偷描画他的模样。她幻想着,期待着,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会与那紫禁城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此一生,都无法逃开那座华丽却如樊笼的城池。
一般来讲,选中的秀女有两种命运:第一是留在皇宫中,成为后妃的候选人,即嫁给皇帝;第二是被赐予皇室宗族的成员,一般是嫁给皇帝的儿子。
当然,这只是两位父亲的“秘密筹谋”。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场秀女大选,竟将这美好的憧憬全部打碎了。
御花园中美景如画,有许多珍奇花木是那拉氏从未见过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选秀上,当身边的姑娘们都在为闯过了前两关而兴奋不已时,她却毫不在意。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话,那便是御花园中的花木亭榭了。当然,能够面见天子也是令她开心的,多少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皇帝一面,而她竟然能见到当朝皇帝,是何等荣幸。
那件事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纳尔布也曾数次与于敏中的父亲书信往来,双方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在书信里聊得非常投缘。纳尔布委婉地透露出了结亲的意愿,没想到双方一拍即合,只等到那拉氏结束秀女大选,便开始张罗他们的婚事。为了回避“满汉不婚”的规矩,纳尔布准备先把女儿送到一个汉人朋友家里寄养一段时间,然后以汉人姑娘的身份嫁过去。
终于轮到她了。那拉氏和另外四名秀女一起款款前行,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站成一排,等候皇帝定夺自己的命运。
当时于敏中会试落榜,又遇家仆监守自盗,自然不会意识到眼前这位壮汉心中所想。纳尔布很想亲自送这少年回家,顺路去打探一番,看看他们家的状况。但是想到还有很多公务等待处理,便只好作罢。于是派了两名最亲近的护卫,带上足够的盘缠一路护送于敏中回家了。
那一年雍正皇帝已经五十六岁(雍正帝五十八岁驾崩),虽然还算健朗,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加之他那惊人的勤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更是皱纹纵横。雍正帝面容严肃,那双眼睛却如同一双利刃,锋芒毕露,仿佛能一下子看穿别人所有的心事。那拉氏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就吓得赶紧低下头,心中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选中自己,她可不想嫁给这样一个枯瘦又凶巴巴的老头。
当时纳尔布在心中思量,这少年日后定会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其前途不可限量。这样想着,便有意与其结亲,将女儿那拉氏嫁给他。不过当时那拉氏刚刚十二岁,还没到嫁人的年纪,何况于敏中是汉人,“满汉不婚”的观念在他心中时隐时现,而且于敏中还是个孩子,即便要结亲,也得和于敏中的父母商谈。想到这些,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站在雍正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苏培盛一直在按照皇帝和太后的旨意高声喊着“某某留牌子”或者“某某撂牌子”。当时雍正已年过半百,后宫中又不乏佳丽,对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已经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希望能从这些秀女中选出几个人合适的,嫁给自己的儿子。
纳尔布非常喜欢那少年,一问之下,才惊讶地知晓,于敏中出身于诗礼簪缨世家,其曾祖父于嗣昌乃明代万历进士于孔兼之孙,系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进士,曾任山西襄垣知县;其祖父于汉翔,康熙二十一年(公元1682年)进士,曾督陕西学政;其父亲于树范,曾召入内廷充武英殿纂修,参与编辑多部国书,后调任浙江宣平知县。于敏中幼承家学,还未成年已经得中举人。此次赴京,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但遗憾的是并没有考中。屋漏偏逢连夜雨,于敏中所带的几个仆人中有一个奸猾贪财的,竟欺敏中年少,悄悄地卷了所有盘缠逃之夭夭了。
与那拉氏并排而站的四个姑娘都被撂牌子了,那拉氏以为,自己也一定会被撂牌子的,这也是她最期待的。然而,偏偏是她那平静如水的样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那些被撂牌子的姑娘都太过急功近利,眼神中满是魅惑。而她,眼睛里平静得如同湖水,衣着也不像她们那样招摇。雍正皇帝向来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孩子,能够嫁给儿子的,也必须沉稳内敛,绝不能太过招摇。
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的春天,纳尔布曾赴京看望哥哥,在京城结识一名年方十六的少年。那少年姓于,名敏中,江宁金坛人,赴京参加会试。于敏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长相清秀,谈吐文雅,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大家风度。他不仅精通文墨,还能说流利的满语和蒙语。
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当听见总管太监说自己被“留牌子”的时候,那拉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别的姑娘都格外羡慕她,而她却为此感到绝望。宫门深似海,别人拼命想要进去,而她却拼命地想要逃掉。但是命运往往不由人,有些人,有些事,如果注定属于你,是逃也逃不掉的。
深爱女儿的父亲纳尔布自然也不舍得把女儿送到皇宫中去,即便长伴君侧可以带来无尽的荣华富贵,但是伴君如伴虎,他可不希望女儿与那些后妃钩心斗角,终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虽然大清律例规定,女子必须经过秀女大选才能许配人家,但是他早已暗暗为女儿物色合适人选了。
此番选拔之后,所有留牌子的秀女还要进行“留宫住宿”考察。那拉氏与其他通过选拔的秀女一起留在宫中,从此,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成了那拉氏新的家园,终其一生,都要在这个华美而又时刻充满危机的地方度过。
对于秀女大选,那拉氏并没有什么兴趣。三年前,辉发那拉家族中的几个姐姐都参加了秀女大选,但是没有一个被选中的,大选结束不久,那几个姐姐便许配了人家。因此,那拉氏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走进那遥远的紫禁城。她的人生,应该属于平凡的烟火人间,等待父母为自己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一个满腹经纶的如意郎君,一生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不过如此。她最向往的是水乡江南,那些诗书中提了千万次的地方,时时在她心中萦绕。
宫廷之中,稍有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甚至会株连家人,留宫住宿考察的那段日子里,她时时刻刻谨小慎微。每天,宫中会有专门的老师教她们宫中的各种礼节规矩,那拉氏也只好认真学习。她时常会想起父亲常常提到的那个叫于敏中的少年,本来还向往着江南水乡的温柔缱绻,却不料阴错阳差地走进了这紫禁城。想到大选那日看到的当朝圣上——一位精瘦又凶巴巴的老头,她那颗对爱情充满了向往的少女心不禁碎成了千万片。不过,她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
能有一个在京为官的亲戚,是多少参选秀女的姑娘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优厚条件。无形之中,这也加大了那拉氏得中秀女的砝码。
彼时雍正帝早已秘密立储,将第四子爱新觉罗·弘历(即后来的乾隆皇帝)立为皇储。那时弘历还是和硕宝亲王,府上已经有一位嫡福晋富察氏。在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的秀女大选中,富察氏被雍正帝一眼看中,并指婚给当时尚未娶亲的弘历。婚后,弘历与富察氏感情非常好。第二年,他们拥有了生命里第一个女儿,不过遗憾的是,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刚刚一岁就不幸夭折了。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富察氏生次子永琏,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富察氏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即后来的固伦和敬公主。
那拉氏的父亲纳尔布身为佐领,属于正四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哥哥罗多升任右护军参领后赴京任职,成了令人羡慕的京官。
夫妇和睦本是一件好事,如果他们只是寻常夫妻,那将再幸福不过了。然而作为皇储,他必须开枝散叶,传承并发扬皇家血脉。因此,雍正帝三番五次要为弘历纳个侧福晋,在被弘历拒绝了几次之后,这位强硬的皇阿玛决定“逼婚”——从秀女中选取两名合适的姑娘,直接指婚给弘历。在此之前,雍正皇帝也曾赏赐过几名包衣秀女给弘历,作为宝亲王府的使女。在清朝的亲王府上,使女如果得宠,便可以成为格格(清朝亲王的低阶妾也叫作格格),甚至成为侧福晋。极个别的情况下,也有可能成为嫡福晋。但是这种情况是非常少的,因为嫡福晋不仅要有妇德,更要有高贵的出身。宝亲王府的几名使女中,只有富察氏(嫡福晋富察氏的远房姐姐)和苏佳氏成了格格。富察格格没有被冷落,是因为嫡福晋富察氏的缘故。苏佳格格为人温和善良,性情与嫡福晋富察氏颇为相似,因此嫡福晋不能服侍弘历的时候,弘历也时常会选择苏佳格格来替代。不过,弘历眼中始终只有嫡福晋富察氏一个人,其他人只是偶尔的替代品而已。
不过,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身边的女人赏心悦目、貌美动人呢?即便是皇帝,也是凡胎肉体,与普通人一样拥有着最原始的欲望。因此历朝历代,最受宠的往往不是温良贤淑、出身高贵的皇后,而是那些明艳动人、秀色可餐的妃嫔美人。
当然,那时候的那拉氏对这些还一无所知。过了最后的考核期后,那拉氏终于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并等待皇帝的册封。
八旗秀女选拔由户部主持,入选的都是八旗女子,首先是满旗女子,其次是蒙旗女子,最后才是有一定功勋的汉旗女子。选中秀女者,则备皇后妃嫔之选,或赐婚皇室宗族。选秀女有两条最重要的标准:第一为品行,第二为门第。由于自古便有“红颜祸水”之说,在清王室选拔秀女时似乎有意回避“以色取人”,选中秀女的未必拥有倾国倾城之貌,但是都必然拥有极高的涵养与高贵的出身,后宫女子所加封的品级越高,往往也暗示着其父辈官职地位越高。如果翻阅清王室册封皇后、妃、嫔的册文,你会发现,文中常常见到的册封理由是宽仁、孝慈、淑慎、诞育名门、祥钟华阀,等等。光绪皇帝的皇后隆裕相貌奇丑,因她是慈禧皇太后的侄女,这高贵的出身,使她理所当然地成为大清的皇后。
得知女儿入选,纳尔布一家不禁又忧又喜。虽然女儿嫁入皇室,是整个家族的荣耀,但是这也意味着以后相见的机会会非常少,伴君如伴虎,想到女儿要长伴君侧,他们又为率真善良的女儿担心不已。
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年),三年一度的八旗秀女大选又开始了。清朝政府规定,凡十三至十七岁的适龄女子,都要参加秀女大选,没有经过大选的女子是不允许婚嫁的,否则女子及其家人都将受到处罚。选秀女是从顺治皇帝开始的,选拔分为八旗秀女和包衣三旗秀女。八旗秀女每隔三年选拔一次,选中者一般会成为皇族妃嫔;包衣三旗秀女每年都会选拔一次,目的是为皇宫中挑选宫女佣人,虽然都称为秀女,但是两者的挑选方法与身份地位都是截然不同的。
那拉氏格外珍惜这段时光,说不定,她再也没有这么多充裕的时光来陪伴父母了。想到父母对自己的疼爱,想到弟弟纳里对自己的关心,她不禁心痛不已。那时纳里已经十三岁,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习武的缘故,使得他的身高要高于同龄孩子,已经与那拉氏相平了。
岁月的风,在茫茫世界中游走吹拂,将许多动人的故事悄悄掩藏。有时候,人生的命运千回百转,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出乎意料的转折。那拉氏十五岁那年,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无论是那间书香氤氲的书房,还是那片平坦开阔的练武场,抑或是那座小却精致的后花园,那些从小看到大的景物,都在那拉氏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回忆。一生一世,她都将铭记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株草木,乃至每一片树叶与每一声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