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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修行的要义

乐天知命

“知止不殆”,人生在恰到好处时,要晓得刹车止步,如果不刹车止步,车子滚下坡,整个人就完了。人生的历程就是这样,要在恰到好处时知止。所以老子说,“功成、名遂、身退”。这句话意味无穷,所以知止才不会有危险。这是告诉我们知止、知足的重要,也不要被虚名所骗,更不要被情感得失所蒙骗,这样才可以长久。

“乐天知命”,是中国文化中对人生最高修养的一个原则。乐天就是知道宇宙的法则,合于自然;知命就是也知道生命的道理、生命的真谛,乃至自己生命的价值。这些都清楚了,“故不忧”,没有什么烦恼了。

不知足,是说人的欲望永远没有停止,不会满足,所以永远在烦恼痛苦中。老子所讲的“辱”,与佛家讲的“烦恼”是同一个意义。

所谓学易者无忧,因为痛苦与烦恼、艰难、困阻、倒霉……都是生活中的一个阶段;得意也是。每个阶段都会变去的,因为天下事没有不变的道理。等于一个卦,到了某一个阶段,它就变成另外的样子。就如乘电梯,到某一层楼就有某一层的境界,它非变不可。因为知道万事万物非变不可的道理,便能随遇而安,所以“乐天知命,故不忧”。

今天天气很热,一杯冰淇淋下肚,凉面半碗,然后坐在树荫底下,把上身衣服脱光了,一把扇子摇两下,好舒服!那个时候比冷气、电风扇什么的都痛快。那是人生知足的享受,所以要把握现实。现实的享受就是真享受,如果坐在这里,脑子什么都不想,人很清醒,既无欢喜也无痛苦,就是定境最舒服的享受。

孔子说假使没有达到仁的境界,不仁的人,不可以久处约,约不是订一个契约,约的意思和俭一样。就是说,没有达到仁的境界的人,不能长期处在简朴的环境中。所以人的学问修养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可以不改其乐,不失其节。换句话说,不能安处困境,也不能长期处于乐境。没有真正修养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会忘形。到了功名富贵快乐的时候忘形了,这就是没有仁,没有中心思想。假如到了贫穷困苦的环境就忘了形,也是没有真正达到仁的境界。安贫乐道与富贵不淫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说:“知者利仁。”如真有智慧,修养到达仁的境界,无论处于贫富之际,得意失意之间,都会乐天知命,安之若素的。

老子说“知足不辱”,教我们什么才是福气。真正的福气没有标准,福气只有一个自我的标准、自我的满足。

把心放空

知止、知足

我们的心,只有拳头那么大。这一件事情也装进来,那一件事情也装进来,装了多少事情!会迸开来的!什么事情这里一过就丢出去,永远丢出去,你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实这个就是道,心里不装事。

降服焦虑的心法

佛告诉须菩提:“我告诉你,一个真正修行的人怎么修?‘菩萨于法,应无所住’,就是这一句话。”

(选自《孟子与公孙丑》)

“应无所住,行于布施”,什么叫修行?念念皆空,随时丢,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就算做了一件好事,做完了就没有了,心中不存。连好事都不存在心中,坏事当然不会去做了,处处行于布施,随时随地无所住。

有些学佛、学道的朋友常常问念什么经、什么咒可以消灾免难、驱邪避鬼,我说最好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可惜大家听了都不大相信,我也无可奈何!

譬如今天,有人批评你,骂你两句,你气得三天都睡不着觉,那你早住在那个气上了。今天有个人瞪你一眼,害你夜里失眠,你早住在人家那个眼睛上了。任何境界都无所住,我们看这一边,那一边就如梦一样过去了,没有了;回头看另一边,这一边做梦一样就过去了。但是我们做不到无所住,我们永远放不下,小狗没有喂啦!老爷没有回来啦……这一切都不要去管它,“应无所住,行于布施”,布施就是统统放下。

文天祥在刚被俘的途中,曾经服毒、投水,以图自杀,都没有成功。后来遇到一位异人,传给他大光明法,他当下顿悟,已了生死,所以三年坐牢,蚊叮虫咬,但他在那里打坐,一切不在乎。所以他说只要持心正气,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传染病都不会上身了,当然做元朝的宰相更算不了什么。

所以人生修养到这个境界,就是所谓的如来,心如明镜,此心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主观,没有成见,物来则应。事情一来,这个镜子就反映出来,今天喜怒哀乐来,就有喜怒哀乐,过去不留,一切事情过去了就不留。

这是文天祥在苦难中体验出来的真理,他这牢狱中的三年太不简单了,他只要肯点头,元朝一定请他当宰相。他在宋朝的残破局面中,面临亡国时,到处奔走,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富贵可享的虚位宰相。他不向元人点头服从,就只有坐在牢里,面对着牛粪马尿、苍蝇蚊虫,但他就是硬不点头。忽必烈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谢谢忽必烈对他人品才华的赏识,引为知己。但是他仍不肯点头,要求忽必烈成全他。到这个时候,忽必烈虽然爱惜他,却也气极了,答应他第二天行刑。这时他才站起来,作揖拜谢忽必烈的成全。这是何等的修养!何等的气象!这就是“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

宋朝大诗人苏东坡是学禅的,他的诗文境界高,与佛法、禅的境界相合。他有个名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重点还是上面的几句话,尤其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这股浩然正气,这是生命本有的,只要肯下功夫,每个人都能够由博地凡夫,修养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是千古的名句,因为他学佛,懂了这个道理。“人似秋鸿来有信”,苏东坡要到乡下去喝酒,去年去了一个地方,答应了今年再来,果然来了。“事如春梦了无痕”,一切的事情过了,像春天的梦一样,人到了春天爱睡觉,睡多了就梦多,梦醒了,梦留不住,无痕迹。人生本来如大梦,一切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头的。老年人常回忆,想当年我如何如何……那真是自寻烦恼,因为一切事不能回头的,像春梦一样了无痕的。

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人生真正体会到“事如春梦了无痕”,就不需要再研究《金刚经》了。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这个心无所谓降,不需要降。烦恼的自性本来是空的,所有的喜怒哀乐、忧悲苦恼,当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了,永远拉不回来了。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挥。他的《正气歌》接着列举了许多历史上的忠臣烈士,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以直养而无害”,义所当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该如何便如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选自《老子他说》《易经系传别讲》《论语别裁》《我说参同契》《金刚经说什么》)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晚年如何安顿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从前一些读书人,到了晚年退休在家,写字、作诗、填词,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好像时间不够用。而现在的人,退休下来,或者老伴不在身边了,儿女长大飞了,感到非常空虚落寞。

整个宇宙,包括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有一位大学教授,在六十岁后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又不信仰任何宗教,我劝他作诗。他说不会,我说可以速成,保证一个星期以后就会作,不过是易学难精。后来他果然对作诗有了兴趣。如今已七十多岁,居然出了一本诗集,现在可够他打发余年的了。所以中国这个作诗的修养很有用。而且不会见人就发牢骚,有牢骚也发在诗上面,在白纸上写下了黑字,自己看看,就把牢骚发完了,心中还能有所得。

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音乐和诗歌,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艺术与文学的糅合。过去的知识分子,对艺术和文学方面的修养非常重视。自汉唐以后,路线渐狭,由乐府变成了诗词。人生如果没有一点文学修养的境界,是很痛苦的,尤其是从事社会工作、政治工作的人,精神上相当寂寞。

下面一句他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的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

后世的人,没有这种修养,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但纯粹的宗教里的那种拘束也令人不好受。所以只有文学、艺术与音乐比较适合。但音乐领域对于到了晚年的人,声乐和吹奏的乐器就不合用了,只有用手来演奏的乐器,像弹琴、鼓瑟才适合。因此,后来在中国演变而成的诗词,便有音乐的意境,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可以低吟慢唱,浸沉于音乐的意境,陶醉于文学的天地。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是阴气,一种是阳气。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最近发现许多年纪大的朋友退休了,儿子也长大飞出去了,自己没事做,一天到晚无所适从,打牌又凑不齐人。所以我常劝人还是走中国文化的旧路子,从事文学与艺术的修养,会有安顿处。

《正气歌》一开始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古人的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所用的字都有依据。这里的“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作“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几千年来,垂暮的读书人一天到晚忙不完,因为学养是永无止境的。像写毛笔字,这个毛笔字写下来,一辈子都毕不了业,一定要说谁写好了很难评断。而且有些人写好了,不一定能成为书法家,只能说他会写字,写得好,但对书法——写字的方法不一定懂。有些人的字写得并不好,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就知道学过书法的。诗词也是这个道理。

历来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第一段,最为扼要精简。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地统一为“心气一元”。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所以几千年来的老人,写写毛笔字、作作诗、填填词,好像一辈子都忙不完。而且在他们的心理上,还有一个希望在支持他们这样做,他们还希望自己写的字、作的诗词永远流传下来。一个人尽管能活到八九十岁,但年龄终归是有极限的,反倒是自己写的字、作的诗词能流传下来,使自己的名声流传后世,这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是永久性的。因此,他们的人生活得非常快乐,始终满怀着希望和进取之心。以我自己来说,也差不多进到晚年,可是我发现中年以上、四五十岁的朋友,有许多人心情都很落寞,原因就是精神修养上有所缺乏。

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最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

(选自《论语别裁》)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

修养的层级

天地之间有正气

孟子的学生浩生不害——古代人的名字四个字、五个字的都有,那个时候姓氏还没有统一——问曰:“乐正子,何人也?”

(选自《原本大学微言》)

孟子说:“善人也,信人也。”这个人学问修养很高的,他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是个信人。不过他讲的善与信,不是我们现在的观念,而是如同佛教讲菩萨有几个层次。孟子这里讲,修养做功夫的道理分好几层。他答复浩生不害说,乐正子这个人,是个善人、信人,层次在这两步功夫之间。

看来是多么地气派、多么地狂妄。但你仔细一想,实际上它又是多么地平实、多么地轻盈。它描述的是由极其绚烂、繁华、崇高、伟大,而终归于平淡的写照。如果人们的学养能够到达如古人经验所得的结论——“学问深时意气平”,那便是诚意、自谦的境界了。

浩生不害又问了:“何谓善?何谓信?”

古人有一副对联:“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孟子就讲了:“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真能做到使意识、意念返还到明诚、明净的境界,那才叫作真正的“自谦”,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观省察才能达到的境界。谦,并不是消极的退缩,它是崇高的平实。谦在《易经》中是一个卦名,叫作“地山谦卦”。它的画像,是高山峻岭伏藏在地的下面,也可以说,在万仞高山的绝顶之处,呈现一片平原,满目晴空,白云万里,反而觉得平淡无奇,毫无险峻的感觉。八八六十四卦,没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都是半凶半吉,或者全凶,或是小吉。只有谦卦,才是平平吉吉。

“可欲之谓善”,第一个阶段;“有诸己之谓信”,第二个阶段;“充实之谓美”,第三个阶段;“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第四个阶段;“大而化之之谓圣”,第五个阶段;“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第六个阶段。

接着“毋自欺”之后,他便用两句譬喻的话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好像人们对于一切事、一切东西的爱好和厌恶一样,当你真讨厌它的时候,就会立刻厌恶它,再也不会迷恋它。当你真喜爱它的时候,你必然会马上去爱它,再也不会舍弃它。同样的道理,当你明白了“意识”的颠倒反复,自己扰乱自心时,你就要“不自欺”,立刻舍弃“意识”的乱流,归到平静清明的境界,正如前文所讲的“知止而后有定”才对。

“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孟子接着对浩生不害说。你刚才问的乐正子这个人,二之中,在善与信之间,只到这个程度,四之下,还没有达到。

譬如,人人都会埋怨被人骗了,其实,人不自骗,谁又能够骗了你呢?相传禅宗的初祖达摩大师初到中原,将要入山面壁的时候,有人问他:“大师啊!你来中国的目的是做什么?”达摩大师便对他说:“我要找一个不受人欺的人。”达摩大师才是真大师,人能先不自欺,才能不受人欺。

什么叫“可欲之谓善”?比如有人天天喜欢打个坐,拿个念佛珠,然后一边念佛一边骂人家“笨蛋啊”,两个连起来其实是没有关系的,但至少他觉得对念佛这个事情非常喜欢了。可以说走上这条路,他有欲望了,爱好这个,就对别的坏事不关心了,只向这个路上走。

因此,孔子特别指出外用方面就要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好。换言之,在外用方面,孔子是教我们对人、对事的原则,不可随便任意妄为,不可认为必然如此,不可固执己见,不可认为非我不可,这都属于“意识”不自欺的警觉。因此,曾子开头便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但是呢,他这个修养,没有改变他的身心。他功夫还没有修到身上来,还没有“有诸己”。所以修道家的,修佛家的,做功夫有一句话,叫作“功夫还没有上身”,儒家叫作气质的变化还太慢。这个气质是科学!这个气质就是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筋骨的变化。所以修养到了的,孟子讲“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充塞于天地之间”,那是真的!不是普通的练气功!

同样,我们平常生活中对人处事,也是这个“意识”的作用最为重要。但你如果对“内明”学养不到家,那被“意识”所“自欺”,或“欺人”“受人欺”是势所必然,事所难免的。

这些功夫一步一步到了,气质变化了,叫“有诸己”,这个“己”是自己,到身上来,功夫上身了。譬如我们讲,打坐不算什么,打坐是生活的一个姿势,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要看和尚、道士闭眼打坐,那是吃饱了饭没有事。

所以子思著《中庸》,便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者,自成也。”同样是发挥“诚意”的内涵。这是“内明”之学的精髓所在。

我说人生最好是打坐,这个事情呢,两个腿是自己的,眼睛休息了,坐在那里不花本钱,人家还来拜你,说你有道,你看这个生意多好嘛!一毛钱不花,冒充大师。可是真的功夫就难了,要上身才行,身心才有变化,所以说“有诸己之谓信”。

要使“意识”净化,除非你真做到“内明”反省的学问,随时留意它的活动,使它能“知止而定,定而后安,安而后静,静而后虑”,才能得到真正的“诚意”境界。这里的“诚”字,是包括专一、安定、无私、明净的意义。

然后,第三步是“充实之谓美”。怎么叫充实?这个里面问题大了。以道家来讲,就是“还精补脑,长生不老”了。认识的一些朋友,男的女的好几个,都是经常练瑜伽的,身体都变化了,也变年轻了,有病的变没病了。练内功这一套,身体也会转变。转变到最后,这个身体的生命变充实了,这种充实才叫作“美”。是真正的内在之美,不是外形的。

“意识”,是“心”起理想作用的先锋。它旋转跳跃变化得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它就在我们脑子里盘踞活动,发挥思想、理想、幻想等成千上万的作用。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的,想过了、用过了便溜了。它把好坏交给我们的“知性”去判断。它把种种影像收集归纳以后,又交给了“心”来安排收藏。

然后呢,“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这就很神妙了。有些学佛修道的,做起功夫来,修养到了,内在、外在放出光明来。《庄子》有句话很难懂了——“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千字文》也引用这句话,叫作“虚堂习听”。你坐在一个空的房间里,电灯都关了,黑暗中,修养到高明处,一下亮了,内外光明什么都看见了,就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修养的功夫到了这一步,大吉大利。并不是到家哦!是很吉祥了。“止止”,真正宁定的宁定,真正得了一种宁定的修养,这就是孟子讲的“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

那么,曾子所说的“诚意,毋自欺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必须要先注意一个“毋”字,这个字,在古代是和“弗”“勿”“莫”通用的,等于现代语的“不可”“不要”。“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骗自己。

“大而化之之谓圣”,唉,这就很难讲了。这是圣人的境界,可以神通变化了。佛家讲罗汉、菩萨,儒家叫圣贤,道家叫神仙,总而言之,统统叫作“圣”。圣到什么程度呢?“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是成仙成佛。

在我少年时的某一阶段,正是前途如锦的时候,最喜欢读这首词。也许和辛稼轩深有同感,便早自抽身不做“自欺”的事了。人因为有“自欺”,才会“欺人”,最后当然要“被人欺”。换言之,人要自爱,才能爱人,最后自然可被人爱。也可以说,人要自尊,才能尊人,这样才能使人尊你。

(选自《南怀瑾讲演录:2004—2006》)

再来看看南宋才人辛稼轩的词,他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修行者的画像

人不自欺,几乎是活得没有人味。我们从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后天,随时随地,总觉得前途无量、后途无穷才有希望,才有意思。其实,那些无量、无穷的希望,都只是“意识”思想形态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满足。

老子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我读古人笔记,看到明代有一个人,对于买卖古董的看法,说了特别高明的三句话。他说:“任何一个人,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我当时看到,拍案叫绝。岂只是买卖古董,即使是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谁又不是如此。

上古时代所谓的“士”,并非完全同于现代观念中的读书人,“士”的原本意义,是指专志道业,是真正有学问的人。一个读书人,必须在学识、智慧与道德的修养上,达到身心和谐自在,世出世间法内外兼通的程度,符合“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原则,才真正够资格当一个“士”。

《大学》讲:“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以现在的社会来说,作为一个士,学问、道德都要精微无瑕到极点。如同孔子在《易经》中所言:“絜静精微。”“絜静”,是说学问接近宗教、哲学的境界。“精微”,则相当于科学上的精密性。道家的思想,亦从这个“絜静精微”的体系而来。

人不自欺,天下无敌

所以老子说:“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意思是说精微到妙不可言的境界,絜静到冥然通玄的地步,便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而且,“妙”的境界勉强来说,万事万物皆能恰到好处,不会有不良的作用。正如古人的两句话:“圣人无死地,智者无困厄。”一个大圣人,再怎么样恶劣的状况,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上绝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根本不会受环境的困扰,反而可以从重重困难中解脱出来。

(选自《南怀瑾与彼得·圣吉》《我说参同契》)

“玄通”二字,可以连起来解释,如果分开来看,那么“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正是老子本身对“玄”所下的注解。更进一步来说,即是万物皆可以随心所欲,把握在手中。道家形容修道有成就的人为“宇宙在手,万化由心”。意思在此。一个人能够把宇宙轻轻松松地掌握在股掌之间,万有的千变万化由他自由指挥、创造,这不是比上帝还要伟大吗?

有些人常说,运气不好去学佛、修道。我说佛和神仙不是倒霉人能修成功的呀!那是第一等不倒霉的人来干的啊!释迦牟尼不当太子、皇帝,所以他成了佛;吕纯阳功名不要了,才成仙。你倒霉透顶来学佛、修道,那叫倒霉佛、倒霉道。大家要搞清楚这个道理,这是真话。我常常说,大家要运气顶好的时候放得下修道,那才叫作修道。运气好,忙得不得了,谈修道?哎哟!慢一点啊,把这一点事情了了,把股票卖了,赚了钱我就来打坐。等你卖完了股票,是赚钱了,你的命也差不多了!这有什么用?这个道理就在此。

至于“通”,是无所不通达的意思,相当于佛家所讲的“圆融无碍”。也就是《易经·系辞传》所说的:“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六虚”,也叫“六合”,就是东、南、西、北、上、下,凡所有法,在天地间都是变幻莫测的。以上是说明修道有所成就,到了某一阶段,便合于“微妙玄通,深不可识”的境界。

大家什么时候打坐?白天太忙,事情忙完了洗把脸,快要睡觉时打坐,那不是打坐,那是要睡觉休息了!那时打坐又有什么用呢?然后说坐了三个月还没有功效!怎么没有功效?你没有死掉就是功效,这是很简单的事!所以修道要精神旺健时修。我常常说,真要打坐先去睡觉,睡够了精神好的时候再来打坐,使太阳流珠不外放,能够制伏得住,静得住,那个打坐才叫修道,叫静坐。你们累得不得了时打坐,那是在休息;病得不得了时再打坐,是想治病,你病不恶化已经功效很大了。老得没办法了学打坐,自己叫作修道,能慢一点死,那已经功效很大了。修道不是这样的啊。

因此老子又说:“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个得道有所成就的人,一般人简直没有办法认识他,也没有办法确定他,因为他已经圆满和谐,无所不通。凡是圆满的事物,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令人肯定的,没有不顺眼的。若是有所形容,那也是勉勉强强套上去而已。

修道要什么时候修啊?要你精神好的时候修,你做得到吗?年轻时搞这一套,不肯干!像我是年轻时来干的,年轻时什么都不管,先来修道,年老了来吹牛。一般人不同啦,年轻时去吹牛,去忙事情,你叫他修道去,不去。等到要死了,所有精神消耗完了,却要赶快修道。那不是修道,那是养老啊!

接着老子就说明一个得道人所应做到的本分,其实也是点出了每个人自己该有的修养。换句话说,在中国文化道家的观念里,凡是一个知识分子,都要能够胜任每一件事情。再详加研究的话,老子这里所说的,正与《礼记·儒行》所讲的上古时一个读书人的行为标准相符。不过《老子》这一章中所形容的与《礼记·儒行》的说辞不同。以现在的观念来看,《礼记·儒行》的描写比较科学化、有规格。道家老子的描写则偏向文学性,在逻辑上走的是比喻路线,详细的规模由大家自己去定。

我当年年轻,正飞黄腾达之时,为修行而放下一切,这个是很难的。所以,学道如牛毛,但真走这条路的人很少。真走这条路,要调整生活。我的一生,从二十几岁起,在声望最好时,为修道都放掉了。几十年来,很多升官发财的机会,一概不理。外面找我的人非常多,一概不理。我的书,那么一大堆,大多是同学们的听课记录。为了这个修行,我没有时间动笔写书。若放开的话,很多人来找,就没有时间修行了。

“豫兮若冬涉川”,一个真正有道的人,做人做事绝不草率,凡事都先慎重考虑。“豫”,有所预备,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凡事豫立而不劳”。一件事情,不经过大脑去研究,便贸然下决定,冒冒失失地去做、去说,那是一般人的习性。

很多人都认为修行是第一,但因为生活没安排好,把修行摆到第五、第六位了。名望、事业、金钱、利害,乃至家庭、夫妻,这些都排在前面,反而把修行放到后面,一般人都如此。

“凡事都从忙里错,谁人知向静中修。”学道的人,因应万事,要有非常从容的态度。做人做事要修养到从容豫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表面看来似没有所作所为,实际上,却是智慧高超,反应迅速,举手投足之间,早已考虑周详,事先早已下了最适当的决定。看他好像一点都不紧张,其实比谁都审慎周详,只因为智慧高,转动得太快,别人看不出来而已。并且,平时待人接物,样样心里都清清楚楚,一举一动毫不含糊。这种修养的态度,便是“豫立而不劳”的形相。

要运气顶好的时候放得下,才是修道

这也正是中国文化的千古名言,也是颠扑不破、人人当学的格言。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格子,你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违越,它本来就是一种完美的规格。

(选自《廿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答覆“组团见南师”函》)

但是“豫兮”又是怎样的“豫”法呢?答案是“若冬涉川”。这句话在文字上很容易懂,就是如冬天过河一样。可是冬天过河,究竟是什么样子?在中国南方不易看到这类景象,要到北方才体会得出来个中滋味。冬天黄河水面结冰,整条大河可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雪。不但是人,马车、牛车等各种交通工具也可以从冰上跑过去,但是千万小心,有时到河川中间,万一踏到冰水融化的地方,一失足掉下去便没了命。

修行重点首在转变心理习气,修习定力是辅助。人贵自立,早日自立,便早日自觉。功德够了,自己会开发智慧。

古人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这个意思。做人处事,必须要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虽然“艺高人胆大”,本事高超的人,看天下事,都觉得很容易。如果是智慧平常的人,反而不会把任何事情看得太简单,不敢掉以轻心,而且对待每一个人,都当作比自己高明,不敢贡高我慢。所以,老子这句话说明了,一个有修为的人,必须时时怀着好比冬天从冰河上走过,稍有不慎,就有丧失生命的危险,加以戒慎恐惧。

你们以为拜了老师就会得道?就会成佛?当面授受就有密法?就得道了吗?真是莫名其妙!口口声声求法度众生,自己的事都搞不清楚。先从平凡做人做事开始磨炼吧,做一份正当职业,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不要怨天尤人,要反求诸己,磨炼心智,转变习气,才有功德基础。否则就成了不务正业,活在幻想的虚无缥缈中罢了。

接着,老子又举了另外一个比喻——“犹兮若畏四邻”,来解释一个修道者的思虑周详,慎谋能断。“犹”是猴子之属的一种动物,和狐狸一样,它要出洞或下树之前,一定先把四面八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才敢有所行动。这种小心翼翼的特点,也许要比老鼠伟大一点。我们形容为做事胆子很小,畏畏缩缩,没有信心而犹豫不决。另有一句谚语,便是“首鼠两端”。这句话的含义和犹豫不决差不多。只要仔细观察老鼠出洞的模样,便会发现,老鼠往往刚爬出洞几步,左右一看,马上又迅速转头退回去了。它本想前进,却又疑神疑鬼,退回洞里,等一会儿,又跑出来,可是还没多跑几步路,又缩回去了。如此,大概需要反复几次,最后才敢冲出去。“犹”这种动物也一样,它每次行动,必定先东看看、西瞧瞧,等一切都观察清楚,知道没有危险,才敢出来。

所谓“依法不依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你们有何问题自己去研究经典,为何一定要找个人崇拜依赖呢?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大师,不想收徒弟,也没有组织,更没有什么所谓“南门”。我一辈子反对门派、宗派,那是江湖帮会的习惯。

这是说,修道的人在人生的路程上,对于自己,对于外界,都要认识得清清楚楚。“犹兮若畏四邻”,如同犹一样,好像四面八方都有情况,都有敌人,心存害怕,不得不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就算你不活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或者只是单独一个人走在旷野中,总算是没有敌人了吧!然而这旷野有可能就是你的敌人,走着走着,说不定你便在这荒山野地跌了一跤,永远爬不起来。所以,人生在世就要有那份小心。

大家都说向我求法,我也没有认为自己开悟得道了,也没有认为自己在弘扬佛法,也没有所谓的山门,也不收弟子,几十年都是如此。所有我所知道的,在书上都讲完了。你们自己读书发生这种见解,是你们自己上当受骗。

“俨兮其若容”,表示一个修道的人,待人处事都很恭敬,随时随地绝不马虎。子思所著的《中庸》,其中所谓的“慎独”,恰有类同之处。一个人独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虽然没有其他的外人在,却也好像面对祖宗、面对菩萨、面对上帝那么恭恭敬敬,不该因独处而使行为荒唐离谱,不合情理。

另一本非常重要的是《原本大学微言》。要问打坐修行修养之道,《原本大学微言》开宗明义都讲到了。

《礼记》中第一句话是“毋不敬,俨若思”,真正礼的精神,在于自己无论何时何地皆抱着虔诚恭敬的态度。处理事情,待人接物,不管做生意也好,读书也好,随时对自己都很严谨,不荒腔走板。“俨若思”,俨是形容词,非常自尊自重,非常严正、恭敬地管理自己。胸襟气度包罗万物,人格宽容博大,能够原谅一切,包容万汇,便是“俨兮其若容”,雍容庄重的神态。这是讲有道者所当具有的生活态度,等于是修道人的戒律,一个可贵的生活准则。

《论语》真正是讲圣贤做人做事的修养之道,也就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内圣外王之道。孔子是中国的圣人,在印度讲就是佛菩萨,在外国就叫作先知,在道家叫作神仙。可是儒家传统只把大成至圣孔子看作一个人,不必加上神秘的外衣,他就是一个人。

上面所谈的,处处提到一个学道人应有的严肃态度。可是这样并不完全,他更有洒脱自在、怡然自得的一面。究竟洒脱到什么程度呢?“涣兮若冰之将释”。春天到了,天气渐渐暖和,冰山雪块遇到暖和的天气就慢慢融化、散开,变成清流,普润大地。我们晓得孔子的学生形容孔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刚看到他的时候,个个怕他,等到一接近相处时,倒觉得很温暖、很亲切。“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前句讲人格之庄严宽大,后句讲胸襟气度之潇洒。

现在有个流行的名称叫“粉丝”,据说我有很多粉丝。其实都是假的,他们自欺欺人,我也自欺欺人,他们连《论语别裁》都没有好好看过、好好研究过。因为我这一本书出来,之后外面讲 《论语》的多起来了,各个大学都开始讲《论语》,我也很高兴。

不但如此,一个修道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敦兮其若朴”,也要非常厚道老实,朴实不夸。像一块石头,虽然里面藏有一块上好的宝玉,或者金刚钻一类的东西,但没有敲开以前,别人不晓得里面竟有无价之宝。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很粗陋的石块。或者有如一块沾满灰泥,其貌不扬的木头,殊不知把它外层的杂物一拨开来,便是一块可供雕刻的上等楠木,乃至更高贵、更难得的沉香木。若是不拨开来看,根本无法一窥究竟。

我的著作很多,大家要学修养身心,重点是两本书,请诸位听清楚,一本是《论语别裁》,讲圣贤做人、做事业的行为。书名叫作“别裁”,是我客气谦虚,也是诚恳真话。我不一定懂得中国圣人之道的传统,不过是把我所了解的解释出来,其中有许多解释与古人不同,有的地方推翻了古人,很大胆,因此叫作“别裁”,特别的个人心得。譬如一块好的布,裁缝把它一块一块裁剪了,重新兜拢做成衣服。我在序言里也讲到,我不是圣贤,只是我个人所了解的中国文化,做人做事是这样的。所以你不管学佛修道,先读懂了《论语别裁》,才知道什么叫修行。

至于“旷兮其若谷”,则是比喻思想的豁达、空灵。修道有成的人,脑子是非常清明空灵的。如同山谷一样,空空洞洞,到山谷里一叫,就有回声,反应很灵敏。为什么一个有智慧的人反应会那么灵敏?因为他的心境永远保持在空灵无着之中。心境不空的人,便如庄子所说“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整个心都被蓬茅塞死了,等于现在骂人的话:“你的脑子是水泥做的,怎么那样不通窍?”整天迷迷糊糊,莫名其妙,岂不糟糕!心中不应被蓬茅堵住,而应海阔天空,空旷得纤尘不染。道家讲“清虚”,佛家讲“空”,空到极点,清虚到极点,这时候的智慧自然高远,反应也就灵敏。

仙佛之道在哪里?

其实,有道的人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老子说过:“和其光,同其尘。”表面上给人看起来像个“混公”,大浑蛋一个,“浑兮其若浊”,昏头昏脑,浑浑噩噩,好像什么都不懂。因为真正有道之士,用不着刻意表示自己有道,自己以为了不起。用不着装模作样,故作姿态。本来就很平凡,平凡到浑浑浊浊,没人识得。

大家真的要学,就千万不要认为这一套是长生不老之学,什么健康长寿、成仙成佛,不要存这个希望。我活到九十多岁,一辈子都在找,也没有看到过仙佛。那么有没有这回事啊?有,但是找不到。

这是修道的一个阶段。依老子的看法,一个修道有成的人,是难以用语言文字去界定他的。勉强形容的话,只好拿山谷、朴玉、释冰等意象来象征他的境界,但那也只是外形的描述而已。

我发现大家有个错误观念,以为南怀瑾是个学佛打坐搞修道的人,想跟他学一点修身养性,如不能成仙成佛,也至少袪病延年。这个观念错了,不是这样一回事。

(选自《老子他说》)

我九十多岁了,还没找到一个真仙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