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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存在于一切感悟着人生的心灵中和思考着人生的头脑中,把它仅仅变成一种正业,至少是对它的缩小。我不信任一个只务正业的哲学家,就像不信任一个从不逃课的学生一样。
一个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一个朦胧的疑问在她的小脑瓜里盘旋:“我怎么会到这世界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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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悄走过她的身旁,回到屋里,把所有的哲学书籍都藏了起来。
以探索人生真谛为使命的哲学,在它面前难道还存在着什么禁区吗?世俗的禁区,流行的观念,传统的信仰,既然它们往往掩盖或歪曲了人生的真相,闯入禁区不正是哲学的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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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曾经并将继续为人类孕育和分娩出一门门新的学科。当某些学科尚寄居在哲学的母腹之中,并以哲学自命时,不妨对之持宽容的态度。但是,哲学不只是多产的母亲,她首先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用她的智慧保护人类的幸福,抚慰生命的创痛。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种种知识不过是寻求智慧途中的副产品罢了。
哲学的使命要求哲学家绝对真诚。真正的哲学问题关乎人生之根本,没有一个是纯学术性的,哲学家对待它们的态度犹如它们决定着自己的生死存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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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一个产妇,从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门门具体科学。哲学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日,但哲学是永存的,这位多产的母亲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发走,仿佛只是为了不受他们的搅扰,可以在宁静的独处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恒情人——智慧。
哲学本是关涉人的灵魂的事,它是活生生的个人对于人生智慧的不懈寻求。智慧不等于博学,哲学家不等于饱学之士。一个天文地理无不通晓的人,他的灵魂却可能一片黑暗。真正的哲人是寻求着人生智慧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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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哲学理论层出不穷。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学,多半是学术。随着文明的进化,学术愈来愈复杂了,而哲学永远是单纯的。
两千年来哲学的一个迷误是,混淆了灵魂和头脑所寻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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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哲学家从来就有“仁者”和“智者”两类,所以他们所“见”出的哲学也从来就有唯“仁”(人本主义)和唯“智”(科学主义)两派。
任何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都不可能有所谓标准答案,可贵的是发问和探究的过程本身,使我们对那些根本问题的思考始终处于活泼的状态。
既然人性不能一律,为什么哲学倾向就非要一律呢?我主张哲学上的宽容。但宽容是承认对方的生存权利,而不是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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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对人类最高问题的透彻思考。对于何种问题堪称最高,哲学家们有很不同的看法。但是,不管看法如何不同,人类始终为某些重大的根本性问题困扰着,因此对之作透彻思考的哲学就始终存在着,并将永远存在下去。
对哲学的相反理解: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义逻辑学,其对象是思维;另一种人把哲学看作广义美学,其对象是心灵的体验。不断有人试图把这两种理解揉在一起,但结果总是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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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很聪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诚,但没有对死亡的体悟,你就很难和他作深入的哲学对话。
现代哲学的基本趋势是否定传统形而上学。哲学源自对世界追根究底的冲动,因而必是一种终极追问。如果否定了终极追问,哲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对于传统形而上学,应该分两方面来看。一方面,那种追根究底的冲动是不可消除的,其背后的动机正是要给人生一个根本的解释。另一方面,用逻辑手段建构终极的本体,这条路是走错了,其结果是离给生命意义以一个解释的初衷越来越远,甚至背道而驰。
凡是有良好的哲学悟性的人,必定有过对于死亡的隐秘体验和痛苦觉悟。这种体悟实质上是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头,不从这源头流出的思考就决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对死亡的体悟看作衡量一个人的哲学悟性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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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主义热衷于文本的解构,以此挖掘文本的多义。然而,无论怎样多义的文本也只是文本,与真正的哲学性追问无涉。在此意义上,我不承认解构主义是哲学。
正常人只关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学家总是关注无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区别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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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两者所要解决的问题之性质是相同的,即都是终极关切。和哲学一样,宗教所关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问题,要对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明。但是,它们寻求解答的手段却完全不同。在宗教看来,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是一个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启示来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应知谦卑,满足于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学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
哲学是对永恒之谜的永恒探索,X的无限次方,没有止境的为什么。
如此看来,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提问,呆子回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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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爱智慧。对于智慧,有不同的看法。一派认为是思维方法的问题,另一派认为是灵魂的问题。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哲学所追求的目标——把宗教和科学结合起来,用头脑解答灵魂的问题——注定不能实现,它的努力岂不徒劳。这种看法未免肤浅。从目标不能实现看,可以说是徒劳,但这个徒劳地向目标前进的过程却是富有生产意义的。对于人类精神发展来说,科学理性与宗教渴望是两种不可或缺的动力。正是在哲学中,它们由于彼此发生的紧张关系而同时得到了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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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人们大谈哲学的危机,但我相信,哲学必将带着它固有的矛盾向前发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必将不可遏止地去思考那些没有最终答案的根本问题,并从这徒劳的思考中获得教益。
当然,几乎每一个哲学家对这两个问题都在不同程度上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然而,在不同的哲学家那里,两者之中必有一个问题是元问题,另一个问题则处于派生地位,由此而分出了不同的哲学方法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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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哲学追问:我是什么?我应当如何生活?它关心的是生命的意义问题。
哲学和宗教是痛苦灵魂的收容所。许多人怀着无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恼,终于在哲学和宗教中找到了寄托。
一种哲学追问:世界是什么?它试图把握那个不受我们人类认识干扰的世界的本来面目。在发现这个意图的徒劳之后,便追问: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什么,亦即我们认识中的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是上述问题在较弱的形式中的延续。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决心献身哲学,却是一种误会。这就好比病人因为患病,便自以为获得了当医生的资格一样。何况吃哲学饭其实与灵魂毫不相干,不过是社会上说空话最多挣钱最少的一种行当罢了。
世界与我:哲学的两个永恒主题。
我知道献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会上那些吃宗教饭的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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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时间上是永恒的,在空间上是无限的,而一个人的生命却极其短暂,凡是对这个对照感到惊心动魄的人大抵就有了一种哲学的气质。那么,他就会去追问世界的本质以及自己短暂的生命与这本质的关系,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联系。如果建立了这种联系,他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一种永恒的终极的意义。否则,他便会感到不安,老是没有着落似的。这就是所谓终极关切。
哲学在理性与终极关切之间保持着一种紧张关系,一方面使终极价值处在永远不确定和被追问的状态,防止信仰的盲目,另一方面使理性不自囿于经验的范围,力求越界去解决更高的任务,防止理性的狭隘和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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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或说与哲学之关系密切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或比重。不关注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不需要哲学。
哲学就是分身术,把精神自我从肉体自我中分离出来,并且立足于精神自我,与那个肉体自我拉开距离,不被它所累。如果这个距离达到了无限远,肉体自我等于不存在了,便是宗教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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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世界观和人生观,但无论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是我们灵魂中的活动,而不是一套现成的意识形态。哲学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对根本问题的追问。
形而上学实际上是人和自己较劲。人本是有限,必归于虚无,不甘心,于是想上升为神,变为无限。可是,人终归不能成为神。也许应该和解,不要太和自己较劲了,在无限与虚无之间,也肯定有限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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