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求根公式就是从ax2+bx+c=0这个一元二次方程的标准式中推出来的。代数对当时的传教士来说,也是新东西,没有办法给康熙深入讲解分析也情有可原。在不明白代数用途的情况下,康熙读完代数后的第一反应其实和当时欧洲人的反应是一样的,对为什么学习代数以及代数的用处有疑问,对思维转变有不适应。
牛顿的《广义算术》严格来说并没有多少学术上的突破,但其主要特点是实用,讲的是技巧,从而大大推动了代数的使用范围。牛顿当时对代数在应用上的推动,有点类似于微软做出了Windows系统,大大拓展了电脑的使用范围。当时给康熙讲代数的是法国傅圣泽神父,他1699年就到中国,大概率他没有看过牛顿的大作,对代数真正的用途也所知有限。为了方便康熙阅读,傅圣泽没有用字母来替代未知量,而用的是天干地支。5比如他给康熙的书中讲的甲与乙之和的平方等于甲平方加乙平方再加二倍甲乙相乘的乘积。这是大家都熟知一元二次方程中的公式(x+y)2=x2+2xy+y2。康熙能看懂这个,但是他不知道这样做的用处是什么。所以他会评价“他说比旧法易,看来比旧法愈难”。上面提到石头下落的题里,牛顿就讲到了一元二次方程几个公式的应用。由于石头落下还涉及自由落体下坠,也就是下落距离和时间平方成正比(d=kt2),因此在这道例题中,牛顿就展示了求解技巧,用到一元二次方程中的求根公式:
平心而论,就算不知道代数在欧洲的发展历史,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对论证某些理论有需求,任何看到康熙读代数这段史料的人,都会感叹康熙学习数学之用功。而且康熙为什么要写这封谕旨?这封谕旨的接收人王道化,是康熙在宫里的奴才。他写这封谕旨传回京城的目的不是要嘲笑代数新法“可笑”,而是要让奴才把它拿给传教士重新书写编辑。
代数其实是人类数学思维的一次重大革命。数学本来是一种确定性的表达,而代数是在确定性中融入了不确定性,也就是用字母表达的部分。欧洲从韦达开始,到经过笛卡尔完善的新代数,也是经过了上百年才慢慢被消化,一直到牛顿把代数应用到物理中,代数这个数学工具才逐渐开始显示其大用处。牛顿在物理领域取得突破前,是剑桥大学教代数的教授。他之前的物理大师,如伽利略和开普勒等都还没有使用代数。1707年牛顿的《广义算术》(Arithmetica Universalis)问世,这是牛顿在剑桥关于代数和方程方面的讲稿汇编。在这本书中,牛顿把开普勒的天体轨道运算重新用代数的方法来演算,展示出了代数演算的优势。牛顿还用一道道题,具体讲解代数的用处。比如,一个石头从井口落下,知道从石头开始下落到听到底部传来回声的时间,问井有多深。这道题中,牛顿把深度设为x,这样石头落下和回声传回来的两段物理过程中的距离都是x。方程建立在时间t=t1+t2 上(t1是石头落下的时间,t2是回声传回的时间,两段都用距离x和石头以及声波运行速度来求得)。这样两段物理过程就通过未知的距离x联系到了一起。4
康熙的奴才确实把这封谕旨抄了一份,交给传教士,让他们赶紧重新把代数整理翻译清楚。这份谕旨的抄件在罗马还有保留。尽管康熙文字中说新法“可笑”,但他直觉到其中有新东西,所以一直在催促传教士把代数重新写清楚。其实传教士当时要介绍代数,也是不容易的。这要求他们自己对代数要有透彻的理解,知道这个方法的新意到底在哪里。现在回看历史,所有人都同意代数是无可取代的数学工具。但这个认识是因为后来的发展让代数的作用完全显露了出来。笛卡尔(1596-1650)创造了坐标系,用代数来计算几何,又经过牛顿和后来的数学家欧拉的完善,代数被用来对世间万物进行运算经过了上百年的发展历程。后来所有科目的科学运算,都离不开代数和方程,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但当时的传教士并不能完全看到代数未来的妙用。除了代数知识以外,要把问题给康熙讲清楚,还要求中文水平高。注意这里要求的中文水平是写作水平,这是中文学习中最难的部分。当时在京的传教士懂代数的有三人,但只有傅圣泽一人勉强能写中文。1716年(康熙驾崩前六年),有号称懂数学的新传教士来华时,康熙还让皇三子专门去询问欧洲有没有新的求立方根和平方根的方法。6康熙其实要问的就是代数中的求根方法。中国传统数学中有平方根和立方根的求解方法,康熙也是知道的。他想要知道的是代数里面的新方法。
代数现在看起来是数学中的基础内容,但对当时的欧洲传教士来说也是一门新学科。代数并不是希腊罗马时期发展出的传统数学部分,而是阿拉伯人花拉子密(Al-Kwarizmi)9世纪(相当于中国唐朝时期)创立的。代数在欧洲各种语言中都叫Algebra,这个词是阿拉伯文的音译。12世纪意大利人把花拉子密的著作翻译成了拉丁文。16世纪法国数学家韦达(Francois Viète,1540-1603)发展出了用字母来演算的新代数,这也是我们现代人所学代数的基础。从康熙朝编订的《数理精蕴》可以看到,大量有代数思维的演算已经被康熙重视和接受了。《数理精蕴》是康熙和皇三子实际参与编订的书。里面有许多二元二次方程的题,还有一元三次方程需要求立方根的题以及求解。康熙和他的儿子没有弄明白的是代数和方程使用的意义是什么。当时康熙对不出现数字,以及为什么要这样来演算数学并不理解,也就是康熙谕旨中抱怨的“无数目,即乘出来亦不知多少”。
比如康熙朝编订的《数理精蕴》中有应用题,列出的算式是x3+8x=1824(书中没有用x,但用代数写出来就是这个等式),这就需要求立方根。”康熙想知道的立方根求解方法,也是困扰了欧洲上百年的问题。按照代数的方法,立方根求解中会出现负数开根号的情况。
第一句:“朕自起身以来,每日同阿哥等察阿尔巴拉新法。”“阿尔巴拉”就是代数,是Algebra的音译。康熙皇帝外出,一路上还和他的皇子一起研读代数这个当时全新的数学科目。这说明什么?如果在旅途的火车上,我们看到一个人拿着一本代数书看,我们的反应是什么?康熙整篇谕旨,说的是他试着在理解这本代数书,但明显没有看懂,最后指示他的奴才把这本书拿去让西洋人共同“细察”,把问题写明白。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是定义出了虚数概念。虚数在英文中叫 Imaginary number,直接翻译过来就是“想象出来的数字”。虚数最早是由笛卡尔提出,但在与实数一起进行运算时还有大量实际操作问题。而虚数相关的各种问题完全解决是在18世纪中期,也就是在中国的乾隆年间。康熙想要知道的问题可能现在看起来不难,但放在当时都是大问题。康熙在得不到好的代数书翻译的情况下,让传教士直接把他们能找到的所有西文代数书都交给皇三子。”六十多岁的康熙还寄希望自已能和他的皇子一起把代数弄明白。在数学中,“元”“次”和“根”等专门术语都是康熙翻译的。
现当代史家引用到这份谕旨都集中在康熙的最后两句,评点代数“算法平平”“可笑”上。这几个词就是吸睛的冲突部分,用来说明康熙自大无知,耽误了西学、科学引入中国。3除了把这几个冲突字眼拣出来,没有人关注这段话的前半部分,也没有人想要理解为什么康熙说“算法平平”“可笑”。
除了在历史细节上经不起推敲,基于清初传教士来华而衍生出的各种文化冲突理论还有一个先天缺陷:就是无法解释传教士事业在康熙时代的辉煌。如果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真的不能调和,西方科学和中国传统思维有冲突,那么为什么传教士在康熙年间能成功,教徒人数成几何级倍数增长,西方知识大量涌入?康熙一朝就是六十一年。六十一年放在历史长河中很短暂,但这也是传教士在中国,和中国百姓一天天、一年年过出来的六十一年。不能因为后来雍正禁了教,就选择性忽视之前调和的日子。传教士在康熙朝得到了各种优待不假,但百姓入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寺庙、道观,教堂,老百姓选择去哪里,到底有没有不可调和的文化冲突,他们是在用行动给出答案。
谕王道化:朕自起身以来,每日同阿哥等察阿尔巴拉新法,最难明白。他说比旧法易,看来比旧法愈难,错处亦甚多,鹘突处也不少。前者朕偶尔传于在京西洋人开数表之根,写得极明白。尔将此上谕抄出并此书发到京里去,着西洋人共同细察,将不通的文章一概删去。还有言者:甲乘甲、乙乘乙总无数目,即乘出来亦不知多少。看起来想是此人算法平平尔,太少二字即可笑也。特谕。
这又涉及一个历史的评判问题。历史应该最少有两次评判。一是当时的人-历史参与者流露出的主观感觉,这可以算作一种评判。二是后来人综合历史上下文的评判。这两种评判可以不同,但是后来的历史评判不能无视当时人自身的感受。比如藏传佛教中一路几千公里磕长头的苦行。如果一位苦行的信徒成为了历史人物,变成了历史研究对象,这时候他磕长头朝拜和朝拜时的满足与期待才是历史中的存在。后来人的历史评判,需要在当时人的行为和感受基础上来做评判。如果完全不考虑当时人的主观感受,而站在现代科学的立场,认为他的苦行没有价值和意义,那就跟当时历史没有了关系,这种评判严格讲也不属于历史研究。本书第二章讲到杨光先时,其实已经谈到过这个问题。杨光先的书和言论在当时没有得到士人的认同,没有引起反响。因而无论他去世一百年后有多少人关注他的观点,历史的事实只有一个:就是他的书当时没有引起反响和认同。所有明末清初相关的历史论述,也都应该建立在杨光先在当时没有得到主流文人认可这个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而鸦片战争以后,杨光先的论说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被重视,被研究,这属于另外一段历史,和明末清初的历史应该区分开来。两段历史的不同,西方已经形成了一个专门的研究派别,就是后世“接受理论”(reception theory)。比如杜甫,唐朝以后各个时代对他的作品有不同的评论和看法,但这些评论和看法不能当成杜甫自身历史的一部分。”
除了对薛凤祚、明安图这样的人物视而不见外,传统文化阻碍西方科学传入的论说还经常对历史材料断章取义。像本书前面提到过的康熙晚年与皇子们一起学习代数的事,就被用来说明康熙阻碍了西方科学的进入。这件事很多书中都有提到,因为有一张康熙亲笔写给他奴才的谕旨存留,谕旨图片和全文如下:
明末清初传教士一批一批来到中国,他们就是当事人。在我们做出任何关于当时中西文化对比的判断时,应该首先看他们怎么说。传教士来到中国后,确实观察到了中西文化方方面面的差异,而且还留下了各种记录。但他们认为那些文化差异是冲突,而且是不可逾越的吗?显然不是。全球化之初,商人和传教士是最早走遍世界的两大群体。跟牟利的过往商人不同,传教士到了世界各地都需要深度融入当地社会。因此,他们的记录都是他们在当地生活后的切身体验。当时生活在中国的传教士,在定居中国前,都到过许多国家,也了解世界各个地区的文化差异。对他们来说,中国社会和文化是很包容的,是在传统文明发达的地区中很有可能接受基督教的地方。当他们在中国发现已在开封定居几百年的犹太人,并得知他们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信仰时,就感叹过传统中国的包容。当时耶稣会神父还去到印度的莫卧儿帝国(1526-1857)。他们也走入了当时莫卧儿帝国一代明君阿克巴大帝(Akbar the Great,1542-1605)的皇宫。但是面对伊斯兰势力,耶稣会神父能够发挥的空间很小。1同时,意大利的耶稣会神父伊波里托·德基德利(Ippolito Desideri,1684-1733)在1716去到了中国西藏。当时西藏知道一些耶稣会神父在北京的事迹,因而伊波里托在西藏还受到了款待,被允许留在拉萨学习藏语、佛教和西藏文化。西藏并没有排斥这位意大利去的神父,还允许他建立一个小的天主堂(一个小房间)。只是伊波里托神父自己发现很难把基督教传进西藏,很难找到信徒。”如果按今天流行的经济学观点,我们把信仰需求看作一个市场的话,那么可以说基督教作为一款信仰产品进入不了西藏市场,因为那里的本土信仰产品已经足够强大。12但当时的内地不一样,基督教作为信仰产品是能够进入到内地的,内地的百姓和主流文人都抱有一种开放的观念,把基督教当作一个外来的新产品在看待。尽管来华的传教士在对待中国传统习俗的态度上有分歧,但那是他们内部的分歧。他们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土地能容纳西方科学和宗教这个大问题上是没有分歧的,所以我们看到,不同的修会都在增派人手到中国。传教士内部的分歧,就像今天跨国大公司不同部门之间对产品如何进入中国市场,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消费习惯,以及如何让产品本土化的过程中有分歧是一样的。佛教于汉代进入中国以后,如何让佛教本土化,如何接入中国传统观念和文化,也是一个持续了上千年的问题。
牛顿(1643-1727)和康熙(1654-1722)基本算是同时代的人。如果把牛顿看作欧洲科学革命奠基人的话,那么康熙一朝就正好处在西方科学革命爆发的前夕。当时除了康熙自己和他的皇子们学习西方知识以外,康熙还在宫里组织八旗子弟来学。比如在宫里面学习的正白旗蒙古族人明安图(1692-1763),看到了法国传教士带来的牛顿无穷极数公式后,就用从传教士那里学来的西方几何证明方法,证明并推导出了卡塔兰数。明安图还推导出了一些衍生公式,这些公式在翻译成现代数学语言后,陆续被国外学者证明。卡特兰数在函数、离散数学中广为使用。它是卡塔兰(1814-1894)在1838年推导出来的,比明安图的证明晚了一百年。2我们知道有明安图这样的八旗子弟存在,就理解为什么当时传教士担心中国人学习西方知识太快。他们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
对于当时的传教士和教皇来说,中西文化没有冲突,冲突的只是他们天主教内部的不同派别。罗马教皇收到康熙的红票,给康熙的回信中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对教内做出的规定会让您不高兴。”天主教即便是在欧洲内部争论时,对孔子以及儒家传统都抱有十足的敬意,认为孔子提倡的“慎终追远”、重视丧葬、敬畏神灵是和天主教教义精神暗合的。他们并没有想过要反对这个传统,而他们要规定的只是受洗的教徒,要他们坚持心中只有一个神灵,就是天主,人教之后不能再求祖先等其他神灵保佑和庇护了。在这个思路指导下,他们规定了教徒哪些传统活动能参加,哪些不能。在传教士和教皇眼中,中西文化在某些具体操作上是有差异的,但不是互相冲突,是可以共存的。后来的历史其实也证明了传教士的基本判断。当儒家文化圈里的中日韩决定引进西方文化的时候,都很快速从容地做到了。在引进西方文化的历史进程中,这几个国家真正担忧的是西方文化是否引进得太多、太快。
康熙末年的传教士也证明了金尼阁的判断。当时传教士真正头痛的问题是中国人学得太快了,他们担心以后没有科学知识继续教给中国。如果把这些传教士看作西方科学的老师的话,那么他们对中国学生们的评价是极高的。传教士到中国的目的是来传教,而他们为方便传教,选择用教授西方科学技术作为先导,来融入中国士大夫群体,这不已经极大地说明问题了么?
哪怕在雍正禁教以后,也没有任何传教士认为这是中西文化冲突所致。一切不过是宫廷政治罢了。雍正禁教在当时传教士看来也只是暂时的挫折。康熙初年鳌拜时期,在汤若望被参劾后,传教士的教堂都被没收了,后来又靠南怀仁东山再起。雍正时期北京的传教士就在等待下一次东山再起的时机。1735年,雍正去世,乾隆登位,康熙朝就活跃于北京官场的巴多明神父马上认为这是一次机会。他找到了内阁官员和康熙的皇十二子,让他们帮忙活动,同时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折子。尽管最后巴多明没能说动乾隆,但这份折子充分说明了传教士的希望和等待。
除了基督教引发的中西文化思考,传教士带来的西方数学、科学,也是文化理论找材料的热门领域。后来的历史中,西方科学没有在中国生根发芽,这是现当代学者都知道的。于是有很多“大”问题伴随这个结果而来。西方科学没能传入,到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还是传统政治制度的问题,还是二者兼有?提出这些问题的人其实有两个预设,一是西方科学没能传进来,二是没能传进来是传统中国的问题。这些反思型的预设,都是拿着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科学技术落后于西方的历史结果反推出来的。但在实际的明清历史中,这两个预设都是不成立的。传教士明末到中国,就发现中国士大夫对基督教兴趣不大,反而只对西方的数学、科学有兴趣。传教士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1577-1628)在万历年间到达杭州,在那里传教两年后,返回罗马报告中国的传教事业。除了教会内部的问题,金尼阁回去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告诉欧洲,中国人对欧洲的自然科学、技术和数学感兴趣。他在欧洲四处募捐,买了7000册关于欧洲各方面的书籍,于1620年运到中国。西方科学技术图书是金尼阁购买书籍中的重要部分,这其中就包括当时欧洲最新的哥白尼日心说的证明等。而帮金尼阁选购图书的是邓玉函。邓玉函是伽利略的学生,在欧洲就是一流学者。金尼阁和邓玉函人华后,和江南士大夫交往频繁,他们费尽心力把西方的书籍运到中国,就用行动说明了他们认为当时中国社会能够接受这些书籍。
乾隆登基后,尽管他没有像康熙那样允许天主教传播,但和雍正不一样,乾隆是愿意使用传教士的。圆明园的喷水池部分就是传教士设计,仿照欧洲宫廷建造的。近年来颇有名气的十二生肖兽首,就是安装在圆明园里用作喷水龙头之用的。巴多明神父年迈之时,还曾上奏乾隆,说自己年纪大了,希望能允许两个年轻传教士来北京照顾他。乾隆允准了。来的两个传教士就是来继承他北京的教堂的。巴多明于1741年在北京病逝,是经历了康雍乾三朝的元老。像巴多明一样在北京等待机会的传教士还有很多。鼎鼎大名的郎世宁也是这样。康熙朝就到北京的他,一直在宫廷里作画,乾隆的母亲就很赏识他,还坚持要乾隆给郎世宁安排个官职,发薪俸给他。13郎世宁从雍正1724年禁教,一直到他1766年去世,又在北京待了四十多年。他到死都还在等待机会,希望有一天能让天主教被朝廷重新认可。乾隆登基后不久,在澳门的传教士专门开过会讨论天主教在中国是否还有希望。会上没有人认为他们的困难来自于中西文化差异或者是文化冲突,他们都认为问题的关键是皇帝的想法。他们都寄希望于北京的传教士能像南怀仁当年一样,找到机会。乾隆中期以后,以郎世宁为代表的宫廷传教士,通过他们的努力,确实也让乾隆对传教士的看法有所改变。乾隆不仅越来越多地使用传教士,还像康熙一样把传教士召入了他的内务府。一些文件显示,传教士又开始找内务府,而不是朝廷部门来处理他们在北京生活上的具体问题。“现存的奏折中可以看到,1760年代后,乾隆又像康熙一样,命令两广总督选送有技术的西洋人到北京。而且1778年以后,乾隆还几次问询沿海官员为什么没有有技术的西洋人前来。乾隆的这些谕旨,最直接地说明传教士耐心等待时机的既定思路是没有错的。
明末清初传教士入华,一直受到各领域理论研究学者的青睐,很大原因是这段历史中的材料足够丰富,同时又足够单纯。丰富是因为尽管中国和世界各地的交流早就开始了,但论深度、广度以及可用到的中西材料,明末清初都是之前时段难以企及的。而单纯是因为鸦片战争以后,尽管有更多的历史材料,但这以后历史有太多的政治军事经济因素掺杂其中。建构理论的人都偏好背景简单的时间段,这样可以减少理论中的变量。因而谈论现当代政治、经济、文化,在牵涉到中西对比的时候,往往都会回溯到这段历史。但讲理论,谈趋势,往往要牺牲的就是个体的多样性。比如跟杨光先(1597-1669)同时代的薛凤祚(1600-1680)就很少被提及。薛凤祚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学习陆王心学。中年后跟传教士学习了西方数学。他是最早学习对数、三角函数的中国人。薛凤祚在康熙时期以及后来的乾隆年间,都被公认为一代大才,学贯中西,受时人追捧。他把对数和三角函数中的几何知识运用到治水中,用来计算河道和河流速度,写下了《两河清汇》(两河指黄河和京杭运河)一书,是兼具中西方知识的治水名著。包括这本书在内,他有三本书被收入了《四库全书》。清代人写的书能被收入《四库全书》中,就是乾隆时期一流学者群体对该书价值的肯定。《四库全书》的编辑在《两河清汇》的书前提要中写道,薛凤祚的学问是跟着西洋人学的,在当时被称为青州之学。青州是山东益都县,是薛凤祚的家乡。学问能以家乡来命名,这在中国传统中是极高的认可。可惜的是,薛凤祚在现当代书写的清代历史中极少被提及。除了专门的数学史论文和书籍,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他身上没有中西冲突,有的只是中西汇通。
早年制定政策的传教士没有想到的是,欧洲教廷内部发生了巨变。从1750年代开始,耶稣会在欧洲受到排挤打压,各国相继取消了耶稣会。1773年教皇宣布解散了耶稣会。(直到1956年,罗马教廷才又恢复了耶稣会的地位。现任教皇方济各就是耶稣会神父。)所以1760年代以后,留守在北京的耶稣会神父基本没有了欧洲的支持。在乾隆日渐对西方感兴趣的时候,耶稣会没有能力再派人到中国来。乾隆发现来北京效力的西洋人越来越少,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文明冲突理论本来就是基于西方历史发展出来的,在中国找材料吃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文明冲突了上千年,互相都不能接受对方。文明冲突理论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发展出来的。后来的学者,非要把信奉“君子和而不同”的儒家文明也加入到这个理论中,就出现了各种削足适履的事例。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入侵中国,这时候看起来仿佛有很多冲突,但这些都是具体利益冲突,而非文明的冲突。英国在跟清朝打两次鸦片战争的同时,还在巴基斯坦、阿富汗、俄国、伊朗、新西兰等众多国家作战。英国打的这些殖民主义战争的核心是经济利益,这和后来与清朝有相似文化背景的日本人侵中国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当然历史就是历史,结果就是传教士没有等来基督教解禁的那一天。但有这样的结果,不等于必然是这样的结果。长期以来,写史的人都希望妙笔生花,把一个个故事讲得逻辑井然,头头是道,同时还希望自己能发前人之未发,概括出事件背后的大势。在历史中总结规律的想法源自于18-19世纪的西方史家和哲学家,他们受到西方科学革命的影响,希望像研究自然界的物理现象一样,找到历史发展的规律。寻找历史规律主导了现当代历史研究,同时也支配了现当代的历史书写。这一影响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史家热衷于讲抽象的“大”历史,而忽视了历史中的个人和那些有血有肉的细节,以及个体生命轨迹中展现出的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就是华语世界的一流史家如陈寅恪,他那部拒绝历史规律、深挖历史细节的《柳如是别传》,在出版半个世纪后,依然不被重视,甚至有评论为陈寅恪惋惜,认为这部书浪费了他晚年的时间和心血。但如果我们能够接受历史并不抽象,它就是由一个一个鲜活的个体共同演绎出来的,那么我们就应该重视历史中的个人,以及接受个人命运及其带有的偶然性和不可测部分都可能会影响到历史。
为什么说是在找材料?因为这些学者面对传教士这段历史,都只对冲突、矛盾的部分有兴趣,只看符合他们理论的那一面历史。纵观清初历史,哪一个与传教士有关联的汉人得到现当代学者最多的关注?是杨光先。为什么这个在清初士林都排不上号的末流人物,到了谢和耐等现当代学者那里,变成了热点,还把他当成时代的代表?就是因为他写下了反传教士、反基督教的论著,为各种冲突理论提供了大量弹药。反过来说,也是因为当时没有真正的名流反基督教,没有“更好”的素材,才让杨光先在后世“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比如前面提到的带了7000本欧洲书籍在明朝万历年间再次进入中国的金尼阁神父。回到中国后,他渐渐开始后悔在教皇面前赞同利玛窦把天主教的神(deus,英文译为god)翻译成中文“上帝”这个词。随着他对中文研究的深入,他认为这个基督教里最关键的词翻译得不对,铸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最后他在1628年一天的清晨四点和神父们一起做完祷告回到房间后,上吊自杀了。自杀在天主教神父中是极其罕见的,而且对于教会来说是丑闻。当时的罗马教会内部都是用密信外加密码交流此事。15之前金尼阁神父为买书到中国一事,在欧洲云游募捐筹款,这让他在欧洲很有名气。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还藏有一副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在金尼阁到安特卫普(Antwerp,比利时城市)募捐时,为金尼阁画的身穿中国儒家衣服的全身像(见图8.2)。金尼阁神父出人意料地自杀身亡,对中国来说,最大的损失就是他要进行的西学翻译事业戛然而止了。我们其实谁也不知道,玄奘要是在路上遇到强盗,没能把佛经带回长安,没把印度的佛经翻译出来会怎样影响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不过二人个体生命中的偶然性,肯定或多或少都影响了某段历史的演进。
20世纪初开始,最早对禁教的解释是中国文化排外。这个说法确实找到了不少国人排外的例子作为证据支撑。1978年改革开放,中国重新融入世界以后,排外理论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冲突理论。二者的区别是“排外”带有贬义,认为是落后文明对先进文明的排斥;而文化冲突把中西文化放在同样的高度,认为冲突的根源是二者不匹配。就像离婚中说性格不合,双方没有高低之分,谁都没有过错,只是不合而已。这个理论最有名的论著是法国谢和耐的《中国与基督教》。这本书最早的1982年法文版,标题是Chine et christian-isme:action et réaction。后面的小标题 action et réaction 是西方世界流行的谚语,来自牛顿力学第三定律,中文直接翻译出来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这句谚语用在谢和耐书里的意思是,来自西方的基督教在中国施加了一个作用力后中国产生了反作用力。在牛顿定律配搭下,这句谚语还有一层隐含意思,就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相等的,但同时方向又相反。也许是这个副标题太隐晦,三年后,1985年剑桥大学出版社的英文版中,把小标题改成了“A Conflict of Cultures”,这样就直白地把“文化冲突”的意思表示了出来。这本书用到了很多中文的材料,同时又把中西文化对等研读,国内早在1989年就有第一个中译本问世。这本书在国内一直受到重视和推崇,先后有多个译本,深深影响了国内对这段历史的看法。表面上看,这本书对于之前的排外理论是一个进步,但是根子上二者并没有区别,都是预设基督教被禁是文化上的问题。谢和耐想找寻到底基督教哪里在中国水土不服,在这个问题指引下,谢和耐找出了很多当时文人写出的反基督教言论,然后分析这些言论文化上的根源,从而得出结论:中西文化的不兼容是清初传教失败的原因。该书的最后一章把不兼容上升到了语言层面,说中西文化的不兼容是中西语言结构上的差异导致的。西方研究中,认为语言是交流和文化的载体,语言表达结构决定了人的思维方式。因而谢和耐讲到的语言结构不兼容是超越文化层面的更深层次的不兼容。谢和耐讲的文化上、语言结构上的问题,本质上并不是历史问题,只是他把这些问题放进了这段历史中,来取用素材。所以从历史取材这个角度上讲,谢和耐和持排外理论的学者在研究方法上并没有不同,都是在预知基督教被禁这个结果后,跑到历史中找自己需要的材料,来论证自己要论证的理论。
历史在一个个的个人选择中充满着不可预料的偶然,正如我们现在的世界在个人决策下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偶然一样。现在的世事就是未来的历史,而历史就是以前的世事。就像2020年开始的新冠疫情,对于个人、国家、世界都是一个偶然性事件,到底它会怎样影响到历史的演进,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这个突然出现的事件,会是无数个人生命中的变量。
历史是一个素材库,无论什么理论,在其中总能找到所需的材料。
在本书涉及的历史时段中,康熙对西学的兴趣和雍正对佛教的修行也都是横跨古今、独一无二的个案。恰好传教士和西学相关的历史都和这两个皇帝的个人喜好紧密相连。1722年秋,康熙已经出去打过一次猎了,回到北京后六十八岁的他竟还意犹未尽。当他再次离开北京去打猎的时候,身体状态应该是不错的。可惜出去不久,他就感染风寒,很快去世了。康熙在病床上匆匆开始了传位,皇四子也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登基了。几个月后,皇三子被发配去给康熙守陵墓,他负责的西学事业也随之停止。又过了几个月,传教士的教也被禁了,这在影响天主教入华的同时也影响了西方科学的传播。当时所有的西方知识都是靠这些来华的传教士亲自带到中国的。他们人不再来,西学传播的渠道也随之减少。对于中国来说,这就使得中国错过了西方科学革命中最重要的18世纪。在谈论近代西方科学革命时,很多人都喜欢上追希腊罗马。但实际上希腊罗马后一千多年,欧洲科学并没有什么大发展。欧洲科学革命中最关键的反而是从阿拉伯传到欧洲的代数,以及在代数上发展出的微积分这两个实用的数学工具。牛顿就是使用这两个工具来解释现实世界的第一人,开启了18世纪欧洲科学的井喷式发展。可惜在代数就快要进入中国时,持续了大约一百年的西学东传,随着康熙的驾崩和雍正的登台而逐渐停止了。当然历史无法假设,要是康熙之后的雍正皇帝没有为难皇三子,是不是西学引进还能持续,从而改变中国的历史进程?我们无从知道答案。但可以知道的是,西学没能继续传播并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也不是传统士人不接受西学的问题。毕竟从万历年间算起,中西互通在明清之际切切实实地走过了一百年。
历史是后来人书写的过去。传教士进入中国的这段历史,中西方学者都很关注。研究西方科学传入中国、中俄关系、西方列强入华、中西文化交流、基督教传播、比较文化理论、殖民主义的等等,都喜欢写这些不远万里来华的传教士。各自切入点不同,历史材料选取不同,讲出的故事也不一样。但无论从什么角度,有什么理论,这些牵涉到传教士入华的历史书写,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书写的人已知道历史发展脉络,即传教士事业在康熙朝的璀璨及之后的陨落。他们都希望讲出一个前因后果,最后殊途同归到一个大问题上:为什么传教士的事业没能传下去?在这个大问题下,不同领域的历史书写又进一步派生出不同的问题。比如,科学史家想要解释为什么传教士没能把西方科学带进中国,而写文化交流的史家想要解释传教士的失败显示了哪些中西文明的冲突。
传统中讲“一朝天子一朝臣”,康雍之间的皇位更替不仅改变了传教士和康熙众多皇子的个人命运,同时也改变了那些跟这些人命运紧密相连的历史。庙堂之上的变动,我们后来者似乎能带着“后见之明”来评点一番;但变动发生前,谁也预料不到,哪有什么规律可总结?史家要做的,也许就是把发生过的故事和细节挖掘出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