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才不介意呢,一点儿也没生气,更别提受伤了。他兴冲冲地说:“这些人可侮辱不了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我身体里住了个论谁都无法侮辱的灵魂。我可不是会介意这些的人,只是一想起做这些事的人,反倒替他们不好意思了。”
可一切本不必如此啊。布克·华盛顿有次说起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给他讲的一件轶事,说的是有次道格拉斯外出旅行,因为种族原因同行的人想把他撵到行李车厢。一个白人支持者冲上来为其他人的冒犯向他道歉:“对不起,道格拉斯先生,他们这样做真是对您的侮辱。”
要将这种豁达保持下去的确很难。相比之下,仇恨则简单多了。大喊大骂是愤怒时候的本能反应。
比如尼克松,他的好斗精神是其成功之本,也是罪恶之源。被迫辞职后,他开始思考,承认自己一直以来展现出的与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势不两立的好斗形象是导致其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他把其他“血气方刚的好斗者”拉拢到身边。人们早就忘了尼克松在水门事件后仍然以压倒性的优势再次当选总统。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停战斗,连记者都成了敌人,还痛斥所有他认为瞧不起自己或怀疑过自己的人,直到情况愈演愈烈,最后不得不引咎辞职。和很多人一样,他给自己带来的伤害比其他人严重太多。追本溯源,总能在根上找到仇恨和怒火的影子。这是自由世界里最有权力的领导人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但像道格拉斯这样的领袖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对敌人的仇恨,而是其怀有的同情和怜悯之心。记得1992年芭芭拉·乔丹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贡献的政治议题,“……爱,爱,爱,爱”。记得马丁·路德·金一次又一次地劝诫,仇恨是沉重的负担,而爱是自由。爱使人改头换面,仇恨却让人精疲力竭。在一篇最著名的演讲中,他再次强调了这个观点:“不管是个人还是集体,都要学会爱我们的敌人,爱所有恨着我们的人,从审视自己开始。”我们必须摆脱自我,因为它以保护之名,让我们无法呼吸;因为正如马丁·路德·金所说:“仇恨无论何时都像癌细胞一般侵蚀那些你最看重的东西。它仿佛强酸,腐蚀掉生活的核心和最美好的存在。”
否则,世界上又会再多一个无限的悲伤循环:富有成功之人一夜间众叛亲离、虚伪偏执,任何不遂心意的事都让他耿耿于怀,咬牙切齿。起初成功的筹码成了现在的最大软肋。他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看成天翻地覆的巨变。小小的伤口溃烂发炎,最终会成为致命的伤害。
细细清点一番,你有哪些不喜欢的东西?想到什么时会感觉厌恶或愤怒?再问问自己:这些冲动的情绪对你当真有所帮助?
也许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个要求确实太苛刻,可至少学会放下仇恨吧。学着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一笑而过。
或想想其他人,这些冲动的情绪对他们当真有所帮助?
因为,像歌词里唱的,“仇恨永远难以放过你”。[1]
尤其是,几乎所有惹恼我们的言行——虚伪、自私、懒惰——本身也都没什么好下场。自我和短见是一种对自己的惩罚。
对付攻击、轻蔑或任何让你不爽的问题,最好该怎么做?去爱吧。我没开玩笑,去爱吧。对待不愿调低音量的邻居,一再让你失望的父母,把你辛辛苦苦做出的文件搞丢了的领导,不愿让你加入其中的小团体,喜欢攻击你的批评者,窃取你商业灵感的前任合作者,劈腿偷腥的伴侣……对待这些人,请去爱吧。
一个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是:难道要用别人的罪过来惩罚自己?
一个令人清醒的残酷事实是,在永恒的时间里有无数气急攻心的男男女女酿下大错,给其他人,给社会,甚至给他们自己带来无端伤害和死亡。原因呢?原因甚至都没人记得了。
想想奥森·威尔斯与赫斯特持续数十年的那场大战吧。威尔斯亲口说过,在赫斯特千方百计想毁掉的那部电影首映的当晚,他在电梯上偶然遇到了他。你们猜发生了什么?他侧身请赫斯特走进电梯,遭到拒绝后还开玩笑地说,要是查尔斯·福斯特·凯恩(电影《公民凯恩》男主角)本人的话,一定会走进来的。
同样,我们都会遇上几件把自己惹毛的烦心事。越位高权重,就越有对自我形象、影响和传奇经历的保护之心。然而稍有不慎,太多的时间就被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面子工程上——妄想让整个世界都顺着自己的意愿走。
威尔斯在电影方面的才华再次得到大众认可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这期间不管他咬着牙拍出了怎样杰出的佳作,或创造了多么伟大的艺术,全都反响平平。然而,这不影响他的生活依然充实幸福。最终,《公民凯恩》成为电影历史上数一数二的杰作。自首次上映后过去了七年,圣西蒙的赫斯特城堡终于播映了这部片子。到今天,那里早已成了一个国家公园。
这出闹剧使《公民凯恩》票房大败。它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在电影史中重新找回应有的位置。赫斯特这套扭转狂澜的动作,真可谓高投入、大手笔。
委屈吗?当然。但威尔斯并未因此而自毁一生。他交往了二十多年的女朋友在他葬礼的悼词中提到了赫斯特,还提到了威尔斯在以冷漠无情而闻名的电影行业里受到的所有奚落,“我敢保证,他从没因此而变成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人”。换句话说,他从没变成赫斯特那样的人。
赫斯特打官司的故事结局让人哭笑不得。他先派手下最具影响力的八卦专栏作家卢埃拉·帕森斯去电影工作室要求看片。根据帕森斯发回的观后感,他决定不惜一切手段阻止这部电影公映。他下了铁令,从今以后公司的所有报纸不得提到任何雷电华(也就是《公民凯恩》的制作公司)拍的电影。十几年过去了,威尔斯的名字还在赫斯特旗下报纸的黑名单上。赫斯特的报纸开始搜罗关于威尔斯的负面新闻,并打探他的私人生活。报纸的八卦专栏作家威胁要把雷电华董事会的每个成员都扒个底朝天。赫斯特还搬出损招,通过给整个电影行业施加压力的方式来逼迫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联合抵制《公民凯恩》。他拿出80万美元想买下电影版权,让它永远不见天日。大部分电影院线在压力之下不得已拒绝放映,所有赫斯特手下的传媒品牌都禁止播出关于这部电影的宣传。赫斯特身边的走狗们更是开始向官方媒体恶意诋毁威尔斯,直到1941年,埃德加·胡佛在任时期的联邦调查局给威尔斯建立了档案。
不是人人都有能力这样处理问题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宽恕和谅解的能力也不同。即使一些人选择了暂且忍气吞声,他们的身上却依旧背负着毫无必要的记恨。还记得那个一跃成为金属乐队吉他手的柯克·哈密特吗?他顶替了戴夫·马斯坦恩的位置,而后者加入了另一支摇滚乐队,大屠杀(Megadeth)。在日后实现的让人不可思议的成功光环下,多年前遭到队员的背叛和伤害仍然刻骨铭心。马斯坦恩每次想起都又恨又怒,最后染上了毒瘾,差点一命呜呼。整整十八年过去了,他终于开始消化仇恨,但直言那种伤害仿佛还发生在昨日。当你听他讲起过去的事时,比如有一次他透过镜头给曾经的队友捎话,那种怨气好像来自一个露宿在天桥下的流浪汉。而事实呢,这个男人卖出了几百万销量的唱片,写了不少经典歌曲,早就过上了摇滚明星的生活。
一来二去,这是一场仇恨与嫉妒的拉力,却引起众多我们最不愿看到的影响。在互联网时代里,我们管这种现象称作史翠珊效应(以著名歌手、演员芭芭拉·史翠珊命名,她曾试图通过法律手段把一张自己家的照片从网上删去。结果事与愿违,反而引来了更多人围观),出于愤恨或自我主义想毁灭某物,但常常只起到助长和传播的反作用。
谁没有痛过几回啊——像歌词里写的,痛苦“龇着一口烂牙朝我们冷笑”[2]。自我让人走不出过去,忘不掉曾经的人和事;遗憾也好,仇恨也罢,那疼痛都是真实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愈合了,唯独只剩下你看不到眼前除了自我之外其他的东西。你无法接受总会有人无意或有意伤害到你的事实。你能做的只有恨。
有趣的是,第一,赫斯特极有可能从没看过这部电影,根本就不知道里面讲了些什么。第二,电影本身并不针对他——或是不只针对他(据我们所知,剧中主角查尔斯·福斯特·凯恩身上有很多著名人物的影子:萨缪尔·英萨尔、罗伯特·麦考密克等;影片受到两位颇为相像的艺术巨匠启发,他们分别是查理·卓别林和阿道司·赫胥黎。这部电影的初衷不在于诋毁,而在于引发共鸣和思考)。第三,赫斯特是当时世界最富有的人之一,打这场官司时他已78岁,步入人生暮年。为何要在一部新人导演的处女作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浪费大把时间呢?第四,正是因为他的官司,这部电影在民间舆论中的地位才得以巩固,且侧面证明了赫斯特的能力还不足以一手遮天。令人感到讽刺的是,他给自己招黑的本事比其他所有对他指指点点的人都要强。
身处失败和逆境,仇恨是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责怪因仇恨而生,总想把黑锅推到别人身上。这种态度本身就是种打扰,让人忙于复仇或揭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恶行。
声名狼藉的传媒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坚信这部电影是以他的经历为蓝本,且拍得一点也不留情面。他随后开始了漫漫维权之路,决心毁掉这部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可这能让我们离心中的目标更近一点吗?并不能。结局就算原地不动都还算好的,怕就怕越来越往后退,直至阻碍了大局的进步。就算我们已经像赫斯特一样功成名就,仍然难保一世英名不因此而多了污点,或让原本的黄金岁月变得阴暗不堪。
1939年,年纪尚轻的绝世天才奥森·威尔斯拿到一纸好莱坞史上前所未见的优厚合同。雷电华电影公司要他自选、自编、自演、自导两部电影作品。他选择的第一部,是一位报业大亨受困于自己亲手打下的商业帝国和奢靡生活的悲剧故事,名为《公民凯恩》。
当我们在仇恨之海苦苦挣扎时,爱就静静地待在岸上。不自我,不闭塞,自有其积极、敏感、平和、奉献。
——欧里庇得斯
[1]来自美国歌手Nada Surf的歌曲Always Love,本章标题也取自这首歌。
和世界生什么气呢!好像世界能注意到你似的。
[2]来自Megadeth的代表作Sweating Bulle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