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甘本看来,人类生活的政治化,只有通过和统治权力产生关联才能够实现,即“只有通过完全听凭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权力”[18]。赤裸的、随时面对死亡威胁的生命和至高权力总是相互依存:“在现代社会,我们习惯于通过公民权利、自由意志以及社会契约等概念来理解政治空间,与此相反,从至高权力的角度看,只有赤裸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政治的存在。”[19]那“暴露在死亡面前的生命”是“最初的政治存在”。“政治的原始形式”是一种禁令、绝罚,它产生了“神圣人的赤裸的生命”。至高权力和神圣人的赤裸生命,二者存在于同一秩序的两个极端。相对于至高权力,所有人都是潜在意义上的神圣人。
神圣人最初指由于犯下罪行被逐出社会的人。人们可以杀害神圣人,而不会因此受到惩罚。独裁者拥有绝对的权力,他能够推翻现行的法律制度。他代表了立法权,他处于法外之地,同时和法律产生关联。独裁者无须被赋予权力,他享有制定法律的特权。在特殊的情况下,他能够取消现行的法律制度,从而产生一个法律真空地带,在这里他对其他人拥有绝对的支配权。神圣人的产生便是君权的最初产物。他的生命是赤裸的,由于他处于法律之外并随时面对被杀害的危险。
阿甘本关于神圣人的理论依然坚持否定的模式。施暴者和受害者,绝对君权和神圣人,是彼此明确区分的对立概念。在阿甘本看来,绝对君权和神圣人的赤裸生命,“位于一个秩序的两个极端”。阿甘本所论述的特殊状态是一种否定的状态。与之相反,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则处于一种绝对的正常状态,即一种积极的状态。阿甘本忽视了在权威社会向功绩社会转化过程中发生的权力转变。
在理想自我面前,真实的自我是一个失败者,他被淹没在自怨自艾中。自我同自身发动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没有胜利者,因为胜利意味着胜利者的死亡。功绩主体在胜利的同时走向毁灭。积极社会摆脱了一切来自他者的约束,却陷入了毁灭性的自我束缚。因此,精力枯竭、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成为21世纪的流行病,它们都带有自我攻击的特征。病人对自身施加暴力、剥削自我。自我形成的暴力取代了他者的暴力,前者的破坏力更大,由于受害者生活在一种虚假的自由感之中。
功绩主体脱离了一切外在统治机构,这些外在机制剥削他,迫使他劳动。功绩主体只听命于自身。外在统治机构的消亡并没有取消强制结构。如今,自由和束缚融为一体。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自由的约束之中,即追求效率最大化。他进行自我剥削。剥削者同时是受剥削者,也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主人和奴隶。为了提供效率,资本主义制度把他者剥削转化为自我剥削。功绩主体把自己视作自由人(homo liber)、拥有绝对主权的个体,实质上却是神圣人。功绩主体既拥有绝对主权,同时也是神圣人。自由人和神圣人合为一体。通过这种悖论的方式,至高权力和神圣人在功绩社会中仍然相互依存。
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不屈服于任何人。事实上,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主体,因为主体的根本属性即是屈从(subject to)。他把自我积极化,解放自我,使其成为一个建设项目。从主体转化为项目却没有消除束缚。曾经来自他者的约束如今变为自我约束,后者却伪装成自由。这一发展变化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存在密切关联。当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时,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功绩社会是自我剥削的社会。功绩主体不断剥削自我,直至精力枯竭。他发展出一种自我攻击,并往往以自我毁灭为终结。建构自我的项目(Projekt)如同一枚子弹(Projektil),功绩主体开枪瞄准自身。
阿甘本声称,所有人都是潜在的神圣人,由于我们全部处于至高权力的统治下,因此都面对绝对的死亡威胁。阿甘本的诊断不符合当今社会的特征,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是绝对君权的社会。如今,把我们变为神圣人的绝罚并非来自至高权力,而是来自对效率的追求。功绩主体幻想自己是自由人,拥有绝对主权,却处于效率的禁令之下,使自身成为神圣人。
在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的转型过程中,超我被积极化为理想的自我。超我是压抑性的。它的主要功能是发布禁令。超我具有“严厉、残酷、压倒性的约束力”,以及“严酷的限制和无情的禁令”,并以此控制自我。有别于压抑性的超我,理想的自我富有魅惑性。功绩主体按照理想的自我形象构造自身,而规训主体则屈从于超我。构造和屈从是两种不同的存在状态。超我产生了一种否定的约束。与之相反,理想的自我对个体形成一种积极的压力。超我的否定性限制了自我的自由。按照理想自我去建构自身则被视作一种自由之举。自我被困在一个永远无法达到的理想自我之中,因此变得日益消沉疲惫。由于真实自我和理想自我之间存在鸿沟,从而产生了一种自我攻击。
埃亨伯格关于抑郁症的理论也忽视了功绩社会内部的系统暴力。他在很大程度上把暴力置于心理层面,而忽视了经济、政治因素。因此,埃亨伯格注意到功绩主体患有心理疾病,却没有从中发现新自由主义的统治关系,即雇主变成了自身的奴隶。
如今,对抗不存在于不同的群体、意识形态或阶级之间,而存在于个体之间,埃亨伯格认为,这一转变是导致功绩主体危机的主要原因,但事实并非如此。[17]个体之间的竞争并不是问题所在,而是个体的自我指涉,即和自我的竞争激化成为一种绝对的竞争。功绩主体同自我抗争,从而陷入一种毁灭性的压力之中,他必须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自我剥削,伪装成自由的形式,并以死亡为终结。精力枯竭便是这种绝对化竞争的后果。
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把生存绝对化。人们生活在一种幻觉中,即更多的资本能够创造更长久的生命。生命和死亡被严格、僵硬地区分开来,生命也因此被蒙上了恐怖、僵化的阴影。为了生存,人们患上了歇斯底里症,而不再关心如何更好地生活。[20]生命被简化成一种生物机能过程,生命变得赤裸,褪去了一切装饰和叙事。然而,生命远比生物机能和健康要复杂、丰富,简化的生命失去了活力。当生命变得赤裸,如同一枚钱币,并且空洞无物,缺乏任何叙事性内容,这时便产生了健康狂热症。由于社会的原子化和公共事业的退化,个体仅剩下自我的身体,因此要不惜代价地维护它的健康。为了保持健康,赤裸的生命取消了一切目的论、一切企图。这种健康是自我指涉的,其内在是空洞的,一种无目的的目的论。
埃亨伯格认为,冲突的缺失导致了抑郁症:“抑郁症盛行的原因在于冲突的缺失,主体概念以冲突为基础,这种主体概念是19世纪末期留给我们的遗产。”[15]这种冲突模型主导了经典的精神分析学。病人如果能够意识到,他的内在心理中存在冲突,换言之,如果他将自身提升到意识层面,那么他便痊愈了。冲突模型以压抑、否定为前提。因此,它不再适用于当今的抑郁症,因为其中全然不存在否定性。尽管埃亨伯格注意到,冲突的缺失导致了抑郁症,然而在解读抑郁症时他却继续沿用了冲突模型。在他看来,抑郁症以一种隐蔽的冲突为基础,由于抗抑郁药的出现,这种冲突变得更加隐秘,“一方面是实现自我的神圣信条,另一方面是对功绩的崇拜,二者使冲突变得越来越不明确,并失去了其稳定的主导地位,然而冲突却没有消失”[16]。不同于埃亨伯格的观点,功绩主体不允许负面情绪出现,因此也不会累积形成冲突。功绩主体不断追求提高效率,这种压力剥夺了他的语言能力。他同时也失去了处理冲突的能力,因为这项工作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相比之下,服用抗抑郁药则简便得多,可以使他快速地恢复功能和效率。
在功绩社会中,神圣人的生命同样是神圣、赤裸的,但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他的生命是赤裸的,由于褪去了一切超验维度,仅剩下此在的、裸露的生命,只能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之延长。健康被奉为新的神明。[21]因此赤裸的生命变得神圣。有别于极权社会中的神圣人,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还拥有一个特点,即他是无法被杀死的。他的生命如同僵尸一般。他过度活跃,以至于他既不能死去,也毫无生气。
埃亨伯格仅仅从个体的心理和病理学角度考察抑郁症,而忽视了其经济背景。并非自主的人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耗尽力量,从而导致了抑郁症。过度劳累作为一种病理现象,更多地是由心甘情愿的自我剥削所导致。个体面对扩展、转化、创造个人的命令,这一命令的背面便是抑郁症,它同时需要一定数量的身份选项。人们越频繁地更换身份,便需要开发越多的选项。在工业时代的规训社会中,个体拥有固定不变的身份,而后工业时代的功绩社会则需要灵活的个体身份,以便不断提高生产效率。
[1] Sigmund Freud, »Das Ich und das Es«, in: ders., Das Ich und das Es. Metapsychologische Schriften, Frankfurt a. M. 1992, S. 294.
抑郁和歇斯底里或悲伤一样,是否定的现象,而抑郁症则是和过度的积极性相关联。在埃亨伯格看来,抑郁症是抑郁的民主化形式,这一观点忽视了二者的根本性差异。应当从别处寻找抑郁症和民主制的关联。按照卡尔·施密特的理论,抑郁症是民主制的典型症状,由于民主制失去了决定的力量,缺少能够产生决议的强权。
[2] Immanuel Kant, Die Metaphysik der Sitten, hrsg. von W.Weischedel, Darmstadt 1983, S. 573.
然而,尼采的文化批判存在一个问题,他完全忽视了经济发展的影响。他提出的终极形式,即自我拥有一个固定的“内涵”,对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来说过于僵化。换言之,终极形式阻碍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加速发展。当功绩主体保持开放、灵活的状态时,他能够最有效地进行自我剥削,因此他成了“末人”。
[3] Ebd.
患有抑郁症的功绩主体不是自主的“超人”,而更多地是“末人”。与埃亨伯格的观点相反,尼采的超人恰恰是疲倦的功绩主体的对立面。超人是悠闲的。尼采反对过度活跃。“强大的灵魂”拥有“宁静”,他“行动迟缓”并“对一切过于活跃之物感到厌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写道:“你们所有热爱苦工的人,你们热爱快速、新颖和陌生之物。你们无法承受自身,你们的辛劳是一种逃避,是意图忘却自我。如果你们更加相信人生,你们便不会拜倒在瞬间面前。然而你们的内在缺少足够充实的内容去等待——甚至也不能偷懒。”[14]缺少了牵引自我的万有引力,便会产生疾病。每个人都有义务“必须成为他自身”,“只属于他自身”,这一绝对命令取消了联结彼此的引力。
[4] Ebd.,S. 574.
阿兰·埃亨伯格认为,抑郁和抑郁症之间仅仅存在量的差别。抑郁曾经只属于少数精英,被民主化为如今的抑郁症:“如果说抑郁曾经是一个独特群体的属性,那么抑郁症则显示这种独特性已然变得大众化。”[12]抑郁症是一种“平等化的抑郁,是民主社会的典型疾病”。埃亨伯格认为,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尼采曾预言过的自主的人(der souveräne Mensch)大量出现,抑郁症便是这一时代的产物。按照这种观点,抑郁症患者因为其自主性而精疲力竭,他没有力量做自己的主人。由于持续不断地追求主动性,他变得疲惫不堪。埃亨伯格提出的抑郁症病原学理论陷入了一个悖论,因为抑郁概念形成于古代,当时尚不存在疲倦的功绩主体。一个古代的抑郁者完全不同于抑郁症患者,后者没有能力“做自己的主人”,亦缺少“成为自己的激情”[13]。
[5] 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 hrsg. von W.Weischedel, Darmstadt 1983, S. 239.
当一个承载大量力比多的客体消失时,便产生了悲伤。悲伤者完全沉浸于对他者的爱恋中。现代晚期的自我却将大部分的力比多能量投注到自身之上。剩余的力比多被分配到不断增多的交流和短暂、肤浅的关系之中。这种关联是薄弱的,因此很容易把力比多从一个对象转移至新的对象。漫长、痛苦的“哀悼期”也便没有必要了。社交网络中的“朋友”承担的主要功能在于,提升个体的自恋式自我感受。他们构成了一群鼓掌喝彩的观众,为自我提供关注,而自我则如同商品一样展示自身。
[6] Richard Sennett, Verfall und Ende des öffentlichen Lebens. Die Tyrannei der Intimität, Berlin 2008, S. 563.
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拥有过量的选择,因此没有能力建立一种密切的联结。抑郁症患者身上,一切关联被解除,包括同自身的联系。悲伤和抑郁症的区别体现在,前者和客体之间存在强烈的力比多关联(starke libidinöse Bindung)。抑郁症则没有客体,因此没有明确的方向。抑郁症和抑郁也应当被区分开来。抑郁以一种缺失的经验为前提,因此它尚且处于一种关系之中,即和缺席之物的一种否定性关联。与之相反,抑郁症则切断了一切关系和联结。
[7] Ebd.,S. 581.
新媒体和信息交流技术也逐渐消除了自我同他者的关联。数码世界缺少他者和反抗力量。在虚拟空间中,自我甚至能够摆脱“现实原则”任意移动,现实原则即一种他者的、对抗的原则。自恋式自我在虚拟空间中主要面对自身。虚拟化和数字化进程将导致对抗的现实世界逐渐消失。
[8] Freud, »Das Ich und das Es«, S. 268.
弗洛伊德认为,他者内化为自我的一部分,自我和被内化的他者之间的毁灭性关系便是抑郁症。通过这种方式,原本个体和他者之间的矛盾被内化了,转化成和自我的冲突关系,从而导致自我的困窘和自我攻击。当今的功绩主体患有抑郁症,患病的前提条件却不是消失的个体和他者间的冲突关系。其中并不存在他者的层面。导致抑郁症和最终精力枯竭的原因在于,过度紧张的、过量的、自恋式自我指涉,这种自我关注带有自我毁灭的性质。疲惫的、抑郁的功绩主体在不断地消耗自我。在同自身的战斗中,他因为自身而困苦不堪。现代功绩主体没有能力从自身中抽离,无法抵达外在和他者,无法进入世界,只能沉湎于自身之中,却导致了矛盾的结果——自我的瓦解和空虚。他将自己困在一架不断加速、围绕自身旋转的疯狂竞争(Hamsterrad)之中。
[9] Alain Ehrenberg, Das erschöpfte Selbst. Depression und Gesellschaft in der Gegenwart, Frankfurt a. M. 2004, S. 273.
然而在抑郁症中,则没有无意识的参与。阿兰·埃亨伯格却断定:“正是抑郁症的发展历史,帮助我们理解了社会和精神领域的重要转向。抑郁症势不可当地增多,从而迫使20世纪上半叶的主体进行了两个层面的调整:心理的解放和身份认同的不确定性,个人的主动性以及行动能力的缺失。以上两个层面清楚地显示出一些人类危机,即精神病学中的神经冲突转变为抑郁症式的匮乏感。由此形成的人类个体将面临来自未知事物的信号,人类无法掌控这些未知物。这一不可化约的部分,在西方世界被称作无意识……”[9]在埃亨伯格看来,抑郁症象征了“不可控”和“不可化约之物”[10]。它产生于“无限可能性和不可控性之间的碰撞”[11]。按照这一观点,个体追求自主性,在不可控之物面前遭遇失败,由此产生了抑郁症。然而,不可控、不可化约或陌生之物如同无意识一样,是否定性形象,在积极性过剩的功绩社会中,它们并不是决定性要素。
[10] Ebd.,S. 277:“在拥有无限可能的时代里,抑郁症代表了不可控的因素。我们能够操控我们的精神和身体属性,我们能够通过各种方式解除我们的限制,然而这些操作不能带给我们自由。限制和自由改变了自身的形态,然而‘不可化约之物’却并未减少。”
当今的功绩社会充满了自由观念和去管制化,大规模地解除了规训社会下的种种限制和禁令。其后果是彻底的去界限化和普遍的混乱无序。如今丹尼尔·保罗·施雷柏尔(Daniel Paul Schreber)一般的偏执型妄想症已经不存在了,弗洛伊德将施雷柏尔的疾病归因于受到压抑的同性恋倾向。“施雷柏尔病例”是19世纪规训社会的典型案例,针对同性恋的严格禁令在其中占据统治地位,乃至于一切享乐、快感都遭到禁止。
[11] Ebd.,S. 275.
弗洛伊德强调,无意识和压抑机制“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关联的”。然而当今的心理疾病,如抑郁症、过劳症或注意力缺乏多动症之中并不存在压抑和否定机制。它们更多地指向过度的积极性,不是否定性,而是缺乏拒绝的能力;不是“不允许”,而是“能做任何事情”。因此精神分析学不适用于这些病症。抑郁症不是压抑的后果,不是由超我一般的统治机制所导致。在抑郁症患者身上,没有发生“转化”过程,没有关于受压抑心理内容的暗示。
[12] Ebd.,S. 262.
卡尔·施密特指出,敌人宁可说是“内在分裂的标志”,而“并非一个唯一的、真实的敌人”。关于朋友也是同样的情形。在施密特看来,不存在一个唯一的朋友,而仅仅表明了个性和形态的匮乏。施密特认为,后现代个体在脸书上拥有众多好友,只体现了自身缺乏个性和形态。从积极的方面讲,无个性的人是灵活变通的,他能够呈现出任何一种形态,承担任何一种角色和任务。不定型和灵活性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13] Ebd.,S. 199.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个性”是一种否定性现象,因为如果没有心理审查机制,个性便无法形成。弗洛伊德将它定义为“客体侵占的痕迹”[8]。当自我意识到在本我之中发生了客体入侵时,他通过压抑机制试图抵抗入侵。个性之中便包含了压抑的经历。个性建构了一种自我和本我、超我之间的特殊关系。歇斯底里症患者表现出独特的性格形态,而抑郁症患者则是不定型的、无形态的。后者是没有个性的人。
[14] 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Ein Buch für alle und keinen (1883—1885), in: Nietzsche Werke. Kritische Gesamtausgabe, hrsg.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6. Abteilung, 1. Band, Berlin 1968, S. 52 f.
歇斯底里症是规训社会的典型心理疾病,精神分析学也建立在这种病症之上,它以否定性的驱逐为前提,无意识也由此产生。欲望被驱赶进入无意识,并“转化”为身体症状,显著地呈现在患者身上。歇斯底里症患者展示出一种独特的形态。因此,歇斯底里症同抑郁症明显地区分开来。
[15] Ehrenberg, Das erschöpfte Selbst, S. 11.
尽管塞尼特将现代个体的心理障碍同自恋情结(Narzissmus)联系在一起,但他却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期望不断提升,任何一次经历都无法带来满足,相应地,没有能力去完成任何一件事情。完成某项任务的满足感被屏蔽了,因为这种感觉使个人的经历具象化,使其拥有了形态和外貌,从而脱离自我,获得独立的存在。”[7]然而,现实情况恰恰相反。完成某项任务的感觉并没有被有意地“屏蔽”,而是从未产生过这种大功告成的感觉。自恋的主体并非不渴望终结,而是无法抵达终点。效绩强迫症促使他不断地提升效能。因此永远无法达到获得奖赏的休止点。他永远生活在负罪感和匮乏感之中。由于他同自身竞争,不断试图超越自己,直到最终崩溃毁灭。他苦于精神瘫痪——过劳症——的折磨,功绩主体努力实现自我,直至死亡。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在这里合而为一。
[16] Ebd.,S. 248.
他者的缺席将首先导致一种奖赏危机。奖赏作为一种认同机制,需要他者或第三方为前提条件。理查德·塞尼特(Richard Sennett)也认为自恋型人格障碍和他者的缺失导致了奖赏危机:“自恋是一种人格障碍,它恰恰同自爱相反。沉浸于自我之中不会带来奖赏,而只会导致痛苦。自我和他者之间的界限消失了,这意味着自我再也不能遭遇‘新事物’或‘他者’。后者已经被吸收和改造,直到自我在其中发现了自身——然而他者也因此丧失了意义。……自恋者不从经验出发,他希望——在一切他遭遇的对象中——体验到自身。……自恋者沉溺于自身之中……”[6]人们在种种经验(Erfahrung)之中遭遇他者。经验是变化的,即被他者改变,而体验(Erlebnisse)则将自我延伸至他者和世界之中,是一种同化机制。在自爱形式下,自我和他者的界限是明晰的,而自恋则模糊了一切界限。自我无限扩张,因而变得混沌不清。
[17] 参见上书,第267页:“个体间的竞争取代了不同群体间的斗争。……我们正在经历一种双重的现象:一方面,不断扩张但却依然抽象的全球化进程;另一方面,同样不断增长的、切实可感受的个体化进程。人们能够同时对抗一位主管或一个敌对的阶级,然而人们如何去对抗全球化发展呢?”
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不再臣服于任何义务。他的信条不再是顺从、法规和履行义务,而是自由和自愿。他工作的首要目的在于获得乐趣。他并非遵从他人的指令行事,而是更多地听命于自己。他成了自身的雇主,从而摆脱了负面的、发号施令的他者。这种脱离他者的自由却并非一种单纯的释放和解脱。自由的辩证法不幸地将其自身转化为强制和束缚。
[18] Giorgio Agamben, Homo sacer. Die Souveränität der Macht und das nackte Leben, Frankfurt a. M. 2002, S. 100.
规训主体不是享乐主体,而是义务主体。康德的主体也服务于一项职责,从而压抑他的“天性”。康德的上帝,“一个统治一切的道德存在”,不仅仅是一个惩罚和判决的机构,他还有另一个常被忽视的、十分重要的面向,即作为一种奖赏的机制。道德的主体作为义务主体尽管为了美德而压制了一切享乐的天性,然而为了奖励他在痛苦中完成工作,有德性的上帝将赐予他福祉。上帝的赐福将“完全按照和德性相称的比例”进行“分配”[5]。道德的成就将得到相应的报酬。道德主体为了美德而承担痛苦,同时也清楚即将获得的奖赏。他和作为奖赏机制的他者之间存在一种亲密关系。这里不存在奖赏危机,因为上帝是守信的、不会欺诈的。
[19] Ebd.,S. 116.
弗洛伊德式自我的主要成果在于完成一项义务。他在这一点上类似于康德的规训主体。在康德的理论中,道德良知取代了超我的位置。他的道德主体同时也臣服于一种“暴力”:“每个人都拥有良心,并且感到自己被一个内在的法官注视,此内在法官威吓他,使他充满敬畏(一种与恐惧相结合的尊敬)。而这种看守着他内心法则的力量,并不是某种他自己(随意)造成的东西,而是处于他本质之中、与生俱来的。”[2]康德的主体和弗洛伊德的一样是内在分裂的。一个他者发号施令,却同时也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这种原始的知性、道德(由于它是一种义务的观念)能力,也被称为良心,它具有这种特性,即,虽然它的工作是一项针对自身的任务,却被它自己的理性所逼迫,好像是在另一个人的命令下去从事这一工作。”[3]康德将人的这一分裂状态称为“双重自我”(das doppelte Selbst)或“二重人格”(die zweifache Persönlichkeit)。[4]道德的自我同时是被告人和法官。
[20] 亚里士多德认为,单纯地追求资本是应受谴责的,由于人将仅仅关注生存,而不关心好的生活。“在一些人看来,这便是经营财产的目的。他们还进而捍卫如下观点,人们必须守护自己的财富,并试图无限地增加财富。这种观念的基础在于,辛勤地为生活操劳,然而却不是为了好的生活;由于这种欲求是无限的,因此人们寻找无限的可能性去实现欲求。”(Politik, 1257b.)
弗洛伊德理论中使用的情态动词是“应当”(Sollen),而适用于功绩社会的则是“能够”(Können)。社会的变迁导致了人类心理内部的转化。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和过去的规训主体拥有完全不同的心理,不再适用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弗洛伊德的心理模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否定、压抑和对违规的恐惧感。自我成为一个“恐惧的场所”(Angststätte)。[1]现代晚期的功绩主体则完全不同。他是一个肯定的主体。如果说无意识(das Unbewusste)必须和否定性的排斥和压抑相连,那么这种全新的、解放的功绩主体则不再拥有无意识,而是后弗洛伊德式的“自我”。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不是一种超越时间的存在。它是压迫性规训社会的产物,如今我们已经逐渐与之告别。
[21] 尼采的“末人”将健康奉为神明:“他们崇拜健康。‘我们找到了幸福’——末人说着,眨眨眼睛。”(Also sprach Zarathustra,Kritische Gesamtausgabe, 5. Abteilung, 1. Band, S. 14.)
弗洛伊德构想的心理机制是一种充满了禁令和戒律的压抑性机制。它如同规训社会一样,主要由医院、疯人院、监狱、军营和工厂构成。因此,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只有在压抑性社会中才有效,其组织结构以否定性的禁令为基础。但如今的社会不再以规训为主要内容,而是一个功绩社会,它逐步消除了戒律和禁令,成为一个自由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