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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看的教育

有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积极的能力是去做某事。与之相反,消极的能力是不去做某事,按照尼采的说法,是说“不”的能力。这种消极的能力有别于单纯的无能,即没有能力做某事。无能仅仅是积极能力的反面。它本身也是积极的,由于它和某件事物联结在一起,即它无法完成某事。消极的能力则超越了这种束缚于某件事物的积极性。它是一种不去做某事的能力。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Geistigkeit)也完全不可能存在。如果一个人只拥有去做某事的能力,缺少不做某事的能力,那么他将陷入致命的过度活跃之中。如果一个人只有去思考的能力,那么思想将迷失在一系列无止境的对象中。沉思(Nachdenken)也便不可能存在,因为积极的力量,也就是过度的积极性,只允许“持续不断地向前思考”(Fortdenken)。

社会逐渐增长的积极性还削弱了其他一些情感,例如恐惧和悲伤,这些情感以否定性为基础,即它们是消极的情感。[2]如果说思想本身是一个“由抗体和自然免疫反应编织成的网络”[3],那么一旦缺少了否定性,思想将转化为一种计算。电脑的计算能力优于人类大脑,能够毫无阻碍地容纳庞大的数据,也许原因正在于电脑缺少任何他者性(Andersheit)。它是一台积极主动的机器(Positivmaschine)。正是基于一种自闭症式的自我指涉,以及否定性的缺席,白痴学者(idiot savant)才能取得其成就,而只有计算机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伴随着世界变得普遍积极化,人类和社会也都转化为一部自我封闭的效能机器。可以说,超负荷劳作使效绩最大化,同时也消除了否定性,因为后者将阻碍工作程序的加速。如果人类是一种否定性生物,那么世界的全面积极化将导致危险的后果。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正是否定性为存在赋予活力。

“不作为”的否定性是沉思冥想的一个主要特征。例如,在禅修的状态下,修行者试图达到无为的、纯粹的否定性,也就是一种虚空(die Leere),以此摆脱那些压迫性的、蜂拥而至的事物。这是一种极度积极的状态,不含任何否定性。它是一种训练,其目的是达到一种自主自为的状态,即一种中间平衡点。如果一个人仅拥有积极的力量,那么他将完全被动地屈从于对象事物中。尽管看似矛盾,过度活跃是一种极度被动的行为方式,阻碍了一切自由的行动。它基于一种片面的、绝对化的积极力量。

在这一普遍加速和过度活跃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也忘却了愤怒(Wut)。愤怒拥有一种特殊的时间属性,与普遍加速和过度活跃无法相容。后者不允许存在时间距离,未来被压缩成延长的当下。此外,它还缺少否定性,只有否定性才能形成投向他者的目光。与之相反,愤怒对当下提出质疑。它以当下的间歇和中断为前提。在这一点上它有别于生气(Ärger)。普遍的涣散是当下社会的主要特征,因此无法提供愤怒所需的能量和专注。愤怒是一种能力,它能够中断一种状态,从而开始一个新的状态。如今,愤怒越来越让位于生气或不快,后两者却没有能力引发决定性的改变。例如人会对于不可避免的事情感到气恼。气恼相对于愤怒,好比害怕(Furcht)相对于恐惧(Angst)。害怕往往针对一个特定的对象,与之相反,恐惧则是一种存在状态(das Sein als solche)。它包含、动摇了整个存在。与之相似,愤怒也并不针对某一单独的事件。它否定的是整体,也因此形成了它的否定性能量。愤怒展示了一种例外状态。世界的积极化发展导致例外状态日益稀少。阿甘本忽略了这种不断增长的积极性,与他的诊断恰恰相反,例外状态同常态的界限日益模糊,如今社会的普遍积极性吸纳了所有特例。因此,正常状态变得绝对化。正基于世界上不断增长的积极性,才导致“例外状态”和“豁免权”(Immunitas)获得了更多的关注。然而,这种关注并不能证明它们的当下性,反而证明了它们日渐消逝。

[1] Nietzsche, 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I, a. a.O., S. 235 f.

如果缺少那种“隔绝的本能”,那么人类的生存便成为一种烦躁不安、过度活跃的反应和发泄活动。纯粹的积极性只会扩展已存在之物,而要真正转向他者,则需要否定性的停顿。只有借助中断的否定性,行动主体才能够衡量全部可能性,纯粹的积极性则无法办到。尽管犹豫不决并非积极行为,然而要避免行动降格为劳作,犹豫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中很少出现停顿,少有间隔和休息。为了提高效率,一切间歇都被取消了。在格言录“行动者的主要缺陷”中尼采写道:“行动者往往缺少更高等级的行动。……在这方面他们是惰性的。……行动者如同石头一样滚动,遵循愚蠢的机械法则。”[1]行动可分为不同的种类。那些遵守愚蠢机械法则的行动缺少暂停中断机制。机器不能自行终止。尽管电脑拥有庞大的计算功能,但却依然堪称愚笨,由于它缺少犹豫迟疑的能力。

[2] 海德格尔的“恐惧”和萨特的“恶心”都是典型的免疫反应。存在主义哲学强烈体现了免疫学的影响。存在主义强调自由,正是基于他者或外来者的危险性。上述两位哲学家的著作恰好说明,20世纪是一个免疫学的时代。

沉思的生活需要以一种特殊的观看方式为前提,这种观看方式则需通过教育习得。在《偶像的黄昏》(Götzen-Dämmerung)中,尼采描述了三种任务,为此人类需要一位导师。人应当学会观看,学会思考,以及学会说话和书写。在尼采看来,学习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种“高雅的文化”。学习观看意味着“使眼睛适应于宁静、耐性,使自己接近自身”,换言之,使眼睛拥有沉思的专注力以及持久、从容的目光。学习观看是“获得智慧的第一项预备训练”。人们应当学会,“受到刺激不要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能够拥有阻止、隔绝的本能”。精神匮乏以及卑鄙的行径,这些都是由于“没有能力抵挡刺激的作用”,无法拒绝刺激反应。立刻做出反应、回应每一个刺激冲动,这已经是一种疾病、一种倒退,也是疲劳、衰竭的征兆。尼采在这里表达的正是重新恢复沉思生活的必要性。这不是一种被动的自我敞开,不是接受任何出现或发生的事物,而是抵抗那些蜂拥而至、不由自主的冲动刺激。目光不再臣服于外在的刺激,沉思生活将自主地控制它。这种否定性的、自主的行动比任何一种过度活跃都更加积极,因为过度活跃是精神衰竭的征兆。被阿伦特忽略的积极生活的辩证法意味着,一旦积极性加剧为过度活跃,它将转变为一种过度消极,在这种状态下,人类将毫无防御地回应一切冲动和刺激。由此导致了新的束缚,而非自由。如果一个人信奉越积极便越自由,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和错觉。

[3] Baudrillard, Transparenz des Bösen, a. a.O., S. 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