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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西方的东方宗教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基督教教会把12月25日定为其创始人的诞辰,是为了让异教徒放弃对太阳的崇拜,转而信仰那个被叫作“正义的太阳”的人。如果确实是这样,我们可以推测,基督教会可能出于同样的动机,把纪念他们天主的死亡与复活的节日,与纪念另一个亚洲神的死亡与复活的节日定在同一天。在希腊、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如今的复活节中有些仪式和纪念阿多尼斯的仪式极为相似,正如我所说的,基督教很可能为了争取人心,而使自己宗教的节日与异教的节日重合。在古代,这种做法也许更常发生在希腊语地区,而不是拉丁语地区,因为希腊流行的对阿多尼斯的崇拜,并没有明显地影响到罗马和西方,至少不是罗马地区官方宗教的一部分。它可能赢得信仰的那些地方已经被粗野的阿蒂斯和大母神崇拜所占据。罗马官方纪念阿蒂斯死亡与复活的日期,是3月24或25日。3月25日这一天是春分,所有在冬天沉眠或冻死的植物神,都会在这一天复活。而按照一个广泛流行的古老说法,基督是在3月25日被处死的,因此有些基督徒会在那一天纪念耶稣受难,而完全不管月亮是什么情况。在弗里吉亚、卡帕多西亚和高卢地区,确实流行过这个风俗,而且在罗马地区似乎也流行过一段时间。如此说来,在3月25日纪念基督受难的传统是很古老的。更值得注意的是,天文学的考察证明它是没有历史依据的。我们可以由此推断,基督受难日是被武断地指定在这一天的,目的就是迎合一个更加古老的春分节日。这是学识广博的基督教历史学家迪歇纳先生的观点,他认为这样就使得救主恰好在那一天死亡,按照普遍的信仰,世界就是在这一天被创造的。而罗马官方纪念兼具神父和神子身份的阿蒂斯的复活,也是在这一天。我们应该还记得:四月的圣乔治节来源于异教古老的帕里里亚节;六月的施洗圣约翰节替代了异教的仲夏水节;八月的圣母升天节替代了狄安娜节;十一月的万灵节替代了古老的异教的死人节;基督的诞生节定在十二月冬至,是因为这原本是太阳的诞生节。如果我们记得这些节日,以下这个推测就不是毫无理由的:基督教的另一个重大节日——复活节,可能也是同样的情况,也是出于教导基督徒,同化异教徒的动机,使它符合春分时分弗里吉亚纪念阿蒂斯的类似节日。

当初基督教会订立圣诞节到底是怎样考虑的呢?有一个叙利亚的基督徒作家毫无遮掩地说出创立的动机。他说:“神父把圣诞节从1月6日改到12月25日,是因为当时异教徒有在12月25日纪念太阳诞生的习俗,他们会在这一天点灯庆祝,并邀请基督徒参加庆祝活动和仪式。基督教会的学者见基督教徒也想参加这个节日,于是专门开会把圣诞节定在这一天,而把1月6日定为主显节。此后便开始流行一直点火到1月6日的做法。”奥古斯丁即便没有默认,也是清清楚楚地暗示了圣诞节起源于异教。他劝诫他的基督徒弟兄,不要像异教徒那样为太阳庆祝,而要为创造太阳的那个人庆祝。利奥大帝也有同样的想法:有些人认为圣诞节是在纪念太阳的诞生,而不是纪念基督的诞生,这种观点是非常有害的。

基督教和异教的神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死亡与复活,这至少是一种令人惊叹的巧合。在春分时节纪念基督受难的地方有弗里吉亚、高卢,似乎还有罗马,而对阿蒂斯的崇拜也正好来源于或植根于这些地区。我们很难认为这是纯粹的巧合。春分是整个温带地区万物复苏的时节,如果人们自古就把这一天当作某神复活的日子,那么当出现一个新神,人们自然也会把复活的日期定在这一天。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如果基督是在3月25日受难的,按照基督教的传统,他应该是在3月27日复活,比尤利乌斯·恺撒历法确定的春分日期和阿蒂斯的复活日恰好要晚两天。基督教节日和异教节日相差两天的,还有圣乔治节和圣母升天节。然而基督教还有另外一个传统,把基督受难的日子定在了3月23日,基督复活日则定在了3月25日,认同这个传统的有拉克坦提乌斯[1],或许还有高卢教会。这样一来,基督和阿蒂斯正好在同一天复活。

无论如何,密特拉教在当时无疑是基督教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它和基督教的一个相似之处,就是把庄严的仪式与道德的圣洁、永生的盼望联系在一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两种宗教的竞争冲突相当激烈,且充满危险。在如今的圣诞节里,还保留了一个当初在竞争过程中所流传下来的习俗,这似乎是基督教会从它的竞争对手那里借鉴过来的。在尤利乌斯·恺撒制定的尤利乌斯历法中,12月25日这一天是冬至,并被认为是太阳的生日,因为从这一天开始,白天越来越长,太阳的能量也变得越来越强。在叙利亚和埃及,似乎也举行过令人惊叹的太阳圣诞仪式。庆祝节日的人们躲在某个内殿里,在午夜时分,他们从里面跑出来,同时喊道:“童贞女分娩了!光明加强了!”埃及人还会用一个婴儿的偶像来代表新生的太阳,在太阳的生日,即冬至那天,拿给信众观看。这个在12月25日怀孕并生下儿子的童贞女无疑就是那个伟大的东方女神,她被闪族人叫作“天上的童女”或直接叫作“天上的女神”。在闪族地区,她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阿斯塔特。信奉密特拉的人通常认为他就是太阳,并且称他为“不可征服的太阳”,因此他的生日也是在12月25日这天。而基督教的四福音书里根本没有提到基督的生日,早期基督教并不纪念基督诞辰。后来埃及的基督徒将耶稣的生日定在1月6日,从此纪念圣诞的风俗才开始流行起来,并在4世纪固定下来成为一种习俗。不过在3世纪末4世纪初,从未承认1月6日是耶稣生日的西方教会把12月25日定为耶稣的生日,后来的东方教会也接受了这个决定。在安蒂奥克,直到公元375年左右才接受过来。

公元4世纪有一个未署名的基督徒写道,基督徒和异教徒都发现各自的神的死亡与复活,跟对方的神的死亡与复活竟然那么巧合地在同一时间,都感到相当惊讶。他说这种巧合成了两教信徒之间争论的主题。异教徒说基督复活模仿了阿蒂斯的复活,基督教徒则说阿蒂斯的复活是撒旦模仿了基督的复活。在这种并不体面的争吵中,异教徒提出一种会让肤浅的观察者觉得强有力的论证,说他们的神更古老,所以是原创的,不是模仿的,因为按常理来讲,总是原创先于模仿。而基督徒则轻易地驳倒了这种微弱的论据,他们承认基督出现的时间比较晚,但就实际的存在来看,基督才是真正的长辈,只是撒旦运用其狡猾的阴谋诡计,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竟然不守本位,颠倒了自然实际的次序。

在古代世界衰落的时期,东方的神开始争抢西方对它们的虔信,其中就有古代波斯的神密特拉。从罗马帝国各地发现的许多碑文来看,对这位密特拉的崇拜是极为普遍的。从教义和仪式方面来看,对密特拉的崇拜和母神崇拜有许多相似之处,和基督教的信仰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种相似连基督教学者也感到震惊,他们认为这是魔鬼的伎俩,是魔鬼用险恶的模仿方式,想要把人们的灵魂从真正的信仰中引入歧途。征服墨西哥和秘鲁的西班牙人也是同样的看法,他们认为当地的很多异教仪式都是魔鬼为模仿基督教圣礼而伪造的。现代比较宗教学的研究者有更多的把握来研究人类那些独立而又相似的精神活动的特征——人类用自己真诚而质朴的思想去探索宇宙的奥秘,并试图通过调整自己渺小的生命,以适应这种令人敬畏的宇宙奥秘。

从整体上看,基督教的节日和异教的节日重合,这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是巧合。这种重合其实是基督教在得胜时,不得不对虽已被打败但仍然很危险的对手做出的一定的退让和妥协。早期传教士往往采用僵硬的新教主义教条,并且猛烈攻击异教,后来一些机智的传教士改变了策略,采用了怀柔策略,对异教也多了一些容忍和仁慈。很明显,他们已经认识到,如果想要征服世界,只有放松它的创始人制定的那些严苛的教条,把通往救赎的窄门放宽一点。在这方面,可以从基督教和佛教的发展历史上看出很明显的对比。这两种宗教最初都是伦理道德的改良,其创立者都有普世的情怀、高尚的道德和温和的悲悯之心,这两个堪称完美的人是世间罕见的,仿佛他们来自另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专门为拯救我们迷失的灵魂而来到世间。这两个人都宣称要想让灵魂永远得救,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就要拥有美德,不过这两人也有令人惊讶的差异,一个要求在永恒中寻求救赎,一个要求在毁灭中寻求最后解脱从而得救。不过他们所教导的神圣理想,不仅与人类的脆弱相对立,而且与人的本能也是相反的,除了极少数的信徒外,很少有人能践行他们的教导。这些极少数的信徒,都抛弃了国家和家庭的羁绊,离群索居,为的是在修道院或寺庙的安静中使自己得到拯救。如果要让整个民族或全世界的人民在名义上都接受这种信仰,那么这个信仰本身就需要修改或调整,在一定程度上适应普通人的偏见、激情和迷信。后来的追随者做到了这一点,他们不像他们的前辈那么属灵,因而更适合充当他们的前辈和普通人之间的媒介。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种宗教都越来越流行,流行得越广,混入的杂质就会越多,而原来创教的目的正是要排除这些杂质。这类精神的颓败是不可避免的。世人不可能都在伟大人物的水平上生活,但是,我们不能把佛教和基督教对最初目的的背离完全归咎于大多数普通人的智力和道德的弱点,那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两种宗教都在鼓吹贫穷与独身,这不仅直接冲击着社会文明的根基,也对人类的生存基础构成威胁。这种冲击被绝大多数或聪明或愚蠢的人所抵挡,因为他们不愿用种族的必然灭亡来换取个人灵魂得救的机会。

这种母神崇拜将原始人的粗野和精神诉求很奇怪地结合起来,这只不过是后来在罗马帝国传播的众多东方宗教的一种,这种外来宗教渗透进欧洲人民的心,并逐渐破坏了古代文明的整个结构。希腊和罗马原本是建立在个人服从集体、公民服从国家这种原则的基础上的,国家安全永远高于个人安全,并以此为一切行为的最高目的。这种无私的理想教育从公民还在摇篮里就被灌输进他们的头脑,要为公众事业而奉献一生,并随时准备为人民的利益而献出自己的生命。谁不愿做出这种崇高的牺牲,他就是只顾个人生存不顾国家利益的自私鬼。而东方宗教的进入,改变了这一切,它反复教导:心灵与神相通。灵魂的超度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国家兴亡什么的根本微不足道。这种自私邪恶的教义自然使得教徒不顾公益,只顾追求一己的精神状态,并认为现实生活只是修得美好来生的凭借而已,对其不屑一顾。芸芸众生把圣人隐士超凡脱俗地潜心冥想天堂,看作人类的最高理想,取代了古老传统中无私、忘我、为国家利益而生、为国家利益而死的英雄理想。在他们的眼里,尘世的城市都是贫乏可鄙的,只有九霄云外的天堂才是最好的归宿。于是人生的目标就从现世转向来生。姑且无论来生是什么样的,至少这种人生目标的转变,使得今生失去了意义。社会结构越来越变得个人化,逐渐回到了原始野蛮状态,国家和家庭之间的联结变得不那么牢靠,全国面临着崩溃的危险,因为文明要基于每个人的积极合作和无私奉献才有可能发展。人们拒绝守护自己的国家,甚至想要让国家消失,他们热衷于拯救自己和他人的灵魂,将物质世界视为邪恶的起源,希望离开尘世并使之消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直到中世纪罗马法律、亚里士多德哲学和古代文艺的复兴,才让欧洲恢复原本的信念和理想,恢复健康的世界观。文明前进中的长期停滞终于一去不返,东方宗教的入侵终于退却,并且还在退却。

注释

在罗马帝国,普遍流行崇拜众神之母和她的爱人或儿子。许多碑文可以证明,这两个神分别地或共同地享受神的荣耀,不仅在意大利,尤其在罗马,而且在其他地区,比如非洲、西班牙、葡萄牙、法国、德国、保加利亚等,都是如此。君士坦丁建立基督教以后,这种崇拜仍然一直存在,锡马库斯就记载了这种为大母神所举行的祭典事件。在奥古斯丁时期,女祭司仍在迦太基的大街和广场上游行,她们在脸上涂白粉,头发洒满香水,迈着做作的步伐,像中世纪的托钵僧一样,向过路人化斋。而在希腊,这种祭祀亚洲女神和她的爱人的血腥狂欢节,似乎不太受欢迎。希腊人喜欢高尚的品位和道德,这种仪式残酷野蛮,过于疯狂,似乎并不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更喜欢与同类的但温和得多的对阿多尼斯的祭祀仪式。但是这种被希腊人惊奇厌恶的特点,正好符合性格粗犷的西方罗马人和野蛮人的口味。被人视为受神灵感动的狂热、凌割身躯、新奇的理念、流血赎罪等等,都起源于原始状态之下,自然会吸引仍然保留着原始野性的民族。他们真正的本性(野蛮性)常常隐藏在寓言或哲学性解释的文雅面纱之下,这也许足以骗过那些痴迷的狂热信徒,即便对他们中间比较开化的人来说,这种解释也是容易接受的,否则他们一定会对这些事情感到恐惧和厌恶。

[1]拉克坦提乌斯(Lactantius,240-320),古罗马基督教作家,有很多解释基督教的作品,影响较广。——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