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人们在庙里集合,院子里点着无数的灯笼和蜡烛。他们整夜不睡觉,午夜一到,就抬出可以移动的轿子或架子,放在有女神雕像的屋子门口。轿子上装饰着由玉米粒和花椒做成的彩球,轿子里装着各类种子。屋子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圈,都是用玉米、花椒、南瓜、玫瑰和各类种子做成的,非常好看。地上铺着厚厚一层信众送来的绿色祭品。乐声停止后,祭司和贵族提着明亮的灯火、拿着烟雾缭绕的香烛,簇拥着那个扮演女神的小女孩列队而来。他们请女孩走进轿子,里面装满玉米、花椒和南瓜。她站得笔直,手扶两边的栏杆,以免摔倒。祭司手持香烛在她周围转圈。乐声再次响起,大祭司手拿剃刀,忽然走到她面前,一刀削掉她头上的羽毛,把插着羽毛的头发齐根削了下来。经过一套复杂的仪式,她把头发和羽毛献给女神雕像,泪流满面地感谢女神在那一年里保佑他们五谷丰登。她流泪祷告时,院子里所有人都跟着她一起流泪,一起祷告。仪式结束后,人们请女孩下轿,把她送到一个地方休息。其他人则一直待在庙里,在火把的照耀下守夜到天亮。
以神的身份短暂地生活一段时间,并以神的身份惨死,这种荣耀在墨西哥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也有权利或义务享受这种荣耀,走向命定的死亡。比如每年9月有个大节,节前斋戒七天,节日当天,从奴隶中选一个最漂亮的女孩,把她扮成玉米女神齐克米夸特。他们为她换上女神的衣服和王冠,戴上玉米串成的手环和项链,头顶上插一根绿色的羽毛,把她打扮得像一根玉米一样。据说,因为玉米在节日时还很稚嫩,没有完全成熟,所以要选一个小女孩来充当玉米神。这个盛装打扮的可怜孩子,一整天都被他们牵着,挨家挨户地走,她头上绿色的羽毛欢快地舞动着,让过了七日清苦生活的人们备受鼓舞。
天亮时,庙里的庭院还是挤满了人,没有人离开,人们认为这时离开是对神不敬。那个扮作女神的小女孩头戴法冠,颈上戴着玉米粒项链,在祭司的带领下,又走进了那个轿子,站在上面,手扶栏杆。庙里的长老把轿子扛在肩上,一些人摇着燃烧的香烛,一些人奏乐唱歌,他们簇拥着轿子,列队离开庭院,来到惠斯勒波切特利神的神殿,再回到放有玉米女神雕像的房间,女孩扮演的就是这位神。他们把女孩请下轿子,让她站在铺满神堂地面的谷物和蔬菜堆上。长老和贵族排成一个长队,捧着一个装满凝结血块的盘子走上前来。那些血是七天斋戒中从他们耳朵里抽出来,用来赎罪的。他们一个一个地跪在她面前,刮下盘子里的血块,作为祭品献给她,以此来报答这位玉米女神的化身对他们的恩惠。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排成一队,跪在她面前,从盘子里刮血。无论男女老少、尊卑贵贱,每个人都要走到这位人神面前献祭品,因此这个仪式要拖很长时间。然后,人们就能兴高采烈地回家去吃肉了。据说,他们的愉悦恰好和基督徒一样,经过四旬斋的禁欲,到复活节终于可以吃肉并满足其他欲望。他们吃饱喝足守夜休息之后,回到庙里看仪式的结尾:全员到齐后,祭司庄严地为扮演女神的女孩熏香,把她仰天推倒在谷物和种子堆上,割下她的头,把喷出来的血接在桶里,把血淋到女神雕像上,淋到屋里的墙上,淋到地上的谷子、胡椒、南瓜、种子、蔬菜等祭品上。然后,剥下她的皮,暂时披在一个祭司身上,又让这个祭司穿上女孩穿过的衣服、法冠和金黄的玉米项链,拿着一根插着羽毛的玉米棒和黄金。穿戴整齐后,他走到人群中,随着鼓点跳舞。他在队伍的最前方,带着大家一起跳。他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尽可能跳得轻快活泼,但是这根本不可能啊!事实上,他的姿势诡异难看,因为小女孩的那身皮和衣服,对一个成年男人肯定太小了。
节日那天,这位大神在一个人形化身的身上死去,又在另一个人形化身的身上复活。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新化身也可以享受到神一样的致命的荣耀,一年以后,他也和之前的人形化身一样死去。人们在俘虏中精挑细选体形健美的年轻人来出任这一崇高的职位。他的身体必须毫无瑕疵,像芦苇一样苗条,像树枝一样挺直,个头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肥也不瘦,如果吃胖了,就要喝盐水减肥。人们对他进行严格的训练,让他的举止温文尔雅,以符合他崇高的地位,使他能像上流绅士那样说话高雅得体,会吹笛子、抽雪茄,用优雅的姿势嗅着花。他在庙里过着尊贵的生活,贵族像伺候君主一样伺候他,向他行礼跪拜、敬献肉食。就连国王也要亲自伺候他换上华美的衣衫,“因为国王已经尊他为神”。他头上粘着老鹰的绒毛,戴着烤玉米一样的花环,头发上插着白公鸡的羽毛,一直垂到腰带,将一种花编的花环斜挎在他的肩上。他鼻上戴着金饰,臂上戴着金镯子,他每走一步,腿上的金铃就叮当作响,他的耳环和镯子都是绿松石的,颈上挂着贝壳项链,直垂到胸口。他身披一件针织长袍,腰上围着华丽的腰带。这位珠光宝气的大人物走在街头,吹着笛子、抽着雪茄、嗅着花束,遇到他的人立即匍匐在地,叹息流泪,向他祷告,抓起地上的土塞进嘴里,以示极度敬畏和顺服。女人走到他面前,尊敬地称他为神,并把怀里的孩子献给他。因为“他是我们的神,我们承认他是我们的主”。每次有人在路上向他行礼敬拜,他都庄重有礼地做出回应。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八个穿着皇家制服的仆人紧紧跟在身边,怕他跑了。其中四个像宫里的仆役一样剃着光头,另外四个则留着长发。如果让他跑了,卫队长就要代替他做神的化身,代替他去死。在他死前20天,就换了另一套服饰,由四个分别代表花神、小玉米神、水之母神和盐神的少女精心照料。她们都是他的新娘,将与他正式结为夫妻。最后五天,这位神选之人将获得神的大量荣耀。除了国王留在宫里,宫里其他人都要到他身边服侍。宴会和舞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一个接一个地举行。到了最后一天,这个年轻的人牲在妻子和仆人的陪同下,乘坐顶着皇家华盖的独木舟,去往湖对岸的一座小山,名为“送别山”,他的妻子在这里最后向他告别。之后,他和仆人一起走进路边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这座小庙和墨西哥其他寺庙一样,都是金字塔形。年轻人拾级而上,每上一个台阶就踩碎一根他荣耀的日子里吹过的笛子。上到最后一级台阶,祭司们抓住他,把他面朝上按倒在一块石头上。一个祭司剖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捧在手中祭祀太阳。对待这位大神的尸体,不能像对待普通人牲的尸体那样让它滚下寺庙的台阶,而是抬下去,砍下头来,穿在矛尖上。扮演墨西哥万神殿大神的人,结局都是如此。
在上述风俗中,小女孩和玉米女神几乎完全相等。她颈上的金色玉米项链,手里的人造玉米棒,还有插在头上据说代表玉米穗的绿色羽毛,无不表明她是玉米神的化身。我们手里的资料写得很清楚,因为玉米在节日时尚未完全成熟,所以人们让一个少女来扮演稚嫩的玉米。另外,在节日仪式中,人们让她站在玉米堆上接受大家的礼拜和血祭,是为了感谢她以神的身份赐予众人的恩惠。这些都清楚地表明,她就是玉米,她就是玉米女神。还有,人们在玉米和种子堆上砍下她的头颅,她的血不仅淋到玉米女神的雕像上,而且淋到满地的玉米、胡椒、南瓜、种子和蔬菜上,就是为了让这些东西从女神的血液中获得力量,让田地和庄稼更加丰饶富庶,让作物长得更好。这样看来,把墨西哥这一祭祀仪式作为参照物是很有价值的,因为它有力地证实我对以活人祭祀谷物这种风俗所做的解释。如果我们承认这个把血洒在玉米上的墨西哥女孩的确代表玉米女神,那我们也应该承认把血洒在谷物上的波尼女孩代表谷物女神,其他种族所杀的一些人牲也是如此,也都是为了促进作物生长。
以上是对这种风俗的一般描写,接下来,我们用一些具体例子来说明。比如,墨西哥每年过托克斯卡特尔节(墨西哥最重要的节日)时,都要把一个年轻人打扮成众神之神特斯卡特利波卡的模样,拿来献祭。整整一年,人们把这个年轻人当作大神本人来供奉和礼拜。方济各会的老修道士萨哈根是研究阿兹特克人宗教的最高权威,他说过,他们在复活节或复活节之后的几天献祭这位人神。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这个节日的日期和性质,正好与基督教的受难节和复活节重合。他说得很清楚,祭祀仪式按照阿兹特克人的历法是每年的5月1日举行,又说这个时间相当于公历的4月23日或27日。
在这场神剧的最后一幕中,把玉米女神的皮剥下来,由一个男人穿上她的皮和她的女神服饰,带着大家跳舞。我觉得这幕场景的含义,应该是希望死去的神能立即复活。如果是这样,我们应该可以得出这个推论:人们杀死神的化身,通常(也许自始至终都是如此)是为了使神的力量永远保持年轻有活力,不因身体的老迈而变弱。如果让神活到老,人就要受苦了。
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哪个民族,比古代墨西哥的阿兹特克人更加普遍、隆重地遵循以人代神作献祭这种风俗了。对于这种特殊的献祭仪式,大家想必已经相当熟悉。16世纪,西班牙人占领墨西哥后,详细记录过这些仪式。他们发现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有一种宗教虽然野蛮残酷,却和他们的宗教有很多奇怪的重合之处,这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耶稣会成员安科斯塔说:“他们选一个较为优秀的俘虏来假扮偶像。在举行献祭仪式之前,人们用偶像的名字来称呼他,让他穿偶像的衣服,像对待神一样祭拜和供奉他。在半年或三个月等固定期限内,作为神的化身,他可以尽情吃喝玩乐。他上街时,人们蜂拥而出跪拜、献礼,还有小孩和病人,希望得到他的保佑和治疗。他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不过为了防止他逃跑,总有十个或十二个人紧紧跟在他身边。有时他还吹笛子,故意吸引大家来朝拜他。等节日来临,他已经长胖了。人们就把他当一个神圣的祭品杀了吃掉。”
了解了墨西哥人的这些风俗,想必大家已经能够接受之前的假设,流行于阿利奇亚的那种献祭活人的风俗,事实上在其他民族也非常流行。这些民族的文明水平,就算不明显高于,也绝不低于古代意大利那些民族。想要探寻阿利奇亚祭司职位的起源,当然必须先了解古代意大利各民族的文化。如果我们有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种祭祀方式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流行过,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其他地方也流行过(或可能流行过)这种祭祀。总之,通过具体的实例,我们应该可以得出结论:世界上许多地方都流行过把人奉为神灵再杀死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