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述结论,我们再来考察内米祭司。不妨假设他作为狄安娜的伴侣,原本并不是代表朱庇特,而是代表狄安纳斯或简纳斯。只是在古代,这些神只有外表和名义上的差异,他们作为天神、雷神和橡树神的基本职能,却是完全相同的。因此,内米祭司作为这些神在当地的人形化身,理应生活在橡树林中——有证据表明确是如此。内米祭司被叫作“林中之王”,这显然说明他供奉的神和树木有关。要击败他,必须借助这片树林一棵树上的树枝,这说明他的生命和这棵神树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如此一来,除了侍奉神,他还成了这伟大的雅利安橡树神的化身。既然他成了橡树神,那么不管橡树女神叫作伊吉利娅还是狄安娜,都是他的妻子。他们的联姻,无论怎样进行性行为,对保证土地丰收,人畜繁殖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而橡树神同时也是天神、雷神、雨神,因此,跟其他许多具有神性的国王一样,橡树神的人形化身也要在恰当的时候行云、司雷、降雨,保证农作物、果树和牧草长势良好。这种人集名望和神力于一身,必然相当重要。在圣所中找到的建筑和祭品的遗迹,以及古典作家的文字,都表明在后来这里是意大利最大最著名的圣地之一。在古代,当拉丁同盟各小部落还分散生活在周围平原地区时,这座圣林已经得到当地人的崇拜和重视。我们大可以相信,来自广阔的拉提安平原的意大利朝圣者都把眼光和脚步朝向神秘的内米祭司,即林中之王的圣所,正如柬埔寨国王惯常给热带森林深处神秘的火王、水王送上祭品那样。经过伟大的政治与文化变革,拉丁的宗教中心一早就从森林转移到了城市,从内米转移到了罗马。而在这里,高耸的阿尔巴山,面对着亚平宁山脉的暗蓝色轮廓,衬着远处的碧海蓝天、浓绿森林、座座山丘、宁静湖滨,直到近代,那幽美神秘的圣所依然以它接近古代督伊德教的仪式,延续着古代雅利安人对橡树和雷雨之神的崇敬。
如果这一推测并非全无道理,那就很容易理解贾纳斯为什么会有两个头——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着神话学家。如果人们长期用贾纳斯的画像保护家宅和城镇大门口,并对此习以为常,也许就会认为很有必要让这位守护神能够同时看见前面和后面,一切都逃不过他警觉而又敏锐的目光。如果守护神一直对着同一个方向,就看不见身后发生了什么糟糕的情况。有一项事实能为此提供证明:在苏里南[7]内地的布希地区,黑人总是在村子的出入口安放有两个头的守护神像。这是一种木制神像,两侧雕着人脸,做工很粗劣。神像被摆在带门闩的两扇大门旁边,旁边会放一块白布,偶尔还会放一根木棍,象征着驱除罪恶的兵器。门闩上也会挂一根小木棍,象征着所有想要进入大门的罪恶,都会被这根木棍击退。苏里南的黑人村落出入口摆放的双头神像,显然和贾纳斯的双头像非常相像。贾纳斯的双头像双手分别拿着木制手杖和钥匙,守在罗马住户的大门口和过道上。这两种双头像应该都反映了守护神在守卫方面的警觉,其眼睛注视着前后两个方向,时刻准备着,一旦发现有邪魔恶鬼来袭,马上予以迎头痛击。奥维德说过,都是老谋深算的贾纳斯作弄了充满求知欲的研究者。如果我们相信他的话,那就无须多做那些单调乏味而且无法让人满意的解释了。
注释
罗马宗教中之所以有这些互相重复的神,比如贾纳斯和朱庇特、朱诺和狄安娜(贾娜),原因是很多亲缘部落经过长期分居又重新融合在了一起。这个观点比近代一些学者认为贾纳斯原来只是门神的说法,要更为可信。罗马人将贾纳斯奉为众神之神、众民之父,如果说这位如此高贵和重要的神,竟然出身于虽受人尊敬却地位低下的门神,那么他尊贵的地位与卑微的出身就产生了矛盾,因此,这种说法没有什么说服力。与其说贾纳斯(Janus)这个名字源自“门”(Janua)这个单词,倒不如说“门”这个单词是贾纳斯转换而来的。这个结论能从对“门”这个单词的研究中进一步得到证实。从印度到爱尔兰,在整个印欧语系中,“门”这个常用词都是一样的:在梵语中是“dur”,在希腊语中是“thura”,在德语中是“tür”,在英语中是“door”,在古爱尔兰语中是“dorus”,在拉丁语中是“foris”。但是拉丁语中的“门”除了这个一般名称,还有一个名称叫Janua(贾努亚)。拉丁民族及其雅利安兄弟用的都是第一个名称,至于第二个名称,在整个印欧语系都找不到与之对应的词。这个单词还有一个形容词形式,是从名词贾纳斯(Janus)转化而来的。据我猜测,可能一直以来有这样一种风俗习惯:为了让自家大门口得到贾纳斯的庇护,便将贾纳斯的画像或标志贴到大门上。受到庇护的大门也许会被叫作“贾努亚门”,后来可能简称“贾努亚”,“门”字被省略,但不影响理解。后来的变化就很容易而且很自然了,即不管门上面有没有张贴贾纳斯的画像,所有的门都被叫作“贾努亚”(Janua)。
[1]考门戴特尔·G.博尼(Commendatore G. Boni),1859-1925,意大利考古学家。——译注
因此,如果我的说法成立,那么在希腊和意大利被分别冠以不同的称呼——包括宙斯与狄俄涅、朱庇特与朱诺、狄安纳斯(贾纳斯)与狄安娜(贾娜)——的这同一对古代神,所有这些名字,实质都一致的,只是在崇拜这对神的不同部族的语言中,有着不同的拼写方式而已。这些民族一开始都住得很近,对这对神的称呼几乎相同,少许区别完全来自各自的语言特色。当各个部族的居住地相互分开,相隔越来越远时,其原先崇拜的神就极易出现各不相同的形式和信仰,由此产生了后来不同的神话与宗教礼仪。各部族的神原本只是称呼的不同而已,后来却深入到了实质的不同。而在文明缓慢发展的过程中,长期的原始和互相隔离的状态渐渐不复存在,刚刚兴起的统一、强大的社会政治力量开始吸引或逼迫周围弱小的民族与本民族融合,这些融合的民族就要像融合各自的语言那样,融合各自的神。如此一来,就可能会出现下列状况:由于语言和宗教差异日积月累所形成的影响力,掩藏了各民族先人一起生活期间共同崇拜的那些神的本来面目,所以,民族大融合之后,这些神只好作为各不相同的神并列在众神殿里。
[2]参见维吉尔的长诗《埃涅阿斯纪》第六卷。——译注
当然,有人对这个理论提出异议,认为朱庇特的伴侣并非狄安娜,而是朱诺。并且如果狄安娜有伴侣,那也应该是狄安纳斯(或贾纳斯),而不应该是朱庇特。其中,“狄安纳斯”这个名字在传播过程中出现错误,变成了贾纳斯。即便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也能驳倒这些异议:朱庇特与朱诺、狄安纳斯与狄安娜、或贾纳斯与贾娜,其实就是一对配偶的不同名称而已,他们的名称与职责都有着相同的源头和实质。这几个名字都有相同的雅利安语词根di,翻译过来就是光明。与之对应,希腊天神宙斯、天后狄俄涅也是这个意思。朱诺与狄安娜都承担着生育女神的职责,也都被叫作“月亮女神”,只是时间前后不同。至于贾纳斯的实质与职责,古人自己也困惑不已,今人更不必勉为其难去下定论。但是在瓦罗[5]看来,说贾纳斯就是天神这种观点有两大证据:一是他们的名字有着相同的词源;二是贾纳斯始终忠于朱诺和朱图尔娜,而她们正是朱庇特的两位爱人。将朱诺尼安这个名字放在贾纳斯之前,就表明了这两位神的婚姻关系。有记载说贾纳斯是水中仙子朱图尔娜的丈夫。还有记载说朱庇特对朱图尔娜心存爱慕。而不管是在祈祷还是交谈中提到贾纳斯,人们都叫他父亲,正如人们对朱庇特的称呼。学识渊博的圣奥古斯丁[6]从逻辑上证明了贾纳斯跟朱庇特是同一位神。此外,异教徒向朱庇特·狄安纳斯献祭时流露出的虔诚也证明了这个结论。在台伯河右侧的贾尼科洛山上的橡树林中,也发现一些能证明贾纳斯和橡树有关系的遗迹。据说在意大利最古老的时代,贾纳斯曾以国王的身份统治这里。
[3]意大利古代城市,位于意大利南部地区。——译注
对“林中之王”的神圣伴侣狄安娜的考察,已证实林中之王后来的确扮演了橡树神朱庇特的角色。因为两条不同的论证线索集中表明,如果狄安娜是一般的林中王后,那么她便特别是内米的橡树女神。首先,她被叫作女灶神,掌管着永恒的圣火。有证据表明,永恒圣火焚烧的是橡树枝干。然而,火之女神和燃烧的薪火女神相差并不大,在原始人的思想中,没有明显地区别火焰和燃烧的木柴。其次,内米的泉水女神伊吉利娅只不过是狄安娜的化身之一,而且人们确信伊吉利娅是橡树女神。在意大利其他地区,这位女神都是住在到处长满橡树的山区。从远古时代开始,阿尔巴山的分支阿尔基多斯山上就覆盖着繁茂的橡树林,有常绿橡树,也有落叶橡树。在寒冷的冬季,山上满是积雪。据说狄安娜时常在那片繁茂的橡树林中出没,正如现代盗贼时常在那里出没一样。从亚平宁山脉长而陡峭的蒂法塔山坡上,能俯视位于卡普阿城[3]背面的坎帕尼亚平原。在古代,山上到处都是常青的橡树,在这些橡树中间就有一座狄安娜神殿。当初苏拉[4]和山下平原上的马略追随者开战,因狄安娜相助而取胜,之后他就来到这座神殿答谢女神。至今我们还能看到神殿内的相关碑文。总而言之,内米的林中之王就是橡树神朱庇特的化身、橡树女神狄安娜的伴侣。流传至今的纽玛与伊吉利娅的爱情故事,正是反映了林中之王和女神之间的神秘婚姻,有证据表明,圣林就是他俩约会的地方。
[4]卢基乌斯·科尔内利乌斯·苏拉(Lucius Cornelius Sulla),前138-前78,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他与罗马执政官马略(Gaius Marius)争夺政权,最终取得胜利,成了罗马的终身独裁官。当时,马略已死,苏拉便大肆捕杀之前支持马略的人。——译注
如果说内米的祭司不但自称国王,还担任林中之神,那么他究竟是哪位神的化身?古人相信他是狄安娜的丈夫或恋人威尔比厄斯。但是除了他的名字,我们对威尔比厄斯一无所知,因此,这种观点对我们毫无意义。关于这种神秘的线索,我们或许能从那林中点燃的维斯塔圣火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长久以来,欧洲雅利安人的永恒圣火似乎都是用橡树枝干点燃的,之后还要不断往里添加更多的橡树枝干。在古罗马城,内米附近的维斯塔圣火,烧的也是橡树枝干。19世纪末期,考门戴特尔·G.博尼[1]在指挥古罗马城议事广场的挖掘工作时,找到了圣火燃烧留下的灰烬,经显微镜观察证实这些的确是橡树枝干焚烧的灰烬。由于拉丁各个城镇的宗教仪式都相当统一,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断,和罗马圣火一样,拉丁各地留下的维斯塔圣火焚烧的都是神圣的橡树枝干。如果内米也是这样,这片圣林很有可能就是一片天然橡树林。林中之王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然竭力保护的,是一棵特殊的橡树。维吉尔的长诗中提到,埃涅阿斯折下的金枝,恰恰来自一棵亘古长青的橡树。[2]我们知道,橡树是拉丁主神朱庇特的神树,据此可以推断,和橡树密切相关的林中之王,必定是朱庇特的化身,而不是任何其他神的化身。这种证据尽管无足轻重,也能证明这个结论。很明显,森林里的阿尔巴王朝及其橡树叶王冠,都是在模仿阿尔巴山上的拉提安·朱庇特的称号,并具有和朱庇特相等或更多的权力。林中之王要保护山下神圣的橡树林,而他也许正是这片橡树林世袭的合法继承人和代表。无论如何,如果我推断得没错,即林中之王被当成朱庇特神化身为人的形象,那么传说中与之相似的威尔比厄斯就是当地的朱庇特,是朱庇特在当地的独特形象。
[5]马尔库斯·铁伦提乌斯·瓦罗(Marcus Terentius Varro),前116-前27,古罗马政治家、学者。——译注
古代希腊和拉丁国王的统治大多都年代久远。然而他们的世系、称号和权力,都证明他们在位期间运用了神权和超自然的权力。因此,我们可以做出一个不算轻率的假设,即尽管后来失去了荣誉,且不幸走向衰落与灭亡,但是内米的林中之王的确曾经代表一个神圣而漫长的国王传承世系。这些国王不仅受到子民的臣服,而且被相信能庇佑臣民而备受尊崇。我们对狄安娜在阿利奇亚森林的职责了解不多,仅限于狄安娜是人们心目中的丰收女神,特别是生育女神。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在履行这些重要职责时,她有自己的祭司从旁协助她,也就是在神圣婚礼上扮成“林中之王和王后”的那两个人。这种婚礼是为了保佑春天花开,秋天结果,人们生儿育女,安居乐业。
[6]圣·奥勒留·奥古斯丁(Saint 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罗马帝国时期著名思想家、主教。——译注
我们发现,在社会发展的早期阶段,人类对神秘的自然进程,对人类掌控自然的严重局限性都一无所知。绝大多数人相信自己拥有按照现代知识水平应该称为超自然的能力,或神的能力,由此形成并保持着一种错觉,即相信自然本身的神奇秩序与协调统一,就像一台规模庞大的机器一样稳定精确地运转,人如果能细心观察机器的运转,就能据此预测其将来的走向,这种预测相当可靠,哪怕偶尔也有小小的误差。原始人笨拙的大脑很快就深深记住了伟大的自然循环中那些反复出现且符合规律的情况,或者说记住了一连串自然循环。他们预测到了循环中反复出现的情况,并误以为这些情况中让自己喜欢的部分,是在满足自己的心愿,而那些让自己害怕的部分,则是在满足敌人的心愿。这台规模庞大的机器能够运作,依靠的是神秘的弹簧,人类根本不可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去了解这神秘的弹簧。但是愚昧无知的人却相信,以他的智慧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完全能掌控这神秘的弹簧,能通过巫术做出各种造福自己,祸害敌人的事来。有时候他自己也能清楚看到这种念头有多么荒谬。他会看到,很多事情他都无能为力,比如得不到快乐,避不开痛苦,即使法力最高强的巫师都做不到。他因此将求之不得的幸运与避之不得的噩运都看成神的作为,神施恩宠,就有生命和快乐,神发烈怒,就有死亡和痛苦。这样就产生了宗教取代巫术,祭司取代巫师的趋势。在这个发展阶段,人们相信理智的有自我意识的神才是事物的终极原因。这种神数量众多,性格各不相同,他们比凡人更强大,更长命,但是他们也有凡人的天性甚至软弱的天性。他们鲜明的个性和清晰的外形,还没有经过哲学的强有力的分解融化而成为综合丰富多样的现象的单一的玄妙的整体,并且按照人类的想象力赋予他们各种特征,用各种响亮的名字来命名他们,这些名字只不过是人用智慧发明出来以掩饰自己的愚昧无知而已。所以一旦人不再把神抬到高高在上的地位,转而把神放到跟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就相信有些人会在死后甚至活着的时候就可能超越凡人,进入神的行列。这种化身为人的神,相当于停留在巫术和宗教这两个阶段的中间。如果他们被叫作神,并且展示了神的崇高地位,人们就相信他们拥有以前的巫师所拥有的那些能力。人们对他们的期望跟对巫师的期望一样,都是保护人们远离恶毒巫术的伤害,治愈他们的疾病,保佑人们多子多孙,风调雨顺,粮食满仓,并主持其他仪式,确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无论是谁,如果能让人们相信他具有这种伟大的超能力,他当然就能在当地处于最高地位。神圣和世界尚未明确分开时,不管是对世俗事还是宗教事务,神都具有无上的权力,简单说来,他们既是国王,又是神。这种现象在人类的历史上由来已久,并且延续了很长很长的世代,直到人类对自然和人的认识越来越深刻,才逐步把它清除。
[7]位于南美洲北部。——译注
这一章里我想要简单探讨一下前面得出的结论,归纳一下零散的线索。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讨论内米的祭司这个神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