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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

特奥克里托斯在自己的作品中写道,在收获的夏季,科斯岛上的农民把收获的第一批谷物献给德墨忒尔,以感谢她带来丰收,她的雕像的手里总是拿着谷穗和罂粟花。古人加在德墨忒尔身上的各种称号都鲜明地表现了她与谷物之间的关系。

很多雕刻采纳了这种观点。在这些作品中,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都戴着用谷物编织的头冠,手上拿着谷穗,这是谷神的典型装扮。而且,最先向雅典人介绍谷物的,也是德墨忒尔。另外,她还任命特里卜托勒斯为使者,把谷物的知识传播到世界各地。在古代的某些作品中,比如,一些花瓶上的图画,特里卜托勒斯经常以这个身份出现,手里拿着谷穗,与德墨忒尔一起驾车,车有时是自带翅膀飞行,有时由龙拉着飞行,飞行时,特里卜托勒斯就用谷穗向世界播种。很多希腊城邦为了感谢女神的恩赐,把每年收获的第一批谷物送到埃莱夫西斯当作祭品,献给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埃莱夫西斯为此建造了地下粮仓,里面储存着数不清的粮食。

19世纪初,在埃莱夫西斯的旧神殿中,仍能看出信仰基督教的古希腊人后裔也是谷神德墨忒尔的信众。由此可见,这种信仰在古希腊人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英国旅行家道格·威尔第二次游历埃莱夫西斯时,当地的一位居民向他抱怨,说1802年,他的一尊德墨忒尔雕像被克拉克拿去送给了剑桥大学,至今还放在那里,没有还给他。道格·威尔说:“我第一次去希腊,发现这位神祇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声誉。人们把她的雕像放在谷场中央,四周都是她的神殿废墟。人们认为是她带来了好收成,并且宣称,自从失去了这座雕像,就再没有丰收过。”从这个描述中可以看到,直到19世纪,埃莱夫西斯的谷场上仍然盛行供奉谷神德墨忒尔,与特欧克里图斯时期完全一样。而19世纪之后,当地收成下降,人们就认为是丢失谷神雕像所致。

在这个古希腊最隆重的宗教仪式中,神话是作为其中一部分出演的(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再深究一下,抛开后来部分添加的神话,神话的本初形态是什么?后人看神话,总是看到神秘而崇高的光环,希腊文学和艺术又进一步增加了这种光环。不过从《德墨忒尔赞歌》这份最古老的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问题的答案:这一对女神母女代表了谷物,至少女儿珀耳塞福涅的象征意义是确定无疑的。她每年在冥间待四个月(在另一个版本的神话中是待半年),然后返回阳间生活。当她在冥间的时候,大地的种子就藏在地下,田地一片荒芜;当她返回阳间,种子便生根发芽,大地重新充满生机。由此可见,这个女神只能是植物的化身,尤其是谷物。每到冬天的那几个月,谷种深藏地下,待到春天,便如同从冥间返回,生根发芽。以此来解释珀耳塞福涅神话,最贴切不过了。如果珀耳塞福涅代表了新生的谷物,那么德墨忒尔就代表了往年的谷物,如果有其他解释,那她们也只能代表哺育一切的大地。不管哪种解释都符合这对母女的关系。后一种观点似乎也说得过去,因此从古至今有很多人支持这种观点。但是《德墨忒尔赞歌》的作者却坚决反对这种观点,他认为德墨忒尔和大地全然不同,甚至认为两者是对立的关系。作者在赞歌中写道,大地之神奉宙斯之命,按照普鲁托的意思,在草原上长出了水仙花,引诱珀耳塞福涅前去采摘,最终让年轻的女神陷入圈套。这样看来,德墨忒尔就不是大地女神,反而是大地女神使她们母女分离,她是德墨忒尔的敌人。所以从赞歌里得出的结论就是,排除德墨忒尔是大地女神的可能,她唯一的身份就是谷物之神。

古西西里人也信奉这两位女神,他们把农业的凋零归因于罗马统治者维里斯拿走了亨那神殿里的德墨忒尔雕像。如今的希腊人仍然认为,德墨忒尔雕像可以带来丰收,如果失去了她的雕像,农业就会遭到毁坏。这些情形,不是很明白地证明了德墨忒尔是谷神吗?

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诗中不仅描述了这种祭祀的原貌,而且用一些隐晦的比喻解释了部分特殊仪式的神话来源。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在整个祭祀中,仪式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作者提到了几种有象征意义的仪式,比如:斋戒沐浴、手持火把游行、守夜、替补静坐(坐在垫着羊皮的凳子上,蒙脸静坐)、说粗话、讲淫语、献圣餐、用圣餐杯喝大麦酒、用心灵与神沟通。作者在诗中还暗示了另一个更深层的秘密。德墨忒尔使荒芜的埃莱夫西斯平原长满庄稼后,带着特里卜托勒姆等亲王观赏这一景象。公元2世纪的基督教作家希波里图斯在描述祭祀仪式时写道,仪式的重要环节是给新入教的人看一把割下的稻穗。对比一下可以发现,这两种做法极为相似。因此我们怀疑,作者熟知这种仪式,并解释是德墨忒尔建立了这种仪式。这样一来,神话和仪式相互印证和支撑。公元前7世纪的赞歌向我们展示了神话(不能泄露仪式,否则就算是渎神),基督教作家向我们展示了仪式,两者之间完全对应。很多现代学者采信了基督教先贤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的观点:在埃莱夫西斯的祭祀仪式中,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的神话是必演的圣剧。

如果抛开推论,只看埃莱夫西斯仪式的历史记录,我们或许会认同古罗马考古学家瓦罗的观点。希坡的奥古斯丁这样描述他的观点:“(他)认为整个埃莱夫西斯祭祀仪式都与克瑞斯(德墨忒尔)和普洛赛尔皮娜(珀耳塞福涅)紧密相关。普洛赛尔皮娜代表种子发芽的能力,她被普鲁托掳走后,种子就无法再发芽,大地陷入荒芜,人们为此而恐慌。后来普洛赛尔皮娜回到人间,谷物再次发芽,人们欣喜若狂,于是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她回来。”奥古斯丁还说:“后来这种仪式又加入一些其他元素,不过都是和谷物有关的。”

绝大多数人认为,作者写这首赞歌,是为了描绘埃莱夫西斯为德墨忒尔举行这种祭祀仪式的起源。诗的后半部分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在女神神力的作用下,荒芜的埃莱夫西斯平原突然长满谷物,女神把这种神奇的景象展示给埃莱夫西斯的众亲王,并把祭祀仪式教给他们,然后就和女儿一起升上天界。赞歌以仪式的成功结尾。

我们由此初步推断,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本质上是一体的,只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种表现,即德墨忒尔代表陈年谷物,珀耳塞福涅代表本年的新谷物。在希腊的一些艺术品中,也有这种观点的体现。在有这对母女形象的艺术品中,她们的面貌往往极为相似。而与之相对的另一种观点,即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分别代表不同的东西——大地和植物,如果获得了希腊艺术家的认同,艺术品中必定也会有所体现。如果在艺术品中找不到这种体现,那毫无疑问,德墨忒尔就是代表谷物的,与珀耳塞福涅同为一体。荷马时代之后,通常珀耳塞福涅的名字代表的就是谷物。就连人们对她们的正式称呼——两位女神,也揭示出她们是一体的。在埃莱夫西斯神殿中,人们并没有对她们加以区分,就好像这对母女本来就是同一个神。

诗中认为见到这些神迹的凡人都会快乐,如果没有见过,死后就不会得到快乐。后来,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回到奥林匹斯山,重新过上了安乐的生活。在赞歌的末了,作者祈求两位女神回报他所作的赞歌,赐福给他。

由以上证据,我们得出结论,希腊人普遍认为这两位女神是代表谷物的。这一观点可以解释她们在宗教方面的全部意义。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在宗教漫长的发展过程中,这种原始朴素的观点极有可能延展枝叶,开出各种花朵,而不仅仅是大麦花和小麦花。

后来,宙斯发现了这个情形,知道这样下去,全人类都会饿死,诸神也就没有了祭品,于是命令普鲁托交出珀耳塞福涅。普鲁托服从了宙斯的命令,但是私下里使了些手段,在送还珀耳塞福涅之前,让她吞下一颗石榴籽,这样一来,她以后必须再次回到普鲁托的身边。宙斯知晓了一切,为使事情圆满解决,他规定珀耳塞福涅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阳间,陪伴母亲;三分之一的时间,则回冥府陪伴普鲁托。于是每年春天,珀耳塞福涅就从冥间重回大地,沐浴在阳光下,享受母亲的怀抱。德墨忒尔找回了女儿,便让谷物恢复生长,大地再次充满生机。她走遍埃莱夫西斯各地,找到各个亲王,特里扑陶勒姆斯、尤摩尔浦斯、狄俄克勒斯,甚至找到国王本人,讲述这一片繁荣欢乐的景象,展示自己的神力和祭祀仪式。

种子在地下发芽,生长出一株全新的生命,这很容易让人类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使人们认为死亡是另一个更美好生命的开始。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埃莱夫西斯的谷神与死亡和永生之间有各种牵连。一些知识渊博的古代作家提到信奉谷神就能得到幸福,由此似乎可以推断,古代埃莱夫西斯人认为祭祀仪式可以通往天堂。不难看出,人们出于对永生的渴望而在这两者之间建立的联系并不牢靠。不过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总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希腊人面对死亡时,就像溺水之人,希望抓住这根信仰的稻草,从而达到永生。哪种观点支持他们的渴求,他们就信任哪种观点。

年轻的珀耳塞福涅正在平原上采摘玫瑰、百合、番红花、紫罗兰、风信子和水仙等花朵,这时大地突然裂开一条缝隙,冥王普鲁托从缝隙中跳出来,把珀耳塞福涅掳上黄金车,带回了冥府,让她成为冥后。悲伤的德墨忒尔发现女儿不见了,就穿上黑色的衣服,遮住金黄的头发,到处寻找女儿的踪迹。后来从太阳神那里,她听说了女儿的遭遇,一气之下远离众神,住到埃莱夫西斯,每天在“少女井”旁的一棵橄榄树下哭泣。有时遇到该国的公主提着铜壶来打水,她就变成老太婆的样子示人。德墨忒尔由于失去了女儿,内心悲痛,就立下誓言,如果女儿回不来,她就永远不再踏上奥林匹斯山,并永远不让种子发芽。于是大地变了颜色,无论农民如何耕地播种,地里始终长不出庄稼。埃莱夫西斯附近的拉里亚平原原本土地肥沃,盛产粮食,现在却变得一片荒芜。

圣保罗非常赞同这种对永生的追求。无数的基督徒在病床前或坟墓旁送别亲友时,都以永生的观念来宽慰自己。古代的异教徒当然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异教徒把头低垂到胸口,感受到生命的逝去和前路的黑暗,悲伤在心间蔓延,但是与此同时,对永生的执着又使他们充满了盼望。

最早讲述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故事的文献,是类似荷马史诗的《德墨忒尔赞歌》。批评家认为它产生于公元前7世纪。诗中描述了埃莱夫西斯宗教仪式的起源。在这首诗中,作者并没有提及雅典或雅典人,但是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雅典人都是这一仪式的重要参与者。也许是因为,在这首诗写作的年代,埃莱夫西斯只是一个弱小的独立城邦,拥有很少的土地,与密布橄榄树的雅典大平原之间隔着一些山川,在那神圣的九月里,这种仪式并没有能力越过群山进入雅典。作者在诗中用并不隐晦的意象来指代两位女神,并表达了对两位女神神力的态度。

希腊神话往往积极阳光,只有很少几个故事充满死亡和阴霾,而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摒弃这个故事,因为其中也包含着我们最熟悉和喜爱的自然的力量:秋天的肃杀与春天的生机。

以狄俄尼索斯的神话为代表,可以把希腊神话里的悲剧和祭祀,看成植物凋零和生发的象征。在其他神话故事中,也可以看到同样的象征,比如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她们的故事与叙利亚的阿佛洛狄忒(阿斯塔特)和阿多尼斯、弗里吉亚的库柏勒和阿蒂斯、埃及的伊希斯和奥西里斯的故事非常相似。无论在希腊神话中,还是在亚洲和埃及神话中,这类故事都是一位女神悲伤地怀念自己心爱的另一个神,而那个神总是植物神,多半是代表谷物重生的神。不同之处在于,在亚洲和埃及神话中,女神所怀念的对象,往往是死去的爱人或情人;而在希腊神话中,则表现得更温情,是一位母亲怀念死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