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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抱歉,儿子,我不是故意的……”吉姆怯怯地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不想告诉儿子,假如自己不是杰克的父亲,很可能也会认为那箱东西不是炸弹,但做父亲的绝对不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冒一丁点儿风险。

跟谈判专家谈过之后,杰克甚至比他上次和宽带客服打交道时还要生气,而吉姆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因为儿子现在还没有机会证明他有能力逮住银行抢劫犯。因此,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里,父子俩做出的选择完全是由这两种不同的感受决定的。

“先别说这个了,爸爸!”杰克不高兴地说,因为他又跟上级的上级打起了电话。

上级和上级的上级——总之就是那些比他们权力大的家伙——立刻命令两个警察回到街上,等待支援。然而即便是在大城市,支援都很难马上来到现场,因为谁会在新年的前两天抢银行?还跑到看房现场劫持人质?“还有,谁又会在新年的前两天安排客户看房?”两个警察的某位上级心想。一群警察拿着对讲机互相掰扯了一通之后,一位斯德哥尔摩的谈判专家给杰克打来电话,说由他来负责整个行动,他正在车上往这边赶,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到——但杰克必须知道,在谈判专家抵达之前,对方究竟希望他怎么“遏制局势”。听谈判专家说话的口音,那家伙绝对不是斯德哥尔摩来的,不过这倒没关系,因为如果你问吉姆和杰克,他们会说,“斯德哥尔摩人”这个身份只是某种心态的象征,而不是地理来源的界定。“不是所有白痴都是斯德哥尔摩人,但所有斯德哥尔摩人都是白痴。”警察局的人经常这么说。这显然极其不公平,因为白痴有可能变得不那么白痴,斯德哥尔摩人却没法变成非斯德哥尔摩人。

“你想让我怎么做?”吉姆问,因为他需要被人需要。

因为这个,杰克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你先把住在旁边公寓的人找来,跟他们了解一下情况,都怪你刚才大声喊‘炸弹’,结果把这座楼里的住户全都吓跑了!”杰克咬牙切齿地说。

假如杰克是别的同事,吉姆很可能早就催促对方继续爬楼了,也许这就是有人觉得父子之间不适合做同事的原因。他对儿子说:“不,我要给斯德哥尔摩打电话。”

吉姆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开始在谷歌上查电话号码,首先查的是住在他发现“炸弹”那层楼的公寓主人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一个男人回答说,他和妻子都不在家,这个时候他妻子不耐烦地在旁边叫道:“谁的电话?”男人冲她喊回去:“妓院打过来的!”吉姆怕吓着他,没有提炸弹的事,所以那个男人也不会跟吉姆说:“别担心,楼梯平台上的那个箱子里装的是圣诞彩灯,不是炸弹。”假如是这样,故事又会是另一个走向了。既然吉姆没提炸弹的事,因此那个男人只是问:“还有别的事吗?”吉姆连忙回答:“没了,没了,就是这些。”谢过对方之后,他挂了电话。

“爸爸,冷静点儿,那个真的不是……”

然后他给顶层公寓的住户打电话,这一户跟发生劫持人质事件的那套公寓在同一层楼,户主是一对二十出头的小情侣,正在闹分手,而且已经各自搬出去住了。“这么说,你们的公寓现在没人住?”吉姆问,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分别跟两个人谈了谈。这对小情侣似乎觉得,把他俩分手的原因告诉老警察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吉姆听他们每人絮叨了一遍。原来,他们分手的理由是,其中一个觉得另一个的鞋太丑,另一个嫌这一个刷牙的时候流口水,而且两个人都嫌对方矮,都想找个子高一点儿的新欢。其中一个说,他们的关系注定要完蛋,因为另一个喜欢香菜,吉姆说:“你不喜欢香菜吗?”对方回答:“我喜欢,但是没有她那么喜欢!”另一个说,他们自从吵了一架之后就反目成仇,根据吉姆的理解,他俩那次吵架的原因是选不出能同时代表他们两个人——还要展现他俩是一对儿——的颜色的榨汁机。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无法再跟对方在同一个屋檐下多待哪怕一分钟,所以两人现在不共戴天。吉姆震惊了,他觉得如今的年轻人就是选择太多,而这正是问题所在:假如吉姆跟他妻子刚认识的时候就有了现在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约会应用,那么他俩永远都成不了,因为你总是有其他选择,所以始终没法下定决心。吉姆想,要是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可能正坐在马桶上,捧着手机划来划去地寻找灵魂伴侣,这日子恐怕谁都过不下去……另外,也许整整一代人都会得尿路感染,因为他们只能等到另一半的手机没电了的时候才能进厕所撒尿。虽然在电话的这一头想了很多很多,但感慨万千的吉姆一个字儿都没多说,只是又问了一遍:“这么说,你们的公寓现在没人住喽?”

“也许人家制造炸弹的就打算这么迷惑你呢。”

两个人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而且还补充说,他们的公寓里现在只有一台颜色不对的榨汁机,房子明年就要卖掉,但其中一位想不起他们委托卖房的那家房产中介公司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那个名字“很土,就像你爸讲的笑话那么土”!另一位证实了这一点:“给这家中介公司起名字的那个人比美发师还没有幽默感!你听说过有叫‘上勾拳’这种名字的公司吗?我简直太无语了!”

“炸弹不是那样的。”杰克说。

然后吉姆就挂了电话。他觉得这两位分手可惜了,因为他们实在很般配。

“你怎么知道的?”吉姆狐疑地问。

他去找杰克,想把这些事告诉他,但杰克只是说:“现在不行,爸爸!你联系到那些住户了吗?”

杰克以做儿子的特有方式翻了个白眼,说:“那不是炸弹。”

吉姆点点头。

爬到楼梯平台上搁着装圣诞彩灯和电线的箱子那一层时,杰克和吉姆看到了箱子,吉姆害怕极了,一下子闪到了腰(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吉姆最近打喷嚏时已经闪到过一次腰,这回竟然又闪了一次),但他还是忍住疼痛,猛然把杰克往身后一拉,从牙缝里喷出气来说:“炸弹!”

“有人在家吗?”杰克问。

电梯坏了,于是他和杰克走了楼梯,爬楼的过程中,他们敲响了沿途的每一扇门,察看是否还有待在公寓楼里的邻居。没有人在家,因为这是新年的前两天,该上班的都得上班,不用上班的出门做更好的事了,其余的人不知是听到了警笛,还是从阳台上看到了记者和警察,总之他们纷纷跑到了楼下,看看出了什么事。(他们中的有些人其实是担心大楼里有蛇,因为最近网上有传言说,附近城镇的某座公寓楼的厕所里出现了一条蛇,由此可以推测,一座公寓楼里出现蛇的概率差不多与出现劫持人质事件的概率相当。)

吉姆摇了摇头。“我只想告诉你……”他开口道,可杰克也摇了摇头,继续跟上级通电话。

根据这一点点信息,杰克试图制订一个计划,可没等有什么进展,他的上级就来电话了——因为杰克没能马上向上级提交一份计划——电话里说,上级已经给上级的上级打了电话,对方又联系了上级的上级的上级,所有的上级一致同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请求斯德哥尔摩派人支援。只有杰克不同意这么做,因为他平生头一次想要自己处理好这样的事。他建议上级派他和吉姆进入楼梯间,到楼上的那套公寓里去,看看能不能跟银行劫匪搭上话。尽管疑虑重重,上级们还是同意了,因为杰克是那种受到其他警察信任的警察。不过,站在一旁的吉姆听到电话里传出上级的咆哮,说他们应该——“非常非常小心,确保楼梯间里没有炸药和别的什么垃圾,因为这件事可能不止跟劫持人质有关,还可能涉及恐怖活动!你们见没见过携带着可疑包裹的人?还有留着大胡子的家伙?”杰克听了没当回事,因为他还年轻,但吉姆非常在意,因为他是做父亲的。

“现在不行,爸爸!”

所以,两个警察一直在街上站着,守着可能有炸弹的公寓楼。吉姆在谷歌上查资料,杰克给公寓的卖家打电话,打听公寓里大约会有多少看房的人。卖家是个年轻的妈妈,跟家人住在另一个城镇,她说这套公寓是自己继承来的,她已经很久没来这边看看了。对于看房的详细情况,她一无所知,“完全由房产经纪人负责”。然后杰克打电话给警察局,跟去那儿报警的咖啡厅的那个女人通话,她是看见劫匪的那个邮递员的妻子。遗憾的是,杰克没得到多少线索,只听说银行劫匪“蒙着脸,小矮个。但也不是很矮,只是一般矮!也许不能说矮,只能说个头一般!至于什么叫‘一般’?我也说不准”!

于是吉姆什么也没说。

这箱东西看起来不像炸弹,实际上也并非炸弹,就是一箱被翻乱了的圣诞彩灯而已。可高度戒备的吉姆看到它时,却觉得它可能就是炸弹,尤其对只听说过炸弹却没见过真东西的人来说,那就更像了。对没见过妓院的人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又比如说,一个怕蛇的人坐在马桶上,突然感到后背窜过来一小股凉气,八成会自动联想到——“有蛇!”当然,这样的推断既不合逻辑,也没有道理,但假如各种奇奇怪怪的恐惧症既符合逻辑又很讲道理的话,就不能叫作恐惧症了。比起圣诞彩灯,吉姆显然更怕炸弹,而且你的大脑和眼睛有时也会打架,这或许就是老警察把彩灯当成炸弹的原因。

然后怎么样了呢?呃,一切都逐渐失去了控制。劫持人质事件都过去好几个小时了,谈判专家的车还堵在路上,因为高速公路上发生了本年度最糟糕的连环追尾事故(“肯定又是那些懒得换防滑轮胎的斯德哥尔摩人搞出来的。”吉姆自信地说),所以他根本来不了,吉姆和杰克只能靠自己了。我们不难看出,他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联系上银行劫匪(杰克脑袋上还撞了个大包,至于怎么撞的,那真是说来话长),无论如何,他们设法弄到了那套公寓的电话号码(这是个更长的故事),银行劫匪释放了所有人质之后,谈判专家拨打了这个号码,与此同时,公寓里面传出一声枪响。

那是一盒圣诞彩灯,有位邻居把灯泡串起来挂在自家阳台上。他本来打算等新年过后再把它们收起来的,但后来他和妻子吵了一架,因为她觉得:“灯泡的颜色有点儿多,不是吗?别人家都用白色的灯泡,我们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彩色灯泡?还一闪一闪的,把家里弄得像个妓院。”他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说:“你去过有一闪一闪小彩灯的妓院吗?”妻子扬起眉毛,出其不意地拷问道:“这么说你去过妓院?要不然怎么这么了解妓院是什么样的?……”最后他走到阳台上,关掉了该死的彩灯,这场争吵才结束。但他不愿意费事把箱子搬进地下室的储藏间,所以就把它们留在了公寓门外的楼梯平台上,然后和妻子去了她的父母家庆祝新年,继续争论妓院的事。装彩灯的箱子留在门外,摆放的地方恰好就在银行劫匪劫持人质那套公寓的楼下。故事的开头,邮递员走上楼梯时,突然看到拿着武器的银行劫匪闯进了大门敞开、供人看房的公寓,邮递员吓了一大跳,慌里慌张地往楼下跑,结果被装彩灯的箱子绊了个趔趄,还把箱子里的一根电线给带了出来。

几个小时以后,杰克和吉姆还在警察局讯问所有证人。当然,这压根没什么用,因为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没说实话。

那不是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