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舅姥姥从里屋慢慢走出来。老太太已经80多岁了,胖胖的身型,却有一张略带威严的脸。她拉过我的手坐下,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端详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得说:“不,她更像小X。(小姨的名字)”
一堆笨重的设备,我才觉得是有点不好意思。
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眼光毒辣,我暗暗地想。我确实更像小姨一些,从外表到气质,以至于,外婆时不时就会“口误”用小姨的名字叫我。
“来、来、进来坐,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
“我喜欢这孩子。”舅姥姥拍着我的手背说,“我喜欢你。”
“长得真像你妈妈!”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笑,仍然是一副略显威严的表情,却能奇妙地感受到她的欣喜。而我一颗紧绷的心,此时才突然舒展开来。
“XX啊!我是你二舅,这是大舅,这是三舅。”
接下来,时间比我想象中过的要快。聊聊各自的几十年,问问这个的情况,那个的情况,尽管我作为晚辈知道的不太多,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多了。舅舅们也都是普通北京大叔的样子,乐呵呵给我讲起他们小时候。
舅舅们的脸上都带着惊喜,然而我仍然对不上号。35年,别说是没见过面的我,就是我妈站在这里,也互相不认识了吧。不等我开口,他们先发话了。
“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跟你妈妈,都是一块儿玩儿大的。”
敲开门,真的是一屋子人。
“你老太太,就是我们的奶奶,特想要一个孙女,结果连抱仨孙子,到了第四个才是你妈,宝贝得不得了啊!”
说实话,真的很紧张啊。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也不是一个会讨人家喜欢的人,和大部分从小城市刚来北京上大学的学生一样,心里有一块地方藏着自卑,却努力想要表现得完美而强大。在去的路上,我默默又数了一遍会面人数:舅姥姥、大舅、二舅、三舅、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俩弟弟一妹妹。生怕到时候对不上号。
“所以你妈妈小名叫四喜。”
为了不辱使命,我挎上这一大包,扛着三脚架出发了。
“然后你姥姥就说,那不是四喜丸子吗?”
那时大约是2005年的春天,手机还是诺基亚,彩屏的效果犹如红白机一般晃眼,压根不知道还能有用来拍照的一天。而作为一个新闻系的学生,我为了摄影课才不得不从师姐那买了一套二手单反,机身加双镜头和闪光灯,一个大包。当然,还是胶卷的。
“你妈妈小时候特凶,你小姨就不一样。”
去之前,外公外婆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作何反应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外婆嘱咐我一定带上相机拍张合影。
……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过去的事,好像那些苦难都未曾发生一样。是啊,为什么要想起来,又有什么必要去提及呢?
电话拨通,那一端传来一个难掩兴奋的男中音,标准的京腔——这就是我二舅呀!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很爽快地就定了下了拜访的日子。
舅姥姥,这个在妈妈记忆里总是穿一件漂亮旗袍的要强的女性,如今仍然是颇有个性的老太太,一个人住,养两条狗,抽烟,从不做饭,每天指定楼下一家酒楼送餐。她翻开一本影集说,我没事就喜欢旅游,你看,前年我还去云南了呢,这两年身体就不如以前啦,跑不动啦。
——泰戈尔《飞鸟集》
这大概就是一个和命运较量过的女人,应有的样子吧。
醒来了,却知道我们原是相亲爱的。
于是,这重要的历史性的会面,就这样无比欢乐温馨、无比顺利的结束了。哦不,还是发生了个意外——我把合影拍砸了。400度近视的我当天居然忘带了眼镜,结果就是一大家子人摆好阵了,我架上那一堆设备,然后发现对焦不能…… 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只有硬着头皮多拍了几张。最后洗出来仍然没有一张能看清脸的。
有一次,我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
为这个,妈妈气得批评了我大半年,直到她亲自带外公外婆到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