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托尔斯泰说过嫌恶陀氏的话。而陀氏年长他七岁,成名早于他十几年,是他的上一代作家。
我是由于少年时感动于他的《白夜》才对他发生兴趣的。到“上山下乡”前,我已读了大部分他的小说的中文译本。以后,便特别留意关于他的评述了。
高尔基甚至这么评价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无可争辩,毫无疑问地是天才。但这是我们的一个凶恶的天才。”
我的困惑正在此点。
车尔尼雪夫斯基更是曾几乎与他势不两立。
是因为他死了,“有识之士”们忽然明白,将那么多的误解和嘲讽加在他身上是不仁的,所以全都表示哀悼;还是后来研究他的人,认为与他同时代的“有识之士”们对他的态度是可耻的,企图掩盖历史的真相呢?
苏维埃成立以后,似乎列宁和斯大林都以批判性的话语谈论过他。
但也有资料显示,在他死后,“俄国的有识之士全都发来了唁电”。那些有识之士是哪些人?资料没有详列。
于是陀氏在苏联文学史上的地位一再低落。
陀氏在他所处的时代是尴尬的,遭受误解最多的。他的众多作品带给他的与其说是荣耀和敬意莫如说是声誉方面的伤痕。
而相应的现象是,西方世界的文学评论,将他推崇为俄国第一伟大的作家,地位远在屠格涅夫之上。这有西方新兴文学流派推波助澜的作用,也有意识形态冷战的因素。
综上所述,像他这样一位作家,在活着的时候,既受到思想激进者的嘲讽,又引起思想保守者的愤怒是肯定的。因为他的梅什金公爵,分明不是后者所愿承认的什么榜样。他们认为他是在通过梅什金公爵这一文学形象影射他们的愚不可及。而他欣赏他的梅什金公爵又是那么地由衷,那么地真诚,那么地实心实意。
我不太喜欢他,仅仅是不太喜欢他而已,并不反感他。我的不太喜欢,也完全是独立的欣赏感受,不受任何方面的评价的影响。我觉得陀氏的小说中,不少人物身上都有神经质的倾向。在现实生活中我非常难以忍受神经质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读同样文学状态的小说我亦会产生心烦意乱的生理反应。我一直承认并相信文学对于人的所谓灵魂有某种影响力,但是企图探讨并诠释灵魂问题的小说却是使我望而生畏的。陀氏的小说中有太浓的宗教意味儿,而且远不如宗教理念那么明朗健康。最后一点,在对一切艺术的接受习惯上,“病态美学”是我至今没法儿亲和的。而陀氏的作品,是我所读过的外国小说中病态迹象呈现得最显著的……
一个事实是那么地令我困惑不解:资料显示,陀氏活着的时候,许多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与他同时代的俄国人谈论起他和他的作品,总是态度暧昧地大摇其头,包括许多知识分子和他的作家同行们。他们的暧昧中当然有相当轻蔑的成分。一些人的轻蔑怀有几分同情;另一些人的轻蔑则彻底地表现为难容的恶意。陀氏几乎与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更没有什么友好的交往。他远远地躲开着所谓文学的沙龙,那些场合也根本不欢迎他。他离群索居,在俄国文坛的边缘,默默地从事他那苦役般的写作。他曾被流放西伯利亚,患有癫痫病,最穷的日子里买不起蜡烛。他经常接待某些具有激进的革命情绪的男女青年。他们向他请教拯救俄国的有效途径,同时向他鼓吹他们的“革命思想”。而他正是因为头脑之中曾有与他们相一致的思想才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并且险些在流放前被枪毙。于是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劝青年们忍受,热忱地向他们宣传他那种“内部革命”的思想。他那种思想有点儿接近“文革”时期毛泽东倡导的“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他相信并且强调,“一个”真正的正直的人的榜样力量是无穷的。他更加热忱地预言,只要这样的“一个”人确乎出现了,千万民众就会首先自己洗心革面地追随其后,于是一个风气洁净美好的新社会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一个”人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呢,便是他《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了。一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和他自己一样患有癫痫病的没落贵族后裔。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将他用小说为人类树立的榜样塑造成一个单纯如弱智儿,集真善美品质于一身的理想人物。而对于大多数精神被社会严重污染与异化的人,灵魂要达到那么高的高度显然不但是困难的,而且是痛苦的。他在《罪与罚》中成功地揭示了这一种痛苦,并试图指出灵魂自新的方式。他自信地指出了。那方式便是他“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主张。当然,他的“革命”说,不是针对社会的行为,而是每一个人改造自己灵魂的自觉意识……
我觉得高尔基评说陀氏是“一个凶恶的天才”,用词太狠了,绝对地不公正。
有三位外国作家的作品是我一直不大喜欢得起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劳伦斯。
我认为陀氏是“一个病态的天才”。
《堂·吉诃德》我也挺喜欢。
首先是天才,其次有些病态。因其病态而使作品每每营造出紧张压抑、阴幻迷离的气氛。而这正是许多别的作家纵然蓄意也难以为之的风格。陀氏的作品凭此风格独树一帜。
我不太喜欢《雾都孤儿》、《呼啸山庄》那一类背景潮湿阴暗,仿佛各个角落都潜伏着计谋与罪恶,而人物心理或多或少有些变态的小说……
但那的确不是我所喜欢的小说的风格。
我至今仍喜欢的外国小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九三年》、《大卫·科波菲尔》、《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红字》、《苔丝》、《简·爱》,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某些中短篇代表作……
他常使我联想到凡·高。
《聊斋志异》不应算白话小说,而是后文言小说。我喜欢的是它的某些短篇。至于集中的不少奇闻逸事,现今的小报上也时有登载,没什么意思。
凡·高是一个心灵多么单纯的大儿童啊!西方的评论也认为陀氏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大儿童。
我喜欢《老残游记》,乃因它的文字比《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都好些,结构也完整些。还因它对自然景色的优美感伤的描写。
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恰恰相反。身为作家,也许陀氏的心灵常常处在内容太繁杂太紊乱的状态了。
《红楼梦》给我的启示是:细细地写生活,这一对小说的曾经的要求,也许现今仍不过时……
因为儿童是从来不想人的灵魂问题的。成年人难免总要想想的,但若深入地去想,是极糟糕的事。
曹雪芹是无比自信地描写细节的大师。
凡·高以对光线和色彩特别敏感的眼观察大自然,因而留给我们的是美;陀氏却以对人心特别敏感的、神经质的眼观察罪恶在人心里的起源,因而他难免写出一些使人看了不舒服的东西。
我由衷地崇敬曹雪芹在孤独贫病的漫长日子里的写作精神。那该耐得住怎样的寂寞啊。
这是作家与画家相比,作家注定了容易遭到误解与攻讦的前提。
它的写作过程显然可评为“慢工出细活儿”的范例。
除了陀氏的《白夜》,我还喜欢他的《穷人》。我对他这两篇作品的喜欢,和对他某些作品的不喜欢,只怕是难以改变的了……
《红楼梦》是用文学的一枚枚细节的“羽毛”成功地“裱糊”了的一只天鹅标本。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对于我这样一个由喜欢看小人书而接触文学的少年,爱弥尔·左拉差不多是一位陌生的法国作家的名字。倒是曾经与他非常友好,后来又化了名在报上攻击他的都德,给我留下极深的记忆。这是因为,都德的短篇《最后一课》,收入过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也被改编成小人书。而且,在收音机里反复以广播小说的形式播讲过。
我当然不认为《红梦楼》是什么“生活流”小说。事实上《红楼梦》对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设计,到了十分考究的程度。但同时,《红楼梦》中充满了对日常生活细节,以及人物日常情绪变化的细致描写。那么细致需要特殊的自信,其自信非一般写家所能具有。
在我少年时代的小人书铺里,我没发现过由左拉的小说改编的小人书。肯定是由于左拉的小说不适合改编成小人书供少年们看。
西方小说中,曾有“生活流”的活跃,主张原原本本地描写生活,就像用摄像机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那样。我是很看过几部“生活流”的样板电影的。那样的电影最大程度地淡化了情节,也根本不铺排所谓矛盾冲突。人物在那样的电影里“自然”得怪怪的,就像外星人来到地球上将人类视为动物而拍的“动物世界”。那样的电影的高明处,是对细节的别具慧眼的发现和别具匠心的表现。没有这一点,那样的电影就几乎没有任何欣赏的价值了。
在我是知青的年龄,曾极短暂地拥有过一部左拉的《娜娜》。
我常思忖,这一种功力,也许是比写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更高级的功力。
那时我已是“兵团”的文学创作员,每年有一次机会到“兵团”总司令部佳木斯市去接受培训。我的表哥居佳木斯市,我自然会利用每次接受培训的机会去看他。有次他不在家,我几乎将他珍藏的外国小说“洗劫”一空,塞了满满一大手提包带回了我所在的一团宣传股,其中就包括左拉的《娜娜》。手提包里的外国小说其实我都看过,唯《娜娜》闻所未闻。我几次想从提包里翻出来在列车上看,但是不敢。因为当年,一名青年在列车上看一部外国小说已有那么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倘书名还是《娜娜》这么容易使人产生猜想的外国小说,很可能会引起“革命”目光的关注。我认识的几名知青曾在探家所乘的列车上传看过《黑面包干》这么一部苏联小说,受到周围“革命”乘客的批评而不以为然,结果“革命”乘客们找来了列车长和乘警。列车长和乘警以“有义务爱护青年们的思想”为由收缴《黑面包干》。那几名知青据理力争,振振有词,说《黑面包干》怀着敬爱之情在小说中写到列宁,是一部好小说。对方说,有些书表面看起来是好的,却在字里行间贩卖修正主义的观点。于是强行收缴了去,使那几名知青一路被周围乘客以看待“问题青年”的眼光备受关注,言行极不自在……
但我依然五体投地地佩服他写平凡,写家长里短的非凡功力。
他们的教训告诉我,还是在列车上不看《娜娜》为好。
曹雪芹正是一位特别女人气的天才。
而这就使我失去了一次当年领略左拉小说的机会。因为,我回到一团团部,将手提包放在宣传股的桌上,去上厕所的当儿,书已被瓜分一空,急赤白脸地要都没人还回一本。《娜娜》自然也不翼而飞。
我想,男人写这样的一部书,不仅需要对女人体察入微的理解,自身恐怕也得先天地有几分女人气的。
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内部阅览室,我借阅过左拉的《小酒店》。序言评价那部小说“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它写的是一名工人和他的妻子从精神到肉体堕落及毁灭的过程。我觉得左拉式的现实主义“真实”得使人周身发冷,使人绝望——对社会制度作用下的底层人群的集体命运感到绝望。在《小酒店》中,底层人物的形象粗俗、卑贱,几乎完全丧失人的自尊意识,并且似乎从来也没感到过对它的需要。他们和她们生存在潮湿、肮脏,到处充满着污秽气味和犯罪企图的环境里,就像狄更斯《雾都孤儿》里那些被上帝抛弃了的、破衣烂衫的、早晨一睁开双眼便开始寻思到哪儿去偷点儿什么东西的孩子。我们在读《雾都孤儿》时,内心里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阵同情。但是在《小酒店》里,我们的同情被左拉那支笔戳得千疮百孔。因为儿童还拥有将来,留给我们为他们命运的改变做祈祷和想象的前提。而《小酒店》里的成年男女已没有将来。他们的将来被社会也被他们自己扔在劣质酒缸里泡尽了生命的血色……
它脂粉气实在是太浓了,不合我阅读欣赏的“兴致”。
我是自少年起读另一类现实主义小说长大的。它们被冠以“革命现实主义”。在“革命现实主义”小说里,底层人物的命运虽然穷困无助甚或凄惨,但至少还有一种有希望的东西——那就是赖以自尊和改变命运的品质资本。还有他们和她们那一种往往被描写得美好而又始终不渝,令人羡慕的经得起破坏的爱情。这两种“革命现实主义”小说几乎必不可少的因素,在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里是少见的。与许多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尤其不同的是,左拉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的笔触极冷,使人联想到“零度感情”状态之下那一种写作……
我不是多么喜欢《红楼梦》这一部小说。
我后来对于法国历史有了一点了解,开始承认左拉自称“自然主义”的那一种现实主义,可能更真实地逼近着他所处的法国的时代现实的某一面。
《隋唐演义》自然不如《水浒传》那么著名,但较之《水浒传》,它似乎将“义”的品质提升了层次。瓦岗兄弟的成分,似乎也不像梁山好汉那么芜杂。而且,前者所反的,直接便是朝廷。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而不是暧昧的。他们是比宋江们更众志成城的,所以他们成功了。秦琼这个人物身上所体现的“义”,具有“仁义”的意义,是所有的梁山好汉身上全都不曾体现出来的……
而我曾扪心自问,我对左拉式的现实主义保持阅读距离,当然不是左拉的错,而是由于我自己即使作为读者,也一直缺少阅读另类现实主义小说的心理准备。进一步说,我这样的一个自诩坚持现实主义的中国作家,也许是不太有勇气目光逼近地面对更真实的现实的。
我喜欢《水浒传》刻画人物方面的细节。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精彩的,而且在文学的意义上是经典的。少年时我对书中的“义”心领神会。青年以后则开始渐渐形成批判的态度了。梁山泊好汉中有我非常反感的二人:一是宋江,二是李逵。我并不从“造反”的不彻底性上反感宋江,因为那一点也可解释成人物心理的矛盾。我是从小说写家塑造人物的“薄弱”方面反感他的。我从书中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当“第一把手”的特别的资格。而李逵,我认为在塑造人物方面是更加地失败了,觉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他一出场,情节就闹腾,破坏我的阅读情绪。李逵这一人物简单得几乎概念化。关于他唯一好的情节,依我看来,便是下山接母。《水浒传》中最煞有介事也最有损“好汉”本色的情节,是石秀助杨雄成功地捉了后者妻子的奸那一回。那一回一箭双雕地使两个勇武男人变得像里弄流氓。杨雄的杀妻与武松的杀嫂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武松的对头西门庆是与官府过从甚密的势力人物;武松的杀嫂起码还符合着一命抵一命的常理。杨雄杀妻时,从旁幸灾乐祸着的石秀的样子,其实是相当猥琐的。他后来深入虎穴暗探祝家庄的“英雄行为”,洗刷不尽他的污点……
毕竟,我在我的阅读范围伴随之下的成长,决定了我是一个温和的现实主义作家——与左拉的写作相比较而言。
《封神演义》乃小说写家将极富娱乐性的小说写得极庄严的一个范本。《西游记》的“气质”是喜剧的;《封神演义》的“精神”却是特别正剧的,而且处处呈现着悲剧的色彩。
在对现实主义的理念方面,我更倾向于巴尔扎克。
《封神演义》的想象力不逊于《西游记》。它常使我联想到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雷震子”和“土行孙”两人物形象,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在全部西方诸神中,模样天真又顽皮的爱神丘比特,也证明着人类想象力所能达到的妙境。东西方人类的想象力在这一点上相映成趣。
巴尔扎克对现实的批判态度体现得更睿智一些,因而他将他的系列小说统称为《人间喜剧》。
《西游记》乃天才的写家为我们后人留下的第一“好玩儿”的小说。
左拉对现实的批判态度却体现得更“狠”一些……
我觉得那是一个人的想象天才伴随着愉快所达到的空前绝后的程度。娱乐全球的美国电影《蝙蝠侠》啦、《超人》啦、《星球大战》啦,一比就都被比得像小儿科了。
我在大学里读了左拉的《娜娜》。那部小说讲述富有且地位显赫的男人们,怎么样用金钱深埋一个风尘女子于声色犬马的享乐的泥沼里;而她怎么样游刃有余地利用她的美貌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结局是她患了一种无药可医的病,像一堆腐肉一样烂死在床上。
我喜欢《西游记》的想象力。
娜娜式的人生,确切地说是女人的人生,在中国的现今举不胜举,其大多数活得比娜娜幸运。倘我们不对“幸福”二字做太过理想主义的理解,那么也可以认为她们的人生不但是幸福的,而且是时兴的。她们中绝少有人患娜娜那一种病,也绝少有人的命运落得如娜娜那种可怕的下场。她们生病了,一般总是会在宠养她们的男人们的安排之下,享受比高干还周到的医疗待遇。左拉将他笔下的娜娜的命运下场设计得那么丑秽,证明了左拉的现实主义的确是相当“狠”的一种。比死亡还“狠”。
《三国演义》是绝对当得起“高大”二字的小说。
先我读过《娜娜》的同学悄悄而又神秘地告诉我:“那绝对是值得一读的小说,我刚还,你快去借……”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国家的一次形成的伟大小说。它所包含的政治的、军事的、外交的以及择才用人的思想,直至现今依然是熠熠闪光的。在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役的背景之下刻画人物,后来无出其右者。
我借到手了。两天内就读完了。
我常觉得这是几乎只有创世纪的上帝才能说出来的话。当然,两部小说的内容根本不同,是不可以强拉硬扯地胡乱相比的。我明知而非要相比,实在是由于钦佩。
读过哈代的《苔丝》,小仲马的《茶花女》,再读左拉的《娜娜》,只怕是没法儿不失望的。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想,我的同学说它“绝对是值得一读的”,也许另有含义。
然我以为,若与《三国演义》的开卷之语相比,则似乎逊色。
《卢贡-马卡尔家族》和《萌芽》才是左拉的代表作。可惜以后我就远离左拉的小说了,至今没读过。
于是都道此语是多么多么的好,此事亦成美谈。
既没读过左拉的代表作,当然对左拉小说的看法也就肯定是不客观的。比如在以上两部小说中,文学研究资料告诉我,左拉对底层人物形象,确切地说是对法国工人的描写,就由“零度感情”而变得极其真诚热烈了。
据说,托翁写废了许多页稿纸,苦闷多日才确定了此开卷之语。
好在我写到左拉其实并非要对左拉进行评论,而主要是分析我自己对现实主义的矛盾心理和暧昧理念。
中外评论家在评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时,总不忘对它的开卷之语赞美有加。正如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利用过我与之一向保持距离的左拉的名义一次。那就是在连我自己现在也感到羞耻的小说《恐惧》的写作过程中以及出版以后。
我喜欢《三国演义》的气势磅礴,场面恢宏,塑造人物独具匠心的情节和细节。
我决定写《恐惧》的初衷是由外部生活现实的“刺激”而产生的。某日接近中午,我从童影厂回家,腋下夹些报刊。五月的阳光暖洋洋的。顺着厂门前人行道刚一拐弯,但见五六十米远处,亦即“清水大澡堂”门前有着行状怪异的三个人——一人伏在地上,双手扳着人行道沿;另外两人各自拽他左右腿……
在中国古典白话长篇小说中,我喜欢的名著依次如下:《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红楼梦》、《老残游记》、《聊斋志异》……
“清水大澡堂”的前身是“土城饭店”。我们童影的宿舍楼邻它仅十米左右。后来“土城饭店”经过一番门面翻修,变成了“金色朝代”——有卡拉OK包间的那一种地方。于是每至夜里十点,小车泊来;拂晓,悄然而去。一天深夜,几乎全楼居民都被枪声惊醒;又一天傍晚,散步的人们都见从“金色朝代”内冲出手持双筒猎枪的壮汉,追赶两名校官,将其中一名用枪托击倒跪于地,而且朝其头上空放了一枪……那一件事发生后,它停业了一段时期,其后变成了“清水大澡堂”……
但这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做到的。
当我走到距那三人十米远处,才看到地上有血迹。起初我以为只不过是三个喝醉了的男人在胡闹罢了。不由得站住,一时难以判断究竟是怎么回事。而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就朝我扭头求救:“兄弟,救我一命,兄弟,救我一命……”其声哀哀,目光绝望。我却呆愣着,不知该怎么救他。那时拽他腿的一个人,就放了他的腿,用皮鞋跺他扳住人行道沿的双手。他手一松,自然就被拖着双腿拖向“清水大澡堂”了……
真正的现代的意义,在中国,依我想来,似应从这一种现实对文学的“复制”中窥见深刻。
于是他用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这见死不救的北京人,并惊恐地喃喃自语着:“我完了,我死定了……”
现实有时也大批“复制”文学人物及情节和事件。
他被拖上台阶时,下巴被几级台阶磕出了血。
因为中外“古典”文学中的许多人事,今天又重新在中国上演为现实。
这时我才从呆愣状况中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是我得跟进去——企图杀人者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杀人吧?
但也不会一味崇尚“古典”。
我紧走几步,踏上台阶,进了门——顿时一股血腥气扑鼻,满地鲜血,墙上溅的也是血。一个人仰面倒在地上,看去似乎已死;一个人靠墙歪坐,颈上有很长很深的伤口,随着喘气一股一股往外涌血……
我不想太现代。
我又惊呆,生平第一次目睹这种现场,心咚咚跳,壮着胆子喝道:“不许杀人,杀人要偿命!”
这与受现代派文学影响的作家们是颇为不同的。
两个穿黑皮夹克的人中的一个,瞪着我,将一只手探到了怀里……
我是在中外“古典”文学的影响之下决定写作人生的。
而那个被拖进来的人却说:“他俩都有枪……”
以上,大致勾勒出了我这样一个作家的文学观形成的背景。
我不知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但结果是我退出了门。我想我得报警。但那就只能回厂。我跑回厂里,让一名警卫战士报警,让两名警卫战士跟我去制止杀人。他们不很情愿地跟我匆匆走着。忽然我心冷静——那个断了两条腿的外地男人,就肯定是好人吗?两名警卫战士还太年轻,且是农村孩子。万一他们遭到什么不测,我将如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于是我又命他们回厂去。他们反倒为我的安危担心起来,偏跟着我了,最后我还是生气地将他们赶了回去……
我甚至在一九七九年就写了一篇论文,题为《浅谈“共同人性”和“超阶级的人性”》。
当我再来到“清水大澡堂”台阶前,那两个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恰从门内出来,自我面前踏下台阶,扬长而去。
后来“报告”中写入了,但修饰为“社会主义的人性和革命的人道主义教育”。
我想到那个双腿断了的外地男人,推开门看时,见他居然没被弄死。
因而,大约在一九八四年,我有幸参加过一次《政府工作报告草案》的党外讨论,力陈有必要写入“对青少年一代加强人性和人道教育”。
他说:“幸亏你刚才跟进来了,他们慌了,只顾到二楼去拿钱,才留下我一命……我们是被绑架的,他们是被雇的杀手。”
因而,在“文革”中,我才是一个善良的红卫兵。
我也不知他说的“我们”,是否即指那一死一伤二人。
我感激使我明白这一道理的那些书。
此时门外才出现人。
我从中学时代渐悟此点。
真正报上了案的是我们童影厂的老厂长于蓝同志……
而我想说:其实最高的道德非它,乃人道。
那一天以后,我觉得,某些原本离我很远的事,其实渐渐地离我很近了。“恐惧”二字,于是总在头脑中盘桓,挥之而不能去。与另外一些积淀心间的人事相融合,遂产生了写一部小说的冲动。
今天的某些批评者讥讽我写作中的“道义担当”之可笑。
起初我想将“清水大澡堂”当成中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小酒店》来写。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当然不是底层的人们,底层的人们不去那样的地方“洗澡”。
西方名著中有一种营养对我是重要的,那就是善待和关怀人性的传统以及弘扬人道精神。
在写前,我想到了左拉那句名言:“无情地揭示社会丑恶的溃疡。”
却对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话至今情有独钟。
左拉那句话当时确乎唤起了我的一种作家责任感。我发誓我也要“揭示”得“狠”一点儿。
《红楼梦》我也不是太爱看。
但进入写作状态不久,我的勇气便自行地渐渐减少了。那时我受到一些恐吓威胁,其文字意味和话语中的杀机,完全是黑社会那一套。我想我的写作不能再图痛快而给我自己和家庭带来不安全的阴影了。结果《恐惧》就改变了初衷,放弃了实践一次左拉那种现实主义的打算。
莎士比亚没怎么影响过我。
一种打算放弃了,另一种打算却渗入了头脑。
拜伦的激情,雪莱的抒情,雨果的浪漫与恣肆磅礴,托尔斯泰的从容大气,哈代的忧郁,罗曼·罗兰的含蕴深远以及契诃夫的敏感,巴尔扎克的笔触广泛,至今使我钦佩。
那就是对印数的追求。进一步明确地说,是对稿费收获的追求。
于是我的文学视野,由苏俄文学,而拓宽向十八世纪十九世纪西方大师们的作品……
当时我因自己的种种个人义务和责任,迫切地需要一笔为数不少的钱。
“文革”中我获得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半个月内,昼夜看管学校图书室。那是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强烈要求到的责任。有的夜晚我枕书睡在图书室。虽然只不过是一所中学的图书室,却也有两千多册图书。于是我如饥似渴地读雨果、霍桑、司汤达、狄更斯、哈代、卢梭、梅里美、莫泊桑、大仲马、小仲马、罗曼·罗兰等等,等等。
第二种打算一旦渗入头脑,写作的冲动和过程就变质了。所谓“媚俗”成为不可避免之事。
后来我的人生经历渐渐教育我明白:幸福只不过是人一事、一时或一个时期的体会。一生幸福的人,大约真的是没有的……
我在左拉式的批判现实主义与媚俗以迎合市场的打算之间挣扎,却几乎不可救药地越来越滑向后一方面。
它使中学时期的我对大人们的人生极为困惑:难道幸福仅仅是一个词罢了?
那一时期我不失时机地谈左拉“无情地揭示社会丑恶的溃疡”的主张,实则是在替自己写作目的之卑下进行预先的辩护。
法朗士的《衬衫》。内容:国王生病,病症是备感自己的不幸福。于是名医开方——找到一件幸福的人穿过的衬衫让国王穿,幸福的微粒就会被国王的皮肤吸收。于是到处寻找幸福的人。举国上下找了个遍,竟无人幸福。那些因权力、地位、财富、名望、容貌而被别人羡慕的人,其实都有种种的不幸福。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因自己的妻子是国王的情妇而不幸福,有人也因自己的妻子不能是国王的情妇而不幸福。最后找到了一个在田间小憩的农夫,赤裸上身快乐吹笛。问其幸福否。答正幸福着。于是许以城池,仅求一衫。农夫叹曰:我穷得连一件衬衫都没有……
《恐惧》出版以后,我常被当众诘问写作动机。于是我只有侃侃地大谈我并不太喜欢的左拉和他的小说。我祭起左拉的文学主张当作自己的盾。虽振振有词,但自己最清楚自己内心里是多么的虚弱。
这部小说使中学时期的我害怕:倘一个人导致了另一个人的悲剧,而自己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忏悔都不能获得原谅,那么他将拿自己怎么办?
有一次我又进行很令我头疼的签名售书。有两名中学女生买了《恐惧》。我扣下了她们买的书,让售书员找来了我的另两本书代替之。
托尔斯泰的《复活》。
那一件事后,《恐惧》真的成了我“心口的痛”。尽管它给我带来了比我任何一部书都多的稿酬。
但是后来我的种种经历亦从反面教育我——那确乎等于是在冒险。
我一直暗自发誓要重写它,但一直苦于没有精力。不过这一件事我肯定是要做的。
它使中学时期的我相信:给似乎不值得信任的人一次值得信任的机会,未尝不是必要的。人心渴望被信任,正如植物之渴望水分。
我之利用左拉分明是很卑劣的。我以后的写作实践中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失足”了。
高尔基看了《教育诗》大为感动,邀见了马卡连柯院长,促膝长谈。
由此我常想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一部好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不,孩子,是你自己胜利了。”
对于这样的问题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回答。而且,肯定有争议。
“那么,您胜利了。”
但我更希望自己写的书,初中的男孩子女孩子也都是可以看的。家长们不会因他们或她们看我的书而斥责:“怎么看这样的书!”——我自己也不会因而有所不安。
“当时的情况不允许我这样想。你知道的,只有你一人能完成任务。”
我认为《红与黑》、《红字》、《简·爱》、《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德伯家的苔丝》、《巴黎圣母院》、《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都是初中的男孩子女孩子皆可看的书。只要不影响学业,家长们若加以斥责,老师们若反对,那便是家长和老师们的褊狭了。
“如果我利用了您的考验呢?”
至于另外一些书,虽然一向也有极高的定评,比如《金瓶梅》或类似的书,我想,我还是不必去实践着写吧。
马卡连柯诚实地回答:“是的。”
写了二十余年我渐渐悟到了这么一点——文学的某些古典主义的原理,在现代还远远未被证明已完全过时。也许正是那些原理,维系着人与文学类的书的古老亲情。使人读文学类的书的时光,成为美好的时光;也使人对文学类的书的接受心理,能处在一种优雅的状态。
他问马卡连柯:“院长,您是为了考验我吗?”
我想我要从古典主义的原理中,再多发现和取来一些对我有益的东西,而根本不考虑自己是否会迅速落伍……
马卡连柯的《教育诗》。内容:职任苏维埃共和国初期的孤儿院院长马卡连柯,在孤儿院粮食短缺的情况下,将一笔巨款和一支枪、一匹马交给了孤儿中一个“劣迹”分明的青年,并言明自己交托的巨大信任,对孤儿院的全体孩子意味着什么。那青年几乎什么也没表示便接钱、接枪上马走了。半个月过去,人们都开始谴责马卡连柯。但某天深夜,那青年终于疲惫不堪地引领着押粮队回来了,他路上还遇到了土匪,生命险些不保。
最后我想说,我特别特别钦佩左拉在“德雷福斯”案件中的勇敢立场。他为他的立场付出了全部积蓄,再度一贫如洗,同时牺牲了健康、名誉。还被判了刑,失去了朋友,成了整个法兰西的“敌人”,并且被逐出国。
它告诉中学时期的我:爱不总是自私的。爱的失落也不必总是“心口永远的痛”……
然而他竟没有屈服。
陀氏以第一人称写的小说极少。甚至,也许仅此一篇吧。此篇一反他一向作品的阴郁冷漠的风格,温馨圣洁。
十二年以后他的立场才被证明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短篇。内容: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外祖母视其为珠宝,唯恐被“盗”,于是做了一件连体双人衫,自己踏缝纫机时,与少女共同穿上。这样少女就离不开她了,只有端端地坐在她旁边看书。但要爱的心是管不住的。少女爱上了家中房客,一个一无所有的青年求学者,每夜与他幽会。后来他去彼得堡应考,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少女感到被弃了,常以泪洗面。在记忆中,此小说是以“我”讲述的。“我”租住在少女家阁楼上。“我”渐渐爱上了少女。少女的心在被弃的情况下是多么地需要抚慰啊!就在“我”似乎以同情赢得少女的心,就在“我”双手捧住少女的脸颊欲吻时,少女猛地推开了“我”跑向前去——她爱的青年正在那时回来了……于是他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久久地吻着……而“我”又失落又感动,心境亦苦亦甜,眼中不禁盈泪,缓缓转身离去。那一个夜晚月光如水。那是“我”记忆中最明亮的夜……
我认为那件事是左拉人生的“绝唱”。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是的,我特别特别钦佩他这一点。
另有几篇小说不但对我的文学观,而且对我的心灵成长,对我的道德观和人生观发生影响:
因为,即使在我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时都没勇气像左拉那样;现在,则更没勇气了……
蒲松龄笔下那些美且善的花精狐妹,仙姬鬼女,皆我所爱。松龄先生的文采,是我百读不厌的。如今,偶游刹寺庙庵,每作如是遐想——倘年代复古,愿寄宿院中,深夜秉烛静读,一边留心侧耳,若闻有女子低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必答“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并敞门礼纳……
劳伦斯这位英国作家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渐入我头脑的。那当然是由于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的出版。
当然我还读了高尔基的“三部曲”;读了《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斯巴达克》等。
“文革”前那一部书不可能有中译本。这是无须赘言的——但建国前有。
这一种从未告人的想象延续不灭,至青年,至中年,至于今。往往忘了年龄,觉得自己又是学生,想陪着一名叫严萍的女生逛集市。而那集市的时代背景,当然是《红旗谱》的年代。似乎只有在那样的年代,一串糖葫芦两人你咬下一颗我咬下一颗地吃,才更能体会少年之恋的甜。在我这儿,一枝红玫瑰的感觉太正儿八经了;倘相陪着逛大商场,买了金项链什么的再去吃肥牛火锅,非我所愿,也不会觉得内心里多么地美气……
一九七四至一九七七年间,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内部图书阅览室”也没发现过那一部书和劳氏的别的书。因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译本出版前,我惭愧地承认,对我这个自认为已读过了不少外国小说的“共和国的同龄人”,劳伦斯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中学时期的我,常想象自己是江涛,梦想班里像严萍的女生注意我的存在,并喜欢我。
读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中译本以后,我看到了同名的电影的录像。并且,自己拥有了一盘翻录的。书在当年出版不久便遭禁,虽已是改革开放年代,虽我属电影从业人员,但看那样一盘录像,似乎也还是有点儿犯忌。知道我有那样一盘录像的人,曾三四五人神秘兮兮地要求到我家去“艺术观摩”。而我几乎每次都将他们反锁在家里。
《红旗谱》中有一贫苦农民是严志和,严志和有二子,长子运涛,次子江涛。江涛虽农家子,却仪表斯文,且考上了保定师专。师专有一位严教授,严教授有一独生女严萍,秀丽,聪慧,善良,具叛逆性格。她与江涛相爱。
好多家出版社当年出版了那一部小说。
梁斌的《红旗谱》以及下部《播火记》给我的阅读印象也很深。
不同的出版说明和不同的序,皆将那一部小说推崇为“杰作”,皆称劳氏为“天才”的或“鼎鼎大名”的小说家。同时将“大胆的”、“赤裸裸的”、“惊世骇俗”的性爱描写“提示”给读者。当然,也必谈到英国政府禁了它将近四十年。
据说,在某些大学中文系的课堂,《白蛇传》和《梁祝》的地位只不过列在“民间故事”的等级。而在我的欣赏视野内,它们是经典的,绝对一流的,正宗的雅文学作品。
我读那一部小说没有被性描写的内容“震撼”。
我认为就一则爱情故事而言,其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出神入化,古今中外,无出其右。
因为我那时已读过《金瓶梅》,还在北影文学部的资料室读到过几册明清年代的艳情小说。《金瓶梅》的“赤裸裸”性爱描写自不必说。明清年代那些所谓艳情小说中的性爱描写,比《金瓶梅》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中国各朝各代非“主流”文学中,那类小说俯拾皆是。当然,除了“大胆的”、“赤裸裸”的性爱描写这一共同点,那些东西是不能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提并论的。
我认为这一则文学故事的风格是完美的。以浪漫主义的“欢乐颂”式的喜悦情节开篇,以现实主义的正剧转悲剧的启承跌宕推进人物命运,又以更高境界的浪漫主义情调扫荡悲剧的压抑,达到想象力的至善至美。它绮丽幽雅,飘逸隽永,“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有比较才有鉴别。
《梁祝》的浪漫也是我极为欣赏的。
读后比较的结果是——使劳氏鼎鼎大名的他的那一部小说,在性爱描写方面,反而显得挺含蓄,挺文雅,甚而显得有几分羞涩。总之我认为,劳氏毕竟还是在以相当文学化的态度在他那部小说中描写性爱的。我进一步认为,毫不含蓄地描写性爱的小说,在很久以前的中国,倒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那些东西几乎无任何文学性可言。
但是《白蛇传》又从另一方面影响了我的情爱观,那就是——我从少年时期起便本能地惧怕轰轰烈烈的,不顾生不顾死的那一种爱。我觉得我的生命肯定不能承受爱得如此之重。向往之,亦畏惧之。少年的我,对家庭已有了责任意识,而且是必须担当的责任意识。故常胡思乱想——设若将来果真被一个女子以白蛇那一种不顾生不顾死的方式爱着了,我可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是明明不可以相陪着不顾生不顾死地爱的啊!倘我为爱陪死了,谁来孝敬母亲呢?谁来照顾患精神病的哥哥呢?进而又想,我若一孤儿,或干脆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那多好,那不是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爱了吗?这么想,又立刻意识到对父母对家庭很罪过,于是内疚,自责……
我非卫道士。
《白蛇传》是我特别喜欢的文学故事。古今中外,美丽的,婉约的,缠绵于爱,为爱敢恨敢舍生忘死拔剑以拼的巨蛇只有一条,那就是白娘子白素贞。她为爱所受之苦难,使中学生的我那么那么地心疼她。我不怎么喜欢许仙。我觉得爱有时是超乎理性的。白娘子对许仙的爱便超乎理性。既可超乎理性,又怎忍心视她为异类?当年我常想,我长大了,倘有一女子那般爱我,则不管她是蛇,是狮虎,是狼甚至是鬼怪,我都定当以同样的爱回报她。哪怕她哪一天恶性大发吃了我,我也并不后悔。正如今天流行歌曲唱的:“何必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但是我一向认为,一部小说或别的什么书,主要以“大胆的”、“赤裸裸的”性爱描写而闻名,其价值总是打了折扣的。不管由此点引起多么大的议论和风波,终究不太能直接证明其文学的意义。
与我家一墙之隔的邻居姓卢。卢叔是个体收破烂的,经常收回旧书。我的财富往往来自他收破烂的手推车。我从中发现了《白蛇传》和《梁祝》的戏剧唱本,而且是解放前的,有点儿“黄色”内容的那一种。一部破烂不堪的《聊斋志异》也曾使我欣喜若狂如获至宝。
故我难免会按照我这一代人读小说的很传统的习惯,咀嚼《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思想内容。
中学时代某些小人书里的故事深印在我头脑中,使我渴望看到那些故事在“大书”里是怎样的。我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对文学作品的阅读癖,也几乎是不择手段地积累自己的财富——书。
我认为它是一部具有无可争议的思想内容的小说。
我至今保留着三十几本早年出版的小人书。
那思想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对英国贵族人士表示了令他们难以沉默的轻蔑。因为劳氏描写了他们的性无能,以及企图遮掩自己性无能真相的虚伪。当然,也就弘扬了享受性爱的正当权利。
倘一名少年或少女手捧一本内容具有文学价值的小人书看着,无论他或她是在哪里看着,其情形都会立刻勾起我对自己少年时代看小人书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的回忆,并且,使我心中生出一片温馨的感动……
我想,这才是它在英国遭禁的根本缘由。
我想,此转折中,我指的不是政治的而是人性的——肯定包含着某些规律性的至为深刻的原因。它究竟是什么,我以后要思考思考……
因为贵族精神是英国之国家精神的一方面,贵族形象是英国民族形象历来引以为豪的一方面。
我也是从后一个时代经历过来的。我感觉后一个时代确乎是可怕的时代啊。
在此点上,劳氏的那一部书,似又可列为投枪与匕首式的批判小说。
是后一种事实被夸张了吗?
但英国是小说王国之一。
我是从那个时代成长过来的。我感觉那个时代在那一点上是真实的啊。
英国的大师级小说家几个世纪以来层出不穷,一位位彪炳文学史。名著之多也是举世公认的。与他们的作品相比,劳氏的小说实在没什么独特的艺术造诣。就论对贵族人士及阶层生活形态的批判吧,劳氏的小说也不比那些大师的作品更深刻更有力度。
是前一种事实不真实吗?
使劳氏获得鼎鼎大名的,分明不是他的小说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而是他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时及以后所造成的新闻。
此刻,我伏案写到此处,头脑中一个大困惑忽然产生了——救死扶伤的公德教育(确切地说应该是人性和人道教育)在当年的中国确曾深入人心,确曾蔚然成风——但“文革”中灭绝人性和人道的残酷事件,不也是千般百种举不胜举吗?为什么一个民族会从前一种事实一下子就转移到后一种事实了呢?
我想,也许我错了,于是借来了他的《儿子与情人》认真地看了一遍。
我承认,我还是挺欣赏苏联某些文学作品和电影的道德影响力的。
我没从他的后一部小说看出优秀来。
这一部电影据说在当年的苏联获得好评。在当年的中国,影院放映率却一点儿也不高。因为在当年的中国,救死扶伤的公德教育深入人心,可以说是蔚然成风。这一部当年的苏联电影所反映的事件,似乎是当年的中国人很难理解的。正如许多中国人当年很难理解安娜·卡列尼娜为什么非离婚不可……
由劳氏我想到了两点:第一点,我们每一个人作为读者,是多么容易受到宣传和炒作的影响啊。正如触目皆是的广告对我们每一个人的消费意识必定发生影响一样。这其实不应感到害羞,也谈不上是什么弱点。但如果不能从人云亦云中摆脱出来,那则有点儿可悲了。第二点,我敢断言,中外一切主要因对性的描写程度“不当”而遭禁的书,那禁令都必然是一时的,有朝一日的解禁都是注定了的。虽遭禁未必是作者的什么耻辱,但解禁也同样未必便是一部书的荣耀。
他无罪,但依然失去了许多……
人类文明到今天,对性事的禁忌观念已解放得够彻底,评判一部小说的价值,当高出于论性的是是非非。倘在性以外的内容所留的评判空间庸常,那么“大胆”也不过便是“大胆”,“赤裸裸”也不过便是“赤裸裸”……
他的同事们也没法像以前那么对他友好了……
我这一种极端个人化的读后杂感,仅作一厢情愿的自言自语式的记录而已,不想与谁争辩。
但他漂亮的未婚妻已不能再爱他。因为那姑娘根本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不但爱而且尊敬的这个男人,竟会见死不救。非但见死不救,还在二十几分钟后与她饮着香槟谈笑风生、诙谐幽默,并紧接着和她做爱……
随提一笔,根据《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改编的电影,抹淡了原著对英国贵族人士的轻蔑,裸爱镜头不少,但拍得并不淫秽。尽管算不上一部多么好的电影,却还是可归于文艺片之列的。
无罪的他获释了。
我也基本上同意这样的评论:就劳伦斯本人而言,他对性爱描写的态度,显然是诚实的、有激情的和健康的。
当然,肇事司机最终还是被调查到了。
我不太喜欢他和他的小说,纯粹由于艺术性方面的阅读感觉。
在审讯中,他力辩自己的清白无辜。为了证明他并没说谎,他如实“交代”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现在,我要回过头来再谈我自己写作实践中的得失。
然而他的车毕竟在公路上留下了轮印,他还是被传讯并被收押了。
首先我要提的是《一个红卫兵的自白》。这一本书,对于在“文革”中刚刚出生和“文革”以后出生的很年轻的一代,比较感性地认识“文革”,有一点点解惑的意义。写作的动机正在于此。但也就是一点点的解惑意义而已。因我所经历的“文革”,其具体背景,只不过是一座城市一个省份。而且,只不过是以一名普通中学生的见闻、思想和行为来经历的,自身认识的局限是显然的。虽然“大串联”使我能够写入书中的内容丰富了些,却仍只不过是见闻和一己感受而已。
他当然对谁都只字不提他在公路上遇到的事,包括他深深地爱着的未婚妻。
我再想说的是,也许,此书曾给中国的“新时期”文学,亦即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文学,带了一个很坏的头。
他确实与未婚妻度过了一个甜蜜幸福的周末。
它是当年第一部写“文革”中的红卫兵心路的长篇小说。
在不幸的卧于血泊中的人苦苦的哀求之下,他一步步后退,跳上自己的车,绕开血泊加速开走了。
按我的初衷,自然是作为小说来写的。本身曾是红卫兵,自然以第一人称来写。既以第一人称来写,也索性便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写入书中了。
它讲述了这样一件事:踌躇满志事业有成的男人,连夜从外地驾车赶回莫斯科,渴望与他漂亮的未婚妻度过甜蜜幸福的周末时光。途中他的车灯照见了一个卧在公路上的人。他下车看时,见那人全身浸在一片血泊中。那人被另一辆车撞了,撞那人的司机畏罪驾车逃遁了。那人还活着,还有救,哀求主人公将自己送到医院去。在公路的那一地点,已能望见莫斯科市区的灯光了。将不幸的人及时送到医院,只不过需要二十几分钟。主人公看着血泊中不幸的人却犹豫了。他暗想如果对方死在他的车上呢?那么他将受到司法机关的审问,那么他将不能与未婚妻共同度过甜蜜幸福的周末了。难道自己连夜从外地赶回莫斯科,只不过是为了救眼前这个血泊中的人吗?他的车座椅套是才换的呀!那花了他不小的一笔钱呢!何况,没有第三者作证,如果他自己被怀疑是肇事司机呢?那么他的事业,他的地位,他的婚姻,他整个的人生……
刊物的编辑收到稿件后来电话说:这部小说很怪呀,你看专辟一个栏目,将它定为“纪实小说”行不行?
比如《前面是急转弯》——这是一部苏联当时年代的社会现实题材小说。问世后很快就拍成了电影,并在当年的中国放映过。但我没有机会看到它,我看到的是根据电影改编的小人书。
我说:行呀。有什么不行呢?
那一本小人书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那大约是一九八五年。我被社会承认是作家才三年多。对于小说以外的文学名堂还所知甚少。也是第一次听到“纪实小说”这一提法。
这一部典型的美国好莱坞讽刺批判电影,是根据一部阿根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剧本改编的,其内容不但涉及资本膨胀的势力与神圣人性权利的冲突,还涉及合同法、遗传学、基因学常识。连现在全世界都极为关注的“克隆”实验,在其内容中也有超前的想象。倘滤去其内容中的社会立场所决定了的成分,仅从文学的一般规律性而言,我认为作者的虚构能力是出色的。
它当年只发表了一半,另一半刊物不敢发表了。
而“中锋”被判死刑。在黎明前,在一场世界锦标赛的海报业已贴得到处可见之后,“中锋”被推上了绞架……
似乎正是从此以后,“纪实小说”很流行了一阵子。接二连三,在文学界招惹了不少是是非非,连我自己也曾受此文学谬种的严重伤害。
结局自然是悲惨的。美丽的芭蕾舞女演员被人猿撕碎,“中锋”掐死了资本家,生物学家疯了……
因为“纪实”而又“小说”的结果是明摆着的——利用小说形式影射攻击的事例,古今中外,举不胜举。此本伤人阴技,倘再冠以“纪实”,被攻击的人哪有不“体无完肤”的呢?若被文痞们驾轻就熟地惯用之,喷泄私愤,则好人遭殃。
比如《中锋在黎明前死去》——这是一本取材于美国当年的荒诞现实主义电影的小人书,讽刺资本对人性的霸道的侵略。讲一名足球中锋,被一个资本家连同终生人身自由一次性买断。而“中锋”贱卖自己是为了给儿子治病。资本家还以同样的方式买断了一名美丽的芭蕾舞女演员,一头人猿,一位生物学家,以及另外一些他认为“特别”地具有“可持续性”商业价值的人。他企图通过生物学家的实验和研究,迫使所有那些被他买断了终生人身自由的“特别”人相互杂交,再杂交后代,“培植”出成批的他所希望看到的“另类”人,并推向世界市场。“中锋”却与美丽的芭蕾舞女演员深深相爱了,而芭蕾舞女演员按照某项她当时不十分明白的合同条款,被资本家分配给人猿做“妻子”……
故我对“纪实小说”这一文学种类已无好感。
一家小人书铺,至少有五六百本小人书。对于少年,那也几乎可以说是古今中外包罗万象了。有些取材于当年翻译过来的外国当代作品。那样的一些小人书以后的少年是根本看不到了。
《从复旦到北影》及《京华见闻录》两篇,继《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之后不久发表。
小人书是我能咀嚼文学之前的“代乳品”。
在复旦我既获得过老师们的关怀爱护,也受到过一些委屈。那些委屈今天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与上一代人的人生磨砺相比更是不值言说的。但我当年才二十五六岁,心理承受能力毕竟脆弱。自以为承受能力强大,其实是脆弱的。何况,从童年至少年至青年,虽然成长于贫穷之境,却一向不乏友爱,难免娇气。又一向被视为好儿童好少年好青年,当知青班长代理排长连队教师,在人格方面特别地自尊。偏那委屈又是冲着人格方面压迫来的,于是耿耿于怀,不吐不快。
少年时期从小学四五年级起,我开始接触文学。不,那只能说是接近。此处所言之文学,也只不过是文学的胚胎。家居的街区内,有三四处小人书铺。我在那些小人书铺里度过了许多惬意的,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觉得幸福的时光。今人大概一般认为,所谓文学的摇篮,起码是高校的中文系,或文学院。但对我而言,当年那些小人书铺即是。小人书文字简洁明快,且可欣赏到有水平的甚至堪称一流的绘画。由于字数限制所难以传达的细致的文学成分,在小人书的情节性连贯绘画中,大抵会得到形象的表现。而这一点又往往胜过文字的描写。对于儿童和少年,小人书的美学营养是双重的。
故《从复旦到北影》中,有怨愤之气,牢骚之词,也有借题发挥、情节演绎的成分。
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爱听故事的孩子年龄的我。作家对文学的理解也许确乎越单纯越好。单纯的理解才更能导人走上纯粹的路。而对于艺术范畴的一切职业,纯粹的路上才出纯粹的成果……
它写于十五六年前,证明当年的我,对自己笔下的文字责任感意识不强,要求不高。
然而我并不特别地责怪自己。因为我明白,我所以曾那样,即使大错特错了,也不完全是我的错。从事某些职业的人,在时代因素的影响下,往往会变得不太像从事那些职业的人。比如“文革”时期的教师都有几分不太像教师,“文革”时期的学生更特别地不像学生。如今的我回顾自己走过的文学路,经常替自己感到遗憾和惋惜,甚至感到忧伤……
倘如今写,淡化心头委屈积怨,平和宽厚地回望当年人事纷纭,着重情理梳析,摈弃演绎和借题发挥,娓娓道来,于山雨穴风的政治背景下,翔实客观地反映“工农兵学员”的大学体会和感受,必将是另一面貌,也会有更大的认知价值。
我不是那类小时候便立志要当作家才成为作家的人。在我仅仅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孩子的年龄,我对作家这一种职业的理解是那么单纯——用笔讲故事,并通过故事吸引别人感动别人的人。如果说这一种理解水平很低,那么我后来自认为对作家这一种职业的似乎“成熟”多了的理解,实际上比我小时候的理解距离文学还要远些。因为讲故事的能力毕竟还可以说是作家的基本能力,而文字方式的社会发言,却更是记者的职业特点。在新闻评论充分自由的国家和时代,可能使人成为好记者。反之,对于以文学写作为职业的人,也许是一种精力的浪费吧?如果我在二十余年的写作时间里,在千余万字的写作实践中,一直游弋于文学的海域,而不常被文字方式的社会发言的冲动所左右,我的文学意义上的收获,是否会比现在更值得自慰呢?
那多好呢!
自幼接受的关于“义”的原则,在现实之中又逢困惑和尴尬。对于写作者,这是多么不良的滋扰。倘写作者对此类事是不敏感的,置于脑后便是了。偏偏我又是对此类事极为敏感的写作者。这一种有话要说不吐不快的冲动,每变成难以抗拒的写作的冲动。而后一种冲动下快速产生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文学,只不过是文字方式的社会发言而已……
《京华见闻录》中所录的纪实成分多了,演绎成分少了。就我这样一个具体的中国人的观念而言,就我这样一个当年被视为有“异端思想”的作家而言,却又“正统”多了些,思想拘泥呆板了些。文字的放纵,是弥补不了这一点的。
有了诸如此类的经历后,我对文学、戏剧、电影有了新的认识。那就是:凡在虚构中张扬的,便是在现实中缺失的,起码是使现实人尴尬的。此点古今中外皆然。因在现实中缺失而在虚构中张扬的,只不过是借文学、戏剧、电影等方式安慰人心的写法。这一功能是传统的功能,也是一般的功能。严格地讲,是非现实主义的,归为理想主义的写法或更正确。而且是那种照顾大众接受意向的浅显境界的理想主义写法。揭示那种种使现实人面临尴尬的社会制度、文化背景,以及人性困惑的真相的写法,才更是现实主义的写法。回顾我早期的写作,虽自诩一直奉行现实主义,其实是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左顾右盼,每顾此失彼,像徘徊于两片草地之间的那一头寓言中的驴。就中国文学史上呈现的状态而言,我认为,近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其暧昧性大于古代,现代大于近代,当代大于现代。原因不唯当代主流文学理念的禁束,也由于我及我以上几代写作者根本就是在相当不真实的文化背景的影响之下成长起来的。它最良好开明时的状态也不过就是暧昧。故我们先天的写作基因里潜伏着暧昧的成分。即使我们产生了叛逆主流文学理念禁束的冲动,我们也难以有改变我们先天基因的能力。
当年我才三十四五岁,刚入全国作家协会一年多。自以为对人颇宽,责己颇严,其实今天文坛上某些年轻人的轻狂浅薄,刚愎自用,躁行戾气,我身上都是存在过的。
但,如果执行缉捕公务的对方们不由分说,先关押我三个月五个月,甚或一年半载,甚或更长时间(我是为一个“义”字充分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的),我自身又会落入何境?
以上两篇,虽能从中看到我的一些真实经历,真实性情,真实心路,真实思想;虽能从中看到一些当年的时代特色,社会状态,人生世相;虽读起来或挺有意思——但毕竟,因先天不足,乏大气而呈小气,乏冷静而显浮躁,乏庄重而露轻佻,乏深刻而见浅薄……
我至今困惑迷惘,不知一个头脑比我清醒的人,遇此事该取怎样的态度才是正确的。倘中学时代的亲密同学于落难之境急求一见而不见,如果虚惊一场,日后案情推翻(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我将有何面目复见斯人,复见斯人老母,复见斯人之兄弟姐妹?那中学时代深厚友情的质量,不是一下子就显出了它的脆弱性吗?这难道不是日后注定会使我们双方沮丧之事吗?
《泯灭》这一部小说,现在看来,前半部较后半部要写得好一点。因为前半部有着自己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活为底蕴,可取从容平实、娓娓道来的写法。虽然平实,但情节、细节都是很个人化的,便有独特性,非别人的作品里所司空见惯的。后半部转入了虚构。虚构当然乃是小说家必备的能力,也是起码的能力。但此小说的后半部,实际上是按一个先行的既定的“主题”轨路虚构下去的——对金钱的贪婪使人性扭曲,使人生虽有沉浮荣辱,最终却依然归于毁败。这样的人物,以及由其身上生发出来的这样的主题,当然并没什么不对。翟子卿式的人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现实生活中也并不少,有些典型意义。但此“主题”却太古老陈旧了。近几个世纪以来,尤其西方资本主义时期以来,无数作品都反映过这个“主题”。可以说,八十年代以来的第一桩中国经济案中,也都通过真人真事包含了这个主题。在现实主义小说中,主题对作品有魂的意义。泛化的主题尽管不失为主题,却必然决定了作品灵魂方面的肤浅凡庸。
这是五六年前的事。
在我的友情关系和亲情关系中,很有一些和我一样的底层人家的儿子,中年命达,或为官掌权,或从商暴富。但近十年间,却接二连三地纷纷变成为阶下囚,往日的踌躇满志化作南柯一梦。他们所犯之案,或省级大要案,或列入全国大要案。这使我特别痛心,也每叹息不已。由于友情和亲情毕竟存在过,在立场上就难以做到特别地鲜明。这一种沉郁暧昧的心理,需要以一种方式去消解。而写一部小说消解之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方式。直奔一个肤浅常见的主题而去,又成了最快捷的方式——我在写作中竟未能从这种心理因素的纠缠中明智而自觉地摆脱,全受心理因素的惯力所推,小说便未能在“主题”方面再深掘一层,此一大遗憾。
在日常生活中,“义”字常使我面临尴尬事,成尴尬人。比如我一中学同学,是哈市几乎家喻户晓的房地产老板,因涉嫌走私,忽一日遭通缉——夜里一点多,用手机在童影厂门外往我家里打电话。白天我已受到种种忠告,电话一响,便知是他打来的。虽无利益关系,但有同学之谊。不见,则不“义”;往见之,则日后必有牵连。犹豫片刻,决定还是见。于是成了他逃亡国外前见到的最后一人。还替他保存一些将来翻案的材料,承诺三日内绝不举报。于是数次受公安司法部门郑重而严肃的面讯。说是审问也差不多:录口供,按手印,记录归档。
喜读引我走上了写的不归人生路。
这就是为什么,我早期小说中的男人,尤其那些男知青人物,大抵都是孝子,又大抵都特别讲义气的原因。我承认,在以上两点,我有按照我的标准美化我笔下人物的创作倾向。
然读之于我,在绝大多数情况之下并不是为了促进写。读只不过是少年时养成的习惯。是美好时光的享受而已。
那些故事的主题,无非体现着民间的善恶观念和“孝”、“义”之诠释而已。母亲当年讲那些故事,目的截然不是为了培养我们的文学爱好。她只不过是怕我们将来不孝,使她伤心;并怕我们将来被民间舆论斥为不义小人,使她蒙耻。民间舆论的方式亦即现今所谓之口碑。东北人家,十之八九为外省流民落户扎根。哪里有流民生态,哪里便有“义”的崇尚。流民靠“义”字相互凝聚,也靠“义”字提升自己的品格地位。倘某某男人一旦被民间舆论斥为不义小人,那么他在品格上几乎就万劫不复了。我童年时期,深感民间舆论对人的品格,尤其是男人们的品格所进行的审判,是那么的权威,其公正性又似乎那么地不容置疑。故我小时候对“义”也是特别崇尚的。但流民文化所崇尚的“义”,其实只不过是“义气”,是水泊梁山和瓦岗寨兄弟帮那一种“义”,与正义往往有着质的区别,更非仁义。然而母亲所讲的那些故事,毕竟述自传统戏剧,内容都是经过一代代戏剧家锤炼的,所传达的精神影响,也就多多少少地高于民间原则,比较地具有文学美学的意义了。对于我,等于是母乳以外的另一种营养。
我的读又是那么的不系统。索性,也便不求系统了。
童年时期主要是母亲以讲故事的方式,向我灌输了某些戏剧化的大众文学内容,如《钓金龟》、《铡美案》、《乌盆记》、《窦娥冤》、《柳毅传书》、《赵氏孤儿》、《一捧雪》……
我从读中确乎受益匪浅。书对我的影响,少年时大于青年时,青年时大于现在。现在我对社会及人生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不是读几本什么书所能匡正或改变的。
下面,我按自己的年龄阶段梳理那些影响:
尽管如此,以后我不写了,仍会是一个习惯于闲读的人。
我对文学的理解,以及我的写作,当然和许多别人一样,曾受古今中外不少作品和作家的影响。影响确乎发生在我少年、青年和中年各个阶段,或持久,或短暂,却没有古今中外任何一位作家的文学理念和他们的作品一直影响着我。而我自己的文学观也在不断变化……
读带给我的一种清醒乃是——明白自己往往写得多么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