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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婚姻生活(2003年—2011年)

托马斯告辞去卫生间缓口气,他不明白在新千禧年第一天差点把他撞死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他开始觉得,要是她真把他撞死了,反倒更好。

珍妮特笑了。“你说得对。我要是去做别的,兴许更糟。”

到了情人节,托马斯请了一天假,把从超市买来的饭菜准备好,等珍妮特回家。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她在医院。他坐出租车到了医院,发现她在孕早期病房,坐在病床上,毯子盖到下巴,脸上都是睫毛膏的痕迹。

托马斯看了一眼珍妮特的母亲,只见她用粉色和蓝色的丝带,把从亚马逊订购的十二本《达·芬奇密码》绑在一起,好送给书友会的同伴,并且时不时停下来给她自己倒杯白兰地。

“托马斯。”她平淡地说,“孩子没了。”

“胡闹。”她父亲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做好妻子和母亲。你妈妈就做得很好。”

托马斯说了他觉得是正确的话,做了他觉得是正确的事。她出院回家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托马斯给她带回来食物,拥抱她,和她一起哭。他悄悄收走了所有婴儿衣服、书和毯子,都捐给了慈善商店,把家里所有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不让珍妮特想起她失去了——不,是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在珍妮特确定已经准备好可以回去工作的那天,托马斯也请了一天假,以防她应付不来。但她应付得来,这一点还真是令人钦佩。托马斯在厨房的水槽边洗碗,正巧看到一个男人带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走过,男人拉着男孩的手,男孩则摇摇晃晃地迈着试探的步伐,走过街道。意想不到的是,托马斯虽然没有眼泪,却痛苦地啜泣起来。

“我有我自己的事业。”珍妮特微微抗议道,“我正在考虑在约克郡接一些案子。”

转过年来,他们过得很幸福,这倒是大大出乎托马斯的意料。珍妮特似乎打定主意彻底忘记那次怀孕的事,假装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全情投入工作和享乐。她和托马斯去度了两回假,他按照珍妮特的要求,婉拒了施乐辉公司的工作邀请,在约克郡找房子的事情也搁浅了。他们花钱装修了他们的公寓,托马斯应邀加入了公寓所在街区的居民委员会。他饶有兴味地接受了他的新角色,若是有住户把车停在有限的车位时越线了,他就用便利贴写了字条,贴在他们的汽车风挡玻璃上,他还会去公寓住户家,提醒他们,在和垃圾桶一起放在外面的多余垃圾袋里不能放食物残渣,以免滋生寄生虫。他积极参加活动,呼吁伦敦交通局在他们的街区附近设立巴士车站。他和珍妮特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他们每个月都会去剧场看一次戏,到了夏天的晚上,他们去河边喝酒,她甚至还让他放好听的音乐给她听。她好像不太喜欢大卫·鲍伊,这叫他有些沮丧,但他觉得他能忍受这个小瑕疵。他们又开始了性生活,但不像从前那么疯狂,充满饥渴。托马斯每天早晨都去跑步,身材越发精瘦,他此时的生活中没有任何责任,唯一需要的就是让珍妮特快乐。

珍妮特的父亲清清嗓子:“你应该不会继续工作了,是吧?”

如果托马斯不是感觉如此轻松,觉得事情走上了他希望的轨迹,那他一定会想到,其实珍妮特是在刻意否定发生的事。

“保姆算是有着落了。”珍妮特冲托马斯一点头。

在新年前夕,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伊森家过节。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派对,请来了一两个珍妮特父母的朋友和邻居。大家都很注意不去提起那次流产,像是这件事已经被从历史中抹掉了。就在电视屏幕上的大本钟敲响新年钟声的时候,醉醺醺的珍妮特搂住托马斯,给了他一个长吻。

每个周末在伊森家欢迎他们的还有一摞当地房产中介传单。“你们肯定想住得离我们近点。”珍妮特的母亲说,“那我们就可以随时去看你们了。”

“老实说,看到这一年过来,倒也不会太伤感。”

那天晚上,托马斯躺在客房干净清爽的床单上,梦到僵尸危机爆发,那些活死人都长了一张萎缩核桃似的脸,对他穷追不舍,他跑进了母亲关护中心约克郡分部,必须在那里待到世界末日。

“那一年……确实有不如意的时候。”他说,“但除了那件……你知道……我们其实……过得还不赖……”

“妈妈。”珍妮特说,不过很宽容,“现在都还没显怀呢。孩子也就是核桃大小。”

珍妮特轻咬他的耳垂,他很享受其中。然后,她小声说:“我准备好再来一次了。”

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在约克郡住。托马斯被拖着去逛婴儿服饰店,有的店里卖的婴儿车贵得出奇,而设计婴儿车的人看起来还设计过一级方程式赛车。罗伯特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说:“史波克,真想不到你这么能干。”这话引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每次去约克郡,珍妮特的母亲都会轻轻拍拍珍妮特的肚子,说:“我的小外孙在干什么呢?”

有那么疯狂的一刻,他还以为她说的是大卫·鲍伊。可她随即说道:“我准备好再要一个宝宝。我准备好再试一次。”

伊森一家自然高兴坏了。结果,所有人都认为现在是珍妮特和托马斯搬回约克郡的好时机。珍妮特的父亲安排托马斯去跨国医药公司施乐辉面试,这家公司在市郊有一个研究所。事实上,那里有一整个科技园。珍妮特的父亲笑着说,除非托马斯是个傻瓜,否则不可能在那里找不到工作。

“不用这么着急吧。”托马斯适度地提醒道。

念及此,他的心就像是笼罩了一层阴影。他惊诧地意识到,有了孩子,他就将成为一名父亲。

“我想要孩子。”珍妮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他们立刻就不再同房了。托马斯对此简直感激不尽。他又有时间和精力去跑步了,他把双脚踏在人行道上,愤怒地思考这件事的后果。孩子。一个小小的人儿。遗传自他们两个的小人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几乎没有与婴儿打交道的经历。事实上,他唯一见过的婴儿就是他弟弟皮特,而当时的托马斯还不到九岁。

托马斯紧张地笑笑。“就在你爸妈的客厅里?”

看起来好像他们有孩子了。

珍妮特站起来,与他拉开一臂的距离,望着他的眼睛。“你也想再试一次,是吧?”

第二年,托马斯的性生活比之前多了很多倍。珍妮特对他有很强的欲望,坚持早睡,并且把他吻醒,每当他回到家,她就把他拖上床。他累得筋疲力尽,每天在火车上都打瞌睡。他几乎都提不起力气去跑步。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想告诉珍妮特一件事,不过他也说不清这件事是可怕还是可笑:一只三条腿的鸡只能绕圈跑。但他看到珍妮特正在公寓门口等他。她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细棒。她站在那里,咬着嘴唇,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她大叫一声,搂住了他。

他并不清楚该说什么,等他找到了合适的言辞,却没有机会说了。珍妮特对他大喊大叫,把她的酒杯砸到墙壁上,客厅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托马斯连她喊的一半内容都没听懂,甚至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却听明白了她的大致意思。他从来都不想要孩子。在孩子没有了的时候,他都不伤心。他就是心智没有成熟的男孩子,满心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做那份弗兰肯斯坦式愚蠢又没有意义的工作,听愚蠢又没有意义的音乐,每天去愚蠢又没有意义地跑步,用打字机打出愚蠢又没有意义的居委会的开会记录。

托马斯沉默了良久。“其实只有一个。她盼着我成为配得上她的丈夫,对此她毫不掩饰,只是有点所托非人。”

珍妮特说,他那愚蠢又没有意义的人生是彻底没有价值的。

“这样那样的错?”克劳迪娅说,“她都有什么错?”

她母亲和几个朋友把哭哭啼啼的她带进厨房。珍妮特的父亲清理了碎玻璃,还对他怒目而视。“好好的新年就这么毁了。”他说。托马斯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间,所有人都假装不是在讲他的闲话,他想知道他应不应该止损,砸了CD播放器和没完没了播放的丹尼尔·奥唐纳尔那欢快的歌曲,免得那些歌像是大锤一样,弄得他的脑袋生疼。

“她才没有!”托马斯惊讶地说道,“珍妮特永远都不会干那样的事。她是有这样那样的错,但她很忠诚。你不能抹黑她。”

托马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磕磕绊绊中度过余下几年的,并且他不打算把他们枯萎婚姻的所有血淋淋细节都告诉克劳迪娅,其实,到了最后,他们虽然住在同一间公寓里,却相对无言,像陌生人一样从彼此身边走过,他睡在客房里,时间一久,那里就成了他的房间,他装了一台电唱机,把黑胶唱片堆得老高。有一天,珍妮特叹口气,说出了他们早就心里有数的话。都结束了。

“她有别人了,是吗?事实就是这样的吧?她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律师,英俊潇洒,又有上进心,人家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了。”

“你有别人了?”他问,因为在当时的情境下,这么说似乎最合适。

“啊哈什么?”

“没有。”她说,“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永远都不会有别人。但以后怎样,就没人知道了。我才三十八岁,还没有开始走下坡路。我依旧能够追求幸福。你也可以。”

“啊哈。”克劳迪娅说。

“我现在就很幸福。”托马斯说,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两个月后,他去纽波里支路边的一栋平房里上班,这里的主要目标就是培育四条腿的鸡。珍妮特现在把越来越多的时间都用来代表客户出庭,而且要长时间地准备案件。珍妮特之前非要他把黑胶唱片都放在储藏室里,现在他开始偷偷地把唱片拿出来,不过每次只拿两三张。

“就算你很幸福,也不是因为我。”珍妮特说,“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和我爸妈住。如果你能在我回来之前搬出去,我会很高兴。”

珍妮特笑笑,把《标准晚报》上的招聘版递给他。

“我们还是朋友吗?”托马斯问,虽然他很清楚这话听起来就像是二流电影里的台词。

“我觉得我可以试着写小说。”托马斯在思索刚刚到手的自由时说,“我还可以学吉他。”

珍妮特看着他,他不知道当初邂逅时她那双令他着迷的绿色眸子到底是怎么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失去了那对眼眸,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注意到她那双晶莹的眼睛不见了。

在2003年年末,珍妮特在律师事务所连升好几级,托马斯却丢了工作。夏威夷木瓜实验取得了巨大成功,但公司发现转基因木瓜的市场前景堪忧,就关闭了实验室。

“我们什么时候做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