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的确,关于人的知识填满了我们心智的一大部分。但是在保持沉默的严格禁令下,我们把这份知识留在心中,不曾揭开,惆怅地怀着它,犹如怀着一个秘密的宝藏,我们颓然垂首,放弃将它示人。这份知识充塞于我们胸中,难以启齿,说不出口,实际上我们本来可以告诉某个朋友,但我们警告自己最好保持沉默。
对于我们最佳的智慧(即关于旁人的知识),我们会自动加以审查,因此这份知识无法完全展开。当我们对旁人有了一个“印象”时,由于我们无法把这个印象说出去,也就不会费心思用言语对其进行概括,于是此印象就维持在粗糙的原始状态。口语的表达把每一份本能的、无言的知识变得更准确,也更清楚,哪怕只是内在无声的话语。尤其口语表达乃是能进行大型思考过程的先决条件,少了这种思考过程,任何知识都无法表达完整的意义。在这个过程当中最重要的就是系统化。各位不妨想一想,假如我们不只满足于从旁人那里得到的“印象”,还对这些印象做进一步地处理,变成一种有方法、有条理的持续研究,那么在对于旁人的理解上,我们将会取得多大的成果就可想而知。但事实上,关于旁人的知识都必须经过我们对它的审查。
不过,我们自然而然地对这份智慧保持缄默,还有另一个更重要、更根本的理由。显然,要能够对个别的人性有如此深刻的认知,必须达到一定程度的个体化,并且要有足够的理解力,才能够感受到个体的差异。然而在广大群众身上,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在大众身上,人类的本质几乎尚未形成差异,而是按照一种无名的“标准化”性格而存在着。唯有随着文明的进步,才可能产生这类知识,但文明也阻止我们坦率地表达出对旁人的评断。文明教导我们不要彼此伤害,把我们对旁人的看法变成禁忌,让我们隐瞒自己对他人的真实看法。于是,让此种智慧得以形成的社会环境同时也要求我们自动压抑它,弗洛依德称之为“审查”(Zensur)。
各位不妨想象一下,假如物理学家对自己的观察总是秘而不宣,结果每个物理学家仅知道他独自努力所获得的知识,当今的物理学会是什么情况。这种“鲁宾逊物理学”将永远跨不出基本的概念。科学需要合作,通过合作,一个人的知识能透过另一个人的发现而变得更丰富。每个研究者的视野都是有限的,每个人有自己独特的视角,排除了其他的观点,使得他看不见事实的某些特征。唯有把投注于一个研究对象上的许多视线集合起来,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假如我们能够告诉彼此我们对旁人的理解,假如能联合不同的心智来研究这份理解,也就是说,假如能让一种文化、一种集体的努力来研究它,让它不仅限于随口的表达,那么可以想象一下,对于人的了解这门科学会是什么光景呢?若能如此,“人类学”就会是范围最广、也最成熟的一门知识,而不像现今这样是门粗糙的学科。如同伽利略在他那个时代宣称物理这门“新科学”的诞生(典型的现代科学)一样,我们也可宣称“人类学”是一门新科学,是未来最严谨的典范科学。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知识又渐渐累积起来,而旧的知识却无法宣泄。这笔财富累积得越来越多,而保持沉默的理由也随之增长。此外,这份智慧的绝大部分由于不曾流传出去,始终维持在未经表达的状态,因此缺少言语所赋予思想的清晰轮廓。对于自动落在我们心里的知识,我们不曾加以整理,将之系统化。偶尔我们会从中提取某种一般性的看法,针对“某一类”男人或“某一类”女人的基本特质做出表述。文明社会中的实用心理学都是以这些脱口而出的微小暗示为基奠的。
我并不否认这种沉默有其道理,要知道这份理解是针对身为个体的人。在人成为个体的时代,在人的个体性开始发展的时代,这样敏感的一种发展不能受到干扰。凡是诞生都是秘密地发生在黑暗中的。说世界的创造是从“光”开始,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光永远出现在最后,是犹太教安息日的产物。凡是诞生都是神秘而无声的,知识在形成之时也同样无言。因此,科学最初就如同一个不可泄露的秘密宝藏。凡是认知都经过最初的神秘时期,是一种奥秘,一种禁忌。就连用Logos一词把语言文字神化的古希腊,在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个时代,数学和哲学刚开始时也是一种秘密的科学。曾有谣言说柏拉图曾向暴君戴奥尼修斯二世(Dionysius Ⅱ)透露了他对于大自然最终原则的想法,为了驳斥此谣传,柏拉图在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拿起石笔,写下了著名的《第七封信》。为了证明这个谣言并非事实,柏拉图指出像这样的认知无法用言语来传达,永远是每一个人的秘密。真正的知识是少数人保存在其心中的奥秘,我们最多只能凭借严格的检验,一起准备好接受最终的顿悟。柏拉图说:“至少不会出自我笔下,而我将来也不会写出有关此一主题的作品。”
对旁人的认识是一天一天慢慢产生的,就像摸不着的灰尘在我们心底形成的薄薄一层。由于得到这份知识的速度如此缓慢,我们感觉不到它在我们心里增长。要等到累积很大的量,等到那薄薄的一层一层叠起来,形成可观的厚度,直到有一天,我们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能突然感受到这份知识的重量。然后我们把目光投向这个暗藏于心底的意外宝藏,突如其来的财富与其说让我们感到高兴,不如说让我们害怕,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利用它。这是极端个人化的认知,若要表达需要千言万语。单单是动了念想把这份知识告诉别人就很危险,在尚未尝试之前我们就累了,宁可保持沉默。偶尔我们会因为心中这份过多的知识而感到窒息,也许会开口跟挚友说起我们的经验。告诉挚友是因为不必担心会被误解,但我们随即感到气馁,再度陷入无言之中。
形成中的知识总是被秘密所笼罩,以至于一碰到神秘的手势与符号,我们就猜想那背后是否藏有某种巨大的智慧。因此,2500年来,大家相信古埃及具有最深刻的认知,只因为古埃及的文字是那么神秘难解。
我再重复一次,倘若有人以为这份沉默的智慧涉及他人被认为有失检点的行为,说出来会让对方在社会上蒙羞,那就浅化了这个主题。不,可敬的女士,不,事情并非如此。就算全人类都灭绝了,只有你跟我活下来,在荒凉的地球上进行两人之间的私下谈话,我也仍旧得向你隐瞒我对你的所知,否则就会对你造成严重的伤害,而其后坐力会反过来伤到我自己,导致我们的友谊就此破裂。没有人善于揭露这份知识的秘密,因为悬于此秘密之上的寂静就跟人类一样古老,我们不知如何面对它具有腐蚀性的露水。如果想走到那一步(我认为我们要能走到那一步),就必须逐步教育下一代,让他们揭开密封的知识。每个人都拥有这份对旁人的知识,却隐而未言。
可是,若说新生的智慧让人无法接近,需要靠沉默来保护,这却不适用于已经成熟的智慧。在认知的发展过程中有一个时刻,必须要发出声音,需要散播和传达,也就是当此认知成为“科学”的时候。科学时时刻刻呼喊着那句永恒的“我知道了!”科学无须自我克制,不能自我克制,也不想自我克制。
然而,有一种意义非凡的智慧因其本身的特质注定要沉默。我们要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才能领悟这种智慧存在的必要,以及对之秘而不宣的必要。这种智慧是关于对人生的理解,对于我们所认识之人的人生,以及我们自己的人生。这份认知并非是纯粹具有一般性的(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学术认知都是如此,包括历史学的认知在内),而是对这个人或那个人的具体知识,虽然可以通过一般化的思考加以充实,但最初完全是个别化的。是的,我的朋友,我知道许多关于你的事,不是你人生的种种事实,而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根本的本质。还有你,美丽的女士,我对你所知如此之多,我们可以说上几个钟头也说不完。而我对你们的所知不包含别人向我述说的事实。如果对某人的所知仅限于旁人对此人的叙述(在最好的情况下,主要关于此人的外在行为),那么我们对此人应是一无所知的。这位女士,我对你的所知远胜于此,我所知道的正是那无法述说的一切,而这就是我想要阐明的一点。因为,如果要我定义我对你之所知,那么我唯一能下的定义就是我必须对此保持沉默。这是大量的智慧,这智慧要求我们保持沉默的程度有多深,智慧就有多大。假如我的目光更为锐利,对你所知更多,那么我的沉默就必须更加不可穿透。
同样地,如今我们也该假定世人已经习惯了身为个体,足以承受对旁人的知识的传播,而不受伤害。
还有另一种不可说比这种更有意思。那个印度智者沉默不语是因为他的知识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其实并非沉默。沉默的意思是:能说出而不说出。这才是真正的缄默,不是只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而是这言语被隐而不言,被吞了回去。在生活中,在不少情况下,我们会依照个人的判断而保持沉默,不说出我们本来大可以说出的话,基于某种理由和经验,或是由于一时的情绪。不过,在这些情况下,我们的沉默也并不特别令人感兴趣。
前几代的人不曾说出他们对于周遭之人及同时代人的理解,把那样巨大的宝藏带进坟墓里,实在太可惜了。尤其是那些在科学上具有卓越天分的男士,他们原本可以留给我们多么宝贵的知识,关于他们周遭之人,关于与他们共同生活的人,关于他们所爱的女子,关于共同奋斗的伙伴,如果衡量一下我对于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有多少认识,我就震惊于我们所失去的知识,那些杰出的人物心中想必积存了许多。因为一旦明白我们全都或多或少对彼此有所认识,那么在这个领域显然可以依照天分的高低排列出等级,就跟在所有其他领域一样。令人惊奇的是,大多数人在理解周遭之人时十分迟钝而且不准确。看透旁人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就跟理智一样,但是在一个较高的层次上则是只有少数人才有的天分。
不过,现在我想谈的不是这个。我也不打算探究印度人的这个说法,不想去研究最高的智慧是否果真是不可说的。人类永远会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不可说”是个坏预兆,等于质疑一个想法中的真理,这一派人自称为“古典主义者”;另一派则在无言之中看见一切崇高事物的预兆,这一派人是“浪漫主义者”。我觉得这两派的看法都不正确。一项认知是否不可说与其真实性毫无关系,而最崇高与最低贱的事物都同样不可说。上帝固然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张纸的颜色也同样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不可说”是一条偶然的线,标记出思想与语言之间的界线,它也许把智识的巅峰划分在外,但也把完全不重要的心智领域划分在外。
不管我们得到多少这种智慧,要默默地将之带进坟墓,不能永远地“说出来”,总是令人遗憾。它毕竟关系到旁人在我们眼中是什么样的人,这是我们对实际人生的理解,是最卓越的人生科学。年复一年,我们把它摆在一边,这份我们在短暂人生中所汲取的财富。我们针对各种主题写作书籍,关于星辰,关于阿兹特克文明,却隐瞒了人生所赠予我们的那些认知。我觉得生命没有用生命来回馈有欠慷慨,因此我认为凡是有能力思考的人除了他本行的专业书籍之外,也该写一本关于自己人生知识的书。
在梵文中,这个词语更为奇特,因为brahma这个词的意思既是智慧,也是言语、宣告、表达,近似希腊文里的Logos(理智、理性、道、根本法则)。印度语言中的这个巨大的诡异现象,像治疗白内障的针刺一样刺进心灵里,让心灵顿时看得清楚。“言语是银,沉默是金”,这如今已是众人皆知的道理。街坊的老太太虽然这么说,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事情总是如此,透过辩证的必然性,每一项伟大的发现到最后都变成陈腔滥调,从而失去其真理。一再的复述使其失去力量,那个具有意义的鲜活想法变成了老调重弹的俗话,大家人云亦云地使用这句俗话,却未曾用心思索。鄙夷俗话并非出自对原创性的崇拜,这种崇拜没有道理,也不见得是自命不凡,而是由于观察到老生常谈等于取消了原本的想法,或者说排挤了原本的想法。
如此释放积聚在心中的见解,会带来很多好处。我且提出其中一个:我们对旁人的认知也包含我们在他人心中的形象。是的,朋友,我不仅能够告诉你,你的内在是什么样子,也能告诉你,你是如何看待我,我的人被你的心灵之镜接收,然后再反射出来。我们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是根据什么样的法则被扭曲。我针对你所提出的看法,你未必觉得正确,可是如果我向你揭露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就会觉得自己被说中了,随即发现我们对彼此来说其实是透明的。在人类的教育上,我对于此认知有很高的期望。因为大多数的错误来自于许多人自以为别人无法看透他内心世界的秘密,而把身体当成一种伪装,用来遮掩内在,遮掩他真实的本质,仿佛他遮掩得了似的!我们经常想对别人说:“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既然我明明看出那只是个姿态,看出你并不认为自己是天才,只是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天才的样子,好让我认为你是个天才,再把我的想法转嫁到你身上?”
有一次,印度的智者被学生问到什么是“梵”(brahma,祈祷、咒语、圣语、圣知),亦即最高的智慧。智者没有回答。学生以为老师没有听见他们的问题,于是再问了一次,但那位智者依旧保持沉默。学生又问了第三次、第四次,却仍然没有得到回答。等他们问累了,老师开口说道:“你们为什么一再重复你们的问题?我明明在你们问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回答了。记住,最高的智慧是沉默。”
每个人几乎都偶尔会在自以为无法被看透的情况下,做出种种愚蠢而笨拙的行为。假如人人都知道自己是透明的,那么这些愚蠢的行为就会永远消失。我们所犯的错误大多源自我们不了解自己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我们通常很清楚什么是自己应得的,良知从来不会说谎。可是我们以为别人不晓得,自以为可以欺骗他们,在他们面前假装地位更高。由于别人什么都没对我们说,我们就认定他们接受了我们对自己的评价。
一
我们所保持的沉默具有严重的后果。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年纪越大,与彼此的距离就越远的原因。人与人之间的间隔越发深不可测,到了孤独的地步,令人难过。这种现象虽然很常见,但仍旧令人称奇。把我们与旁人分隔开来的是我们对他们所知但隐而未言的事。我们知道得越多,沉默就越深,也就越发无望地孤独下去。沉默之山在我们之间高高耸立。相反,年轻人之间比较接近,因为他们对彼此还没有什么看法。若要接近年轻时代的老朋友,只有彼此间“把话说出口”。而所谓的“把话说出口”在于每一个人都揭露一小部分他对另一人人的个人看法。
而是这言语被隐而不言……
如果我们宣称旁人是可以看透的,难道这会是件坏事吗?会对人类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我不知道,这得由未来去决定。不过,我觉得至少有一点很清楚,亦即我们的价值取决于心中所怀具体知识的重量,取决于我们必须隐而不言的知识的分量。
不是只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上帝如此沉默,这一点应该令我们深思。他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多好!也许他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为他对我们的内心知之甚详,只要揭露出一句他对我们的想法,就足以毁掉我们。而我们却只能像接近一位老朋友一样接近他,除了“把话说出口”外没有别的辨法。而“把话说出口”意味着对自己说出上帝可以对我们说,却礼貌地没说出口的话:亦即向自己承认有关我们的真相。这件事的象征就是忏悔,无怪乎奥古斯丁通过《忏悔录》去描述他如何找到通往上帝的道路。
只有这才是真正的缄默,
这个大智慧仍然得继续被隐而不言。如果我们现在偷偷地表示出自己对于一位友人的看法,这个举动会显得极不寻常,以至于被误解为一种敌意。
能说出而不说出。
可是我们难道不该慢慢地推广这种新文化吗?一点一滴地发展这种“最新的科学”?假使要这么做,我们首先得要思索最恰当的表达形式是什么:是对话录?回忆录?还是小说?莫非人类发明了小说是当做一种艺术技巧成熟的语言,以便有朝一日成为大智慧的第一种表达形式?
沉默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