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以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但没关系,有他这句话,我觉得我终于可以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继续向前走了。”
M当时也哭了。她终于等来一个公正的、尊重的待遇。
我见到M时,她正准备下周回国,签字离婚,之后放弃她一手做起来的小城生意,独自前往北京,重新创业。
之后的谈判变得异常顺利。过了几天,前夫发来信息说:“你说一个数字,如果我现在没有,以后我会慢慢给你。”
“我对创业充满信心。以前圈内了解我的朋友都说,不论我做什么,他们都给我投资。”M笑着说,“大家都知道我是工作狂。”
三十多岁的男人,听了她的话,居然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了。
“我还没有回到我的最佳状态,但我一定会的。”M抬起下颚,用吸管喝了一口冰咖啡,呈现出曼妙的侧脸曲线。
M说,有一天她鼓起勇气从欧洲给前夫打了电话,再次沟通离婚的细节。在这次对话中,她试着对前夫的处境表达了体谅和理解。
流浪大提琴家G
“我有一天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的前夫在分手的时候那么冷酷无情。”M说,“因为他也同样痛苦。”
另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例子是G。
当她觉得自己好一些的时候,便每天都把最痛苦的问题摆在面前,一遍一遍地想,直到慢慢想明白,厘清前因后果。
我通过朋友介绍,在佛罗伦萨认识了G。
她阅读大量的书籍,其中很多是历史类,她说从中能得到安慰。“人类历史就像一个苦难的池塘,喜悦与和平就像池塘里的浮萍,人们在浮萍间跳跃,却无法忽视脚下的苦难,必须正视、面对。”
G是专业的大提琴家,巴西和葡萄牙混血男人,今年三十岁出头,曾经在维也纳音乐厅演奏。但他最终摒弃了常规的生活,如今常年居住在房车里,在欧洲随遇而安,以四处演奏卖艺为生。
她逼自己和不同的人聊天。她到每一处都住爱彼迎,然后和房东混在一起,天南地北。
我见到他时,他每天上午在闹市区演奏两小时,日落时分再演奏两小时,其余时间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游览。一座城市待腻了,就开着房车换一座城市,反正每座城市都有街头艺人的生存空间。
她每天去看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有时面对一幅画能坐一下午。“当时我能感觉到的就是两个字:陪伴。”
他带我去了佛罗伦萨最好的猫屎咖啡店及手工冰激凌店。他很老练地用意大利语和女店员调情,女店员笑得花枝乱颤。
她每天早晨起床冥想,将精神拉回“当下”的状态,逼自己平静。“明日之心不可得,我们的身体和呼吸是属于当下的。”
他在意大利的艳阳天会把头伸到自来水管下,让冰凉的水顺着头发流淌过面颊和脖子,然后脑袋一甩,露出满足的表情。
于是她决定停止谈判,停止手中一切工作,一个人背包来到欧洲旅行。
我原本以为他不羁的生活方式只是因为一种典型的西方人的任性。毕竟在充足的社会福利下,西方社会催生了一大批随性而生的雅痞。
在抑郁的状态下,她还不得不面对一轮又一轮和丈夫的谈判。每次谈判都是痛苦的,都在加重着她的病情。
但我错了。在一次不经意的交谈中,他告诉我他有一次早年破裂的婚姻,一位没有生活能力的前妻,一个随前妻生活在巴西的幼子。
她去了医院,开了抗抑郁的药。“但是我没有吃,我中学的时候也曾有过抑郁的经历,我想先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调整过来。”M说。
“我离开巴西的时候,我父母带我儿子去机场送我。我走进海关还能听见我儿子在外面哭喊爸爸。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我连续三个月整夜整夜失眠,早晨起来以后没有行动力,很多天不想洗澡刷牙,手一直发抖。”她描述着自己的症状。
“我必须挣更多的钱,才能供养前妻和儿子,才能负担每年两次往返巴西探望儿子的机票。”G说,“在巴西,一个乐团乐手的收入极其微薄,我在欧洲卖艺赚的钱是当时的十倍。”
那段时间,面临和女儿的分离,丈夫的绝情,以及不得不处理的财产纠纷,她一度陷入了抑郁。
成为街头艺人,就意味着他只能演奏取悦大众的曲目,在职业技能上不再有进步的空间。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她面对的是一场战争,一场她不得不面对的战争,一场关乎尊严的战争。
我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笑容满面的大提琴家,这个精通卡拉瓦乔作品的文艺男青年,这个和佛罗伦萨每家店的店主都成了朋友的长途旅人,其实在他看似潇洒的人生背后,也有着自己的包袱和无奈。
“我的婆家听说我们要离婚,没有一句劝解,而是立即转移了财产,并且打电话跟我的父母说他们破产了,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M冷笑道,他们让我净身出户。
他一定经历过痛苦的取舍,但他最终做出了选择,并且坚定不移地一往无前。如今的他,已经在欧洲漂泊数年,居住在房车里,曾经两次被盗,也因为舍不得开空调中过暑,但他坦然接受着现状,每天快乐地演奏,认真地取悦路人,骑着单车游逛在小城的各个角落。
M终于选择了离婚。
当他将人生痛苦的部分看得云淡风轻,其实剩下的就是快乐的部分了。
最令她心寒的是,从始至终,她的丈夫都不曾站出来捍卫她分毫。他只是木讷地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始终沉默。有时逼急了,还会用他母亲的话来指责M。
“很抱歉我来不及和你道别。我临时决定开车去托斯卡纳的山区露营,现在已经在路上。”我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日,收到G的信息。
“当他们发现我不是任其宰割的羔羊,就把我当成了敌人。”M说。
“再见。”我回信息说,“我知道你是那种总有办法让自己快乐的人。”
但婆家对她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在利益面前变得更加敏感,一方面不断强化母公司的话语权,一方面甚至在当地散布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拥抱内心真实的感受
短短两年时间里,她将超市扭亏为盈,并且在当地开了三家分店。
我一直信奉李银河的人生信条:最大化快乐,最小化痛苦。但往往事与愿违,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有时外界的打击是你无法规避的,随之而来的负面情绪也是不可回避的。
她凭借独家欧洲货源和人格魅力,很快和当地其他几家百货业的大家族取得了合作。她成了当地商圈小有名气的女干将,积累了不错的声誉,也攒下了若干肝胆相照的朋友。
这次旅行后,我开始倾向另一种人生哲学,可以用柴静的话来总结:“他人经受的,我必经受。”也就是说,不用畏惧任何突发的坏事,也不用抗拒任何内生的情绪。所有的经历既是佛家所说的“无常”,也是鬼脚七所说的“人生所有经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
她一直在努力维持着家庭的和睦,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辱。她原本是个好强的人,在婆家企业中没有生存之地,她就自己开始做一些小生意。最初就是跑跑欧洲,进口一些橄榄油和咖啡,后来婆家见她做得不错,就把她安置在家族企业旗下一家经营不善的超市里,让她负责管理超市运营。
我想,往往最坏的经历,才能带来最透彻的成长,才能构建一个成熟的、不再愚蠢的个体。
她的婆婆总是不敲门随意进出他们夫妻的卧室,不允许她和丈夫独自外出旅行。孩子出生后,她如果让丈夫帮忙换尿布,婆婆就会劈头脸盖地骂她:“你以为自己是公主吗?”
因此,与其试图将快乐与痛苦最大化或最小化,不妨坦然地接受最真实的自己。
婆婆极度恋子,将她视为敌人,而且是出身贫寒空凭一副相貌的卑贱敌人。
记得在一篇和佛教有关的文章中看到,人类本身具备一种能力,不论再大的打击,都能在七天时间内消化接受。例如一个人因车祸被截肢,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腿,最开始崩溃欲绝,但七天后就已经可以正视现实。
在此期间,她的婆家一直对她不好。此前,她在北京一家著名的外资投资银行工作,也有着光明的前程。而她婆家则完全看不起这个“嫁入豪门的灰姑娘”,始终没有在企业里给她安排工作,只是让她打杂,每月给她发2000元工资。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截肢的痛苦都能在七天内消化,很多人却长期处于抑郁当中?
她丈夫来自一座南方小城,家里在当地也算富甲一方。两人从北京的大学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婚后她便随丈夫回到小城。她丈夫做了公司副总,她帮忙做一些杂事,并且怀孕,生下一个女孩。
抛开病理性的抑郁不谈,外因造成长期情绪低落的原因往往是“我执”,说白了就是“想要而得不到”。
我这才知道,眼前这位看似潇洒的曼妙女子,实则在经历最烦琐痛苦的世俗纠葛。
截肢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所以七天以后这个痛苦就被消化掉了。但人生中很多事情并不那么绝对,人有似是而非的纠结,无法改变,又对现状不满,就会陷入一种长期的消沉当中。
“我正在办离婚。”M毫不设防地告诉我。
所以,让人无法释怀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想要而得不到的执念。我想,很多现代人都长期处于这种精神上的亚健康状态。
没聊两句便知,她也是中国人,我们随即切换回中文。两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独行女子,很自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在这种长期的消沉中,大部分人无法在毛线团中找到真正的线头,只是采取一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式去自我慰藉,比如每天在微信上无意义地闲扯,比如在网购和网游中消磨时光,比如用酒精自我麻痹。
老板替我下了单,转身去忙了。我趁机和M攀谈起来。
这些都是不同性格的人摆脱消沉(或者空虚)的方式,但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她也用英文告诉我:“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海鲜面。你应该试试!”
影响自我状态的根源,往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工作、健康等实际问题。因此,暂时性的自我麻痹和逃避都不能改变自我状态。要真正扭转内心状态只能从这些根源问题着手,途径有二:第一,要么就把生活中的根本问题进行校正,比如处理好让你困扰的关系,换掉让你不开心的工作,寻找更健康的生活方式等;第二,如果你没有能力让客观现状做任何改变,就只能修炼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坦然接受所有现状,将它们视为生活的死茧,并在死茧上生出新的血肉。
我用英文与她搭讪:“你点的海鲜面味道如何?”
以M为例,她在低质量的婚姻关系中经历了长期的压抑,痛苦不堪。最终M自救的方式分为几个步骤。
她就像三毛笔下辨不出国籍和人种的那类女人,让人忍不住想和她攀谈。
第一,当她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已无法补救,便痛下决心离婚,从根本上改变生活现状,结束这段关系,开始新的生活。
她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瘦小的身躯、精致的五官、偏褐色的皮肤。我忍不住去欣赏她大臂和脊背在侧逆光下健美的肌肉曲线。
第二,她坦然接受了她不能改变的事实,包括离婚带来的财产损失、与孩子从此不能天天见面等——这些都是一个决定伴随而来的取舍,也是做出改变时必须要面对的断腕之痛。
我们相遇在威尼斯一家在猫途鹰网站上口碑很好的意大利面馆,这家面馆距离威尼斯核心区域很远,因此尽管声誉良好却门可罗雀。当时正是中午时分,店里只有三四桌客人,而M就坐在吧台边上,一边吃海鲜面,一边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老板交谈。
第三,当这件事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她无法迅速让自己痊愈时,她停止了手中的工作,从而避免坏情绪让自己做出坏决定。为什么世间总有“雪上加霜”这种情况,因为当事情开始往坏的方向发展时,坏的情绪就会引发更多的坏事发生。在自己状态不佳的时候,她宁可停止工作,耽误工作进度,也要避免自己做出错误的行为。
我在威尼斯偶遇了一位独自旅行的中国女人,M。
第四,她在内心学着与这份痛苦和平共处,并通过旅行去缓释这份痛苦。“当我们把思维集中在坏情绪上,就给了它更多的能量。不给它能量,它就无以为继。”M成功让自己转移了注意力,当她结束旅行回到原本的生活,发现那些痛苦的情绪已经不再那么强烈。
独自旅行的中国女人
第五,在调整好自我状态后,再重新去和前夫谈判,重新创业。在几个月前完全无法突破的事,此时都柳暗花明。
我只是想把我此行所遇到的人和事,我处理日常困扰的一些感悟,分享给大家。
因此,处理痛苦其实是有方法的。破解情绪障碍之道,首要就是臣服。
它并不沉重,也并不遥远。它很平常,且每个人终将面对。
我身边有两个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的人的真实例子,都是好朋友的好朋友:一个是某四线城市50多岁的没什么文化的小生意人;一个是不到30岁的哈佛毕业生,在上海工作的金融男。
旅途结束回到固有的生活,坐定思考,我想,既然一个健康的人也会关注疾病,为什么一个平静的人不能去讨论痛苦呢?
同样被确诊为癌症晚期,50多岁的人却并未表现得更豁达,反而一直在问“为什么是我”。在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痛苦中,他确诊后不久就撒手人寰。
每次对方的坦然相告,都让我愕然动容。
而30岁的金融男则表现得异常冷静。他积极地寻求资源,去美国接受了最先进的治疗。非治疗期间,他就住在普吉岛上,每日禅修、饮茶、读书、晒太阳。直到现在,他还像个正常人一样维持着高质量的生活。
在我此行深度交谈过的七八个人中,有两个人都承认自己曾经患过抑郁症,有三个人离过婚,有四个人曾经在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的情况下放弃或失去了工作,有五个人经历过亲人的长期患病或离世。
很简单,前面这个生意人首先就没有做到我上述的“接受现实”。他浪费了大量时间在“我执”当中,最终溺死在对自我无尽的折磨与拷问里。而后面这个年轻人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与病痛和平共处,并寻求各种积极的方法缓释这份痛苦。
平日在城市里见到的人都千篇一律,但旅途中遇到的人很容易敞开心扉,并不介意地将自己的真实状态呈现在我面前。
张德芬在《遇见未知的自己》中说过:“我们感觉很不好的时候,会一直想要从这个泥沼中挣扎地逃出来。我们藉由很多逃避策略不去面对它,压抑它,否定它,排斥它。你记住:‘凡是你抗拒的,都会持续。’因为当你抗拒某件事情或是某种情绪的时候,你会聚焦在那种情绪或事件上,这样就赋予它更多的能量,它就更强大了。”
他们让我看到了无数个不同的人生。我震惊地发现,在这些璀璨的生命背后,都有着各自深沉的苦难和勇敢的救赎。
心理学家武志红说,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预言家。我们的外在命运和内在意识是镜像关系。意思是,你可以通过一个人的外在命运,看到他的内在意识,也可以通过他的内在意识,看到他的外在命运。
我在旅途中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他们来自中国、加拿大、巴西、阿根廷、瑞士、意大利等不同国家;他们从事教育、咨询、音乐、金融、学术研究等不同行业;他们有的是一文不名的街头艺人,有的是高盛私人银行的客户;有的我已经认识十几年,有的则是初见。
当你看到了自己负面的情绪,其实你的意识可以帮助你做出对的决定,把你拉回阳光照耀的地方。
独自旅行,听上去是一个很孤独的概念,但恰恰相反,其最美妙的部分就在于:你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但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
困难大家都有,痛苦每个人都不缺,只要是人,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内在力量强大的人可以不受苦。
我想快乐地讨论一下痛苦。
我无法祝你一帆风顺,因为那不可能。我祝你在风暴来临的时候,能够依然是自己内心的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