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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畹楼忆语

剪烛听春雨,开帘照海棠。玉壶销浅酌,翠被罩余香。恻恻新寒重,沉沉夜漏长。宛疑临水阁,无那近斜廊。

姬最爱月,尤最爱雨。尝曰:“董青莲谓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晏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余因赋《香畹楼坐雨》诗曰:

清福艳福,此际消受为多。今春《香畹楼坐月》词,则曰:

姬如出水芙蓉,不假雕饰。当春杨柳,自得风流。太夫人恒太息曰:“韶颜稚齿,素服淡妆,秀矣雅矣,然终非所宜也。”壬午初夏,婪尾娇春,将侍祖太君为红桥之游,萼姊、苕妹辈,争为开奁助妆。璧月流辉,朝霞丽彩,珠襦玉立,艳若天人。陇西郡侯眷属,时亦乘钿车来游,遇于筱园花际,争讶曰:“西池会耶,南海游耶?彼奇服旷世,骨象应图(69)者,当是采珠神女,步蘅薄而流芳也。”计姬归余四年,见其新妆炫服,只此一朝而已。罗襟剩粉,绣袜余香,金翠丛残,览之陨涕。

蟾漪浣玉,人影天涯独。镜槛妆成调钿粟,应减旧时蛾绿。

姬冰雪聪明,靡不淹悟,类多韬匿不言。先大父奉政公夙精音律,藻夏兰宵,季父恒约僚客于玉树堂,坐花觞月,按谱征歌。奉政公北窗跂脚,顾而乐之。芙蓉小苑,花影如潮,一抹银墙,笛声隐隐,姬遥度为某阕某误,按之不爽累黍。邗江乐部,夙隶尚衣,岁费金钱亿万计,以储钧天(66)之选。吴伶负盛名者咸鹜焉。试灯风里,选客称觞,火树星桥,鱼龙曼衍(67),五音繁会,芳菲满堂。余于深宵就舍,询姬今日搬演佳否,姬辄微笑不言。盖太夫人素厌喧嚣,围炉独酌,姬虞孤寂,卷袖侍旁,虽慈命往观,低徊不去,以是彻夜笙歌,未尝倾耳寓目。余今后闻乐捬心,哀过山阳邻笛(68)矣。

归来梦断关山,卷帘暝怯春寒。谁信黛鬟双照,一般辜负阑干。

姬素豢狸奴(65)名瑶台儿,玉雪可念。余初访碧梧庭院,辄依余宛转不去,姬酒半偶作谐语,闰湘纪以小词曰“解事雪狸都爱你,眠香要在郎怀里”者是也。洎姬归省,闰湘犹引前事相戏。姬逝后,瑶台儿绕棺悲鸣,夜卧茵次。噫嘻!物犹如此,余何以堪?

又《香畹楼听雨》词曰:

时堂上属琅琊生偕行,读之叹曰:“此种笔墨,无论识与不识,皆知佳绝,惟觉凄惋太甚耳。”余亦嗒然,孰知兰陵入梦之期,即秣陵离尘之夕,帐中环佩,是耶?非耶?其来也有自,其去也又何归耶?肠回目极,心酸泪枯,姬倘有知,亦当呜咽!

梦回鸳瓦疏疏响,灯影明虚幌。争奈此夜客天涯,细数番风况近玉梅花。

星河欲曙天鸡唤。乍惊心、兰舟听雨,翠衾孤展。重剪银灯温昔梦,梦比蓬山更远。怎醒后莲筹偏缓?谩讶青衫容易湿,料红绡早印啼痕满。荒驿外,五更转。

比肩笑向巡檐索,怕见檐花落。伤春人又病恹恹,拼与一春风雨不开帘。

喜见桃花面。似年时、招凉待月,竹西池馆。豆蔻香生新浴后,茉莉钗梁暗颤。恰小试玉罗衫软。照水芙蓉迷艳影,问鸳鸯甚日双飞惯。低首弄,白团扇。

萧黯之音,自然流露,云摇雨散,邈若山河。从此雨晨月夕,倚枕凭阑,无非断肠之声,伤心之色矣。

余自姬逝后,仍下榻碧梧庭院。翠桃香盒,泣置枕函,空床长簟,冀以精诚致之。然鳏目炯炯,恒至向晨。虽有鸿都少君之术,似亦未易措置也。犹忆七月四日兰陵舟夜,梦姬笑语如平时,寤后纪以词曰:

余以樗散之材(70),受知于阁部河帅、节使都转暨琅琊、延陵两观察。河渠戎旅,不敢告劳。然出门一步,惘惘有可怜之色。迨过香巢,益萦别绪,凄怀酿结,发为商音。犹忆壬午初秋,下榻碧梧庭院,寄姬芜城词曰:

姬疾革(64)夜,语其季嫂缪玉真曰:“我仗佛力归去,当无所苦,公子悼我,第请以堂上为念,扶持调护,宜觅替人。公子必义不忘我,皈向者要不乏人耳。”玉真泣陈如此。余方凄感欲绝,鸿消鲤息,洵有如姬所云者乎?紫姬来去湛然,解脱爱缘,逍遥极乐,幸勿以鄙人为念。所悲吾亲无人侍奉,所喜吾儿渐已长成,承重荫之孔长,冀门祚之可寄。余则心芽不茁,性海无波,且愿生生世世弗作有情之物矣!

新涨石城东,雪聚花浓。回潮瓜步动寒钟。应向秋江弹别泪,长遍芙蓉。

众曰:“离恨天中,发此真实具足语,白甫此笔,真有炼石补天之妙!”又鹅湖居士,用余丙子年题铁云山人无题旧作“昙花妙谛参居士,香草《离骚》吊美人”之句,书作挽联,既见会心,又添诗谶。钗光钏响,触拨潸然。

金翠好房栊,燕去梁空。开窗偏又近梧桐。叶叶声声听不得,错怪西风。

佳人真有福,堪羡尔一堂宠爱,都作香怜玉惜,足将荣遇补年华。

又于纫秋水榭对月寄词曰:

公子固多情,也为伊四载贤劳,不辞拜佛求仙,欲把精虔回造化。

深闺未识家山路,凄凄夜残风晓。雾湿湘鬟,寒禁翠袖,曾照银屏双笑。红楼树杪。怕隐隐迢迢,梦云难到。万一归来,屋梁霜霁画帘悄。

渤海、清河两君,有蹇修葭莩(63)之谊,抚今悼昔,故所言尤为亲切。及见申丈挽联云:

凭阑愁见雁字,问书空寄恨,能寄多少?水驿灯昏,江城笛脆,丝鬓催人先老。团最好。况冷到波心,竹西秋早。待写修蛾,二分休瘦了。

归去鹊桥仙,生别离山迢水递。赖锦字山温水软,圆成了人间艳福,天上奇缘。

香影阁主人读之,怃然有间,曰:“此时此际,月满花芳,偶尔分襟,怆怀如许。阳关(71)三叠,河满(72)一声,恻恻动人,声声入魄,用心良苦,其如凄绝何!”余初出于不自觉,闻此乃深悔之。频年断梗,转眼空花,影事如尘,愁心欲碎。玉溪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霜纨印月,锦瑟凝尘,断墨丛烟,益增碎琴焚研之恨。

迎来鸾扇女,美前程月满花芳。奈银屏月缺花残,憔悴煞镜里情郎,画中受宠。

余去秋留江,姬喜动颜色,曰:“妾积思一见老亲,并扫生母之墓。君今晋省应官,堂上命妾侍行,得副夙怀,虽死无憾。”余讶其不祥,乱以他语。会先大父奉政公病,余侍侧不忍遽离,幕僚金言:“既受节相河帅厚恩,亟宜谒谢。”姬曰:“两公当代大贤,以君为天下奇才,登之荐牍,此其储才报国之心,非欲识面台官,拜恩私室者。且君以侍重亲之疾,迟迟吾行,又何歉焉?”嗣奉政公以江淮苦涝,宜效驰驱,促余挂帆。溯江西上,阁部审知奉政公寝疾,仍允告归,姬曰:“吾闻圣人以孝治天下,阁部锡类(73)之心,洵非他人所及也。”嗣此半月,姬与余随同诸大人侍奉汤药,姬独持淡斋,不食盐豉,焚香祷佛。奉政公卒以不起。然此半月中,余得随侍汤药,稍展乌私,皆阁部之所赐也。八月下浣,余遽被议;九月中旬,举室南还,而姬归省扫墓之愿知不克践。既痛奉政公之见背,又复感念生母,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十月中,余又奉檄,涉江历淮,姬独侍大妇之疾,半载以来,几于茹冰食蘖(74)。呜呼!伤心刺骨之事,庸诎者尚难禁受,况兹袅袅亭亭,又何能当此煎迫哉?

渤海令君云:

七月二十日,与客坐纫秋水榭,恭奉太夫人慈训曰:“紫姬之逝,使人痛绝,伤心吊影,汝更可知。以汝素性仁孝,于悲从中来之际,想自能以重慈与我两老人为念。寄去姬传一篇,据事直书,不计工拙,聊摅吾痛,无侈无饰,当之者亦无愧色也。”谨展另册视之,洋洋将二千言,泪眼迷离,不忍卒读。时玉山主人、鹅湖居士在座,叹曰:“紫君贤孝宜家,不知者或疑君抱过情之痛,今读太夫人此传,始知君之待姬,洵属天经地义,实姬之微行有以致之尔。”蕙绸居士曰:“紫姬之贤孝,堂上之慈爱,至性凝结,发为至文,是宇宙间有数文字,紫君得此,可以无死。国朝以来,姬侍中一人而已。”呜呼紫姬!余撰忆语千言万语,不如太夫人此作,实足俾汝不朽。郁烈之芳,出于委灰,繁会之音,生于绝弦。彤管补静女之徽,黄绢铭幼妇之石。呜呼紫姬!魂其慰而,而今而后,余其无作可也。

倚玉搴芳,记伊人琼树雁行,花叶江东推独秀;化鸾靡凤,送吾弟金闺鹗荐,风沙冀北叹孤征。

【文章小识】《香畹楼忆语》是清嘉庆年间陈裴之为悼念其亡妾王子兰而作,问世伊始,即获高度赞誉。陈裴之的爱妾王子兰,字紫湘,因所居为香畹楼,又字畹君,《香畹楼忆语》一名亦得自该楼。《香畹楼忆语》一文,如陈裴之友人所云:“题曰《香畹楼忆语》,仍影梅庵旧例也。”明确地指出了《香畹楼忆语》是模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影梅庵忆语》的作者是明末大名鼎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详细记述了他与亡妾董小宛从相识到最后死别九年间种种恩爱情事,以清新流畅的文笔和“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真情打动了一代代读者。在它的影响下,有清一代甚至形成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忆语”体的文体,《香畹楼忆语》即是此类作品中的佼佼者。

清河观察云:

《香蜿楼忆语》虽是仿《影梅庵忆语》而作,同是叙说高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和青楼妓女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时已相隔一百多年,江南地区的人文风气、社会氛围有了极大变化,陈裴之的思想、生平与冒辟疆也截然不同,所有这些形诸文章,使得《香畹楼忆语》迥然有别于《影梅庵忆语》。最为明显处,是陈裴之在《香畹楼忆语》中表现出对紫姬的一往情深,全然不同于冒辟疆对董小宛一派居高临下的俯视。

玉帐佩麟符,曾见潞州传记室;兰台抛凤管,空教司马忆清娱。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中始终存在着主动与被动、接受和施与的主从关系。换言之,董小宛从不曾得到过冒氏发自肺腑的、平等的爱。董小宛脱离风尘,归于冒氏,冒辟疆称之为“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这个“清凉界”里,董小宛却管弦、洗铅华、勤妇职,失去了以往的风采和个性。与董小宛的际遇不同,紫姬一开始就得到了裴之更多真诚的感情。

高平都转云:

裴之家庭不仅是“一门风雅”,而且有着浓郁的爱的氛围。他家虽然仍是一个传统的宗法大家庭,但已有了一些突破传统的内容,特别是妇女在这个家庭得到了稍有的尊重。他的父亲陈文述就不避嫌疑,积极倡导女学,广收女弟子。他的妻子曾是他父亲的学生,资质甚高,深得陈文述的赞许。她嫁到陈家以后,也没有像一般大家庭的媳妇那样“奉箕帚”、“主中馈”,而是“优游文史”,过着潜心著学的学者生活。女子能够受到这样的优待,所以当时有很多青楼名姝都慕名想嫁给裴之,进入这个风雅之门。但裴之是个至纯至性之人,他本无意于纳妾,而且他也知道嫁给他的女子绝不能享受什么温存与闲情,而是要代替自己和妻子去照顾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儿女。但是有时候却情不自禁,他与紫姬一见钟情,互通款曲后,紫姬明知嫁到他家会扮演什么角色,还是义无反顾地表示愿意帮助他承担家庭的重任。裴之即禀明堂上,“嗣是重亲惜韩香之遇,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促践佳约”。然后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香车画鹢,亲自迎归,使旁人皆有“足为蘼芜、媚香一辈人扬眉生色矣”的艳羡。比之于董小宛的千里相随而见拒,居于别室四月而始入门,自不可同日而语。及至入门后,凭她的贤惠和才华,紫姬更是得到了陈家一门上下的钟爱。裴之对待紫姬,并不是只停留在徒悦其容貌、喜其声色那般肤浅的层面上,更多的时候他视紫姬为闺中良友。他治理真州水利,上司责其出纳,裴之固辞,紫姬劝说道:“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乎?”裴之叹为要言不烦。又尝锐欲治枭,禁暴除害,紫姬建议说:“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裴之许之为“怡词巽语,时得韦弦之助”,对姬妾表现出平等对待的意识。

司马湿青衫,盖世奇才,那识恩情还独至;姬蛾归碧落,毕生宠遇,从知福慧已双修。

正因为紫姬比董小宛幸运,她和陈裴之的结合非常顺利,得到了陈裴之比较平等的爱情,因而紫姬的形象不像董小宛那样丰满而鲜明。在她的身上,我们更多的是看到封建大家庭中一个贤惠的姬妾的形象,她侍奉老人,照顾大妇,赢得了全家大小的好感。她死了以后,丈夫的全家人都非常悲痛,大妇写下了哀悼的诗歌,并让亲生儿子做嫡子,裴之的母亲亲自为紫姬作传,这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想像的,是紫姬牺牲了她和裴之的幸福换来的。她柔弱的肩膀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内心的悲苦又难以言说,太多的负累终于将她压垮,导致了她生命之花的过早凋谢。

巢湖太守云:

紫姬的死亡,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劳累而致病,但从文章的字里行间里我们不能窥探到其深层次的原因。其一就是裴之要到远方做官,而自己不能随行,面临着“与君生离别”的惨境:其二就是算命先生关于“小星替月”的预言。

别梦竟千秋,金屋昙花逢小劫。招魂刚七夕,玉箫明月认前身。

紫姬虽然识大体,但并非没有小儿女的柔情,她内心也渴望和丈夫能时时花前月下、喁喁私语。每次裴之晚归,她都不忍休息,而是独自等待裴之归来,为的就是能够和裴之多独处一段时间。裴之起初被推荐作为江南候补通判之时,紫姬闻之“喜动颜色”,因为婆婆让她跟着裴之随身伺候。她口中虽说到金陵去离娘家近,能得以为生母扫墓,但实际上还是为能和丈夫长期在一起而感到欣喜。但是却是空欢喜一场,裴之没有去金陵,而是被派往他处。由于路途遥远,裴之的母亲和妻子都不能同行,所以紫姬也只能留在家中照料她们。紫姬虽然理智地奉劝丈夫再纳一妾,以便照料他的生活,但是内心的痛苦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自此之后,她常常是“人前强为欢笑,夜分辄呜咽不已”。

词坛耆隽,嬴锡哀词,摅余怆情,美不胜屈。至挽联之佳者,犹记扶风观察云:

然而,对于她来说,致命的打击无异于“小星替月”的预言。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若想保住正妻汪端的性命,就必须让紫姬去替代;若想保住紫姬的性命,就必须娶别的姬妾去替代。摆在紫姬面前只有两条道路,不是死亡就是被弃。尽管后来裴之夫妇想出把她送回娘家的办法来逃避这场灾祸,但是紫姬心里却背上了沉重的枷锁,对前途感到绝望。因为不论此去是死是活,都很难再回到丈夫的身边了。她知道自己必须比正妻汪端先死,否则就应验了“小星替月”的预言。这样她一定会被外人说是克死正妻的狐狸精,一心想克死正妻使自己扶正的阴谋家。即使丈夫裴之不这样认为,但他难免心中也会存有芥蒂。紫姬是如此爱惜自己的名誉,她宁愿死也断断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对于一个已经丧失求生欲望的人,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金沙延陵女史,工诗善画,秀笔轶伦,所得润笔之资,以赡老母幼弟。尤工剑术,韬晦不言,人以黄皆令、杨云友一流目之,不知为红线、隐娘之亚也。病中闻紫姬之耗,寓书于余,发函伸纸,上书“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一联。跋曰:“紫湘仁妹,蕙心纨质,旷世秀群。余每见于芜城官舍,爱不忍去,曾仿月娇遗迹,画兰十二帧,以作美人小影。今闻彩云化去,不觉清泪弥襟。以妹之孝恭无忝,具详允庄大妹所撰挽联。人不间于高堂大妇之言,无俟再下转语。爰书玉溪生句,俾知慧业生天,以摅云弟梨云之感(61),此于《香祖楼》后,又添一重公案矣。”又一行曰:“姊以病中腕怯,不得纵笔作书,可觅一善书者捉刀为幸。”余因倩汝南探花仿簪花妙格,书之吴绫,张诸座右,此与昭云夫人篆书林颦卿《葬花诗》,以当薤露(62)者,可称双绝。

紫姬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她和陈裴之的爱情也是悲剧性的。虽然比起董小宛来说,她的爱情没有那么多波折,但是董小宛至少还有九年和冒辟疆的婚姻生活,其中也有许多美好的时光,而紫姬和陈裴之在一起却只有短短三年的时光。而且这三年时光还是离多聚少,而且常常被生活的琐事所累,只能各怀相思默默地尽着自己的责任。因而使我们读者对他们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为他们大爱无声、默默奉献的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也为他们为大爱而牺牲小爱,没有实现个人的幸福而感到惋惜。

允庄闻姬凶耗,寄余书曰:“姬之抚恩女桂生,已奉慈命为持三年之服。至其平日爱抚孝先,无异所生,业为持服,如有吊者,应报素柬,亦已请命堂上,可书‘嫡子孝先稽颡’云云。”并寄挽联曰:“四年来孝恭无忝,偏教玉碎香销,愚夫妇触境心酸,遗憾千秋,岂独佳人难再得;两月中消息虽通,只恨山遥水远,慈舅姑倚闾望切,芳魂一缕,愿偕公子蚤同归。”同人叹为情文相生,面面俱到。芳波大令曰:“素柬以嫡子署名,吾家庶大母之丧,先大父太守公曾一行之,今君家出自堂上及大妇之意,尤为毫发无憾。”

和《影梅庵忆语》相比,《香畹楼忆语》在文体上也有较大的变化。《影梅庵忆语》一脉承袭晚明散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风格,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随笔道来,轻盈流转。《香畹楼忆语》以之为例,未免下笔前就存了几分“做”的意思,立意要有所突破,有所逾越,自然便不得不在文笔的润饰、文章的组成方面下功夫了。文体杂糅,是《香畹楼忆语》与《影梅庵忆语》最大的区别。《香畹楼忆语》一文约一万二千余字,其中插入诗十六首、词十首、挽联六首,共两千余字,差不多占全文的六分之一,是一个相当大的比重。这些诗词挽联穿插于行文之中,往往能起到烘托情境、渲染氛围的作用。用诗词表情达意,历来是中国爱情文学的传统。陈裴之本是词家高手,著有《梦玉词》一卷,《香畹楼忆语》中大量引用诗词,使之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那种细腻委婉的感情,为文章添色不少。但另一方面,在很多场合不厌其烦地征引诗词,有时也容易显得重复累赘。如紫姬回家休养时,与陈家诗笺往来,《香畹楼忆语》全部录入陈裴之、紫姬及汪端的诗作,除博得旁人“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的感叹外,与全文并未形成一种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此外,《香畹楼忆语》所记大多是裴之与紫姬两人的恩爱故事,《影梅庵忆语》中所记则多南明政局上的动荡,如高杰的大掠扬州等。陈裴之的文笔也藻饰过多,也不及冒氏《影梅庵忆语》的简练朴厚。

太夫人素性畏雷,余与允庄、紫姬每逢夏夜风雨,辄急起整衣履,先后至太夫人房中,围侍达旦。今年七月三夕,姬病卧碧梧庭院,隐闻雷声,辄顾李媪等曰:“恨我远离,不能与主人同侍太夫人尔。”未及周辰,遽尔化去。病至绵惙(60),而其爱恋吾亲若此,悲哉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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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长委地,光可鉴人。指爪皆长数寸,最自珍惜。每有操作,必以金(59)护之。弥留之际,郑媪为理遗发,令勿轻弃,更倩闰湘尽剪长爪,并藏翠桃香盒中。闰湘曰:“留以遗公子耶?”含泪点首者再,叩其遗言,曰:“太夫人爱我甚至,起居既安,必命公子复来,惜我缘已尽,不能少待为恨尔。”

(1) 家大人:即作者的父亲陈文述。清代著名文人。

姬之逝也,太原翁姥专傔至苏。余于中途相左,至十二日傔自苏归。赍奉大人慈谕曰:“七夕得三槐书,知紫姬遽然化去。重闱以次,无不悲悼。且屈指汝到相距两日,未必及视其敛,尤为伤心之事,携去衣履,想已不及附棺,汝母云是所心爱,可焚与之。汝一切料量安妥后,即载其槥回苏,暂厝虎山后院,俾依汝祖灵以居。今冬恭建先茔,当并挈之以归尔。渠四年中贤孝尽职,群无间言。去冬侍汝妇之疾,尤属不辞况瘁。至其淡泊宁静,夙为汝祖所称赏。今得首从先人于九京(58),在渠当亦无憾。汝母方为作小传。静初、允庄等,皆有哀词,汝宜爱惜身心,报以笔墨,俾与茜桃、朝云并传,当亦逝者之心也。”呜呼!我堂上慈爱之心,无微不至,开函捧诵,感激涕零。畀太原举家读之,莫不凄感万状。余因恭录一通,并衣履焚之灵次。呜呼!紫姬魂魄有知,双目其可长瞑矣!

(2) 受代:旧时官吏去职叫受代。

余于二十二日抵苏,太夫人之恙,幸季父治少痊。惟头目岑岑,迷眩五色。余急祷于西迷巷元化先生祠,赐服黄菊花十朵,遂无所苦。太夫人询姬病状,知在死生呼吸之际,命余即行。余以慈恙甫愈,请少留。至二十六夜,姬恩抚女桂生惊啼曰:“娘归矣!”询之,曰:“上香畹楼去矣。”太夫人疑为离魂之征也,陨涕不止。余再四劝慰,太夫人曰:“紫姬厌弃纨绮,宛然有林下风(57)。湖绵如雪,则其所心爱也。年来侍我,学制寒衣,缝纫熨贴,宵分不倦,我每顾而怜之。”因属世母谯国太君、庶母静初夫人、萼姊、苕妹辈,为姬急制湖绵衣履。顾余曰:“欲有冲喜之说,汝可携去。能如俗说,留姬侍我,此如天之福也!”至七月朔日,得姬二十八日寄书,殷念北堂病状,并遍询长幼起居。举室传观,方以无恙为慰。初三制衣甫毕,堂上促余遄行。伏雨阑风,征途迢滞。初六触炎登陆,曛黑入门。家人兮慞惶,嫂侄兮含悲。易锦茵以床垂兮,代罗帱以素帷。魂飞越而足趑趄兮,心震骇而肝肠摧。抚玉琴之在御兮,瞻遗挂之在壁。怼琼蕊之无征兮,恨朝霞之难抱。萃湫风以酸滴兮,涉遐想兮仿佛。太原翁姥流涕告余曰:“儿于初四戌刻,不及待公子而遽去矣。”呜呼!迟到两朝,缘悭一面,抚棺长恸,痛如之何!

(3) 允庄:即作者的妻子汪端。清代女诗人。

余于严慈抱恙,每祷元化先生祠辄应。盖父母之疾可以身代,愚诚所结,先生其许我也。姬人之恙,或言客感未清,积勤成瘵,蚤投峻补(54),误于凡医之手,然求方之事,余又迟回不敢行。六月十三日夜,姬忽坚握余手曰:“君素爱恋慈帷,苟不畏此简书,从无浪迹久羁之事。今来省垣者匝月矣,阁部叙勋之奏,昨日已奉恩纶,指日北行,亟宜归省。妾病已深,难期向愈,支离呻楚,徒怆君心。愿他日一纸书来,好收吾骨以归耳。”余时甫得大人安报,因慰之曰:“子之贤孝,上契亲心,来谕命为加意调治,以期痊可偕归。明日当为子祷于小桃源元化先生祠,冀得一当,以纾慈廑(55)。”姬泣曰:“拜佛求仙,累君仆仆,吾未知所以报也。”次日祷之,未荷赐药。次日又以姬之生平俱疏上达,愿减微秩(56),以丐余生,俾侍吾亲,谓先生其亦许我耶?始荷赐以五色豆等味。自此遂旦旦求之,至十八日晚,得大人急递书,知太夫人客感卧床。姬亟呼郑李两妪,尽力扶倚隐囊,喘息良久,甫言曰:“妾病已可起坐,君宜遄归省亲,勿更以妾为念。”言际清泪栖睫,更无一言,反面贴席,若恐重伤余心者。余时心曲已乱,连泣颔之。晨光熹微,策单骑出朝阳门。伤哉此日,遂为永诀之日矣。

(4) 簉室:妾室。

曹小琴女史读之叹曰:“此二百二十四字,是君家三人泪珠凝结而成者,始知《别赋》、《恨赋》,未是伤心透骨之作。”

(5) 真除:旧时官吏试用期满,拜授实职叫真除。

情根种处即愁根,纱浣青溪别有村。伴影带余前剩眼,捧心镜浥旧啼痕。江城杨柳宵闻笛,水阁枇杷昼掩门。回首重闱心百结,合欢卿独奉晨昏。

(6) 四踏槐花:指四次参加科举考试。

余依韵和之曰:

(7) 康了:旧时考试落第的隐语。

问君双桨载桃根,残月空江第几村。淡墨似烟书有泪,远天如水梦无痕。晚风横笛青溪阁,新柳藏鸦白下门。更忆婵嫣支病骨,背灯拥髻话黄昏。

(8) 仔肩:担当,负责。

允庄又寄余诗曰:

(9) 射工:传说中的毒虫。

风雨经春怯倚楼,空江如梦送归舟。绵绵远道花笺寄,黯黯临歧絮语柔。闺福难消悲薄命,慈恩未报动深秋。望云更识郎心苦,月子弯弯系两头。

(10) 季布:汉初楚地著名的游侠。

紫姬依韵和之,并呈太夫人,诗曰:

(11) 弱息:称自己的女儿。

梅雨丝丝暗画楼,玉人扶病上扁舟。钏松皓腕香桃瘦,带缓纤腰弱柳柔。五月江声流短梦,六朝山色送新愁。勤调药里删离恨,好寄平安水阁头。

(12) 絮果兰因:美好的前因,离散的后果。

紫姬行后,允庄寄以诗曰:

(13) 孟陬下浣:农历正月下旬。

四月下浣五日,太夫人雪涕命余曰:“紫姬以归省之计,为却病之方,果如所言,实为至愿。惟值江风暑雨,实劳我心,汝可祷之于神,以决行止。”余因祷于武帝庙,其签诗曰:“贵人相遇水云乡,冷淡交情滋味长。黄阁开时延故客,骅骝应得骋康庄。”太夫人见有骅骝康庄之语,以为道路平安,乃许归省。孰知三槐堂中,西偏楹帖,大书深刻曰:“康庄骥足蹑青云。”而姬殁后,槽停适当其处,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事后追思,如梦如幻,神能知之而不能拯之,岂苍苍定数,竟属万难挽回哉?

(14) 《董青莲传》:即《董小宛传》。

蓉湖施生,隐于阛阓(51),掷六木以决祸福,闻有奇验。余就卜流年休咎,生曰:“他事甚利,惟不免破镜之戚。”问能解否,曰:“小星替月(52)可解也。”更请其他,曰:“嚖彼三五(53),或免递及之祸。”时平阳中瀚自淮南来,为姬推算,亦如生言。爰就邻觋陇西氏占之,曰:“前身是香界司花仙史,艳金玉之缘,遂为华法所转。爱缘将尽,会当御风以归尔。”允庄闻之,亟请于堂上,为余量珠购艳,以应施生之说。余曰:“新人苟可移情,辄使桃僵李代,拊心自问,已觉不情。设令胶先续断,香不返魂,长留薄幸之名,莫雪向隅之恨,更非我之所愿。又岂卿之所安哉?”允庄曰:“然则如何而后可?”余曰:“姬素恋切所生,恒见望云兴叹。还珠益算,此诚日者无聊之极思,然其徙倚绵延,屡烦慈顾,每与言及,涕泗不安,曷以归省之计,为伊却病之方乎?”允庄颔之。乃为请于重闱,整装以定归计焉。

(15) 重亲:祖母。

余自吏议不得留江后,姬曰:“君此后江湖载酒(50),宜豫留心一契合之人。”余诘其故,曰:“君为尊亲所屈,奉檄色喜,自断不忍远离膝下,但今既有此中沮,或者改官远省,太夫人既惮长途,不能就养,夫人又以多病不去,我何忍侍君独行?且寒暑抑搔,晨昏侍奉,留我替君之职,即以摅君之忧。至君之起居寒暖必得一解事者,悉心护君,虽千山万水,吾心慰矣。”此姬自上年十月以来,屡屡为余言之者,孰知黄花续命之言,即为紫玉成烟之谶哉!

(16) 韩香之遇:名妓韩香与将军之子一见钟情,因将军反对,遂自刎而死。见冯梦龙《情史》。

姬时已得咯血症,讳疾不言,渐致沈笃。余以定省(49)久暌,勾当粗毕,醉司命夕,风雪遄归,而姬已骨瘦香桃,恹恹床蓐矣!

(17) 搴芳结:成全男女之间的婚事。

年来饱识江湖味,今番怎添凄惋?远树薶烟,残鸦警雪,人在黄昏孤馆。更长梦短。便梦到红楼,也防惊转。雁唳霜空,故乡何事尺书断。书来倍萦别恨,道闺人小病,罗带新缓。茗火煎愁,兰烟抱影,不是卿卿谁伴?怜卿可惯。况一口红霞,黛蛾慵展。漫忆扬州,断肠人更远。

(18) 蹇修:媒妁。

余以乌鸟之私(47),惧官远域;牛马之走,历著微劳。黄扉辱国士之知,丹诏沐勤能之谕。纶音甫逮,吏议随之。絜养衔恩,未甘废弃。长途冰雪,小队弓刀。急景凋年,重尝艰险。维时允庄忽染奇疾,淹笃积旬。姬乃鸡鸣而起,即诣环花阁褰帷问夜来安否,亲为涂药。进匕后,始理膏沐。扶持调护,寝馈俱忘。语余世母谯国太君曰:“夫人贤孝,闺中之曾闵(48)也,设有不讳,必重伤堂上心,而贻夫子忧。稽首慈云,妾愿以身先之尔。”余时寄迹于东阳参军绛云仙馆,曾附书尾寄以近词曰:

(19) 冰语:古时媒人为冰人,作媒提亲之语为冰语。

允庄曰:“风流道学,不触不背,当是众香国中无上妙法。”姬曰:“飘藩堕溷,千古伤心,君能现身接引(46),亦是情天善果。”余曰:“安得金屋千万间,大庇天下美人皆欢颜耶?”姬亦为之冁然。

(20) 蘼芜:名妓柳如是。

更无人唱回波。只怕惹,情多恨多。叶叶花花,鹣鹣鲽鲽,此愿难么?

(21) 媚香:名妓李香君。

休蹙双蛾,鬘华倩影,好伴维摩。娇倚香篝,话残银烛,闲煞衾窝。

(22) 画鹢:船头画鹢鸟的船。

愁看照眼浓春。添多少,香痕泪痕。默默寻思,生生孤负,无数黄昏。

(23) 同怀:志趣相投,此处指青楼姐妹。

曳雪牵云,玉笼鹦鹉,唤掩重门。曲曲回阑,疏疏帘影,也够销魂。

(24) 姻娅:连襟,姐妹丈夫的互称。

余取次花丛,屡为摩登所摄,爰赋《柳梢青》词以谢之曰:

(25) 玉山:比喻人品德仪容之美。因作者别号“朗玉山人”,故有此语。

姬与余情爱甚挚,而耻为忮嫉之行。是以香影阁赠余鬟花绡帕,香霏阁赠余冰纨杂佩,秋雯阁赠余瓜瓤绣缕,姬皆什袭(45)藏之。又香霏阁寄余雕笼蝈蝈一枚,姬尤豢爱不释,曰:“窥墙掷果,皆属人情,苟非粉郎香掾,又谁过而问之者?”

(26) 耆隽:技艺高超的人。

癸未仲春,太夫人患病危亟。姬辄焚香告天,愿以身代。余时奉檄驻工,星夜驰归。祷于太平桥元化先生祠,赐方三剂而愈。姬因代余持观音斋,以报春晖,至殁不替。

(27) 叔夏:张炎,南宋词人,字叔夏,其词典雅清空。

芜城绮节,慈命设宴璧月楼前。姬偕闺侣,香阶侠拜,更解绾臂怜爱缕,遣鬟密置鸱吻。吾杭谓刍尼(43)衔以成梁,可渡星河灵匹(44)也。萼姊戏裁冰縠绘并头兰桂畀姬。向月绣之,镂金错采,巧夺针神,余巾箱检玩,珍逾蔡氏金棱矣。

(28) 扫眉才子:指有文才的女子。

淮南以浚河停运,余请于堂上,创为移梱之议,节使与彭城公咸庆安枕,真州贤士,歌诗以侈美之。归逼岁除,颇形闷损,姬曰:“储课又民,颂声洋溢,残年风雪,不负此行,哪有辜负香衾之憾?”

(29) 重闱:旧指祖父母。此处但指祖母。

南州朱夫人为写《行香子》,晚翠庵主即书原词于上,姬每一捧诵,感泪弥衿,凄咽之音,如听柳绵芳草矣。余幼涉韬铃,长延豪俊,然如清河君之忠义廉立者,颇不易觏。长白尚衣,锐欲治枭,禁暴除害,致书阁部,谓燕赵壮士,江淮异人,恩威部勒,非余莫任。余启阁部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鸡鸣狗盗之雄,为饥所驱,不知择业,铤而走险,患莫大焉。广庇博施,知有不逮。然能储一有用之材,即可弭一无形之祸。”阁部深嘉是言,且曰:“即以禽枭而论,以毒攻毒,兵法亦当如是也。”忠信所格,景响(41)孔殷,姬曰:“鹰飞好杀,龙性难驯,胆大心细,愿味斯言。”且以余驭下少严,渊鱼廪鼠,察诘不详,怡词巽语,时得韦弦(42)之助云。

(30) 马月娇:名妓马湘兰。

何事沾膺双泪热。帐下悲歌,竟未生同穴。忍与归时灯畔说。五更一骑冲风雪。

(31) 贞珉:石刻碑铭的美称。

霜月当头圆复缺。跃马弯弓,那怪常离别。约了归期今又不,关山只识无啼。

(32) 藩溷:篱笆和厕所。

姬将适余,偶与倚红、听春辈评次青容院本,或吟《香祖楼》警句,或赏《四弦秋》关目,姬独举《雪中人》“可人夫婿是秦嘉,风也怜他,月也怜他”数语,吟讽不辍。唐甥桂仙侍鬟改子笑曰:“十姑此时固应心契此语。”金钗四座赏为知言。余前年于役彭城,寄姬词有曰:“蹋冰瘦马投荒驿,负了卿怜惜。累卿风雪忆天涯,休说可人夫婿是秦嘉。”盖指此也。嗣于下相道中寄姬词曰:

(33) 牛渚之警:身处险要之地,要随时保持警惕。

邗当要冲,冠盖云集。余自趋庭问绢(40),曰鲜宁晷。堂上于奇寒深夜命姬假寐俟余。姬仍剪灯温茗,围炉端坐以待。诘晨复辨色理妆,次第诣长者起居。夙兴夜寐,历数年如一日焉。

(34) 媚香却聘:指名妓李香君退掉阮大铖送来的妆奁一事。

秋影主人,中年却扫(39),炉熏茗碗,拥髻微吟,花社灵光,出尘不染。后来之秀,嬴崇礼焉。先是,香霓阁有随鸦之举,主人苦口箴之,闻姬属余,庆得所归,恒求识面。申丈介余修相见礼,笑曰:“十君玉骨珊珊,迩应益饶丰艳耶。蕴珠抱璞,早审不凡。具此识英雄眼,尤为扫眉人生色矣。”归宣其言,姬为莞尔。

(35) 妹喜衣冠:指名妓柳如是女扮男装一事。

此一时伫兴之作,忽忽不甚记忆。迨姬归余后,允庄谈次戏余曰:“君当日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38)。兴酣落笔,慨乎言之。苟至今日,敢谓秦无人耶?”苕妹曰:“兄生平佳遇虽多,然皆申礼防以自持,不肯稍涉苟且轻薄之行。今得紫君,天之报兄者亦至矣。”闺侣咸为首肯。

(36) 驵侩:牲口交易的经纪人。

仲澜属为捧花生《秦淮画舫录》弁言,仓卒未有以应也。延秋之夕,蕊君招集兰语楼,焚香读画,垂帘鼓琴,相与低徊者久之。蕊君叩余曰:“媚香往矣,《桃花扇》乐府,世艳称之,如侯生者,君以为佳偶耶?抑怨偶耶?”余曰:“媚香却聘(34),不负侯生,生之出处,有愧媚香者多矣。然则固非佳偶也!”蕊君颔之,复曰:“蘼芜以妹喜衣冠(35),为湘真所距,苟矢之曰:‘风尘弱质,见屏清流,愿蹈泖湖以终尔。’湘真感之,或不忍其为虞山所浼乎?”余日:“此蘼芜之不幸,亦湘真之不幸也。横波侍宴,心识石翁,后亦卒为定山所误,坐让葛嫩武功,独标大节,弥可悲已。卿不见九畹之兰乎?湘人佩之而益芳,群蚁趋之而即败,所遇殊也。如卿净洗铅华,独耽词翰,尘弃轩冕,屣视金银,驵侩(36)下材,齿冷久矣。然而文人无行,亦可寒心,即如虞山、定山、壮悔当日,主持风雅,名重党魁,已非涉猎词章,聊浪花月、号为名士者可比,卒至晚节颓唐,负惭红袖,何如杜书记青楼薄幸,尚不致误彼婵媛也。仆也古怀郁结,畴与为欢?未及中年,已伤哀乐。悉卿怀抱,旷世秀群。窃虑知己晨星,前盟散雪;母骄钱树,郎冒璧人。弦绝阳春之音,金迷长夜之饮。而木石吴儿,且将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曰:‘使卿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嗟乎!薰莸合器,臭味差池;鹣鲽(37)同群,磋跎不狎。语以古今,能无河汉哉?”蕊君沾巾拥髻,殆不胜情。余亦移就灯花,黯然罢酒。维时仲澜索序甚殷,蕊君然脂拂楮,请并记今夕之语。夫白门柳枝,青溪桃叶。辰楼顾曲,丁帘醉花。江南佳丽,由来尚已。迨至故宫禾黍,旧苑沧桑。名士白头,美人黄土。此余淡心《板桥杂记》所由作也。今捧花生际承平之盛,联裙屐之游。跌宕湖山,甄综花叶。华灯替月,抽觞笛之天;画舫凌波,拾翠眠香之地。南朝金粉,北里烟花。品艳柔乡,摅怀璚翰。淡心《杂记》,自难专美于前。窃谓轻烟淡粉间,当有如蕊君其人者,两君试以斯文示之,并语以蘼芜、媚香往事,不知有感于蕊君之言而为之结眉破粉否也?

(37) 鹣鲽:比喻夫妻恩爱。

余旧撰《秦淮画舫录》序曰:

(38) 块垒:心中郁结的不平之气。见《世说新语·任诞》。

余受知于彭城都转,请于阁部节使,檄理真州水利,并以库藏三十七万责余司其出纳。余固辞不可,公愠曰:“我知子猷守兼优,故以相托。有所避就,未免蹈取巧之习矣。”余曰:“不司出纳,诚蹈取巧之实。苟司出纳,必蒙不肖之名。事必于私无染,而后于公有裨。此固由素性之迂拘,亦所以报明公知己之感也。”公察其无他,乃止。时自戟门归,已深夜,闺人方与姬坐香畹楼玩月,闺人诘知归迟之故,喜曰:“君处脂膏而不润,足以报彭城矣。”姬曰:“人浊我清,必撄众忌。严以持己,宽以容物,庶免牛渚之警(33)乎?”余夫妇叹为要言不烦。

(39) 却扫:不再扫路迎客,即闭门谢客。

捧花生撰《秦淮画舫录》,以倚云阁主人为花首,此外事多失实,人咸讥之。余以公羁秣陵,仲澜招访倚云,一见辄呼余字曰:“此服媚国香者也。”仲澜与余皆愕然。时一大僚震余名,遇事颇为所厄,后归以语姬,姬笑曰:“大僚震君之名而挤君,倚云识君之字而企君,彼录定为花首也固宜。”

(40) 趋庭问绢:此处指去拜谒前辈或清正廉洁的长官并受他们的教导。

蔻香阁狂香浩态,品为花中芍药。尝语芳波大令曰:“姊妹花中如紫夫人者,空谷之幽芳也。色香品格,断推第一。天生一云公子非紫夫人不娶,而紫夫人亦非云公子不属,奇缘仙偶,郑重分明,实为天下银屏间人吐气。我辈飘花零叶,堕于藩溷(32)也宜哉!”芳波每称其言,辄为叹息不置。

(41) 景响:如影随形,如响留声。见荀子《富国》。

姬读之,笑授画册曰:“君视此影颇得神似否?”乃马月娇(30)画兰十二帖,怀风抱月,秀绝尘寰。帧首题“紫君小影”四字,则其嫂氏闰湘手笔。是册固闰湘所藏,以姬归余为庆,临别欣然染翰,纳之女儿箱中者。余欲寿之贞珉(31),姬愀然曰:“香闺韵事,恒虑为俗口描画。”余乃止。

(42) 韦弦:有益的规劝。

歌场艳赌桃花扇。买燕支,闲摹妆额,更烦娇腕。抛却鸳衾兜凤舄,髻子颓云乍绾。只冰透鸾绡谁管?记否吹笙蟾月底,劝添衣悄向回廊转。香影外,那庭院。

(43) 刍尼:梵语,即喜鹊。

省识春风面。忆飘灯,琼枝照夜,翠禽啼倦。艳雪生香花解语,不负山温水软。况密字珍珠难换。同听箫声催打桨,寄回文大妇怜才惯。消尽了,紫钗怨。

(44) 灵匹:神仙匹偶,指牵牛、织女二星。

莲因女士雅慕姬名,背摹“惜花小影”见贻。衣退红衫子,立玉梅花下。珊珊秀影,仿佛似之。时广寒外史有“香畹楼院本”之作,余因兴怀本事,纪之以词曰:

(45) 什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

闺中之戏,恒以指上螺纹验人巧拙。俗有一螺巧之说。余左手食指仅有一螺。紫姬归余匝月,坐绿梅窗下,对镜理妆。闺人姊妹戏验其左手食指,亦仅一螺也。粉痕脂印,传以为奇。重闱(29)闻之笑曰:“此真可谓巧合矣!”

(46) 接引:佛教谓佛引导众生入西方净土为接引。

一时词场耆隽(26),如平阳太守、延陵学士、珠湖主人、桐月居士,皆有和作。畹君极赏余词,曰:“君特叔夏(27),此为兼美。”余素不工词,吹花嚼蕊,嗣作遂多。闺人请以“梦玉”名词,且笑曰:“桃李宗师,合让扫眉才子(28)矣。”

(47) 乌鸟之私:旧称乌鸦反哺,即赡养父母。

比肩商略处,是兰金小篆,翠墨初钩。几番孤负,赢得薄幸红楼。紫凤娇衔楚佩,惹莲鸿争妒双修。双修漫相妒,织锦移春,倚玉纫秋。

(48) 曾闵:曾参、闵子骞,都是孔子的学生,孝子的典范。

悄指冰瓯,道绘来倩影,浣尽离愁。回身抱成双笑,竟体香收。拥髻《离骚》倦读,劝搴芳人下西洲。琴心逗眉语,叶样娉婷,花样温柔。

(49) 定省:早晚向长辈请安。

余朗玉房瓶兰,先茁同心并蒂花一枝,允庄曰:“此国香之征也。”因为姬营新室,署曰“香畹楼”,字曰“畹君”。余因赋《国香词》曰:

(50) 江湖载酒:泛指浪迹江湖。

吴中女郎明珠,偶有相属之说,安定考功戏语申丈曰:“云生朗如玉山(25),所谓仙露明珠者,岂能方斯朗润耶?”告以姬事,考功笑曰:“十全上工,庶疗相如之渴耳!”盖亦知姬行十,故以此相戏云。

(51) 阛阓:市区。

姬同怀(23)十人,长归铁岭方伯,次归天水司马,次归汝南太守,次归清河观察,次归陇西参军,次归乐安氏,次归清河氏,次未字而卒,次归鸳湖大尹,姬则含苞最小枝也。蕙绸居士序余《梦玉词》曰:“闻紫姬初归君时,秦淮诸女郎皆激扬叹羡。以姬得所归,为之喜极泪下,如董青莲故事。渤海生《高阳台》词句有曰‘素娥青女遥相妒,妒婵娟最小,福慧双修。’论者皆以为实录。”姬亦语余云:“饮饯之期,姻娅(24)咸集。绿窗私语,佥有后来居上之叹。”其姊归清河氏者,为人尤放诞风流。偶与其嫂氏闰湘、玉真论及身后名,辄述李笠翁《秦淮健儿传》中语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两行红粉服其诙谐吐属之妙。

(52) 小星替月:“小星”指妾室,“月”指正妻。小星替月即妾室取代正妻。

六一令君将赴之江新任。闻姬父母言姬雅意属余,倩传冰语(19),因先访余于丁帘水榭。诧曰:“从来名士悦倾城,今倾城亦悦名士。联珠合璧,洵非偶然。余滞燕台久矣,今自三千里外捧檄而归,端为成此一段佳话尔。”余袖出申丈书示之,令君掀髯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足为蘼芜(20)、媚香(21)一辈人扬眉生色矣。”既以姬素性端重,不欲余打桨亲迎,令君乃属其夫人,与姬母伴姬,乘虹月舟连樯西下。小泊瓜洲,重亲更遣以香车画鹢(22)迎归焉。

(53) 嚖彼三五:此处指多娶妾室的意思。

嗣是重亲(15)惜韩香之遇(16),闺人契胜璚之才,搴芳结(17),促践佳约。余曰:“一面之缘,三生之诺。必秉慈命而行,庶免唐突西子。”允庄曰:“昨闻诸堂上云:‘紫姬深明大义,非寻常金粉可比。’申年丈不获与偕,蹇修(18)之事,六一令君可任也。”秋季八夕,乃挂霜帆。重阳渡江,风日清美,白下诸山,皆整黛环迎楫矣。

(54) 蚤投峻补:过早地用了剧烈的补药。

二月春情水不如,玉人消息托双鱼。眼中翠嶂三生石,袖底金陵一纸书。寄向江船回棹后,写从妆阁上灯初。樱桃花淡宵寒浅,莫遣银屏鬓影疏。

(55) 慈廑:母亲的挂念。

湖荫独游,新绿如梦。啜茗看花,殊有春风人面之感。忽从申丈处得姬芳讯,倚阑循诵,纪之以诗曰:

(56) 微秩:微薄的生命。

月落乌啼,霜浓马滑,摇鞭径去,黯然魂销。

(57) 林下风:指妇女有超逸之风。见《世说新语·贤媛》。

烟柳空江拂画桡,石城潮接广陵潮。几生修到人如玉,同听箫声廿四桥。

(58) 九京:春秋时晋国大夫的墓地,后泛指墓地。

姬读至末章,慨然曰:“夙闻君家重亲之慈,夫人之贤,君辄有否无可。人或疑为薄幸,此皆非能知君者。堂上闺中终年抱恙,窥君郑重之意,欲得人以奉慈闱耳。”因即饯余诗曰:

(59) 金:金属做的指环。

一剪孤芳艳楚云,初从香国拜湘君。侍儿解捧红丝研,年少休歌白练裙。桃叶微波王大令,杏花疏雨杜司勋。关心明镜团约,不信扬州月二分。

(60) 绵惙:病危。

如花美眷水流年,拍到红牙共黯然。不奈闲情酬浅盏,重烦纤手语香弦。堕怀明月三生梦,入画春风半面缘。消受珠栊还小坐,秋潮漫寄鲤鱼笺。

(61) 梨云之感:用《香祖楼》之典。在此指紫姬死后作者对她的思念之情。

却月横云画未成,低鬟扰鬓见分明。枇杷门巷飘灯箔,杨柳帘栊送笛声。照水花繁禁著眼,临风絮弱怕关情。如何墨会灵箫侣,却遭匆匆唱《渭城》。

(62) 薤露:古代挽歌。

休问冰华旧镜台,碧云日暮一徘徊。锦书白下传芳讯,翠袖朱家解爱才。春水已催人早别,桃花空怨我迟来。闲翻张泌《妆楼记》,孤负莺期第几回?

(63) 葭莩:亲戚。

孟陬下浣(13),将游淮左。道出秣陵,初见紫姬于纫秋水榭。时停云娇女幼香将有所适,仲澜骑尉招与偕来。余与紫姬相见之次,画烛流辉,玉梅交映,四目融视,不发一言。仲澜回顾幼香,笑述《董青莲传》(14)中语曰:“主宾双玉有光,所谓月流堂户者,非耶?”余量不胜蕉,姬偕坐碧梧庭院,饮以佳茗,絮絮述余家事甚悉。余讶诘之,低鬟微笑曰:“识之久矣!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今将远嫁,此君误之也,宜赋诗以志君过。”时幼香甫歌《牡丹亭·寻梦》一出,姬独含毫蘸墨,拂楮授余,余亦怦然心动,振管疾书曰:

(64) 疾革:病危。

此诗流传,为紫姬见之,激扬赞叹。絮果兰因(12),于兹始茁矣。

(65) 狸奴:猫的别称。

白门杨柳暗栖鸦,别梦何尝到谢家。惆怅郁金堂外路,西风吹冷白莲花。

(66) 钧天:天上的音乐,指皇宫的音乐。

催我空江打桨迎,误人从古是浮名。当筵一唱琴河曲,不解梅村负玉京。

(67) 鱼龙曼衍:古代百戏节目,由人装扮成珍异动物进行表演。

生平知己属明妆,争讶吴儿木石肠。孤负画兰年十五,又传消息到王昌。

(68) 山阳邻笛:用典,怀念故人。

新柳雏莺最可怜,怕成薄幸杜樊川。重来纵践看花约,抛掷春光已十年。

(69) 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此二句出自曹植《洛神赋》。

肯向天涯托掌珠,含光佳侠意何如。桃花扇底人如玉,珍重侯生一纸书。

(70) 樗散之材:无用之才。

金陵有停云主人者,红妆之季布(10)也。珍其弱息(11),不异掌珠,谬采虚声,愿言倚玉。申丈白甫暨晴梁太史,为宣芳愫,余复赋诗谢之曰:

(71) 阳关:送别之曲。

嗣知吴中湘雨、伫云、兰语楼诸姬,皆有“愿为夫子妾”之意,历请堂上为余纳之。余固以为不可。盖大人乞禄养亲,怀冰服政,十年之久,未得真除(5),相依为命者千余指,待以举火者数十家。重亲在堂,年逾七秩,恒有世途荆棘,宦海波澜之感。余四踏槐花(6),辄成康了(7),方思投笔,以替仔肩(8)。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射工(9)伺余,固不欲冒此不韪。且绿珠碧玉,徒侈艳情,温凊定省,孰能奉吾老母者?采兰树萱,此事固未容草草也。

(72) 河满:唐舞曲,曲调哀婉凄凉。

丁丑冬朔,家大人(1)自崇疆受代(2)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3)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4),余坚却之。

(73) 锡类:锡同赐。类,善。

[清]陈裴之

(74) 茹冰食蘖:含辛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