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22)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23),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
汤文正公(24)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25)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腊,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淡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食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26),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27)。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28),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29),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耳。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20),情如剩烟,才如遣电(21),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焕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30),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文章小识】唐代诗人李白有诗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们总是对人生苦短、生命易逝发出种种感叹。特别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再也不会像少年那样“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会对如烟的往事尽情回味,希望记住生命中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沈复写《浮生六记》的时候已经步入中年,萦绕在心头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不可遏制地要求他把往事记录下来。所以说《浮生六记》是沈复的自传,他用生动的文笔记下了自己所经历的方方面面,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作者的审美趣味。这样详尽而生动的自传,在古代是极其罕见的。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
由于沈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他的这本《浮生六记》又不符合封建传统的审美规范,所以一直寂寥无闻。直至清光绪三年(1877),晚清著名文人王韬的妻兄杨引传在苏州一冷摊上偶得苏州布衣文人沈复的手稿残本《浮生六记》,他与“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麟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杨引传遂以活字版排印,是即存于《独悟庵丛钞》中的《浮生六记》初刻本,时距沈复写就《浪游记快》的嘉庆十二年(1807),虽然已过去了七十年之久,但它终于见到天日了。遗憾的是,《浮生六记》在晚清时期并未获得人们太多的关注,到了光绪三十二年(1906)“小说界革命”期间,苏州《雁来红丛报》将《浮生六记》再次刊出之后,才在社会上逐渐流传开来。“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浮生六记》得到了一批现代学术先驱者的青睐,尤其是俞平伯点校本的刊出,使得《浮生六记》走进了学者们的研究殿堂,获得了巨大的声誉,直至今日仍为人们所重视。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出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浮生六记》分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现存原作仅存前四记,后二记虽也有存本,但一般认为是伪作。文章将“闺房记乐”俨然置于首位,按古时风礼,此似乎不雅,而沈复自有理由:“因思《关雎》篇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于是文章如清泉汩汩涌动出绵绵不尽的温暖庸常。这是纯乎贴切生活的,那种烟熏火燎耳鬓厮磨的生活。
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材,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整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遭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中国文人大凡心底都有一片宁静安和的桃源,那可以是黑暗挣扎中的一份慰藉,可以是山穷水尽处的柳暗花明,可以是求索不得后的一条退路。于是陶潜的东篱菊香浸染了中国文学史古旧的书页,林逋的月影梅魂感动了所有心存桃源的人。沈复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洒脱飘逸,他理想中的桃源就是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芸娘身处乡野竹篱茅舍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女环绕,共相白头。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人。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
芸娘,是长沈复十月的表姐,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笃意厚,是传统婚姻中难得的美眷良缘。二人婚后“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芸娘娴静清秀,鬓边常有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喜欢用麻油加些白糖拌卤腐,还喜欢用卤瓜捣烂拌卤腐。她会侍弄花草品茗制香,会刺绣女红相夫教子。一个平凡温柔的传统女子,非同于苏小小的淋漓彻骨,林黛玉的弱柳扶风,柳如是的狂傲放肆。芸娘的美是细水长流的,家常普通的,有一份把日子看长的从容恬淡。她拥有和沈复一样的理想,她理想中的桃源是: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屟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澹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常。布衣桑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笑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芸娘对于“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式的自然生活的神往,正体现她单纯澄澈的稚子之心。难怪连“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写宇宙文章”的林语堂也对《浮生六记》推崇备至,将其译作英文后还意犹未尽地叹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是的,芸娘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可爱的女人可以不十分漂亮,但是不可不兰心蕙质。芸娘颇有林下之风,从小就聪明非常,学语时成诵《琵琶行》,幼年时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等佳句。她和丈夫一样,对美有更敏感的感知领悟和痴爱,对闲适淡雅的生活有共同的追求。他们时常一起在沧浪亭内邀月对酌,在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太湖烟波里荡舟飘摇,在夏日菡萏初绽时烹泉制茶。月轮隐没可勾起他们的愁情,猫毁盆玩亦能使“两人不禁泪落”。
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可爱女人也不可一味贞静贤淑,也能“动如脱兔”,灵动活泼。《闲情记趣》中有一节写到芸娘女扮男装与夫出游,尽得欢娱。古时深闺女子,是绝不可贸然出行的,女子强要出门不得不女扮男装。曾有柳如是于半野堂畔以男子扮相拜会钱谦益,名妓薛燕红作此装扮与恋人龚自珍同行。可见有此为者多为妓家,非良家闺妇耳。然芸娘天性纯良,抵不住企见“花光灯影,宝鼎香浮”的冲动,如幼童偷嘴般易装出闺,何等可爱天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17),蹶寒暑(18),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余读柴桑翁(19)《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
正因为可爱天真,她能与船娘结为挚友,甚至满心欢喜地为丈夫寻妾纳妾。古时礼法对妇德规定中确有一条“不妒”,即不论丈夫娶纳几许,为人妻者皆不得怄气生妒。而芸娘却迥异于那些麻木于礼法、漠视真爱的“贤妻德妇”,一切只因她太爱夫君,她要给夫君最丰盛的爱。以至有一日原本答应给沈复做妾的憨园千金别聘时,芸娘竟终以为恨,血疾大发!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然而,一切终究是桃源之梦——桃源,本就是虚无。赤子情怀的芸娘,终因替公公寻找侍妾而触怒婆婆,为小叔借债而遭公公误解等一连串遭遇而失爱翁姑,以致被逐出家门,四处流离。也许她真的不该不知进退地卷入公公纳妾一事,不该多管闲事为三白的弟弟借债作保,不该忘乎所以地在给丈夫的信中称公公为“老人”,更不该庸人自扰和妓女结盟,为丈夫纳妾……总之,这一切的不该,都源于她天性的单纯,因此即使不做错这件事也会做错那件事,所以她会被公婆见弃也是在所难免。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幙,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所幸,当她在家中已无立锥之地的时候,她的丈夫毅然陪她一起流亡。古时,还有哪个女子能拥有与丈夫一起流离失所的经历呢?沈复冒着“忤逆”的罪名,放弃安适悠闲的生活,与妻漂泊扶持相依为命,心中分量最重者,唯情耳。芸娘真是何其幸哉!
余年来静坐枯庵,迅埽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15)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诈”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16)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流离失所的生活在第三篇章《坎坷记愁》中有详细的记载,它迥异于前两章的闲情逸致,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惆怅故事。他们先后两次被逐,第一次被逐借住在朋友的“萧爽楼”里,丈夫卖画,妻子女红,日子也还过得去;第二次被逐时芸娘病情已十分沉重,但她还是果断安排了儿女的前途,坚信“两三年内,必当布置团圆”;在锡山华氏家,她病体稍稍康复,又为丈夫筹划前程。可惜无奈命运的翻云覆雨,沉重的打击一次次接踵而来,芸娘终于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一无执著,是曰清净明了。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贷利,生食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闹。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空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14),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直至二人生离死别,病笃的芸娘“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阅卷于此,无不两泪茫茫!从此,谁伴三白月明风清,谁共三白花朝雪夕!现实与理想的极大反差和强烈冲突,留下的只是阴阳两隔泪水纵横。沈复只好和血蘸泪地叹息:“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邵康节(13)居安乐窝中,自吟曰:“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裀。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声。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原本,那就是个无法“情笃”的年代,用情太深,便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便有空床卧听南窗雨,便有沈园偏多无情柳。美的诞生,注定其毁灭的命运。美的毁灭,永远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而芸娘的悲剧将那种惊心动魄捣碎了、研细了,细细铺落于人心上。那细水长流的爱和怨恒久地蜿蜒绵亘于心灵最敏感温柔的水域。这是中国古典的哀愁,开在丁香花中,落在黄梅雨里。
“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12)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将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庭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防,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明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浪游记快》中的沈复,后期潦倒穷困,在扬州卖画度日。他问守坟者为何“邻冢皆黄,芸墓独青”,人说是芸娘的穴场好,地气旺。沈复只是暗暗祷告:“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读之真令人心酸。何等凄凉的景况——孑然一身飘泊无依的他在寒霜冷露中瑟瑟不已。很难说此刻关于美好昨夕的回忆,终究是反衬萧索晚景的折磨还是安慰累累心伤的温暖。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最后两章《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的真伪历来争论不休。1877年(清光绪三年)《浮生六记》手稿被苏州人杨引传在城中旧书摊上发现时只有前四记,以后便竞相传抄。不想到了1936年,世界书局出版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忽收有足本,当真凑成了“六记”,而第六记却改为不伦不类的“养生记道”。后两记的笔墨完全没有前面的灵动之气,语言也是民国时期报纸上常见的那种浅近文言的笔调。所以学术界也已认定是伪书,只是后人不成功的续作而已。这两卷真稿的缺失的确很可惜,但它也从侧面反映出《浮生六记》的影响之大、流传之广,以至于书商看准商机煞费苦心编撰后两记,以便满足那些迫切希望看到足本的读者的需要。
程明道(11)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
这篇文章的文笔也十分清新自然。作者志高行洁,崇尚自然,这种品质反映到文章中即是文字雅洁,即使描写新婚之夜这类易入俗套的情节,在沈复笔下也是细腻动情,情趣高雅,真是文如其人。近代文学家王韬赞其“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俞平伯则惊叹它“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而林语堂则盛赞为“古今中外文学中最温柔细腻”的记载。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9),夜月乌江(10)。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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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下叟前致词,百年半单眠。”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璩诗曰:“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岁馀,相与锄禾麦。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馀。”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白乐天诗有云:“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8)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近人诗有云:“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梦短梦长俱是梦,忽然一觉梦何存!”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1) 《南华经》:即《庄子》。
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
(2) 鼓盆而歌:据《庄子》记载,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敲着瓦盆歌唱。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
(3) 淴浴:沐浴。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屏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益而无损者也。
(4) 心君:古人以心为人身的主宰,故称为心君。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谈,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诚然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泮(5),申脰就羁(6),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7),岂不霄壤之悬哉!
(5) 蹙足入泮:急切地去参加科考。
又云:“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也。
(6) 申脰就羁:伸长了脖子让人去捆缚。
又云:“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
(7) 簪佩之累:为显贵的地位所累。
又云:“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
(8) 石火:击石迸发的火星,形容人生之短暂。
又云:“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
(9) 金谷:晋巨富石崇筑金谷园,极尽奢华。
又蔡西山《卫生歌》云:“何必餐霞饵大药,忘意延岁等龟鹤。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肋并胸腹。”
(10) 乌江:暗指项羽乌江自刎事。
又云:“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
(11) 程明道:程颢,宋代理学家,世称明道先生。
又云:“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
(12) 四大:即佛教所云“四大皆空”之四大。佛教以地、水、火、风为万物之原,人身亦然。
孙真人《卫生歌》云:“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13) 邵康节:邵雍,宋代理学家,谥号康节。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
(14) 昧爽:拂晓,天未全明之时。
王华之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澹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坐,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却病,可以长生。”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小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15) 陈白沙:陈献章,明代儒学家。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16) 白傅:白居易曾为太子少傅,因省称白傅。
四海遨游养浩然,心连碧水水连天,津头自有渔郎问,洞里桃花日日鲜。
(17) 牿旦昼:像牛马一样整日被束缚着。
这也了时那也了,纷纷攘攘皆分晓。云开万里见清光,明月一轮圆皎皎。
(18) 蹶寒暑:不分严寒酷暑地竭力奔忙。
人有二心方显念,念无二心始为人。人心无二浑无念,念绝悠然见太清。
(19) 柴桑翁:指陶渊明。陶乃浔阳柴桑(江西九江)人,故有此称。
念杂由来业障多,憧憧扰扰竟如何。驱魔自有玄微诀,引入尧夫安乐窝。
(20) 昃晚:傍晚。
安心心法有谁知,却把无形妙药医。医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虚时。
(21) 遣电:闪电。
我有灵丹一小锭,能医四海群迷病。些儿吞下体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
(22) 阳明先生:王守仁,明代哲学家。曾筑室故乡阳明洞中,世称阳明先生。
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著迷惑,则心君(4)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
(23) 举业:科举时代称应试的诗文为举业。
淴浴(3)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淴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来时。”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仙经以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令内三宝不逐物而游,外三宝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24) 汤文正公:汤斌,清代理学家,曾任江苏巡抚。
范文正有云:“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欲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如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
(25) 恶:哪里。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悸怖,我不怒,澹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仅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
(26) 留侯,汉张良的封爵。邺侯,唐李泌的封爵。白云乡,传说中神仙的居所。
余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著,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27) 刘伶、阮籍、陶渊明、李白都归隐于醉乡。醉乡,言其嗜酒。
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道》之所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
(28) 希夷:陈抟,宋初道士,宋太祖赐号希夷先生。睡乡,梦中境界。
(29) 税驾:停车休息。
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30) 宿愆:佛教谓生前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