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42)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39),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36)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37),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38),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35),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34)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鳌对菊,赏玩竟日。
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43)。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33)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44)。”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45),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迁仓米巷,余颜(32)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芸曰:“今日得见美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48)(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29)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30)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31)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27)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28)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49)耶?”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芸曰:“然。”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26)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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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肠断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1) 乾隆癸未:清乾隆二十八年,即公元1763年。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2) 衣冠之家:官绅之家。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25)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3) 《三百篇》:《诗经》的代称。《关雎》是《诗经》的第一篇,内容乃歌颂男女之间的爱情。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4) 《琵琶行》:唐朝诗人白居易的长篇叙事诗。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5) 失怙:失去父亲。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24)间。
(6) 修脯:干肉。即古代入学时学生送给老师的礼物。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7) 书簏:装书用的竹箱。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23)于“我取轩”。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8) 锦囊佳句:相传唐代诗人李贺每次外出,都背一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即记下投入囊中。李贺年仅二十七岁而卒,故下文说“寿夭之机此已伏矣”,暗示芸姊寿命不长。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22)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9) 漏:古代计时用的漏壶。漏三下,即凌晨三点。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10) 合卺:举行婚礼。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11) 于归:出嫁。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12) 拇战辄北:划拳总是输。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13) 《西厢》:元王实甫著,写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明清时期曾是禁书,也是青年男女的爱情启蒙读物。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14) 心舂:心跳。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15) 曩:过去,以往。
余曰:“何谓也?”
(16) 转睫弥月:转眼就过了一个月。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17) 武林:杭州的别称。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
(18)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出自《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表现出一种任意恣肆、自得其乐的意味。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21),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19) 射覆:酒令的一种,用相连字句隐物而使人猜度。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20) 入彀: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在此指入门。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21) 姑射仙子:《庄子·逍遥游》中的仙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
(22) 鸿案相庄:形容夫妻相敬如宾。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20)。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23) 天孙:织女星,传说织女是天帝的孙女。
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24) 蓼渚:长满了蓼草的水中小岛。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
(25) 大宪行台:巡抚出巡时的驻所。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18)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19)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26) 莲钩:小脚,俗称三寸金莲。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27) 狗窦:狗洞。
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28) 无盐:齐宣王的王后,貌丑而有德。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快快。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29) 催妆:旧时婚礼的一种仪式。婚礼前男方需向女方送去梳妆用的物品。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30) 纳采:旧时婚礼的一种仪式。女方答应议婚后,男方备礼前去求婚,女方受礼为纳采。
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31) 中馈:古时指妇女在家中主持饮食之事。
(32) 颜:指堂上或门上的楣。此处指在门楣上题字。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33) 张士诚:元末泰州人,曾起兵反元,自称诚王,后降元,为明将所俘,自缢死。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15)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34) 卜筑:择地建房。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14)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35) 洞庭君祠:此洞庭为太湖的别称。洞庭君祠,即祭祀太湖之神的庙宇。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36) 艳称:绘声绘色地描述。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13)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37) 易髻为辫:把盘发改为辫子。清朝男子拖辫,女子盘发,把盘发改为辫子即是女扮男装。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38) 蝴蝶履:鞋面中间有接缝的便鞋。
(39) 通款曲:搭话、闲谈。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10)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40) 阳乌:太阳。古时以乌鸦为太阳的象征。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41) 银蟾:月亮。古时以蟾蜍为月亮的象征。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9)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42) 觞政:酒令。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8),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43) 击节:击物或拍掌来打拍,并以形容对他人诗文或艺术的称赞。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惟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44) 探花使者:此处指逛妓院。
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45) 瓜期未破:古时十六岁为破瓜之年。瓜期未破指还未满十六岁。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46) 穷措大:穷书生。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47) 伉俪正笃:夫妻恩爱正深。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4),即能成诵。四龄失怙(5),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6)无缺。一日,于书簏(7)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48) 猜枚:饮酒助兴的游戏。
余生乾隆癸未(1)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2),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3)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49) 《怜香伴》:清代戏剧家李渔所作的传奇,写的是两个女子十分要好,最后相约同事一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