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趴在爷爷的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说：“别撑了，孩子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到，你让我把管子拔了吧，你可以走得痛快一点。”
那一天下午，十一岁的我看尽了人世间所有凄惨的面貌，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让我战栗不已。
我爷爷用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反抗，他吃力地挤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他想告诉所有人，不，他要等！
爷爷接着氧气等了林仁杰足足八个小时，这八个小时里，我亲眼看见了他承受的一切煎熬。那些不知名的液体从他的嘴角，耳朵，眼睛里溢出来，喉咙里卡着的那口痰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能疼得万劫不复。可他依然要等，等他在远方奋斗的儿子儿媳回来，跪在他的尸体前，替他送终。
那一天我才明白，距离原来是这样残忍的一个东西。我爷爷终究是没能等到，尽管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舍不得合上眼睛。
我不知道爷爷的死给林仁杰带来了多大的伤痛。尽管我现在已为人母，我依然想象不到人们口中，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只是每每提到这件事，我脑子里总会无由头的浮现，林仁杰跪在尸体前哭得青筋突起的那一幕。
林仁杰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钟，他走到房门口，手里的牛仔包重重地跌在地上，那声闷响，直击心脏。
爷爷住进新房子刚好一百天，突发脑溢血，匆忙地离开了，在这之前，他没有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一丝一毫的思想准备。
他那被烤得焦黄的头发乱蓬蓬的竖立在头顶，厚重的眼袋占据了小半张脸，还有那不规律的呼吸声，让人难以想象，他的精神在这八个小时的车程里经受了怎样的揉虐。
我爷爷是所有人里最高兴的一个，仿佛他终于在有生之年脱离了“贫穷”的标杆，和富人一样，住进了猪圈和厨房保持良好距离的大楼房。更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在他的宝贝儿子林仁杰身上享到的福，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我想，那一刻的林仁杰绝不是我那神气活现的父亲，而是一个丢失了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他把脑袋靠在我母亲肩膀上，哭得全身颤抖。
这一年的年初，林仁杰听了我爷爷的话，拿出身上所有的积蓄，买下了村里一户人家的二手楼房。我母亲对这件事极其抵触，她这人想法庸俗，最不屑的就是二手货品，更何况，还得掏空她奋斗了这幺多年的劳动果实。可在眼前家家户户高楼耸立的逼迫下，她也只能放下矜持，向丑陋的现实投了降，一腔怨气地跟着我们搬进了“新房子”。
那场丧事似乎剥夺了林仁杰身上仅剩的一点生气。后来的半个月里，我母亲像个贴身丫鬟一样侍奉在林仁杰左右，渴了给他倒水，饿了给他盛饭，如果可以，恨不得连厕所都替他上了。
母亲陪着林仁杰在砖厂里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的岁月很漫长，却又很短暂，就好似弹指一瞬，我长大了，我爷爷也走了。
我每次放学回来都能看到那一幕，林仁杰像个黛玉似的靠在我母亲怀里，撒娇卖萌，装嗲充嫩。我母亲却也不厌其烦，反倒语气柔和，像是在哄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这甚至让我有了一种错觉，我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弟弟。
“十一岁的我看尽了人世间所有凄惨的面貌”
想来林仁杰还是招人羡慕的，在他最无助，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我母亲都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后，仿佛是在捍卫一件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