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七年,男女不同席”——封建礼教的教条之一。古人认为,男女有别,到了七岁的时候,男女的知识渐渐开了,就不能同席而坐,共器而食。语出《礼记·内则》。
[4] 蒙师——蒙,是糊里糊涂、知识没有开化的样子,所以称小孩为蒙童。蒙师,就是蒙童的教师。后文第三十六回“蒙馆”是私塾,第九十七回“训蒙”是教小学生。
[6] 周公制礼——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的兄弟,周成王的叔父。成王年幼时,周公代他主持朝政,曾改定官制,创制礼法。《周礼》一书,就传说是周公所作。
[3] 黄堂——知府的别称。黄堂本是古时太守的厅堂的专称,知府的地位约等于从前的太守,所以习惯也称知府为黄堂。
[7] 丕变——大变。
[2] 报——这里指报复。
[8] 《国风》——《诗经》里从《周南》到《豳风》,共有十五国的诗歌,总名《国风》。其中(尤其是《郑风》、《卫风》)多是产生于民间的描写男女相爱的作品,但旧时代却认为是无媒苟合的淫奔之诗。
[1] 引线——拉拢撮合的人。
[9] 金科玉律——尊严可贵的法令。
哈哈!真事有凑巧,你道他遇见的是甚么人?却恰好是本省抚台。这位抚台,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条陈上红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尽情张致[19],第一件说是禁烟,却自他到任之后,吃鸦片烟的人格外多些。这天忽然高兴,出来私行察访,遇了这王伯述,当面抢白了一顿,好生没趣!且慢,这句话近乎荒唐,他两个,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虽不是常常见面,然而回起公事来,见面的时候也不少,难道彼此不认得的么?谁知王伯述是个大近视的人,除了眼镜,三尺之外,便仅辨颜色的了。官场的臭规矩,见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镜的,所以伯述虽见过抚台,却是当面不认得;那抚台却认得他,故意试试他的,谁知试出了这一大段好议论,心中好生着恼!一心只想参了他的功名,却寻不出他的短处来,便要吹毛求疵,也无处可求;若是轻轻放过,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他无事生出事来。正是:闲闲[20]一席话,引入是非门。不知生出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记。
[10] 因噎废食——因为有人吃饭噎死了,就想禁止天下人吃饭,比喻以偶然的现象来概括一般,因而要改变常规,是不合理的。句出《淮南子》。
看官们听者:这位王伯述,本来是世代书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个主事,补缺之后,升了员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为人十分精明强干。到任之后,最喜微服私行[16],去访问民间疾苦。生成一双大近视眼,然而带起眼镜来,打鸟枪的准头又极好。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访时,便带了鸟枪去打雕。有一回,为了公事晋省;公事毕后,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来。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个人,大家谈起地方上的事,那个人便问他:“现在这位抚台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17]出身,在京里不过上了几个条陈,就闹红了,放了这个缺;其实是一个白面书生,干得了甚么事!你看他一到任时,便铺张扬厉的,要办这个,办那个,几时见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说的是禁烟。这鸦片烟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18]也说禁烟,出告示也说禁烟,下札子也说禁烟,却始终不曾说出禁烟的办法来。总而言之:这种人坐言则有馀,至于起行,他非但不足,简直的是不行!”说罢,就散了。
[11] 《女诫》、《女孝经》——书名。《女诫》,东汉班昭(曹大家)作,共七篇;《女孝经》,唐侯莫陈邈妻郑氏作,共十八章;内容都是要求妇女遵守封建礼教的一些教条。
当下我在房门外面看着,只见他那屋里罗列着许多书,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还有不曾装订好的,便知道是个贩书客人。顺脚踱了进去,要看有合用的书买两部;选了两部京版的书,问了价钱,便同他请教起来。说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说的话一般,叫做“无巧不成书”,这个人不是别人,却是我的一位姻伯[15],姓王,名显仁,表字伯述。说到这里,我却要先把这位王伯述的历史,先叙一番。
[12] 候选——见第二回“候补”注。
一宿无话。次日一早,我方才起来梳洗,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大吵,像是打架的声音,不知何事。我就走出来去看,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一个是北京口音,一个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攒着[14]那四川口音的辫子,大喝道:“你且说你是个甚么东西,说了饶你!”一面说,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说道:“我怕你了!我是个王八蛋,我是个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应该还我钱么?”四川口音的道:“应该,应该!”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丝毫么?”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来就送来。”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维你是个名士,你想拿着名士来欺我!我看着你不过这么一件东西,叫你认得我。”
[13] 郎中——清朝中央政府分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还有一些其他机构),分掌政务。部的长官叫尚书、次官叫侍郎。部下分若干司,司里的官员有郎中、员外郎、主事、笔帖式等。郎中的地位有如司长、副司长,员外郎的地位有如副司长、科长,主事的地位有如科长、副科长,笔帖式的地位有如办事员、录事。
我道:“刚才这个人,想是贵友?”乙庚道:“在家乡时本来认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这里。那时候我栈里也住了一个赌棍,后来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赌棍,叫他搬到别处去。谁知我这敝友,已经同他结识了,上了赌瘾,就瞒了我,只说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里,后来就输到这个样子。此刻来查问我起先住在这里那赌棍搬到那里去了,我那里知道呢。并且这个赌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称是个候选[12]的郎中[13];笔底下很好,常时作两篇论送到报馆里去刊登,底下缀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他却又官场消息极为灵通,每每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场中的红人。他同这班赌棍通了气,专代他们作引线。譬如他认得了你,他便请你吃茶吃酒,拉了两个赌棍来,同你相识;等到你们相识之后,他却避去了。后来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装不知,始终他也不来入局,等你把钱都输光了,他却去按股分赃。你想就是找着他便怎样呢?”我道:“同赌的人可以去找他的,并且可以告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踪无定的,早就走散了,那里告得来!并且他的姓名也没有一定的,今天叫‘张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内中还有两个实缺的道、府,被参了下来,也混在里面闹这个玩意儿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时茶房已经取了报纸来,我便带到房里去看。
[14] 攒着——攒,原是聚积的意思,引申作各种解释:这里攒着是一把抓住;后文攒眉,是形容眉头聚在一起,就是皱眉;“万头攒动”的攒动,是形容人多拥挤的样子。
我辞了出来,回到房里。因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着。走到帐房里,打算要借一张报纸看看。只见胡乙庚和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说话,唧唧哝哝的,听不清楚。我不便开口,只在旁边坐下。一会儿,那个人去了,乙庚还送他一步,说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后马路一带栈房,或者在那里。”那人径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语道:“早劝他不听,此刻后悔了,却是迟了。”我便和他借报纸,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来。一面对我说道:“你说天下竟有这种荒唐人!带了四五千银子,说是到上海做生意,却先把那些钱输个干净,生意味也不曾尝着一点儿!”我道:“上海有那么大的赌场么?”乙庚道:“要说有赌场呢,上海的禁令严得很,算得一个赌场都没有;要说没有呢,却又到处都是赌场。这里上海专有一班人靠赌行骗的,或租了房子冒称公馆,或冒称甚么洋货字号,排场阔得很,专门引诱那些过路行客或者年轻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围,慢慢的就小赌起来,从此由小而大,上了当的人,不到输干净不止的。”我道:“他们拿得准赢的么?”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那里会不赢的。”
[15] 姻伯——对前辈远亲的敬称。
我母亲笑道:“依你说,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道:“初读书的时候,便教他读了《女诫》、《女孝经》[11]之类,同他讲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那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话,像我们这种人,叫我们偷汉子去,我们可肯干么?”婶娘笑道:“呸!你今天发了疯了!怎么扯出这些话来?”姊姊道:“可不要这么说。倘使我们从小就看了那些淫词艳曲,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流故事,此刻我们还不知干甚呢。这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婶娘笑的说不上话来,弯了腰,忍了一会,才说道:“这鸦头今天越说越疯了!时候不早了,侄少爷,你请到你那屋里去睡罢,此刻应该外言不入于阃了。”说罢,大家又是一笑。
[16] 微服私行——旧时官员改变平时的服式,以避免别人注意,秘密地出去探听事情,叫做微服私行。下文微行,是微服私行的省词。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5],这总是古训。”姊姊道:“这是从形迹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实教化万不能从形迹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礼[6]之后,自当风俗丕变[7]了,何以《国风》[8]又多是淫奔之诗呢?可见得这些礼仪节目,不过是教化上应用的家伙,他不是认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从心上教起;要从心上教起,除了读书明理之外,更无他法。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说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9],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我道:“何所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读了书,识了字,没有施展之处,所以拿着读书只当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识了几个字,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两部弹词,就算是才女;甚至于连弹词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卖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词俚曲,闹得他满肚皮的佳人才子,赠帕遗金的故事,不定要从这个上头闹些笑话出来,所以才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句话。这句话,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后人不问来由,一律的奉以为法,岂不是因噎废食[10]了么?”
[17] 科第——就是科甲、科名,指举人、进士的出身。
我母亲说道:“依你这么说,那古训的‘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也用不着的了?”姊姊笑道:“这句话,向来读书的人都解错,怪不得伯母。那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并不是泛指一句说话,他说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内外:阃以内之政,女子主之;阃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挥家人做事,不过是阃以内之事;至于阃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着女子说话了。这就叫‘内言不出于阃’。若要说是女子的说话,不许阃外听见,男子的说话,不许阃内听见,那就男女之间,永远没有交谈的时候了。试问把女子关在门内,永远不许他出门一步,这是内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远也不许他到内室,不然,到了内室,也硬要他装做哑子了。”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时候听蒙师[4]讲的,却又是一样讲法:说是外面粗鄙之言,不传到里头去;里面猥亵之言,不传出外头来。”姊姊道:“这又是强作解人。这‘言’字所包甚广,照这所包甚广的言字,再依那个解法,是外言无不粗鄙,内言无不猥亵的了。”
[18] 拜折子——折子,指上给皇帝的奏折。当时规定,督抚有要事专折奏知皇帝,把折匣供在大堂香案上,对之行三跪九叩首礼,然后取交折差,高捧头上,开中门送出。当拜折时,属员站班,步兵排队,放炮奏乐,仪节很隆重。
婶娘道:“在家乡时,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今日在车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宽,但不知可有甚么热闹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侄儿虽然在这里经过三四次,却总没有到外头去逛过;这回喜得母亲、婶娘、姊姊都在这里,憩一天,我们同去逛逛。”婶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罢!他是个年轻的寡妇,出去抛头露面的作甚么呢!”姊姊道:“我倒并不是一定要去逛,母亲说了这句话,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我向来最不相信。须知这句话是为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的,并不是为正经女子说的。”婶娘道:“依你说,抛头露面的倒是正经女子?”姊姊道:“那里话来!须知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专欢喜涂脂抹粉,见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却又不好好的认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轻薄男人,言三语四的,岂不从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抛头露面。若是正经的女子,见了人一样,不见人也是一样,举止大方,不轻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碍甚么呢。”
[19] 张致——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写了一封信,打算明日发寄,先通知继之。拿到帐房,遇见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给他,托他等信局来收信时,交他带去。乙庚道:“这个容易。今晚长江船开,我有伙计去,就托他带了去罢。”又让到里间去坐,闲谈些路上风景,又问问在家耽搁几天。略略谈了几句,外面乱烘烘的人来人往,不知又是甚么船到了,来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辞了回房。对母亲说道:“孩儿已经写信给继之,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等我们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栈,继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馆里去;一则怕地方不够,二则年近岁逼的,将近过年了,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母亲道:“我们在这里住到甚么时候?”我道:“稍住几天,等继之回了信来再说罢。在路上辛苦了几天,也乐得憩息憩息。”
[20] 闲闲——随随便便、不在意。
当时平白无端,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正不知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惊。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码头,一班挑夫、车夫,与及客栈里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揽生意,所以人声嘈杂。一时母亲、婶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欢,都忙着起来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过了一会,天已大亮了,遇了谦益栈的伙计,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给他,只剩了随身几件东西,留着还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来,一一点交了带去。我等母亲、婶娘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辆马车往谦益栈里去,拣了两个房间,安排行李,暂时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