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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得安全

这次不同。那个周末,我开始阅读这本书,只看了大约二十页,我就进入了看经典之作时才能感受到的妙不可言的氛围中,整个人沉浸其中欲罢不能。我完全被书中的情节吸引了,以至于达到了一种“正在看书,勿扰”的状态。对于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或假装读过它)的人,我想说,这是一个关于两对夫妻之间坚定不移的友谊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席德和查瑞提、拉里和萨莉。书的开头就提到,查瑞提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很自然地,当我读它的时候,我就打算和母亲讨论一番。这本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谈论她正在经历的一些事情的方式,还有我自己面临的一些问题。

“不用了,我自己就有一本。”我说。这次我并没有撒谎。有很多我一直想看的书,我把它们放在床头,甚至出差的时候都随身携带,它们曾陪我走过千山万水。我是真的想认真读这些书,才带着它们世界各地到处飞,可最后,我把其他不相干的书都看了个遍(比如,飞机上的免税购物杂志《高尔夫大师》等),自己带的书却一直原封未动。那本《终得安全》跟着我到处旅行,又一次次地被我放回床头,它的飞行里程足够换一张日本航空公司的飞往东京的机票了,还是头等舱。

“你觉得他能坚持下去吗?”我问母亲,这个“他”指的是席德,小说的结尾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那等我看完了,就把我这本借给你看。”母亲素来节俭,因此这样说道。

“虽然这一切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不过我想他会挺过去的,总有一天,他会像从前一样生活的。我很确信这一点。”母亲这样回答我,我知道虽然我们谈的是席德,但这番话可能正是她想对父亲说的。

我向母亲承认我并没有看过这本书。

书籍成为我们探索彼此想法的媒介,让我们可以自然地探讨那些我们关心但又不太好开口相询的话题,也能让我们在焦躁和紧张时不至于太尴尬。在母亲确诊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聊的书越来越多。而从《终得安全》开始,我们的谈话不再像平时那样只是随意闲聊,我们都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我们创立了一个仅由两名成员组成的特别的读书会。很多次,读书会的谈话围绕着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还有我们自己的命运展开。有时我们很深入地讨论一本书,有时我们在谈话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而这些其实与那本触动我们的书及其作者并没有多大关系。

对没有读过的书大加称赞也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但是,对书商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与对七十三岁的母亲撒谎,可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尤其在陪着她治疗癌症期间)。

我想对母亲一生的经历有更多的了解,还想知道她做出过什么选择,所以我常常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不过她也并不容易被我左右,因为她经常有自己的见解。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点。

《终得安全》出版于1987年,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书籍之一,但在我真正读这本书之前的几年间,由于职业原因,我一直装作不但已经读过了,还知道作者是20世纪初出生的,作品主要讲述的是美国西部的故事。我从事出版行业二十一年,在很多社交场合中,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喜欢询问谈话对象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以及如此钟爱它的理由,尤其当我面对书商的时候,而我最常得到的一个答案就是《终得安全》。

母亲患病以来,在看完《终得安全》之后,我们又看了大量不同类型的书。我们看书的范围不只局限于“好书”,书的类型可以说相当杂乱,碰到什么看什么。(正如我所说,母亲素来节俭,只要塞给她一本书,她必定会把它看完)。我们未必在固定的时间阅读同一本书,也未必总在就餐时、特殊的节日或者每月固定的几天讨论某本书。而随着母亲的身体状况越发糟糕,我们不得不反复地回到那个候诊室。在那里,我们聊的话题很多,包括书。

如今互相询问阅读书目的人并不多。人们更多会问的是:“你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或者:“你打算去哪儿度假?”你无法想象,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都在看些什么书。但从我记事以来,这是我和母亲经常互相询问的话题。11月的某一天,在母亲抽完血等着做化疗的间隙,我问她在看什么书,她说她正在看华莱士·斯特格纳的《终得安全》,她认为那是一本很特别的书。

母亲阅读的速度很快。还有一点我要告诉大家:她常常会先看一下书的结尾,因为她无法忍受通过一步步的阅读才发现事情发展的方向。在我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发现,从某方面而言,她已经预知了我这本书的结尾——当你得知自己患了胰腺癌,并在确诊的时候获悉癌细胞已经扩散,那么结局已经注定了。你相当清楚命运之神和你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一杯摩卡咖啡在手,我和母亲开始了最为常见的话题:“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我们的读书会就这样简单地开始了。

可以说,这个读书会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个读书会。可能我们的生活本身始终都存在一个读书会——只是母亲患病后我们才发觉它的存在。我们不曾太多地谈论读书会本身。更多的是谈论书,谈论人生。

2007年秋末,我开始陪着母亲定期来这里就诊。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太多想看却看不完的书,太多该做却无法做到的事。而我从母亲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读书跟行动并不矛盾,阅读真正的敌人是死亡。在我阅读母亲心爱的书籍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而在我向他人推荐这些书的时候,母亲的精神将会延续下去,传递给他人,母亲的“一部分”就这样在这些读者中流传下去。她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那些爱也将会感动这些读者,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去爱这个世界。

这家医院的门诊部是一个让人倍感舒适的地方,位于曼哈顿第三大道与53街区的拐角处,在一座黑色金属与玻璃建造的写字楼的四层。来这里就诊的人很幸运,因为他们将在这个舒服的地方待上很久。在这里,癌症患者们等待医生为他们诊断,之后开一些可以延长生命的药品,见证现代医学的奇迹。

我好像有些离题了。让我们回到最开始,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到结局的最初——母亲确诊之前,那时,她才开始感觉身体不适,而我们家里人都还浑然不知。

在斯隆-凯特琳纪念医院门诊部的候诊室里,有着让我们念念不忘的摩卡咖啡。其实那里的咖啡很难喝,热巧克力更不怎么样,然而我们发现,接了半杯热巧克力之后,如果再按下“摩卡”的按钮,把这两样糟糕的东西掺在一起,竟能变成妙不可言的美味。而且,那里的全麦饼干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