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阿莱克修斯皇帝曾毫不费力就安排了前来帝国的人数较多的西方人团体,比如来自佛兰德斯的500名骑士。但与十字军的初次接触确实让他非常惊愕。为了尽可能减少对君士坦丁堡的危害,阿莱克修斯皇帝早早就把他们送过海峡,去到小亚细亚,估计他们会在那里等待其他队伍到来,然后继续前去对抗突厥人。可是他们太过狂热,又莫名地自信,立刻就出发前往尼西亚,不放过路上遭遇的任何人。据《阿莱克修斯纪》的记述,他们“对那里所有的人都表现出令人恐惧的残忍:把婴儿撕成碎片,串在木棒上烤;老人们也遭受了各种酷刑”。18 西方的文献也同样充满谴责。《法兰克人事迹》的匿名作者称,他们不仅对突厥人残忍,也对基督徒犯下了邪恶的罪行。一种难以忽视的讽刺在于,民众十字军的参与者本来是前来保护东方的基督徒免受异教徒压迫的,但如今却在洗劫和破坏小亚细亚北部的教堂。19
安娜·科穆宁娜在她的书中记述了阿莱克修斯在第一批十字军临近君士坦丁堡时所表现出的担忧,她的这种表述常被解释为是要帮助皇帝摆脱责难,防止人们将这场对拜占庭和西方之间关系造成毁灭性影响的远征归罪于他。然而,我们很难猜测,当阿莱克修斯在君士坦丁堡看到彼得及其随行的队容时,除了惊愕他还在想些什么。皇帝的忧虑本来就被下属不断发回的报告给加深了,现在看到抵达帝都的民众十字军就是这副模样时,更是雪上加霜。甚至连拉丁文献也指出,他们的举动实在令人惊骇:“那些基督徒实在表现得无法无天,在城中宫殿里抢劫放火,偷取教堂屋顶上的铅块,再卖给希腊人。皇帝因此非常气愤,命令他们迅速渡过赫勒斯滂。他们渡过海峡后,也没有停止胡作非为,他们将民房和教堂一律一把火夷为平地。”17
他们深信自己是得到圣灵保护的,在这种信念的激励下,其中一群人行进到了尼西亚以东的一个小型要塞薛里格尔德(Xerigordos)。他们毫不费力地攻下了这座要塞,屠杀其中的突厥居民。然而,不放过行进路上的任何人,这种野心勃勃又毫无章法的一根筋思路,很快就导致了灾难。攻下薛里格尔德的喜悦还没散,消息很快传来,一支突厥大军正在逼近,打算收复这座要塞。十字军中一片恐慌。
当“隐修者”彼得本人于1096年3月来到拜占庭边境地区时,帝国已经能够组织起更有效的应对方式了。在第欧根尼谋逆事件后被提拔起来的列奥·尼克里特斯(Leo Nikerites)谨慎而细致地接待了彼得一行。据一份文献所说,“隐修者”彼得和其他一道前来者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所有东西——他们的请求都能得到满足,只要他们规规矩矩行军。15虽则如此,民众十字军的各个支队在缓慢地向君士坦丁堡行进途中,仍然不断惹麻烦。拜占庭西部诸省的城镇总是受到洗劫,当地人遭到攻击。为了减少损失,主要干道沿线都设立了专门为十字军开放的市场,并有专门的护卫队陪伴西方人前行。护卫队得到的命令是,必要时可以采取武力对付惹麻烦者和脱队者。据说“隐修者”彼得抵达君士坦丁堡之前,一场大规模的蝗灾席卷了拜占庭各地。16人们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凶兆,说明即将来到帝都的西方人将是灾祸的根源。
战况急转直下,人们陷入绝望。“我们的人实在渴疯了,只能放自己的马匹和驴子的血来饮用;其他人把自己的腰带和衣服浸到阴沟里,把里面的液体挤出来喝;还有人挖出湿土,自己躺在坑里,然后再把湿土浇在自己胸前,因为实在是太干渴了。”20西方人投降后,对手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突厥人直接冲入营中,屠杀教士、僧侣和婴儿。年轻的女孩和修女被运到尼西亚,衣物、驮兽、马匹和帐篷也一样。年轻男子被强迫皈依伊斯兰教,背弃曾鼓舞他们来到东方的基督教信仰。21拒绝改信的人们面临着恐怖的死法:他们被绑在柱子上,当作突厥人练习的靶子。22
随着民众十字军的各支队伍逼近君士坦丁堡,忧虑情绪日益增长。1096年春,在第一批武装朝圣队伍接近拜占庭帝国边境时,令人震惊的暴力行动发生了。有一位匈牙利军队的指挥官,他原本是被匈牙利国王派去,护送这支朝圣队伍安全通过匈牙利领土的。可悲的是,这位有一头迷人的雪白头发、备受大家尊敬的人物,最后却被他要护送的朝圣者斩首示众。13空有狂热的宗教激情但缺乏纪律的第一批朝圣者,在到达贝尔格莱德的时候就惹出了更大的乱子。贝尔格莱德是拜占庭帝国最西边的入口要塞,位于多瑙河边。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来了这么一批人,拜占庭当局匆忙试图应对。帝国官员为了稳定商品供应,禁止来人购买补给。而这立刻就让西方人炸开了锅,他们愤怒地洗劫了贝尔格莱德周边一带。在拜占庭守军用武力镇压骚乱者之后,人们才渐渐平静下来。等到足够的补给运到后,帝国开设了专门市场,这才安抚了随时可能闹事的十字军。14
突厥人又继续行进到基伯托斯,横扫那里由阿莱克修斯建起的营地。人们在睡梦中被杀,帐篷被付之一炬;没能逃到山里或跳到海里的人都被活活烧死。被俘的人面临的又是不皈依就死亡的选择。带领民众十字军突入小亚细亚的领导人之一雷纳尔(Rainald)选择了前者,认为投降总比被杀好。23其他人则只能面对命运的终点。一位编年史家记录道,一名神父发现祭坛前面刚好描绘了庆典弥撒的画面,他说:“能够以我主耶稣基督为向导升入天国,是多么幸运的殉道啊!”24据说,在薛里格尔德、基伯托斯及其他地方与突厥人的第一次遭遇中,被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的遗骸都堆积成高高的山包。这些骨骼随后被突厥人碾碎,用来做要塞砌墙的灰粉。于是,第一波想要一路打到耶路撒冷的骑士们的骸骨,就被用来阻碍后来人的道路了。25
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响应。阿莱克修斯需要和期待的,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在1096年末抵达拜占庭,与教皇设定的时间表保持一致。而第一波浪潮却提早几个月就到达帝国境内,这实在让他有些吃惊。不仅如此,其中许多人显然根本没有与突厥人作战的能力,更不用说去围攻小亚细亚的重镇了。用安娜·科穆宁娜的话来说,“他对他们的到来深感忧心”12,也就不足为奇了。
1096年10月底民众十字军的灾难结局,对阿莱克修斯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挫折。这让他向拜占庭以外求助的整个政策都遭到了质疑。甚至有人认为,这不但无用,反而有害,让帝国面临的困境雪上加霜。但据安娜·科穆宁娜所说,当时正好在君士坦丁堡与阿莱克修斯皇帝讨论后勤问题的“隐修者”彼得,对这些灾难却立场坚定。他说,在薛里格尔德和其他地方被杀的人们是罪有应得,他们都是些劫匪和强盗,不守纪律,贪得无厌,这就是他们终究不能前往耶路撒冷去敬拜主之墓的原因。26同时代的其他人的观点却不太一样。诺让的吉贝尔讽刺道,这些十字军毫无纪律和规划,过度的宗教狂热只能导致最糟糕的结果。如果这次远征是由一名国王领导的,那情况可能就会非常不一样。这些灾难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死亡总是会找上不守规矩的人,无法自我控制者活不长久”。27
当时众多人因此而深感震惊。一位作者写道,参与迫害犹太人者会被绝罚,甚至会遭到大领主们的严厉惩罚的警告——但这些似乎都没什么效果。10诺让的吉贝尔写道,这些德意志混球代表了社会中最差劲的部分,他们是欧洲人中的渣滓。11
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刚结束后不久,《法兰克人事迹》就开始在欧洲各地广泛流传,成为众多记述远征耶路撒冷的编年史的依据。其中称:“当皇帝听说突厥人让我们的人大败,他非常高兴。”阿莱克修斯随后“发出命令,将幸存者带回赫勒斯滂,再完全解除他们的武装”。28十字军东征结束后,皇帝的形象遭到了人们普遍的否定,尽管这份记录部分受到了这种影响,但我们还是能通过它看出,阿莱克修斯对这第一批到来的人并不满意。现在,他要为十字军真正主力的到来做准备了。
反犹主义还在蔓延。1096年夏天,当布永的戈弗雷出发时,他发誓要消灭犹太人。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亨利四世警告他,不得在自己的领土内不经自己授权擅自对任何人动武。而犹太人对戈弗雷怨恨极深,当时就有一名犹太人祈祷称,希望戈弗雷被挫骨扬灰。8随十字军启动而爆发的反犹主义并不仅局限在莱茵兰。法兰西境内也有一些暴力行动,几乎就要变成对犹太社群的全面屠杀。9
即将抵达拜占庭的西方权贵们都野心勃勃,对拜占庭给他们准备的迎接方式都有自己的期望,这些期望涉及一系列复杂的政治要求。1096年夏天,法兰西国王的兄弟韦芒杜瓦的于格先行派出使节去见迪拉基翁总督,使节带回了给阿莱克修斯的消息,大概讲了一下迪拉基翁总督想要得到怎样的接待:“您知道,皇帝陛下,我乃众王之王,天底下最尊贵者。我到达时应受到符合我高贵出身的盛大典礼的欢迎。”29 此后不久,又来了一条同样口气很大的消息:“请知悉,督军(doux,拜占庭总督)大人,我们的领主于格大人就要到来了。他从罗马带来了圣彼得的金色旗帜。此外,还请了解,他是法兰西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请据此安排符合他身份等级的接待仪式,也请您做好迎接他的准备。”30
民众十字军穿越德意志的路途始终伴随着骇人的大屠杀。科隆和美因茨的犹太人都变成了令人震惊的暴力举动的受害者。由于面对的恐惧太过强烈,人们有时候情愿自杀,“犹太人看到这些基督徒军队是怎样对待他们和他们幼小的孩子,老幼妇孺全不放过,他们甚至情愿自杀或杀死同伴,情愿亲自结束自己的孩子、女人、父母和兄弟姐妹的生命。怀抱孩子的母亲——想想都可怕——用匕首杀死自己的孩子,又刺死其他人,因为她知道他们情愿死在自己的手上,而不是死在那些未行割礼者的刀枪之下”。在其他地方,比如雷根斯堡,犹太人至少还能保住性命,但他们被赶到多瑙河里,强行接受洗礼。7
但等于格终于来到君士坦丁堡时,一切却叫人有点失望——当然不是因为拜占庭没能按照足够的规格来迎接他。事实是,他在乘船从意大利南部渡海前来时,遭遇了一场猛烈的风暴,船只失事了,被冲到伊庇鲁斯沿岸,于格失去了大多数的财物,也失去了大部分的兵力,他们全被海洋吞没了。获救后于格被迅速带到迪拉基翁,然后在曼努埃尔·伯托米特斯的安抚下重新振作精神,前往君士坦丁堡,让阿莱克修斯来加以款待。31曼努埃尔·伯托米特斯也很快成为其关键助手。安娜·科穆宁娜在《阿莱克修斯纪》中有点厌烦地说道:“于格的这段插曲仅仅是一切的开始。”32
因为没有明确的领导,混乱不断滋生。被彼得激发而踏上征途的人们自行安排行程节奏,全然罔顾教皇定下的正式出发日期。他们只是抱着对征途的一腔狂热,满心满耳都是关于东方的种种惨剧,而末日启示的故事又在恐吓和推动着他们,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第一批替罪羊。“不论是出于主的审判,还是思想出了问题,他们兴起了残忍的念头,屠杀散布在这些城市中的犹太人,毫无怜悯之情……还强调说这是他们征途的开端,是他们行使对抗基督教信仰之敌的职责”。6
韦芒杜瓦的于格是十字军主力中最早抵达君士坦丁堡的人之一,他于1096年10月底到达。33布永的戈弗雷和他兄弟鲍德温大概在同一时间抵达。34佛兰德斯的罗贝尔也没晚多少,于12月从阿普利亚扬帆前来。35布卢瓦的史蒂芬和诺曼底的罗伯特是一道前来的,他们应该比其他人出发得更晚,因为他们在1097年4月初才准备从意大利渡海过来。36此时博希蒙德已经到达君士坦丁堡,而图卢兹的雷蒙也仅与帝都相隔一百多公里。37
1096年初,一群群骑士开始从莱茵兰出发,随行的还有教士、老人、女人和小孩。正是这第一波浪潮,后来被称为“民众十字军”。近期有学者为了纠正人们认为其混乱不堪的印象,强调其中一些人还是很有能力的,并指出,“隐修者”彼得聚集起的这支杂牌军里其实也包括一些小贵族和独立骑士。5尽管如此,这波启程前往圣地的人群不仅没有得到教会的赞同,而且也与乌尔班二世和阿莱克修斯经过详细规划的组织明显不同。
教皇和皇帝招募的这些贵族们穿越拜占庭领土的旅程总体来说是比较和平的,只是偶尔会有一些误会出现。有些都是因为他们求战心切,比如,由“元首”理查德(Richard of the Principate)率领的小分队渡海来到伊庇鲁斯,他的前哨误把拜占庭的舰队当成了海盗,于是催促他下令开战。十字军的船只于是弓弩齐发,其中一支射中了拜占庭指挥官马里阿诺斯·毛罗卡塔卡隆(Marianos Maurokatakalon)的头盔,另一支则射穿了他的护盾和铠甲,射中了他的胳膊。一名随西方骑士们前来的神父也加入进攻,抓起一张弓竭尽所能地射箭,之后又拿到一个投石器发射了一块大石头,把马里阿诺斯砸晕了。等这名可怜的官员好不容易醒过来站好后,他脸上又中了一记大麦蛋糕——那名神父实在找不到其他武器,就顺手把这个给扔出来了。38
然而,与教皇不同的是,他的呼吁并不成体系。乌尔班二世对各种事项是经过仔细筹划的——寻找并接洽势力强大的权贵,他们能够自行组织起相当力量的队伍,并让参加者仅为有战斗经验者,还能坚持让参加者按要求发誓参与远征。而彼得却没做任何这样的事情。他没有设定出发日期,也没有筛选什么样的人应该或不应该参加远征。其结果就是大家随意参与。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作为对(彼得的)不断敦促和呼吁的回应,首先是主教、修道院院长、神职人员、僧侣,然后是大多数的俗世贵族、各个领地的王公,以及所有的普通民众,还有与虔诚者一样多的罪人,如通奸者、杀人犯、小偷、作伪证者和强盗。也就是说,怀着基督教信仰的各色人等,甚至包括女性,在赎罪之情的感召下,都愉悦地聚集来参加这场远征。”4
路程中还发生了其他一些事故。勒皮主教在穿越马其顿的过程中,在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遭到了攻击。他的骡子和金子都被抢走了,头上也挨了好一顿揍,好在他趁着袭击者们为分赃争吵时逃了出来,向自己的同伴们发出了求救信号,而他们也终于及时赶到,他才没有被杀。39
同代人将彼得描述为“一位著名的隐修者,得到俗民们的极大尊敬。事实上,由于他宗教上的自我约束,他得到的尊敬比神父和修士还多,他不吃面包也不吃肉——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享受葡萄酒和其他各种食物,并在各种欢享中追求苦修的好名声”。1彼得赤脚行走在莱茵兰一带,是一名极具说服力的导师。这个地区一直被教皇忽视,因为他不会试图在臣服于亨利四世的土地上寻求支持。2彼得散播在东方发生的那些骇人的传闻,有时候还告诉惊恐的听众,自己在最近一次前往耶路撒冷的朝圣路途上,就曾在突厥人手中遭受磨难。尽管他似乎不太可能到过圣地,但他却宣称自己在回乡的路途上遇到了教皇,并带回了耶路撒冷牧首委托他传回的呼救音讯。与乌尔班二世一样,他发现自己对远征的呼吁获得了坚实的回应。3
只要一出什么情况,人们总是会怪罪阿莱克修斯,也不管发起这类袭击的明显是想要捞一笔的当地人,而不是帝国的官员。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此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将导致皇帝的形象变得非常多样化,但都很负面,而拉丁文献也迅速抓住一切能够抹黑阿莱克修斯的事件大书特书。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多种文献对前往君士坦丁堡征途的状况不置一词,就显得很引人注目了。这些文献没有一份提到补给短缺,这恰好说明皇帝已经事先做好了安排来满足远征的需求。这可不是偶然的:帝国派出了高级官员来接待各支分队,并指示要把他们安全地带到帝都。“每次我们经过他们的一座城市,”一位亲历者写道,“这个(阿莱克修斯派来的)人就会告诉当地人给我们补给。”40帝国不仅制订了周密的计划,还细致地修建、维护并监管着通往帝都行军沿线的所有市场。
阿莱克修斯和乌尔班二世玩了一场危险的游戏。宣扬十字军的动员活动所激发起的粗暴的热狂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尽管也有合情合理的规划和娴熟的政治考量,但十字军激起的那股热情确实令人吃惊。随着穆斯林压迫基督徒和要发动远征的消息传播开来,再想要把它们压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乌尔班二世并不是唯一在1095—1096年间宣扬十字军的领袖人物。来自法兰西北部亚眠的传道士“隐修者”彼得,也借着东方基督徒受难消息所激起的热情与怒气,发起了民众的十字军——安娜·科穆宁娜将其描述为“危险的乌合之众”。当西方的远征军一支支接近帝都君士坦丁堡时,阿莱克修斯需要向他们申明自己的权威。他对待“民众十字军”的态度,以及与远征队伍的先头部队形成的效忠模式与关系网络,将会塑造十字军运动的未来。
阿莱克修斯还给各支十字军队伍指派了向导,引领他们走最有效率的道路,让他们远离麻烦。各支队伍总体来说都做到了这一点,但有一支却状况不断。博希蒙德一行人总是离开通往君士坦丁堡的主干道去抢劫牲畜和其他物资,有一次还放火烧了一座他们认为里面满是“异端”的要塞。41他们这队行进的速度明显也比其他队伍慢很多,这说明他们并不怎么信任皇帝在各地的代理官员。42但是,在一名帝国向导前来与他们同行之后,他们的行为就有了极大的改观。这名向导阻止了他们提议的进攻一座“满是好东西”的城堡的提议,还说服博希蒙德下令将手下人抢劫的财物归还给当地人。43
第8章 去往帝都
随着十字军离君士坦丁堡越来越近,阿莱克修斯又进一步采取措施希望给最重要的几位领导人留下好印象,他私底下分别给每一位送信,称将在帝都隆重迎接他们,并强调自己与他们的友谊。他把团结作为纽带,向他们伸出了缔结兄弟之情的手,甚至还把自己勾勒成一位慈父。44但是,西方领导人彼此之间的交流却受到皇帝的严格监控,以防止他们在抵达君士坦丁堡之前就开始抱团。45一方面他是怕过大的一次性人流量会给补给供应造成巨大的压力,另一方面他也担心西方人有对帝都发动进攻的野心。因此,阿莱克修斯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确保十字军各支队伍之间的联络始终受到干扰。46他还试图邀请各位领导人在自己的大部队抵达前先行来与他会面,以提前沟通,防止麻烦出现。韦芒杜瓦的于格和博希蒙德都先于自己的部队被护送到了帝都。47其他一些领导人的行程没有得到详细记载,比如布卢瓦的史蒂芬和佛兰德斯的罗贝尔,但他们有可能也这么做了。
但是,虽然十字军东征能够带来巨大的好处,阿莱克修斯和乌尔班二世也承担了极大的风险。一旦启用了十字军,他们也就创生了一场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的运动。在对十字军初始阶段的描述中,安娜·科穆宁娜就提出了关于这种矛盾的警示。她写道,众多报告称,不计其数的来自西方的队伍正在来拜占庭的路上,这让皇帝深感不安78。“他们热情满满,激情万丈,拥塞了每一条交通要道,伴随这些战士而来的还有大批平民,数量比海滩上的沙子或天空的星星还要多。他们身披棕榈叶,肩佩十字架。如同从四面八方汇入大河的支流一样,正全速向我们涌来”。79这可不是拜占庭皇帝曾期待的纪律严明、战力高效的部队。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图卢兹的雷蒙不愿意单独会见皇帝,因为他知道,不带军队而单独前往会削弱自己在谈判中的地位。48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因为阿莱克修斯与这些领导人一个个单独会面确实是有目的的,他需要他们表明自己的忠心。
这场远征号称是基督教大团结的展示,是教会分裂、地区认同、世俗与神学争端都被忽略的特别时刻。但它首先是罗马与君士坦丁堡达成合作的时刻,是彰显乐观主义伟大事业的时刻。1098年的巴里大会议及次年的罗马会议试图解决几十年来东西方教会间关系破裂的问题,这让教会联合显得已经触手可及。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在西方人的帮助下,拜占庭人将最终能在小亚细亚与突厥人一较高下。而参加远征的人们热切地渴望抵达圣城。随着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一种乐观的情绪在四下蔓延。
阿莱克修斯是一位慷慨的主人,非常盛大地接待了西方的各位领导人。1097年夏天,布卢瓦的史蒂芬写信给自己的妻子阿黛拉(征服者威廉的女儿),非常兴奋地描述了自己在帝都享受的待遇。他写道,皇帝向各位领导人赠送了大批礼物,还亲自确认西方骑士们的给养。“在我看来,在我们的时代,没有哪位王公有这样完美的人格。我亲爱的,你的父亲也送过许多珍贵的礼物给我们,但他实在无法与这个人相比。关于这个人我就这么寥寥写了几句话,你就能约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也让我感到愉快”。49
1096年下半年,有大批人马正在路上行进,去东征路上的第一站君士坦丁堡。有人估计,可能有多达8万人参加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75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过这样大规模的、有组织的、长距离的人员流动。这给来自西欧各地的参加者们带来了种种问题。“由于如此多人从西方各国前来,”沙特尔的富歇写道,“每一天,在行军的路上,这支队伍都在一点点壮大,从为数不多的小群体演变为一队队的骑士。你可以看到来自各个地方的数不清的人,操着各种语言。”76随后他又罗列了远征队伍中人员的多样性:“谁曾经在一支军队中听到过这么多种语言糅杂在一起呢?这里有法兰克人、弗拉芒人、弗里斯兰人、高卢人、阿罗布鲁日人[12]、洛林人、阿勒曼尼人、巴伐利亚人、诺曼人、英格兰人、苏格兰人、阿基坦人、意大利人、达契亚人、阿普利亚人、伊比利亚人、不列吞人、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如果有不列吞人或条顿人要问我问题,我还真是听不明白也回答不了。”77
史蒂芬的信揭示出阿莱克修斯非常重视他。阿莱克修斯在宫中宴请了他十天,送了大批礼物,还请史蒂芬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君士坦丁堡来,他会用“盛大而独特的方式”来迎接。其效果就是,史蒂芬认为皇帝不仅是个杰出的人物和慷慨的主人,而且“就像一位父亲”。50
事实上,图卢兹伯爵选择这条路线是有理由的,他是为了乌尔班二世而要去征服康斯坦丁·博丹(Constantine Bodin),原因是这位塞尔维亚统治者在十字军东征前夕对拜占庭实施了侵扰,还和敌教皇有接触,这些都激怒了乌尔班二世。雷蒙这样重要的人物居然会途经泽塔(Zeta)这样偏远的沿海地区,这就表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曾经历过多么精细的预先谋划。雷蒙沿达尔马提亚海岸南下的事实就再清楚不过了,明显是阿莱克修斯皇帝和教皇携手谋划的结果。按照设计,十字军人马到来后的第一步是进攻尼西亚,驱逐小亚细亚西部的突厥人,之后阿莱克修斯再对其他地区示警,借机有所突破。而图卢兹伯爵这样与教皇关系密切的人,因为值得信赖而被选中走一条不寻常又艰难的路,从而给博丹施压,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毫不奇怪,博丹对图卢兹伯爵一行表现出了敌意,将他作为皇帝的代表和塞尔维亚独立的威胁加以攻击。74但是,此后数十年里,帝国的西北边境再无军情。这显示出,阿莱克修斯能从对耶路撒冷的远征中获益良多。
史蒂芬的信件早于皇帝与十字军之间关系的崩坏,但在这之后,也还是不乏一些文献谈到了阿莱克修斯的慷慨。据参加了十字军东征的沙特尔的富歇所说,皇帝送出了大量钱币,还有价格高昂的丝质衣物。51另一位亲历者对阿莱克修斯的慷慨语带讥讽,并质疑他的用意,称西方人被鼓励向他索取任何喜欢的东西,包括金银珠宝和精致衣物。52尽管皇帝不可能答应了所有要求,但这却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他想要从远征的领导人那里赢得支持的强烈渴望,因此人们会认为他的慷慨近乎无限度。
有一个事例突出表明皇帝参与了东征初期阶段的规划,甚至在十字军抵达帝国边境之前,皇帝就已经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我们已经看到,图卢兹的雷蒙是教皇最先接洽的权贵之一。他的财富、地位和之前曾给予教廷的支持都使他成为教皇的强大盟友。这位伯爵挑选了一条艰难的路线,穿越了斯拉沃尼亚(Slavonia)[11]。“一块被废弃的土地,山峦重叠,难于通行,有三个星期,我们既没看到一头野兽,也没看到一只飞鸟。”他的一名随从这样记录道。这片领土危机四伏,雷蒙一行经常受到攻击,不时有人被杀。浓雾、密林和陡峭的山地都让这支队伍在南下的路途上难以自保。而伯爵的回应是对当地人施以报复,他弄瞎了一些人,砍掉了一些人的脚,黔了一些人的脸作为严厉警告。72这段旅途实在太艰难了,以致雷蒙的随军牧师只能宣称上帝是在借助十字军的苦难和力量来敦促“野蛮的异教徒们”背弃罪恶,与末日告别。73
各方文献也一致认为,最重要的十字军领导人都与阿莱克修斯单独会面了。这种方式与拜占庭皇室通行的方式大相径庭。来访君士坦丁堡的异国要人一般在觐见皇帝时都会隔着一定距离。基辅王室的重要成员奥尔加公主在10世纪中期到访帝都时,只是受邀与皇帝一道共进甜点,而德意志皇帝在差不多时间派来的一名使节也是等了好多天之后才得以觐见拜占庭皇帝。54
还有一个需要考虑的重要事项就是十字军们的行进路线。十字军的主要领导者们是分多路、多支队伍来到君士坦丁堡的。有些人,如布永的戈弗雷,横穿德意志和欧洲中部,从陆路前往拜占庭帝国,其间一路穿越了巴尔干半岛,最后来到帝国的首都。而其他人则沿意大利一路南下,在阿普利亚登船,渡海来到伊庇鲁斯,然后沿着连接新罗马和旧罗马的艾格纳提亚大道(Via Egnatia)行进。佛兰德斯的罗贝尔、韦芒杜瓦的于格、布卢瓦的史蒂芬和诺曼底的罗伯特都选择了这条路线,来自意大利南部的博希蒙德和他的诺曼人小分队也是如此。尽管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这些权贵人物选择这条路线与阿莱克修斯有关,但各支人马行进的间隔似乎都有条不紊,简直称得上完美,那就不太可能是巧合。他们的分批抵达,减轻了对拜占庭的资源和后勤造成的压力,因此有理由假定他们是特意做过协调安排的。
10世纪时,想要获准觐见皇帝是一件非常烦琐的事情。如一位亲历者所回忆的:“王座前面有一棵青铜镀金的树,枝杈也是青铜镀金的,上面有各种各样的鸟,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巨大的狮子(虽然不清楚是木胎还是铜胎,但都镀了金)似乎在守卫着(皇帝),它们的尾巴敲击着地面,嘴巴张着,发出低吼,舌头闪闪发光。我被架在两个太监的肩膀上,进入大殿中,来到皇帝面前。”这时,一个机械装置把王座高高升起,使得皇帝与异国来客说话时,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55
封闭的专营市场加帝国赠礼,这种模式在拜占庭西部各个省份中执行,也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两条主要干道沿线不断复制。1096年秋,布永的戈弗雷来到巴尔干半岛的城镇奈索斯(Naissos)[10],他很高兴地收到了谷物、大麦、葡萄酒和橄榄油,以及皇帝送给他作为私人赠礼的大批野味。他的人马再次得到特许证,能够到市场上购买补给,而且能出售自己的任何东西。戈弗雷一行人在这里待了好几天,“物资丰富,人欢马畅”。70博希蒙德在穿越了伊庇鲁斯、马其顿和色雷斯的贫瘠区域后,军中储存的葡萄酒和谷物竟然还增加了,这再次说明,阿莱克修斯预备的后勤体系是多么有效。71
而在与十字军打交道时,阿莱克修斯采取的方式肯定会让他的前任们大吃一惊。他采取的是非正式的见面方式,意在让西方的领导人们感到亲切放松。但有些人认为阿莱克修斯做得有点过了。在一次招待宴会上,皇帝走到客人中间去和他们打成一片,把王座空置了出来,有一名特别胆大的骑士竟然径直坐了上去。遭到同伴骑士的谴责后,据说他压低嗓音叫出皇帝的名字,然后说道:“他就是个乡巴佬!”当这些话语被翻译给阿莱克修斯听后,他的回应非常大度宽容,只是警告骑士们不要太放松,前头突厥人会给他们带来大量风险。56
阿莱克修斯还下令,等西方人一来到拜占庭境内,就慷慨地赠予他们大量金钱。这个举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给那些初次与帝国有接触的人留下好印象。但正如一位评论家敏锐指出的,这还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经济学行为:皇帝分发出去的所有钱财都被花在了购买皇室代理人提供的商品上,最后这些钱又回到了帝国国库。69
关于阿莱克修斯与西方领导人打交道的方式,以及他为了赢得他们的支持是怎样尽量放低了姿态,最好的例子就是他与博希蒙德的关系。博希蒙德是一个相当有领袖魅力的人物,能够在十字军中间唤起强烈的效忠情绪。他的外表非常迷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在一个武士们都喜欢蓄须的时代是很不寻常的。57据安娜·科穆宁娜所说,他这个人“与别人都不同,不论是希腊人还是野蛮人,而这些人是罗马域内经常能见到的。他的外表就能让人肃而起敬,提起他的名字就能让人感到敬畏”。他肯定是非常有魅力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他的魅力被他整个人带来的警醒气质给抵消了”,《阿莱克修斯纪》这样写道,“甚至连他的笑声在别人听来都充满威胁”。他将始终是拜占庭和阿莱克修斯的心腹之患。
为保证十字军能在帝国领土上顺利行进,拜占庭方面还采取了一系列有效措施。布永的戈弗雷到达帝国边境后,获得了一份特别许可证,可以从一些不对当地居民开放的市场上获取补给。68这就意味着十字军在沿路是很容易获得食物的,避免了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武装力量因为给养不足而变得躁动惹事。同时,这也能让中央可以预先确定食品价格,把一定会出现的价格飙升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防止当地的商人利用供不应求的态势大肆抬高价格。
11世纪80年代早期,这两个人在战场上打得不可开交,对彼此的能力和弱点也都非常了解。当博希蒙德骑马进入君士坦丁堡时,当然不敢有多大的期待,而当他直接见到皇帝时,两人很快就开始谈起过去的恩怨。“以前我确实是您的敌人和仇家,”博希蒙德很谨慎地说道,“但现在我遵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将成为陛下您的朋友。”阿莱克修斯在初次会面时也不会把话说得太僵。“你一直赶路必定很劳累了,”他回复道,“去休息吧,明日我们再从长计议。”58
东征的其他方面也需要仔细谋划。对于怎样更好地监管这一大批来到东方的西方人,君士坦丁堡也预先做了准备。“皇帝召来了罗马军队的一些将领,派他们前往迪拉基翁和阿夫隆纳周边区域,指示他们妥善地接待从海路前来的人,并为这些人供应充足的补给。他们将密切监视并尾随这些人,万一来者沿路抢劫或偏离路线洗劫周边地区,他们就会小规模地与之交火加以制止。这些官员都带有懂拉丁语的翻译,其职责是防患于未然,将事故平息于萌芽之中”。67
皇帝对这位从前的敌人做了特殊的安排。博希蒙德被安排在了科斯米甸(Kosmidion)[13],那里早给他备好了一处寓所,桌上摆满了各种美食。厨师们还给他带来了没有烹制过的牛肉和猪肉。“您看,食物我们已经按我们传统的烹饪方式给您做好了,”他们说,“但如果这些不合您胃口的话,这里还有生肉,您可以按您的口味自行烹制。”59阿莱克修斯认为博希蒙德对他充满疑心是有道理的:这个诺曼人根本没动桌上的食物,不过他却让属下们自便。第二天当被问到为什么不吃时,他的回答也很明确:“我怕他会叫人在食物里下毒杀了我。”60
这件事在基伯托斯(Kibotos)[9]表现得最为紧迫。这个地点事先就被阿莱克修斯确立为集合点,西方各路骑士们将在此整编为一队,准备攻打尼西亚。届时预计将有成千上万人来临,因此阿莱克修斯在这里做了大量的后勤准备:食物储备、日常供应、商户引入都是按照会有大批人马涌入的标准预备的。65甚至他还迅速建造起一所拉丁修道院,以满足西方来客的精神需求,同时也能表明阿莱克修斯对罗马天主教礼仪所持的开放态度。66
阿莱克修斯慷慨赠礼,给博希蒙德的寓所也安排得很好。博希蒙德发现,“到处都堆满了精美的衣物、金银钱币和其他价值稍低的东西,人都走不进去。阿莱克修斯命前来协助的人突然打开门让各种财宝涌出来给博希蒙德看。博希蒙德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奇……”“所有这一切,”那人说,“今天都是您的了——这是皇帝送来的礼物。”61
这些准备工作之所以成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关于远征的明确时间表在一开始就被确定了下来。教皇将出发日期定在了8月15日——夏季最为重要的神圣节日,圣母升天节。这一方面是想要对即将展开的旅程做一些时间规划,另一方面也是意在给拜占庭方面足够的协调时间。如果在夏天,也就是在乌尔班二世于克莱蒙发表演说9个月后出发的话,那么,阿莱克修斯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储备西方人到达后所需的粮草。
皇帝的慷慨也延及十字军中地位没那么高的人。布卢瓦的史蒂芬称,阿莱克修斯的“礼物让骑士们的日子都好过多了,他的宴会让穷人们活力倍增”。62每个星期,四名公使都会被派往布永的戈弗雷处,应该也会前往其他权贵们那里,送去给将士们的大批金币。63
虽然只是粗略的估计,但准备参与远征者的人数确实以某种方式传回到阿莱克修斯那里,因为皇帝据此开始做起了准备。十字军战士们分成多个规模较大的团队穿越拜占庭领土时,都得到了皇帝提供的补给,这可以充分说明一个事实:皇帝已经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在进入帝国的边境地带以及通往君士坦丁堡的主要路线沿线都做了必要的准备。
虽然阿莱克修斯非常细致地安排了接待十字军的方式,但事情并不总是按照计划进行。1096年圣诞节前夕,布永的戈弗雷来到君士坦丁堡近郊,之后形势开始变得有些紧张,让人不太舒服。尽管皇帝这边多次发出邀请,但戈弗雷却拒绝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这使得皇帝“忧虑丛生”,因为一大队经验丰富的骑士就驻扎在都城近郊,这让他实在有些介意。64当阿莱克修斯敦促戈弗雷渡过海峡的努力收效甚微后,他开始诉诸更加直接的方法。他的女婿尼基弗鲁斯·拜伦尼奥斯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卫队,受命以武力迫使戈弗雷及其手下撤离城郊,移往分配给他们的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东岸的一片区域。65
野心勃勃且对前景乐观的教皇,还有远在君士坦丁堡四面受敌的皇帝,都希望能有数量可观的人响应他们武装东征的号召,但他们谁也没有估计到最终会形成这样的宏大规模。教皇一直密切关注着西班牙11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局势变化,他也用类似的方式鼓励可能前往西班牙作战的十字军战士们,但骑士们却并没有因此而纷纷前往伊比利亚半岛。64与此相反,让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得以开始,同时也让欧洲为之狂热的原因,一方面是耶路撒冷,另一方面则是人们一直密切关注着东方局势,其中,以小亚细亚的极速崩溃最能刺激人们的神经。
很快,拜占庭军队就与戈弗雷的手下打起来了。公爵本人“如雄狮般狂吼着”,杀死了帝国卫队的七名成员,而拜伦尼奥斯箭无虚发,犹如阿波罗临世——至少是在他妻子眼中。然而,这场交战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参战者多么英姿勃发,而更在于这样一个事实:阿莱克修斯不得不诉诸武力来让十字军听从他的命令。66
没有任何正式的记录表明,到底有多少人准备高举十字架前往东征。而且我们也不清楚当时的条件下是否有可能做这样一份记录。不过,有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确实有相当多的人热情地投身其间。十字军运动能形成这样的规模,很重要的一点要归功于乌尔班二世在招募法兰西骑士时起到的核心作用。很多次,教皇都亲自聆听了即将东征者的宣誓。63而且每次他都会亲自与重要人物会面,并在利摩日、安茹、勒芒、图尔、尼姆等地方为十字军东征宣道。他当时就能感觉到,尽管具体数量很难确定,但确实有庞大的人群都呐喊着要参与东征。
可是,让戈弗雷转移的努力收效甚微。他的手下洗劫了君士坦丁堡的外围区域,给城市及其居民都造成了相当大的损失。67当武力也没能奏效时,阿莱克修斯决定停止给养供应,“撤销了在市场上可买到的大麦和鱼类,然后是面包,以此强迫公爵前来求见皇帝”。68这一招相当大胆,有可能会让局势更加恶化,但它却奏效了。直到阿莱克修斯提议让自己不满10岁的长子作为人质,留在十字军营之后,戈弗雷才屈服了(这是另一个迫使戈弗雷屈服的险招),同意亲自前往觐见皇帝。69
对阿莱克修斯来说,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才是最重要的,而这支军队的规模也相当关键。君士坦丁堡方面必须提前作好后勤准备,这样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待大批人马。中央还必须作好必要的计划,指明在西方人抵达拜占庭境内后如何迎接、引导并为他们提供补给。这可能也是教皇为什么在最开始就坚持让所有想要参加远征者必须许下特定誓言的原因之一。在皮亚琴察,听取了拜占庭使节们的倾诉后,“我们的教皇大人号召众人起而担责,发誓以上帝所愿前往那里,为皇帝提供最忠诚的帮助,竭尽所能抗击异教徒”。60克莱蒙会议上乌尔班二世又重申了这一点,强调必须正式公开宣誓自己是以这样的意愿来参加的。61另一方面,人们也受到威胁说,如果退缩反悔,后果将极其严重。他们被警告道,他们是在背弃上帝,“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马太福音 10:38》)。
戈弗雷及其随员盛装前来,身着貂皮大坎,佩饰贵紫盛金,昭示着他们的权力和地位。70双方最终达成协议,戈弗雷同意被护送往博斯普鲁斯海峡东岸基伯托斯附近的既定营地,与其他骑士的队伍会合。作为回报,他获赠了大量金银财宝、紫色长袍、骡子和马匹。71阿莱克修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在与十字军的关系当中,占据优势地位的是阿莱克修斯,当慷慨赠礼、贿赂和直接武力打击都失效后,撤回补给就成为强调这一点的手段。正如一名西方人直白指出的那样:“所有人都必须和皇帝搞好关系,因为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和建议,我们根本没法轻易完成这趟旅途,想要循着我们走过的道路前来的后人也是如此。”72停止给养供应是传递这条音讯的有效方式。73
高级教士们强化了这样的信息,但也实在遭遇了不少困难。图卢兹主教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一位富有的女士阿尔泰亚的艾美利亚(Emerias of Alteias)打消了亲自参加远征的念头。之前她可是决心坚定,甚至已经“在右肩佩上了十字架”,还发誓要抵达耶路撒冷。主教大费周章地劝说她,或许成立一所济贫院可能会更受欢迎,她才很不情愿地同意不亲自前去。59
诉诸武力是最后一招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帝国当局在1096—1097年处理各项事务的方式还是非常成功的,西方骑士的到来也被安排得平静而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皇帝对远征的领导人们表现出的关怀和慷慨,但另一方面,其他更加切实的措施也有助于减轻来人对帝都的威胁。比如,西方人入城受到严格控制,只获准一小群一小群地进入内城。据一份文献记载,每小时只有五到六个人可以进入城中。74
一份文献称,在“基督徒普遍和狂热的响应潮”中,教皇必须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阻止那些造成阻碍者参与。561096年秋他在写信给托斯卡纳的瓦隆布罗萨修道院时,就很明确地谈到了这一点:“我们听说,你们有些人想要与前往耶路撒冷的骑士们一道出发,怀揣着解放基督教的良善好意。这是一种极好的牺牲,但准备如此行事的人却错了。因为我们是在鼓舞骑士们踏上征途,只有他们或许才能遏制住萨拉森人的蛮行,让基督徒们重获往日的自由。”57而他在之前写给博洛尼亚居民的信中所说的也基本相同。58
阿莱克修斯的优先关注点,是要让骑士们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前往基伯托斯,那里已经做好准备接待大批人马并为他们提供给养。这可是非常紧迫的事项,皇帝怎么处理戈弗雷一事就说明了这一点。我们之前已经看到,随着十字军们日益接近君士坦丁堡,城中开始弥漫一种紧张气氛。有些人觉得,远征的真正目标并不是耶路撒冷,而是拜占庭都城本身。安娜·科穆宁娜写道:十字军战士们“上下齐心,为了实现夺取君士坦丁堡的梦想,他们采取了一项相同的政策,这我之前已经提到过:所有人表面上都是要去耶路撒冷朝圣,但实际上,他们计划推翻皇帝,占领帝都”。75这样的观点并不是只有拜占庭人才有——他们自己或许总会倾向于怀疑外来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其他一些处在帝国边缘地区的观察者,比如叙利亚人米凯尔(Michael the Syrian),也相信十字军不仅与拜占庭人交战了,而且还直接向君士坦丁堡发动了进攻。76
对十字军的人员招募过程,阿莱克修斯皇帝的筹划也起到了根本性的作用。阿莱克修斯需要的是军事帮助,而不仅是空洞的好意。他需要吸引具有战斗经验的人来抗击突厥人,因此,教皇乌尔班二世也相应地反复强调了这一点。正如当时的一位教士所说:“我所处的位置让我能够亲耳听到教皇乌尔班大人的言语,听到他即刻开始敦促俗世的人们前往耶路撒冷(武装)朝圣,但与此同时,又禁止僧侣前往。”54对于禁止“不适合战斗者”参加远征,另一位编年史家称:“因为这样的朝圣举动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更像是在拉后腿,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反而徒增负担。”55
布永的戈弗雷发动的进攻进一步加深了城中居民的恐惧。而皇帝身边的人最为焦虑。阿莱克修斯在君士坦丁堡仅存的一些盟友相信,城中的反对势力将会利用十字军到来之机起而反对皇帝。有些人想要报科穆宁家族当年夺取政权的仇,还有更多人是因为近期的第欧根尼谋逆事件积下的怨恨。据《阿莱克修斯纪》所言,有一次皇帝的支持者们甚至急忙跑到宫中,组成环护皇帝的最后一道屏障,阻挡城中不满的居民们。他们觉得这些居民随时可能造反。皇帝被催促着穿上自己的铠甲,准备英勇战死,但面对这一切,阿莱克修斯却仍然坐在王座上岿然不动,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传奇般的沉着冷静。77
同样,虽然十字军的终极目标是很清楚的——捍卫东方的基督教会,击退突厥异教徒,最终抵达耶路撒冷,但详细的军事目标却很不清晰。人们不怎么谈论如何征服或占领圣城,更别说将来怎么保住它了。关于他们到耶路撒冷之后具体要怎么做,也完全没有明确的计划。至于在与突厥人作战的过程中,到底要瞄准哪几座城镇、哪几个地区和省份,这些细节全都没有规划。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又有赖于君士坦丁堡,真正制定战略目标的其实是阿莱克修斯一世:尼西亚、塔尔索斯、安条克以及其他一些被突厥人夺走的重要城镇才是拜占庭进攻的首要目标。而至少在十字军刚抵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他们是接受这些目标的。另外,对于主要考虑政治问题的教皇来说,军事计划是次要的,相对没那么重要。
有人要推翻阿莱克修斯的流言继续在君士坦丁堡内外流传着。总有神秘的陌生人在多位十字军领导人抵达时接近他们,警告说皇帝邪恶狡猾,督促他们不要相信阿莱克修斯皇帝的承诺和奉承。78考虑到这种对十字军来意的怀疑情绪,尽快把十字军转移到基伯托斯,对阿莱克修斯政权的稳固是非常必要的。79大批武装部队驻扎在离君士坦丁堡如此之近的地方,这本身就很危险,而更麻烦的是城里的某些人可能会从新来的人马那里获取帮助,或利用这个有点混乱的时机,来对皇帝不利。
而实际上,随着这场艰难征途的展开,领导权也不断在发生变化。乌尔班二世不明确指定东征的领导人是有原因的,这些欧洲最有权势的人都自认为是教皇代表,所以教皇只有这么做才能避免伤害他们的自尊。他们彼此竞争,而谁都不好被看轻。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道理,但教皇不明说领导权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西欧人到了拜占庭境内后就要听从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的指挥。出于技巧和策略上的考虑,乌尔班二世可能会很谨慎地避免明说这件事,但真相还在于,拜占庭的皇帝也在操控着事情的进展。
阿莱克修斯已经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尽管他已经把所有十字军的主要领导人都先行邀请到君士坦丁堡好好招待了一番,以赢得他们的好印象,但他还试图用更正式的方式让他们和自己结盟。他的措施之一是收养义子。这是一项古老的传统:拜占庭皇帝会与异国权贵借此建立精神上的父子关系。十字军似乎也并没觉得这种方式很古怪。一位编年史家写道,皇帝惯于收养高级别的异国人,而十字军领导者们也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80另一位编年史家没做任何评论,只是记录道,阿莱克修斯将所有西方领导人都收为义子。81但考虑到收养毕竟只是在拜占庭流行的方式,阿莱克修斯又用了一种所有主要领导人都肯定能理解的方式来加强彼此的联系:博希蒙德、戈弗雷、图卢兹的雷蒙、韦芒杜瓦的于格、诺曼底的罗伯特、佛兰德斯的罗贝尔和布卢瓦的史蒂芬都被要求向皇帝许下效忠誓言。
乌尔班二世的计划从很多方面来看实施得都堪称极佳:早就锁定好愿意参加远征的关键人物,这样的话他们的参与就能成为推动其他人参加的催化剂。因此教皇激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骑士运动。教廷投入了大量精力散播号召人们武装东征的消息,并做了必要的安排,推动热烈的反应转化为实际行动。但他的计划当中有些部分依然很含糊。比如,远征领导权的问题一直让人困惑,有好几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十字军大部队的总指挥。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乌尔班二世是想让勒皮主教作为自己的代表来领导这次远征的,49但其他人也觉得自己扮演的是这个角色。比如,图卢兹的雷蒙就自称是前往耶路撒冷的基督教骑士们的领袖。50韦芒杜瓦的于格对自己在军中的地位也自视甚高,随身携带了一面教皇的旗帜,表明自己是乌尔班二世在远征军中的代表。51还有些人把布卢瓦的史蒂芬视为“全军议事会的首脑和领导人”,52他自己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会在写给妻子(“征服者”威廉之女)的信中说,同行的王公们推选他为全军的统帅。53
效忠是封建结构中的一项重要因素,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已经在西欧得到了普遍的确立。它在诸侯和宗主之间建立了一种特别的法律关系。82诸侯表示忠心,就要为领主全力服务,以《圣经》或其他合适的宗教物件(如圣骨)之名,当着一名教士的面许诺,绝不伤害领主。阿莱克修斯正是希望从来访的十字军那里获得这样的效忠。正如安娜·科穆宁娜后来所说的,皇帝要求每位领导人成为自己的封臣(anthropos lizios)。83
博希蒙德是个强势的人物,相貌堂堂,意志坚强,不论是对战术还是对自己的发型,他都自有主张。他不像其他西欧人那样把头发蓄到肩膀,而是坚持只留到耳际。46他是个卓越的指挥官,但他在1082—1083年对拜占庭的进攻却显示出自私和慵懒——他的部下们正在拉里萨进攻帝国军队之时,他却和朋友坐在河岸边逍遥地吃葡萄。47但从教皇的角度来看,重要的是至少有一名来自意大利南部的诺曼人领袖参加了远征。其他领袖很难招募到,西西里的罗杰很精明,他知道前往东方与穆斯林作战可能会让自己的领地出现麻烦,毕竟那里也住着相当数量的穆斯林。481085年,罗杰·博尔萨(Roger Borsa)继承了阿普利亚公爵领,所以他显然没有兴趣参加东征。而相反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博希蒙德曾在他们父亲去世的时候争权失利,所以此时的他当然要跳出来抓住这次前往东方冒险的机会。
当这项要求被提给远征中各位重要贵族时,很多人,作为自己领地的主人,都强烈反对效忠其他人,尤其是像阿莱克修斯这种对他们不负有任何责任或义务的领主。这项提议遭遇的反对是非常强烈的:“我们的领导者们断然表示拒绝,而且他们说:‘这实在太看轻我们了,让我们向他宣誓实在太不公平。’”84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抱怨:韦芒杜瓦的于格、布卢瓦的史蒂芬和其他一些人愿意向皇帝宣誓效忠。这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君士坦丁堡得到了极好的照料,但其中也可能有出于功利的考虑,因为此时他们需要皇帝的帮助和支持才能前往耶路撒冷。如一位亲历者所说:“随后,皇帝以个人名义给这些人恣意赏赐了大量金银绸缎,还有一些马匹和钱币,这是他们要完成如此艰巨的旅程所需要的。”85《法兰克人事迹》的作者也认可了这一点。他始终对阿莱克修斯和拜占庭怀有敌意,试图理解为什么远征的领导者们会许下这样的誓言。“为什么如此勇敢和坚定的骑士们会做这样一件事?那必定是因为他们受到了不得已的迫切需求的推动”。86
可是博希蒙德的举动并不像这份文献所述的那样完全出于自发,更没有书中描写的那么绚丽。博希蒙德给他留在巴里的心腹威廉·弗莱蒙古(William Flammengus)发了一个指令,让他在1096年春出售一批土地。这说明和其他人一样,博希蒙德已经在着手准备盘活资金参加远征了。45他迅速放弃围攻阿马尔菲,集结部下,出发东进。这同样说明,这个诺曼人之前已经做过准备,绝不是仓促做出的远征决定。
而博希蒙德盯上的是更大的赏赐,他向阿莱克修斯提议任命自己为帝国东部军队的统帅——这个位置自前任统帅阿德里安·科穆宁出事后就一直空缺着。87博希蒙德从这场远征中收获很多却损失极少,他从一开始就试图把自己定位为皇帝的左右手。他很快就发现,如果自己相助得力,就能获得大把良机。88
罗贝尔·吉斯卡尔之子博希蒙德是另一名主要的应募者。据匿名作者所著的《法兰克人事迹》称,在1096年围攻阿马尔菲的时候,博希蒙德才第一次听说东征的事情。他注意到过路前往意大利南部港口的人们都高喊着“上帝所愿!上帝所愿”。这位作者称:“博希蒙德受圣灵鼓舞,下令将自己最为贵重的斗篷撕碎,做成十字架。追随他一同围攻(阿马尔菲)的骑士们大多马上响应了他。”43博希蒙德和他的手下组成了一支让人印象深刻的队伍:“他们的护胸甲、头盔、盾牌或长枪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放光,谁能直视这样一支耀眼的队伍呢?”44
1096—1097年冬,阿莱克修斯与布永的戈弗雷最终达成和解后,双方的协议中就规定了公爵应像其他人一样向皇帝宣誓效忠。他照做后,“获得了大量钱财,并受邀进宫与阿莱克修斯同桌就餐,享受盛大的宴请……皇帝随后下令,为他的人马提供丰富的补给”。89
还有其他一些重要人物也决心参加这场远征。其中就有法兰西国王菲利普一世的兄弟韦芒杜瓦的于格。他参加远征显然受到了1096年初那场月食现象的触动。当时月亮变成了血红色,于格认为这表示他应该参加远征。40但菲利普一世本人的加入却并不受欢迎,因为他曾以自己的妻子太胖为理由抛弃了她。后来他和蒙福特的贝特拉达(Bertrada of Montfort)搞在了一起,但这个女人除了长得好看以外,风评真是一无是处。411095年,克莱蒙大公会议以通奸罪对菲利普一世处以绝罚。随着人们对远征的热情日益高涨,菲利普一世的臣民们也呼吁他参加远征赎罪,以撤销绝罚。国王召集贵族们开了一次会议,专门讨论他该怎么做。1096年夏,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放弃贝特拉达,才能重新赢得乌尔班二世的青睐。这很清楚地表明,乌尔班二世争取西欧权威领袖的努力成功了。42尽管菲利普一世最终没有参加十字军东征,但他的兄弟于格自愿参与,成为法国王室在远征军中的代表——这进一步鼓舞了教皇的计划。
宣誓对阿莱克修斯来说具有双重目的。长期来讲,能确保西方骑士们未来在小亚细亚的所获都按部就班移交给他。从短期来讲,当十字军逐步在拜占庭境内聚集之时,能确保自己的帝位稳固。后者也体现在对图卢兹的雷蒙的妥协之中。雷蒙拒绝了阿莱克修斯要求效忠的要求。“雷蒙回答说,他不会凭十字架起誓效忠他人,他为了自己的领主抛弃了本国土地和种种财物而来到这里,他也只会为自己的领主服务”。90
尽管花费不菲、路途危险,需要做的准备也复杂琐碎,但民众对教皇乌尔班二世发出的号召依然报以了空前热烈的响应。法兰西各地的人们都准备踏上东征的路途,他们纷纷聚集到了诺曼底的罗伯特及其妹夫布卢瓦的史蒂芬[8]还有图卢兹的雷蒙的麾下。布永的戈弗雷和他弟弟鲍德温,以及佛兰德斯伯爵罗贝尔二世(他在1093年接替父亲继位)也都召集起了相当数量的人马。
在那个时刻,雷蒙的拒绝宣誓威胁到了远征的稳定:一是延缓了它的进程,二是因为其他领导人已经向皇帝宣誓效忠,就形成了分裂态势。佛兰德斯的罗贝尔、布永的戈弗雷和博希蒙德全都已经宣誓,并敦促雷蒙也这么做,但却没有效果。最终双方达成了一项妥协:“在此,听从他手下的建议,伯爵发誓无论是他还是其手下,都不会伤害皇帝的生命或抢夺他的财物。”但雷蒙还是坚称自己不会表示效忠,“因为这会危及他的权利”。91阿莱克修斯打算接受这种妥协,这其实揭示了他最为关注的东西:在十字军营房就在城墙外的情况下,皇帝要求得到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和地位都不会受到威胁。
教权巩固的另一项证据是它为东征的人们提供了必要的资金。无论是否以武装形式进行,朝圣这件事都非常昂贵。长途旅行在食品、运输、装备和武器上的花费都相当不菲,而当需要做准备的是一大群人时,耗费就更是成倍增长。如同我们在蒙梅勒的阿沙尔的例子中所看到的,教会显然是可求助的对象,因为修道院、主教区和下级教区通常都拥有大量捐赠,它们有能力提供所需的流动资金和物品。作为一个非常殷实的地主,教会就是现成的借钱对象,也是很明确的买主。以布永的戈弗雷为例,他后来在1099年耶路撒冷被攻克后成为新建王国的首任国王,当他开始为旅途募集资金的时候,就选择了向教会求助。他把莫塞(Mosay)、斯勒奈(Srenay)和蒙特福孔达尔贡(Montfaucon-enArgonne)的城堡,和自己对凡尔登国的继承权通通卖给了凡尔登主教里希耶(Richier)。其他一些地产和财物则卖给了尼维尔修道院(convent of Nivelles)。列日主教给了戈弗雷一笔1500马克的贷款。通过把土地等不动产变卖为流动资金,戈弗雷成功地筹集到了一大笔钱。38“征服者”威廉之子、诺曼底公爵罗伯特从自己的弟弟——英格兰国王威廉·鲁福斯(William Rufus)那里借到了一笔一万马克的巨款,“这就意味着罗伯特无须变卖公爵领地或从第三方那里借款就能筹得十字军东征所必需的现金”。39
对待博希蒙德,阿莱克修斯也准备采用灵活和折中的方式。博希蒙德同意成为皇帝的诸侯,但提出了特别的要求。“皇帝说,如果博希蒙德向他宣誓,作为回报,他将获得自安条克开始15天路程长、8天路程宽的土地。(阿莱克修斯)还承诺,只要他忠诚地信守诺言,那他的领地将辽阔无际”。92 这种妥协方案的代价并不大:别的不说,它首先是对帝国有利的——鼓励博希蒙德去夺取帝国传统边界之外的土地,结果就是能在拜占庭和突厥人之间形成一块缓冲地带。但从博希蒙德的观点来看,他将利用庞大的十字军来为自己谋利,考虑到他在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叔叔牢牢掌控的意大利南部已经没什么前景,这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换句话说,这个协议能让双方都有所得。
不过,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也把力气花在了阻止某些不合格的骑士进行东征的努力上。梅岑科(Mézenc)的三名骑士庞斯、彼得和贝尔纳曾一直迫害奥弗涅地区勒沙福乐修道院管理下的教区居民。起初,他们三个妄想加入远征的请求遭到了拒绝,于是他们公开悔悟自己从前的过错,但这并没能说服当地的僧侣们接纳他们。修道院把这桩事情提交给芒德和勒皮两位主教来裁断,到底这三人应不应该获准参加东征。主教们聆听了对这三人的指控,“震惊于他们的残忍,但最终还是赦免了他们,理由是他们踏上去耶路撒冷的征途就已经是一种悔悟了”。37 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感到伤心。但教会试图控制远征参加者的资格正是其权威和野心逐步增长的证据。
博希蒙德很高兴未来有可能开创自己的一块领地,因此,他代表阿莱克修斯推动了与图卢兹的雷蒙的谈判。正是博希蒙德劝诱并最终威胁这位最有权势的远征领导人,告诉他如果他一直拒绝宣誓的话,自己就会亲自对他采取行动。93这让十字军上上下下都对博希蒙德生出了亲近之感,因为他们都认为领导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会分散注意力,耽误眼前要抗击小亚细亚的突厥人这件大事。博希蒙德于是赢得了推动十字军继续向前的好名声。这也拉近了他与阿莱克修斯的关系。阿莱克修斯开始把这位从前的敌人看作是一位有价值的盟友,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也就是他能够信赖的人。
有些人希望在出发之前就进行告解。一位来自勃艮第地区图尔尼(Tournus)的骑士于格·布洛沙尔(Hugh Brochard)希望自己做下的诸多错事能够得到宽恕,特别是他曾经侵占过圣菲利贝尔教堂的土地,现在他承认这是有罪的。35他的告解其实是基于一种担忧:自己作为一个曾经冒犯过教会的罪人,现在想要参与捍卫它的远征,还想要在披风上镶嵌或在额头上佩戴十字架,这实在不太妥当。36
尽管随着十字军抵达拜占庭境内,皇帝在1096—1097年有了一些短期的关注事项,但他在正式规划自己与各位远征领导人的关系时,也想到了长期的战略。他尤其关注在西方人穿越小亚细亚途中攻取的城镇和地区要怎么办的问题。这件事在领导者们于君士坦丁堡许下的誓言中也非常具体地谈到了。布永的戈弗雷以及其他主要的西方骑士们“来到皇帝面前,许下誓言,无论在未来他攻取了哪座城镇、哪片土地或要塞,只要之前是属于罗马帝国的,就应该交还给皇帝,让他为此专门任命的官员”。94
其他许多人也在1095年和1096年间采取了类似的措施,用自己的土地和财产做抵押来获得贷款。各种文献都清楚表明,耶路撒冷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在这段时期,几乎每个签署过类似协议的人都会说他们的愿望是要前往基督曾在尘世中行走过的那个地方。33通过踏上征途来换取救赎的说辞显然也很有说服力,勃艮第两兄弟的例子能说明这一点,他们“将与其他人一道踏上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以赎清自己的罪责”。34
有关这项誓约的报道很快就传到了拜占庭以外的地方,并迅速传遍了伊斯兰世界。远在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的评论者都能知道这项在帝都缔结的誓约的概况。有一位评论者写道:当十字军抵达拜占庭,“法兰克人第一次出现就与希腊人的国王立下誓约,向他承诺他们将把攻占的第一座城池转交给他”。95另一位评论者主要关心的是阿莱克修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而表现出的决心和坚定意志:“拜占庭皇帝不准他们通过自己的领土。他说:‘只有你们向我发誓将把安条克交还给我,我才会让你们通过前往伊斯兰的土地。’”96
骑士们纷纷开始为远征做必要的准备,蒙梅勒的阿沙尔(Achard of Montmerle)就是其中之一。他与克吕尼修道院达成一项协议,用自己的土地做抵押,换取了“总共2000(金币)加4头骡子”。考虑到自己前往耶路撒冷的漫长旅途肯定还需要钱,阿沙尔称,如果他死了或不打算回来了,“永久的正当财产继承权”就将转给克吕尼修道院及其“杰出的信徒”。双方的协议中写道,之所以要募得这笔钱,“是因为我希望能全副武装地参加这场为上帝而前往耶路撒冷的伟大远征”。32
拉丁文献不仅注意到了西方领导人们许下的誓言,而且还提到阿莱克修斯提供的回报。“皇帝,”《法兰克人事迹》的作者写道,“会确保我们所有人的安全,并发誓会与我们一道,带着陆军和海军,忠诚地通过陆路和海路,为我们提供给养,为我们补充缺失的东西。此外,他还承诺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为我们前往圣墓的路途制造麻烦。”97
重要圣物的大量分发更加激发了法兰西各地狂热情绪的蔓延。与此同时,教皇还在不知疲倦地“敦促我们的人民前往耶路撒冷,猎杀占据了这座城市的异教徒,还有那些占领了基督教徒在君士坦丁堡所有土地的异教徒也不容宽恕”。30还有其他一些资源也被用于获取支持,比如11世纪初一份记录了圣墓教堂被毁的文献,其意图不仅是要让人们对耶路撒冷的局势感到愤怒,更是要故意将基督徒所受的苦难与穆斯林联系起来。31至于这场远征的真实目的(即向拜占庭提供军事援助)教皇却一般不会明说。比起讲述远征的细节,耶路撒冷的名字和它的吸引力更能让听众们心情激动。
在接下来的年月里,谁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成为争论的焦点,双方都指控对方失约。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阿莱克修斯非常理解效忠的含义,并表现得如同一名西方的宗主一样,用骑士们非常熟悉的语言提出了他要求效忠的事宜。皇帝是不是认识到,在极度艰难的情况下,双方的承诺可能会被打破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更为深层的意义是,众所周知,真十字架的碎片保存在君士坦丁堡,从公元4世纪以来——当时君士坦丁大帝将珍贵的碎片赠予了罗马的赛索利安宫(Sessorian Palace)——就一直被用作帝国外交政策的一项重要工具。真十字架是拜占庭外交政策中最高等的馈赠。29因此,虽然乌尔班二世所分发的碎片有可能是教廷宝库中本来就有的,但更可能的是,这些与君士坦丁堡紧密相关的碎片是由阿莱克修斯一世提供的。
正如《法兰克人事迹》的作者敏锐指出的,责任是双向的。当十字军来到君士坦丁堡,他们认为,皇帝将亲自指挥远征军。毕竟,当各路十字军在基伯托斯会合之后,阿莱克修斯表现得就像军队统帅一样,赠予礼物,安排食宿,协调各方动向,就对抗突厥人的恰当策略提供建议。此外,由于他要求领导者们宣誓效忠,那就更把自己确立为了远征的核心人物。
乌尔班二世将基督徒受难、精神奖赏和耶路撒冷这三个因素混合在一起,这种叙事方法非常有吸引力。而他还有另一个非常有用的工具。这位教皇在法兰西各地巡游时,曾为多座教堂的圣坛祝圣,如旺多姆的圣三一教堂,以及马尔穆捷和穆瓦萨克的修道院教堂。其中大部分教堂都获赠了真十字架的碎片。27没有比这个圣物在情感上更能与耶路撒冷的解放紧密相连的了,这也是参与远征者要高举十字架(因此叫作“十字军”),并在衣服上以此为标志的原因。28
这就把阿莱克修斯放在了非常两难的境地上。他向西方求助是因为,在突厥人大举进犯和帝国贵族们协同反叛令他的地位岌岌可危之时,他急需人马来帮助他重新夺回小亚细亚。但也因此,他在征战中扮演积极角色的可能性是有限的,正如安娜·科穆宁娜承认的:“皇帝当然很想与远征军一道去对抗不信神的突厥人,但在两相权衡之后放弃了这个计划。他注意到,罗马军队与数量庞大的法兰克人比起来人数实在太少,根据长期的经验他也知道,拉丁人是多么不可信。”阿莱克修斯还担心他不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城中可能会发生叛乱。“这就是皇帝那时候选择不参加远征的原因,”安娜写道,“虽然他御驾亲征是不太明智的,他还是认识到要尽可能给予凯尔特人帮助,宛如他与他们同在。”98
“如果有谁因对上帝和对自己兄弟们之爱而在征途中丧生,”乌尔班二世在一封写给贝萨卢(Besalú)、安普利亚斯(Empurias)、鲁西永(Roussillon)和塞尔达尼亚(Cerdana)[7]等几位伯爵的信中说道,“他大可不必怀疑,他必定能见到自己的罪责得到赦免,因我主的仁慈大爱,他将归入永生。”24但要让十字军战士们完全接受这种殉道与救赎的观念,还需要时间。似乎一直到这场运动已经开展一段时间后,这个观念才确立下来。这可能是因为十字军在途中确实经历了深重的苦难,尤其是1098年在安条克。这就加强了一种信念:为捍卫信仰而付出终极代价者,将获得精神奖赏。25然而,虽然这种推动力非常重要,但在概述某人决定参加远征的文献中,它却极少被提及。来自普罗旺斯的两兄弟——西格的居伊与戈弗雷只是说,他们准备前往东方,“去扫荡邪恶和疯狂的异教徒,因为他们导致不计其数的基督徒遭受压迫,在野蛮的暴力下被囚或被屠戮”。26
但此时皇帝还没必要宣布自己的打算。他能够与十字军一道进入小亚细亚,并亲自指挥最初的一些行动。他可能还没有决定好,如果远征取得胜利,并开始在对抗突厥人的进程中取得重大进展,那又该怎么办。但至少到1097年春末时,一切都对皇帝有利。他成功地与所有西方领导人达成誓约,并谨慎地承诺将为远征提供帮助。可是,不论西方骑士们是怎样期待的,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明确表示自己将亲自领导他们前往耶路撒冷。他们未来的关系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西方骑士们能取得多大的成功。于是,阿莱克修斯密切关注着十字军向第一个重要目标——尼西亚行进。
乌尔班二世也经常强调远征能够赢得的精神奖励。在写给自己在博洛尼亚的支持者们的信中,教皇指出,他非常高兴地得知,有很多人想要参加前往耶路撒冷的远征。“你们还应知晓,”他继续写道,“若你们中有谁踏上了征途,不为对尘世诸物的欲望,而是为自己灵魂之救赎与教会之解放,你们将赎清自己的所有罪责,成为一场彻底而完美的告解。”22加入前往耶路撒冷的远征对那些确实有具体罪责待赎清的人也是有好处的。据一位编年史家所言,乌尔班二世曾建议那些“无法找到合适方式来赎清对自己人民犯下的无数罪孽的法兰西王公”宣誓并踏上东征路途,这会是最恰当的悔悟之举,还能带来丰厚的精神回报。23
[1] 阿尔贝赛勒的罗贝尔(Robert of Arbrissel)(约1045—1116),一名游方传道士,出生于阿尔贝赛勒,创立了丰特夫罗修道院。——译者注
参与远征就能得到赎罪的奖赏,这个想法的提出旨在更进一步扩大十字军运动的吸引力。之前格列高利七世以及阿莱克修斯一世也曾号召人们武装救援拜占庭,但那时他们谈论的都是基督徒彼此之间的义务,以及在危急关头应该表现出的团结。但教皇乌尔班二世显然技高一筹,他所提出的理由更加有力:参加远征的人不仅是在尽义务,更是在为自己赢得救赎。
[2] 今法国27个大区之一,位于西北部。——译者注
不能亲自前往的地方,乌尔班二世就送去了信件。比如,他没有去佛兰德斯,这无疑是因为阿莱克修斯与这个地区在11世纪90年代就一直保持着较好的联系。不过,他还是送了一封信给佛兰德斯的王公、教士和人民,解释他正在努力确保东方遭迫害的基督徒们能够得到帮助。正如他们已经清楚了解的那样,东方的野蛮人正在造成巨大的破坏。“悲痛于灾害之巨,感动于虔诚的关怀,”乌尔班二世写道,“我们遍访高卢各地,全力敦促这片土地上的王公及其臣民前往解放东方的教会。我们郑重地在奥弗涅会议上将这项事业的重要性告知他们,预备消除他们的罪责。”21
[3] 法国中部内陆城市,是利穆赞大区的首府。——译者注
各地的教士都在传播教皇发布的音讯,并接受了严格的指令:只许精确传达,不要妄加渲染。但是吸引大众支持的主要动力还是来自乌尔班二世本人。17在克莱蒙首次发出号召后的几个月里,教皇一直待在法兰西,从一个市镇去往另一个市镇。1095至1096年间他一直都在奔波,到处说服、劝诱和敦促信众加入十字军。圣诞节前后他在利摩日(Limoges)[3]传道,1096年春又先后到了昂热(Angers)[4]和勒芒(Le Mans)[5],之后南下前往波尔多(Bordeaux)、图卢兹和蒙彼利埃(Montpellier),7月,又在尼姆(Nîme)的另一场会议上讲话。随着教皇从一座城镇辗转到另一座城镇,从一座重要教堂来到另一座教堂,地方上的编年史家们已经对教皇来访的意图再无疑问了。正如一位史家所写的,乌尔班二世来到勒芒是为了“宣扬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他来到这些地方都是为了这个目的”。18对马尔西尼(Marcigny)[6]一座教堂的建造许可也被追溯到那一年,“当教皇乌尔班来到阿基坦,动员基督徒的军队前往遏制东方猖獗的异教徒”,19整个世界都被搅动起来,被敦促着出征耶路撒冷。20
[4] 法国西部城市,法国大革命前为旧省安茹的首府,今为曼恩-卢瓦尔省省会。——译者注
乌尔班二世在克莱蒙的演讲也确实在欧洲掀起了波浪。前往耶路撒冷的武装朝圣即将开启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批精力充沛的教士被派往各地宣道,激起了人们强烈的兴趣。比如阿尔贝赛勒的罗贝尔(Robert of Arbrissel)[1]被派往卢瓦河谷,那里的贵族早就对此事关注多时,跃跃欲试;还有第戎的圣贝尼涅修道院院长雅伦托(Jarento),也被派去招募合适的人选。他先去了诺曼底,之后转往英格兰。15法国的利穆赞(Limousin)[2]等地区积极响应,十字军启动的消息被人们以极大的热情和极快的速度加以传扬。16
[5] 法国西北部城市,为卢瓦尔河大区萨尔特省省会。——译者注
教皇话音刚落,“一位至为高贵之人,走向(乌尔班),微笑着跪下,请求他的准允和祝福可以让自己踏上这段光辉的路途”。11这个人就是勒皮主教,他的重要性可见于教皇在不久后写给佛兰德斯教徒们的信中。他写道,他“已任命了代表自己领导这次辛劳旅途的人,那正是我们最亲爱的子嗣——勒皮主教阿代马尔”。12乌尔班二世演讲后的第二天,图卢兹伯爵派来的使节抵达,称雷蒙愿意参加这次远征。13这位权贵的支持早在演讲之前就已经精心设计好了,意在给启动仪式推波助澜。
[6] 法国东部城市,位于索恩-卢瓦尔省。——译者注
克莱蒙会议在1095年11月召开,为会议画上句点的是乌尔班二世的那场把小亚细亚描绘成修罗场的演说。虽然教皇报道的场景骇人听闻,但却又要命地精确。这一点,他的听众们也可以通过由其他渠道得到的东方消息来印证。教皇说得很对,希腊人的帝国正在变得四分五裂,突厥人已经征服了要花整整两个月时间才能穿越的广大地域。乌尔班二世敦请他的听众们行动起来:“终止你们之间的所有世仇,平息所有的争吵,结束所有的战争,让所有不谐导致的冲突走到和解。出发踏上前往圣墓的道路,从一个邪恶的种族手中拯救那片土地。”9所有愿意如此行动的人们,都受命在衣服上戴上一枚十字架,可用丝绸、黄金或更加简单的材料制成,以表示他们是上帝的战士,在行使他的意愿。10
[7] 这几个地方均属于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
1095年10月中旬,教皇乌尔班二世来到强大的克吕尼修道院。他曾在这里担任过副院长。他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为修道院大教堂正在新建的主祭坛祝圣。6此时,消息已经传开,人们对耶路撒冷远征的兴奋情绪正在发酵。7就在这时,教皇宣布,他将在克莱蒙会议上向信众宣布一个重要消息。他鼓励前来参加会议的康布雷主教和兰斯大主教将“本教区所有最有名望的人和最有权势的王公”都带来。8
[8] 史蒂芬娶了罗伯特的妹妹诺曼底的阿黛拉(圣阿黛拉)。——译者注
乌尔班二世知道,雷蒙的参与非常关键。这将表明,这场运动得到了一位重要赞助者的支持,这能够推动其他大人物投身其中。阿莱克修斯与佛兰德斯伯爵罗贝尔联系,也是出于相同的考虑,希望他的帮助能够给其他人做个榜样。因此,图卢兹伯爵的积极回应对乌尔班二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激励。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乌尔班二世如果能把自己树立成信仰守护者的形象,并建立起以自己为中心的联盟,那么他在整个教会的领袖地位就会更加稳固。
[9] 今土耳其的阿帕梅亚。——译者注
乌尔班二世随后与图卢兹伯爵雷蒙进行了接触。雷蒙在法国南部和普罗旺斯控制着广大的领土。他出身于一个与教廷联系密切的家族,同时与耶路撒冷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雷蒙的兄长威廉曾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并于11世纪90年代早期在那里去世。威廉这么做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回家,又或者早就打定主意要在圣城度过自己最后的时日。3而雷蒙的虔诚也毫不逊色,他招募了一批神父,每日为他举行弥撒,行祝祷仪式,并坚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勒皮教堂中的圣母玛利亚像前长明一根蜡烛。41080年,布里克森会议选举出敌教皇而让教会陷入分裂危机之时,格列高利七世最先求助的人就包括雷蒙。5
[10] 今塞尔维亚城市尼什。——译者注
意识到自己在意大利的地位提升后,乌尔班二世大受鼓舞,开始精神满满地着手确认和招募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以期他们的加入能带动更多人参与。1095年夏天,他四处旅行,亲自去与这些人物一个个会面。他去见了影响力颇大、关系网广泛的勒皮主教蒙泰的阿代马尔。后者很快表示要抓住这个机会前往耶路撒冷。乌尔班二世还会见了勃艮第的尤德(Eudes of Burgundy)和势力强大的里昂大主教于格。他马不停蹄地在法兰西南部穿梭,先后造访了瓦朗斯(Valence)、勒皮、圣吉尔和尼姆,之后又开始北上。2
[11] 历史上的一个地区,位于今克罗地亚东部,北临德拉瓦河,南临萨瓦河,东临多瑙河。——译者注
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因为乌尔班二世在克莱蒙会议之前、之中和之后的呼吁都非常模糊,才使得人们的回应这么有力。加入前往耶路撒冷的武装朝圣被表述为关乎信仰的行为,而不是在规划一场军事运动。云集而来的骑士们是被为上帝服务的热情所驱动,或者在很多情况下,是被赎清自己罪责的愿望所驱使。但是,把后勤安排等丢在一边也有很强的政治原因:这些理应由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来处理。既然是阿莱克修斯要求得到军事力量的帮助,抗击突厥人,那他当然就应该负责对远征做出规划,并筹划各种具体事宜。
[12] 法国南部高卢人的一支,以善战闻名。——译者注
乌尔班二世于1095年抵达法兰西南部,他接下来的几个月都花在了为这场远征奠定基础的工作上。教皇在各地游走,会见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不断着力宣扬他的目标:击退突厥人,一举解放东方的基督徒和圣城耶路撒冷。但所有这些会谈都很少涉及远征的结构设计、具体目标抑或组织方式——更不用说“解放”东方具体而言可分解成什么步骤了。1
[13] 伊斯坦布尔的旧地区名,在城墙之外,大致位于今日的艾郁普地区。
十字军东征依赖的是激情、宗教狂热和对冒险的渴望。乌尔班二世以强有力的方式强调和宣扬了基督徒的责任和被救赎的前景,众多参与者显然都深受鼓动。十字军启动势头之迅速与猛烈,很容易被解读为一场自发的大规模运动。但实际上十字军运动也经过了精心设计:为了激起西方的回应,乌尔班二世采用的叙事手法是经过仔细权衡的,意在吸引他最需要的那类十字军战士(既指军事战力方面,也指社会影响力方面),他也尽可能安排为一波波前往圣地的战士们提供持续的鼓励和引导。因此,想要理解十字军东征这股基督徒力量的集中释放,我们必须去探究其背后铤而走险的设计和安排。乌尔班二世的措辞字斟句酌,专门针对他的西方听众,但他的演讲所具有的吸引力又脱胎于一个更大的谋划,正是身在君士坦丁堡的阿莱克修斯一手打造了这个计划。乌尔班二世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激发大众的热情,募集起一支战力可观、纪律可控的军队,来满足拜占庭非常具体的军事目标。这场西方大动员是一个充满了异常精巧的政治和后勤准备的故事——其中的权衡计量是如此复杂,以致最终根本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