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人类在最近5万年居住的地区,只要古生物学家研究过,就会发现人类抵达与大规模史前灭绝事件,有如斯响应的关系,例如马达加斯加、新西兰、波利尼西亚、澳大利亚、西印度群岛、美洲、地中海各岛屿。前两章我描述过那些发现。自从科学家逐渐察觉到这些生物灭绝浪潮与人类移民有关,他们就在辩论:人类是祸首呢,还是人类抵达时发生的(巧合?)气候变迁?就波利尼西亚各岛而言,波利尼西亚人登陆后直接间接地消灭了土著生物族群,铁案如山,不容置疑。波利尼西亚人登陆后几个世纪,“正巧”鸟类灭绝了,当时气候并没有什么变化,而波利尼西亚人的土灶中遗留了几千只烧烤恐鸟的骨骸。在马达加斯加,时间的巧合一样地令人信服。但是,更早的灭绝事件,特别是发生在澳大利亚与美洲的,目前学者仍在辩论。
当然不是。5万年前,人类只生活在非洲以及欧亚大陆的温暖区域。从那时起,直到公元1600年,人类经历了空前的地理扩张:5万年前,到达新几内亚、澳大利亚;然后,先后进入西伯利亚、大部分北美洲与南美洲:最后,大约公元前2000年,进占大多数大洋中的遥远岛屿。人类的数量扩张也是空前的:5万年前地球上大约只有几百万人,到了公元1600年,已达5亿。5万年来人类的杀戮本领日益增强,加上1万年前出现的磨制石器与农业,以及6000年前出现的金属器,人类毁灭环境与其他生物的能力,水涨船高。
我前一章已经解释过了,美洲冰后期发生的生物灭绝,人类扮演了一个角色,在我看来证据确凿。世界上每个地方,人类一旦进入,生物灭绝的浪潮随之发生;即使当时的气候正在变迁,别的地方却没有同样的灭绝浪潮出现,或者同一个地方,先前发生的气候变迁,并没有引发灭绝浪潮。
评估“大灭绝论战”必须面对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何估计1600年以前灭绝的物种数量?——1600年是生物分类科学萌芽的年代。现代史上造成物种灭绝的因素,包括人口增长、人类占据先前无人居住的土地、破坏环境的技术逐渐发明。这些因素是在1600年突然冒出来的吗?人类的演化史至少有500万年,公元1600年之前,人类没有灭绝过生物吗?
因此我怀疑气候是元凶的说法。况且,所有访问过南极洲或加拉帕戈斯群岛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动物非常温驯,直到最近仍不习惯人类。摄影家仍然能够容易地接近那些动物,就像第一批见到那些动物的猎人一样。我假定:世上其他地方的第一批猎人,也同样容易接近纯真的长毛象与恐鸟,而与猎人一起到达的老鼠,很容易接近夏威夷与其他海岛上的小鸟。
总之,近代物种的灭绝数目,乍看很容易计算,例如北美洲加上欧洲,有5种或6种鸟类灭绝了。但是仔细想来,已经公布的物种灭绝数字,必然不符实情,而且严重低估,理由有二:第一,公布的数字,反映的只是已经登录过的物种,而事实上地球上大多数生物尚未登录过(鸟类是例外);第二,北美与欧洲以外地区,鸟类以外的生物,科学界发现的绝种生物,只反映个别学者的私人兴趣,而不是系统调查的结果。热带地区过去登录过的许多生物,由于无人问津,它们现在的境遇,就无人知晓。它们有许多,可能像马来西亚一半以上的淡水鱼一样,不是灭绝了就是濒临绝种。
世上先前没有人占据的地方,史前人类大概消灭了不少物种,可是,这不是人类毁灭物种惟一的机会。过去两万年中,人类长期占据的土地上,也有不少物种灭绝。欧亚大陆上,长毛犀、长毛象与巨型鹿(“爱尔兰麋鹿”)灭绝了;在非洲,巨型水牛、巨型羚羊、巨型马灭绝了。这些巨兽也许一直是人类狩猎的对象,但是人类发明了精良的武器后,它们就遭殃了。欧亚大陆与非洲的大型哺乳类,早已演化出对人类的戒心,但是它们消失了:美国加州的大灰熊,与英国的熊、狼、河狸,也消失了。理由不外两个:人与比较精良的武器。
詹特瑞与汤普森正巧在那些物种灭绝之前,到那两个地方调查——纯属意外——所以我们有那些物种的名字。但是大部分热带地区在开发过程中,并没有先请生物学家调查过。因此,不知已有多少物种无声无息地灭绝了,而科学界一无所知。
在这些史前灭绝事件中,究竟有多少物种灭绝了?或者,我们能估计吗?史前人类破坏栖境,使许多植物、无脊椎动物与蜥蜴灭绝,可是没有人尝试过估计那些物种的数目。但是所有古生物学家研究过的海岛,都发现了最近灭绝的鸟类。从那些岛屿得到的数字,推演到古生物学家还没有研究过的海岛,学者算出大约有2000种海岛鸟种在史前灭绝了。这个数字大约是几千年前世上所有鸟种的1/5。那个数字并不包括在大陆上灭绝的鸟种。以大型哺乳类的“属”来计算,北美洲、南美洲、澳大利亚在人类抵达之际(或之后),分别有73%、80%、86%灭绝了。
当然会。因为以抽样统计的方法,学者估计世上的生物接近3000万种,但是科学界只登录了200万种。我可以举两个例子,证明许多物种在科学界登录之前就灭绝了。植物学家詹特瑞(Alwyn Gentry)到南美厄瓜多尔一个孤绝的山脊调查,他发现当地有48种植物,科学界从未登录过。不久,这个山脊的森林就给砍伐殆尽,那些植物便绝种了。在加勒比海的大开曼岛(Grand Cayman Island),动物学家汤普森(Fred Thompson)在一个石灰岩山脊上的森林中,发现了两种土著陆蜗牛。几年后,那个地方被开发成住宅区,森林全都清理掉了。
评估“大灭绝论战”的第二个步骤是:预测未来。灭绝浪潮的高峰已经过去了,还是方兴未艾?有好几个方法可以估计。
公元1600年以来,多少物种已经灭绝了?回答这个问题,第一个难以克服的障碍就是:许多科学界登录过的物种,目前的境遇并不清楚。但是,另外还有一个障碍。前面我们讨论的,都是“科学界登录过的物种”,可是,会不会还有些物种,在科学界知道以前就灭绝了?
一个简单的方法,是计算现在有多少物种濒于绝种,因为即将绝种的动物,现在必然已经濒临绝种。现有生物种中,有多少数量已经大幅缩减、难以为继?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估计至少有1666种鸟,不是濒临绝种就是随时会灭绝——几乎是现在世上所有鸟类的1/5。前面我说明过,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公布的灭绝鸟种数目,是低估了。为了同样的理由,我说“至少”有1666种,因为“1666种”这个数字低估了。两个数字都是以科学界注意到的鸟种为根据,而不是有系统地评估所有已知鸟种的境遇。
马来西亚面临的“人类压力”,在热带地区有代表性。鱼类也可代表鸟类以外的生物——科学界对它们从来就不热心。马来西亚已经丧失了(或几乎丧失)一半淡水鱼种,因此,以这个数字估计热带地区主要生物群——植物、无脊椎动物、鸟类以外的脊椎动物——的灭绝比例,大概八九不离十。
另一个预测方法,是了解我们灭绝物种的机制。人类造成的物种灭绝,也许会继续加速,直到人类人口与技术的成长,进入高原期(不再进步)——可是现在两者都没有“进入高原期”的迹象。我们的人口,从1600年的5000万,已经增长到现在的60亿,并且每年继续增加2%。我们的技术,每一天都在进步,继续改变地球与上面的居民。物种因为我们逐渐增长的人口而毁灭,机制有4个:过度猎杀、引入新种、破坏环境、涟漪效应。让我们看看它们是否已经“进入高原期”。
164种鸟之中,12种灭绝了,也许听来不值得忧虑。不过,热带地区中,所罗门群岛大概“原貌”保存得最完整,因为那里人口少,鸟种也少,没什么经济发展,森林大体维持自然面貌。热带地区的现况,马来西亚比较有代表性,那里的物种丰富,低地的森林大多砍伐殆尽。根据过去的田野生物学调查,有266种淡水鱼生活在森林河流中。最近,经过4年的追踪调查,只找到其中的122种——一半都不到。其他的144种,或者灭绝了,或者族群急遽萎缩了,或者只生存在人迹罕至的角落中。要不是这次调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命运。
过度狩猎——杀戮的速度超过繁殖的速度——是我们消灭大型动物的主要机制,从长毛象,到美国加州的大灰熊(美国加州州旗上有这种动物的图案)。所有我们可能杀光的大型动物都已经死绝了吗?当然没有。尽管鲸鱼的数目已经少到引起国际社会的注意,共同约定禁止商业猎鲸,日本却宣布“为了科学目的”而提高捕鲸量。我们都见过非洲象与犀牛因为象牙与犀角而遭到滥杀的照片。以目前的猎杀速度而论,不只象与犀牛,非洲与东南亚大部分其他的大型哺乳类,在10年或20年之内就会在野外消失,只有保护公园与动物园还能分别“收藏”几头。
因此,许多热带物种既不能列入“灭绝”,也不能列入“存活”,只能注为“未知”。除非某一物种(不知何故)引起了某位学者的注意,刻意展开搜寻,我们才会得到比较新鲜的资料,甚至可能确定它已经灭绝了。举个例子吧。在热带太平洋上,所罗门群岛是另一个我喜爱的观鸟区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日老兵,对所罗门群岛应记忆犹新,因为太平洋战役中最惨烈的战争,就发生在所罗门群岛。根据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的报告,所罗门群岛上有一种鸽子已经灭绝了。我整理过最近所罗门群岛的观鸟记录,算出那里出现过164种鸟,可是我在注意到其中12种自1953年后,再也没有人见过。那12种鸟,其中有些已经灭绝了,毫无疑问。因为先前它们数量很多,引人注目,或者因为岛民告诉我,那些鸟给猫赶尽杀绝了。
第二个机制,是有意或无意地将某地的土著物种引入其他地区。美国人比较熟悉的例子,有褐鼠(家鼠/亚洲土著种)、欧洲椋鸟(European starlings)、棉铃象鼻虫(侵害棉木),与侵袭树木的真菌(例如荷兰榆树与栗树)。欧洲也有外来物种的问题,例如亚洲来的褐鼠。外地来的物种,往往会在客地消灭土著种,或者把土著种当食物,或者疾病。受害者由于从来没有与入侵者“相处”的经验,所以无法及时演化出因应的对策。美洲栗树(American chestnuts)就是因枯萎病灭绝的,致病的真菌来自亚洲,而亚洲栗树就不怕那种真菌。同样地,外来山羊与老鼠在海岛上,消灭了许多植物与鸟类。
至少我们知道到哪里去找布拉斯僧鸟。许多其他物种,我们只有19世纪探险家采集的标本,关于采集地点,通常只有模糊的记载——例如“南美”,一些稀有鸟种要是只有那么宽泛的搜索,想找到它们,无异大海捞针。它们的歌声、行为与栖境偏好,都没有记录。因此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它们,或者如何辨认出它们——要是我们有机会瞥见或听见它们的话。
是不是所有可能引起危害的生物,全部都释放到世界各地了?当然不是,还有许多海岛羊与褐鼠没光顾过,许多国家以隔离检疫措施防堵许多昆虫与疾病入境。美国农业部花费了大量资源,企图防止巴西杀人蜂与地中海果蝇进入美国,可是失败了。事实上,最近引入东非维多利亚湖的尖吻鲈鱼,可能会酿成现代史上最大规模的灭绝事件,因为维多利亚湖有200种以上的丽体鱼,非常奇特,世间无双。尖吻鲈鱼是体型很大的猎食者(体长可达2米),当初将它们引入维多利亚湖,是为了增加当地人的蛋白质摄取量,哪里知道它们是土著丽体鱼的扫把星,不仅鱼群大量减少,搞不好至少一半鱼种要灭绝。
所以,“自1600年以来,北美洲与欧洲有多少鸟种灭绝?”这个问题我们有精确的、毫不含糊的答案。要是其他的生物群,我们也有这种品质的信息,那么评估“大灭绝”论战的第一步就完成了。不幸得很,关于植物与其他动物,情况可不像北美的鸟儿那样明确,至于世上其他地区,更别提了——最不清楚的就是热带的生物,因为热带生态系,是地球最主要的生命系统,绝大多数生物生活在其中。大多数热带国家,赏鸟人士很少,甚至没有,所以别提什么鸟类年度监视信息了。许多热带地区,自从许多年前有人做过田野生物学调查,就再也没有侦察过。许多热带物种的命运,并不清楚,因为自从世人知道它们存在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它们,或者特意搜寻过。举个例子吧。世人知道的布拉斯僧鸟(Brass’s friarbird),只有18只标本代表,是1939年3月22日到4月29日射杀的。没有科学家再度访问过采集到那些标本的地方,所以那种鸟现在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
破坏栖境是我们灭绝其他生物的第三个手段。大多数物种生活在特定栖境中:沼泽鸣鸟(warblers)栖息在沼泽中,松鸣鸟栖息在松林中,要是将沼泽的水抽干,地填平,或将松林吹掉,等于将依赖那些栖境的物种置于死地,用猎枪一只一只将鸟儿打下,也不过是那个下场。举个例子好了。菲律宾宿务岛有10种土著鸟种,可是将森林砍伐殆尽后,9种灭绝了。
因此,那个亚种灭绝了,证据确凿。许多其他亚种,以及那108种鸟灭绝了,也毫无疑问。自欧洲人定居以来已经消失的物种,以及每一种类最后一个个体死亡的年份如下:大海雀(1844),戴眼镜的鸬鹚(1852),拉布拉多鸭(1875),信鸽(1914),卡罗来纳长尾鹦鹉(1918)。大海雀先前在欧洲也出现过,但自1600年以来欧洲生活的其他鸟类没有被记录为已灭绝,尽管有些种类在欧洲境内已灭绝而在其他大陆上存活着。不过,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的判准,实在太严格了,不符合那些判断标准的鸟儿,就一定存活着吗?对于北美洲与欧洲大多数鸟种而言,答案是:“是的。”这两块大陆上的鸟迷,成千上万,密切地监控所有鸟儿的动向。越是稀有鸟种,他们搜寻得越起劲。因此,北美洲与欧洲的鸟儿,若有哪一种灭绝了,绝不可能没人注意到。目前,北美洲只有一种黑胸虫森莺(Bachman’s warbler),还存亡未卜。这种鸣鸟最后一次观察到的记录,是在1977年,可是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因为接获未经证实的记录——还没放弃希望。因此,北美洲自1600年以来,灭绝的鸟类至少5种,至多6种。同样地,欧洲自1600年以来,灭绝的鸟类只有1种。不错,只有1种,你没看错。
谈到破坏栖境,最糟糕的事还没有发生,因为我们刚开始认真地破坏热带雨林——世上物种最丰富的栖境。雨林中丰富的生命,简直就像神话。例如,在巴拿马,在一个雨林树种上生活的甲虫,就超过1500种。雨林面积只占地表的6%,却蕴藏着地球生物圈一半物种,每一块雨林都有大量的土著种。一些生物资源特别丰富的雨林,已经给毁了,例如巴西大西洋岸的森林、马来西亚的低地森林,几乎全完了:婆罗洲与菲律宾的雨林,20年内大部分会被砍尽。到了21世纪中叶,可能幸存的大片雨林,只能在中非的扎伊尔(Zaire)与亚马孙盆地找到了。
在我们接受那个数字之前,我们得先了解它是怎么算出来的。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判定一种鸟儿灭绝,有两项要件:一、这种鸟先前在某一地区出现过或可能出现,所以在该地区搜寻这种鸟;二、经过许多年仍然搜寻不到。有许多例子,观鸟人士目睹了整个族群萎缩的过程,并对最后的几只,有完整的追踪。举例来说,美国佛罗里达州最近有一种雀鸟的亚种海滨灰雀(dusky seaside sparrow)灭绝了。这种雀鸟栖息在一片沼泽地里,可是由于沼泽地遭到人为破坏,族群逐渐缩小。保护单位在仅剩的几只身上系上了识别标志,便于追踪。最后只有6只还活着,由保护人员抚养,期望存亡续绝。不幸它们一只一只都死了,1987年6月16日,最后一只死亡。
每一物种都依赖别的物种,或是食物,或是栖境。因此物种与物种联系在一起,就像不断分枝出去的骨牌行。一行骨牌只要推倒一片,就会使其他的一些也倒下。同样地,灭绝一个物种可能使其他一些物种遭殃,那些物种灭绝后又会导致其他一些物种灭绝。这第四个灭绝机制,可以描述为涟漪效应。自然界的物种太多,彼此间又形成复杂的关联,因此无法预见涟漪效应怎样发生。
现在世上大约有9000种鸟类。每一年只发现一两个新种,过去没有登录过,所以我们可以说:所有现生鸟类都由学者命名过。国际鸟类保护委员会(ICBP),是最关心世上鸟儿现况的机构,发表过两个数字:108——自1600年以来,已经有108种鸟儿灭绝了,包括它们的亚种。这些鸟儿灭绝都是人类造成的——一会儿我还要谈这个问题。108种大约是所有鸟种(9000种)的1%。我先前提过“1%”那个数字,就是这么来的。
举例来说,巴拿马的巴罗科罗拉多岛以前有大型猎食动物,例如美洲豹、美洲狮,还有南美洲最凶猛、体型最大的猎鹰。50年以前,没有人预见那些大型动物灭绝后,会导致小食蚁鸟灭绝,以及岛上森林物种组成的巨大变化。可是事实如此,因为大型猎食动物过去捕食中型猎食动物(例如西猯、猴子、长鼻浣熊);与中型素食动物(例如几种以种子维生的老鼠)。大型猎食动物灭绝后,中型猎食兽的数量爆炸了,就把小食蚁鸟与鸟卵都吃光了。那些中型素食动物,数量也爆炸了,把掉落地面的大种子都吃光了,因此种子大的植物,就无法繁衍,而竞争对手——种子小的植物——便把握机会扩张地盘。森林的树种组成变化了之后,又使依赖小种子维生的鼠类族群暴增,以捕食小型鼠维生的动物,如鹰、猫头鹰、豹猫等,也急速大增。所以,三种不常见的大型猎食动物灭绝后,在整个植物与动物社群中,激起了一系列的“涟漪”,包括许多其他物种灭绝。
就让我们开始吧。近代(自1600年起)灭绝的物种有多少?这个问题似乎容易回答。只要选一群植物或动物,翻开它的目录(名册),计算全部物种的数目,再将1600年之后灭绝的物种划掉,然后把灭绝物种加起来。最适合尝试这个做法的生物群是鸟类,因为鸟类既容易观察又容易辨识,况且赏鸟人士很多。结果,所有动物中,我们对鸟类知道得最多。
到了21世纪中叶,这10年来出生的婴儿已经60岁了,现生物种大概会有一半灭绝,或者濒临绝种,都是这4个机制——过度猎杀、引入新种、破坏栖境、涟漪效应——的杰作。我与今天的许多父母一样,经常在想:怎样将我成长、生活的世界描述给我的孩子听,因为他们见不到那个世界了。到他们长大,可以跟我一起到新几内亚——世界的生物宝藏——调查了,那里东部高地的森林却已经砍光了。
“大灭绝”论战中涉及的数字,如果我们要得到比较接近实情的估计,必须经过3个步骤。第一,近代(自1600年起)灭绝的物种有多少?我们必须先算出来。第二,我们必须估计1600年以前灭绝的物种数目。第三,我们必须预测:多少物种会在我们有生之年灭绝?我们子女的世代呢?我们孙辈的世代呢?最后,我们得问:生物大灭绝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将我们已经灭绝的物种数量,加上即将灭绝的物种数量,可以看出:目前的灭绝浪潮,已超过那次毁灭恐龙的“彗星撞地球”。哺乳类、植物与许多其他类型的生物,逃过了那一劫,几乎毫发无伤,可是目前的灭绝浪潮,正冲击着所有生物,蚂蟥、百合、狮子都在劫难逃。因此,一些人高唱的灭绝危机,绝非危言耸听,也不是未来才必须面对的严重风险。事实上,这是过去5万年中不断发展的事件,速度越来越快,在我们的子女有生之年,就会开始进入尾声。
人类已经造成多少物种灭绝了?在我们子女那一代中,还会有多少物种可能灭绝?要是更多物种灭绝了,会怎样?鹪鹩对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GNP)有多少贡献?所有的物种迟早会灭绝的,不是吗?生物大灭绝造成的危机,是歇斯底里的妄想?对未来的真正危机?或是已经证实的事实,目前正在进行?
最后,我们要考虑两个论证,它们同意灭绝危机是真实的,但是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第一,生物灭绝不是个自然过程吗?果真如此的话,现在发生的灭绝事件有什么了不得的?
核毁灭的风险与环境毁灭的风险,是两个十分迫切的问题,今天人类必须面对和筹划解决方案。与这两朵乌云比较起来,我们平时对癌症、艾滋病与减肥着魔似的关切,就未免太小儿科了,因为那些问题不会威胁全人类的生存。要是核危机与环境危机不发生,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去解决癌症之类的琐事。要是我们不能防止那两个危机,癌症有没有治疗的办法,也就不重要了。
答案是:目前人类导致的生物灭绝率,比自然灭绝率高得太多了。我们估计过,世上3000万种生物,一半会在下个世纪灭绝,果真如此的话,现在的物种灭绝率,就是每年15万种,或1小时17种。世上的9000种鸟类,现在每年至少灭绝2种。但是在自然状态中,一个世纪灭绝不到1种,也就是说,目前的速率比自然速率至少高200倍。“生物自然会灭绝”,因此不承认灭绝危机,等于以“人皆有死”为借口,拒绝谴责灭族行为。
另一朵乌云是环境毁灭的风险。世界上大部分物种逐渐灭绝,是常讨论的潜在肇因。不过,大家对环境毁灭,危机意识不如核毁灭,大灭绝的风险是不是真的?果真发生了,会影响我们吗?我们对这两个问题全无共识。举例来说,人类在最近几个世纪,使世界上的鸟类灭绝了1%,这个数字经常有人引用。一方面,许多深思熟虑的人士——特别是经济学者与工业领袖,但也有一些生物学家与许多外行人认为:1%的损失,即使发生了,也不算什么。事实上,有些人相信1%这个数字,其实高估了,况且大多数物种对我们没什么用,即使丧失了10倍多的物种,也不会伤害我们。另一方面,其他的深思熟虑人士——特别是保育生物学家与日渐增多的环保人士认为,1%这个数字,其实低估了,而且生物大灭绝会摧毁人类生活的品质或基础。这两个极端观点哪一个比较接近实情呢?很明显,我们现在的信念对子女的未来,会有很大的影响。
第二个论证很简单:“你想怎样?”我们关心自己的子女,而不是甲虫、以蜗牛维生的鱼;要是1000万种甲虫灭绝了,谁会关心?这个论证答案也很简单。与所有生物一样,在许多方面,我们依赖其他物种才能生存。例如其他物种生产我们呼吸的氧气,吸收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分解我们的污水,供应我们食物,维持我们土地的肥沃,以及供应我们木材与纸张。
这些忧虑是因为我们头上的两朵乌云而产生的——这两朵乌云会造成同样的结果。但是我们却以完全不同的观点看待它们。一是核弹毁灭的风险,我们在广岛上空已经见识过那朵毁灭之云。每个人都同意这个风险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已经累积了许多核武器,而且历史上政客偶尔会愚蠢地错估形势。人人都同意:核战争一旦爆发,对所有人都不好,甚至可能毁灭整个人类。这个风险左右了现代国际政治和外交。我们惟一没有共识的地方,是处理这个风险的最佳方式。
那么,我们干脆只保存那些我们需要的物种,其他的,就任其自生自灭算了,可好?当然不好,因为我们需要的物种,也依赖其他的物种。巴拿马的食蚁鸟无法预料它们需要美洲豹,同样地,生态骨牌太复杂了,我们无法辨认哪些骨牌我们可以抛弃。举例来说,谁能回答下列3个问题:世界上大部分纸浆,是以哪10种树木供应的?那10种树木,每一种有哪10种鸟为它清理害虫,哪10种昆虫为它传粉,哪10种动物为它散播种子?这10种鸟、昆虫、动物依赖哪些其他的物种?如果你是一个木材公司的总裁,想知道哪一个树种就算灭绝了也不会造成公司的损失,你就必须能够回答那3个不可能的问题。
一直到我们这一代,没有人有理由为下一代担忧。我们真的担忧:他们活得下去吗?他们能有一个值得生活的行星居住吗?这些问题涉及我们子女的前途,我们是第一个必须面对这些问题的世代。我们花费了许多精力教育子女,教他们自立之道,教他们相处之道。逐渐地,我们开始自问:我们那些努力会不会到头来一场空?
如果你想评估一个开发计划,那个计划要是顺利进行,可以赚进100万,可是可能会使几个物种灭绝,确定的收益与不确定的风险,相比之下,不难选择。然后我们考虑下面的比喻。假定有人给你100万,要你让他在你身上切下60克肉来,保证不痛。你想:60克不过是体重的1/1000,切下后,身体还有99.99%,够多了。要是切下的60克,是多余的身体脂肪,而且操刀的是一位技术优良的外科医师,你大概不会抱怨。但是,万一那位外科医师在你身上,随便从他方便的部位切下60克组织,或者他不知道你的身体哪些部位是重要的,怎么办?也许他切下的是你的尿道。如果你想出售身体的大部分,就像我们现在计划出售大部分地球的自然栖境,你最后一定会丧失你的尿道。本章一开始,我提到两朵笼罩在我们前途之上的乌云,现在我要整体地比较那两朵乌云,让读者对它们的异同,产生完整的印象,作为本章的结论。核毁灭必然带来大灾难,但是现在尚未发生,将来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环境毁灭同样会带来大灾难,不过它与核毁灭不同,因为它是现在进行式——已经上路了。它几万年前开始,现在造成的损害比过去大,事实上有加速的趋势,不能制约的话,在下个世纪就会到达高峰。惟一不确定的是:最终的大灾难,会打击我们的子女,还是孙辈?我们现在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显而易见,明白可知,问题是我们会去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