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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戚氏冷笑两声:“哟,妹妹还知道这是砒霜呢!妹妹真是见多识广啊!”

袁雪眼冒金星,辩解道:“这是砒霜,夫人!”

“夫人,你为什么要用砒霜加害于我?”

“不,不,我不能喝这种药!不能喝!”袁雪由于过度恐慌,把汤药抛了出去,汤药溅了戚氏一身。戚氏气得跳脚,马上恢复了她凶狠骄横的模样,伸手扇了袁雪一个耳光,骂道:“不知好歹的贱货!”

“为什么?你还想装蒜?因为你不该怀上老爷的孩子!在这个家只有我能为老爷开枝散叶,传宗接代,你没有这个资格!一个下贱肮脏的娼妓还妄想通过孩子提升在这个家的位置,别做梦了!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袁雪端起碗正准备要喝,可药味的浓烈,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在哪里喝过这种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袁雪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哦!想起来了,是在花满楼。花满楼的一位姐妹嫉妒她的才艺与姿色想要毒死她,给她喝的就是这种药。天啊!这是砒霜,能毒死人的砒霜!

袁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怀上了?为人母的喜悦掠过心头,但马上又陷入得而复失的恐惧之中,更何况她现在面对的是比任何豺狼虎豹都凶狠的戚氏。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哪怕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袁雪在心里不断为自己打气。袁雪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与戚氏顶撞以免激发她心中更大的怨恨与怒火,于是袁雪保持沉默。

今日面对戚氏破天荒的盛情,袁雪自然受宠若惊,挣扎着起身,向戚氏问好并道谢。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汤药,准备饮下。袁雪看着晃荡的汤药,戚氏脸上掠过阴险而狡黠的笑,那笑容背后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戚氏之所以对袁雪腹中的胎儿反应如此强烈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嫁入韦府快十个春秋,平坦的小腹却始终都没有一点动静。尽管她在送子观音面前求了无数次,尽管她的丈夫是个御医,尽管她吃遍了天下灵丹妙药,这十年来硬是没给韦义仁生下一子半女。韦义仁虽嘴上不说,但对戚氏的热情与日俱减,要不是戚氏的娘家在他爬上尚药局奉御的时候助了一臂之力,估计她早就被韦义仁扫地出门了。迎娶袁雪,还是一个妓女,这明显就是对戚氏的正面宣战。戚氏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所以当前来为袁雪看诊的大夫告诉她,袁雪已经怀上了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袁雪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她并不想要袁雪的命,所以选用了砒霜,而不是更猛烈的毒药。

袁雪原本是长安花满楼的一名艺伎,出身卑贱的她被韦义仁娶进韦府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暗无天日、忍气吞声的日子。戚氏倚仗着娘家的权势,即便是对韦义仁也敢加于颜色,更何况是韦义仁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室——袁雪了。用戚氏自己的话说,弄死袁雪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当初,韦义仁把袁雪接入韦府时,戚氏就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与韦义仁大闹一场。袁雪进门后,戚氏就给她来了一个下马威。善良、谦卑的袁雪在颐指气使的戚氏面前可谓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袁雪的沉默并没有平息戚氏心中的怒火,反而愈加使得她暴跳如雷。

“妹妹,听说你身子不适,姐姐特地煎了一服补药给你。来!趁热喝了吧。”戚氏满脸堆笑,边说边摸了摸袁雪的额际。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好,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等着!”

韦义仁的原配夫人戚氏吩咐丫环端了一碗汤药来到韦义仁妾室袁雪的病榻前。

戚氏让丫环拿来了一条专门惩罚下人用的皮鞭,戚氏拿过皮鞭,甩手就是重重的一鞭,鞭打声尖锐刺耳。旁边的丫环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去看。皮鞭的尾端抽到了袁雪的脸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袁雪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并未说话,但是眼泪涌了出来。

孟家被诛十日后,午时,韦府。

戚氏使出更狠的招数,让丫环把盖在袁雪身上的被子掀掉,专门抽打袁雪的肚子,一鞭,两鞭,三鞭……不把袁雪腹中的胎儿打出来誓不罢休!好一个狠毒的妇人!

引子二

袁雪终于挺不住了,开始求饶,不是为她卑微的生命求饶,而是为她腹中的胎儿求饶。她可以忍受皮肉之苦,可她腹中的胎儿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她仿佛听到了胎儿的哭声,这哭声让她心痛如绞。

柳桂芩无奈地点了点头。

“夫人,饶了我吧,别打了!求求你了,夫人,别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如果不介意,那就跟随在下去汝州吧,在下有远亲在汝州。”

“这才像话。”戚氏终于停止了鞭笞,“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打掉你腹中的孩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必须打掉;要么滚出韦家,滚出长安!滚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要回来!别跟我耍什么心计,更别指望拿老爷当靠山。把我逼急了,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柳桂芩摇摇头,一脸的迷茫。她是孤女,早已没有任何亲人。

对袁雪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难的选择吗?袁雪气若游丝地歪在床沿,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憔悴的脸和死灰一样的双眼,宛如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在等待属于她最后的时刻。

孟常问:“夫人,您可有什么远亲?”

许久,经过再三权衡,袁雪终于做出了她的选择,道:“夫人,我愿意离开长安,此生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去哪呢?天下之大,哪里是容身之处?

戚氏的脸立马由阴转晴,卑鄙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柳桂芩醒来依旧不愿接受孟贞元已死以及孟家灭门这个残酷的事实,非要去亲眼所见不可,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说不定皇上饶恕了孟贞元,孟家安然无恙呢。柳桂芩是个固执的人,她认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孟常深知此去危险重重,但终究执拗不过柳桂芩,只好乔装一番,护送柳桂芩返回孟府。见到孟府满目疮痍,柳桂芩除了以泪洗面还能做些什么呢?柳桂芩终于死心,绝望中决定跟孟常永远逃离长安。

戚氏恐夜长梦多,当即就命丫环为袁雪打包行李,并派下人押送她出城,再三叮嘱下人一定要亲自看着她出了城门,一定不准她半道去见韦义仁。

孟常为柳桂芩施针,救醒她,劝她节哀:“夫人,为了腹中的胎儿,请您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过度悲伤。孟大人九泉之下也一定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袁雪走出韦府大门的时候,已经泪如泉涌,原以为嫁给韦义仁将结束她在青楼被人侮辱和唾骂的生活,不料却是另一种厄运的开始。对于韦义仁,袁雪自始至终不敢奢望他的爱,但是她对韦义仁是有感情的。相遇初始,她曾把自己脆弱的梦想寄托在他的身上。韦义仁也曾向她许诺,给她安定美好的生活。但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美丽的谎言罢了。在韦府的这段日子,亦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过眼云烟的梦罢了。如今梦醒了,她也该离开这本不属于她的地方,开始一种漂泊、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好还有腹中的孩子,这是上天对她最好的馈赠,是她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匕首正要刺进孟常胸口的那一刹那,柳桂芩发觉眼前的是孟常而不是韦义仁,猛地收回了手,匕首无力地从柳桂芩手中滑落。柳桂芩瘫软在地,向着长安家的方向哀号不已,呼唤丈夫的名字,呼唤孩儿的名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直至昏死过去。

“等等!”戚氏叫住了袁雪,扔给她一包盘缠,“拿着用吧!”

“韦义仁,还我夫君命来!”

袁雪稍稍感动了一下,正要说声谢谢,又被戚氏一顿抢白,“别以为我是可怜你,我是怕你维持不住生计又回来打老爷的主意!”

如此变故让柳桂芩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她悲、她痛、她恨、她怒,她有些失控地接过那把匕首,后退几步,双手握住匕首,把孟常当作了韦义仁,冲了过去。

原来如此,袁雪在心里苦笑道。

孟常有些哽咽,并从怀中掏出随身所带的匕首,递给柳桂芩。

袁雪离开了韦府,再也没有回头。她决定去汝州投奔远亲。

“夫人,在下有罪,卑微胆小的我还有什么资格请求您的原谅?孟大人待在下如兄长一般,在下对不起孟大人,对不起夫人!在下这具有罪之身愿交给夫人处置,夫人愿意打就打吧,愿意骂就骂吧,甚至夫人要是想杀了在下,在下也毫无怨言。”

去往汝州的路上,一处郊野,一片杏林,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茅屋。

孟常结束了讲述,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随即又在柳桂芩面前跪了下来。

离开长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柳桂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睁眼是她的家,她死于非难的孩子,她的夫君,闭眼也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她的夫君,没有了他们,柳桂芩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一个月里,柳桂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要不是孟常及时地劝慰和阻止,柳桂芩早就了断自己,去九泉之下与亲人相会了。

话说韦义仁与张光忠送药至魏王府,负责尝药的医佐喝了一口汤药就腹痛如绞,在地上翻滚,没几下便口吐白沫而亡,其死状惨不忍睹。一切如韦义仁设计的那样,正在给王妃诊治的孟贞元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从天而降的官兵逮捕了,罪名是“与太子李承乾合谋毒杀亲王”,容不得一点辩解,孟贞元就被押入了天牢,日后处决。假使有对簿公堂的机会的话,张光忠即使被灭族,他也一定要把真相和盘托出。可是一点机会也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至今日,张光忠对这句话有了深入骨髓的体会。

柳桂芩身怀六甲,气虚体弱,原本就行动缓慢,加之春雨绵绵,道路崎岖泥泞,每走一步都那么吃力、艰难。孟常抬头望望阴暗的天,估摸着要下雨了。雨虽然下不大,但对怀有身孕的柳桂芩来说,在这荒郊野外,若是受了风寒,染上病可就不妙了。得找个地方避避雨才行。这么想着,孟常四下张望,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杏林,林中隐约可见一座茅屋。

…………

孟常刚搀扶着柳桂芩进到茅屋,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等孟常回过神来才知事不宜迟,如果再不去通知孟贞元一家一切都晚了。虽然救不了孟贞元,但至少还可以救他的家人。孟常打定了主意,迅速出了皇宫,向孟府飞奔而去。

孟常往地上垫了一些干草,扶柳桂芩慢慢躺下。柳桂芩刚躺下,肚子突然就有了反应,疼痛越来越剧烈,根据以往的经验,柳桂芩知道要生了,于是吃力地对孟常说:“孟大哥,我可能要生了……”

韦义仁离去后,孟常吓出一身冷汗,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处在梦中,他不敢相信韦义仁与张光忠的谈话是真的。孟常的思想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他想把真相禀告皇上,但又恐自己人微言轻,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药使令,有谁会相信自己的话呢,弄不好不但救不了孟大人,反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宫廷这潭水太深了。

孟常虽然对柳桂芩的随时临产有心理准备,但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既无产婆,又无工具,孟常颇感棘手。

韦义仁扬长而去,张光忠尾随其后,并回头望了一眼孟常,那一眼意味深长。孟常起初不知道张光忠回望他的目光到底要传达什么意思,只是感觉张光忠的眼神是那么焦灼与无奈。直到最后的时刻,孟常才恍然大悟,张光忠那一眼就是让自己去通知孟贞元的家眷,让他们逃走。

柳桂芩由于疼痛难忍叫唤了起来。一声声的叫喊猛烈地撞击着孟常的心。

“你最好什么也没听见,听见了也最好当什么也没听见,否则你的下场就像这个药罐。”韦义仁说着拿起旁边的一个空药罐往地上一摔,药罐被摔了个粉碎。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介匹夫又怎能帮助夫人生产呢?孟常来到茅屋外面,踮起脚望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不得已又跑进屋内。如果我不帮夫人,又有谁能帮得了她呢!

孟常慌乱地答道:“没,没,下官什么也没听见。”

孟常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韦义仁与张光忠的谈话被碰巧赶来的主药使令孟常全部听了去,孟常全身哆嗦,被从汤药房出来的韦义仁撞了个正着。韦义仁苍鹫般凶狠的目光射在孟常苍白的脸上,怒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这也无法怪罪孟常,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束缚的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礼法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

孟贞元刚离去,韦义仁像鬼魅一样出现在张光忠面前,让张光忠煎好药后在里面加入断肠草。张光忠以为要害魏王,大惊失色,韦义仁告知实情才知是要陷害孟贞元。孟贞元对张光忠素来甚好,且对其有知遇之恩,他又岂能恩将仇报?张光忠起初坚决不肯,韦义仁再三逼迫,并以性命威胁,无奈之下张光忠还是答应了。原来张光忠与医女余容私通被韦义仁发觉,医官与医女私通罪至灭族。韦义仁以此恐吓张光忠,张光忠才做了韦义仁的帮凶。张光忠在汤药里放入断肠草的时候内心也遭受着巨大的煎熬,恨不能自己把汤药一饮而尽一死了之。

柳桂芩看出了孟常的心思,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及什么礼法啊!”

韦义仁想给孟贞元冠以“毒杀亲王”的罪名,先让魏王李泰装病,孟贞元被召来诊治。孟贞元说李泰无病,只是有些脾虚而已,李泰硬说自己有病,要孟贞元一个时辰内必须开出处方来。孟贞元无奈,只好开了一张性味平和的补益类药方。孟贞元刚开好药方又被叫到与李泰早已串通好了的王妃面前,为其诊治。孟贞元把李泰的处方交给他的副手尚药局直长张光忠,让张光忠负责煎好汤药再送至魏王府。

“夫人,在下……”孟常仍然无法下定决心。

当时朝廷的局势也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年事已高的太宗皇帝对国事已力不从心。一方是无心于政事,荒淫无度,只知与男宠风花雪月的太子李承乾,一方是养精蓄锐,随时准备争夺太子之位的魏王李泰。韦义仁与孟贞元两虎争斗的故事同样也在朝廷上演着。韦义仁起初投靠太子李承乾,见太子势力每况愈下再无希望继承大统,又攀附魏王李泰。李泰曾设计让李世民派兵绞杀了李承乾最心爱的男宠,李承乾悲痛欲绝,几次病危,全靠孟贞元妙手回春。韦义仁见机会来临,与魏王李泰密谋,韦义仁说要想太子消失,只有先除掉太子身边的御医孟贞元。韦义仁的建言正中李泰下怀,太子都敢谋害,何况区区一个御医?于是授权韦义仁,让他设计陷害孟贞元。

“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母子死在茅屋里吗?”

而韦义仁居心叵测,城府极深,工于心计,也步步升迁,但总是比孟贞元慢一步。一山岂能容二虎,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处处受制于孟贞元,这让狼子野心的韦义仁如何甘心?于是韦义仁开始处心积虑地设计陷害孟贞元,企图除掉孟贞元这颗眼中钉,然后自己一人独霸尚药局,为所欲为。

“这——”

伴君如伴虎,尚药局奉御孟贞元可以说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那么到底是谁,又与孟贞元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置孟贞元于死地不可?这个人就是尚药局的另一位奉御韦义仁。韦义仁与孟贞元年纪相仿,同一年考入太医署,又是同一年进入尚药局。孟贞元苦心钻研医术,在医治皇室成员疾病方面耗尽心血,所以能平步青云,刚过而立之年就官至尚药局奉御。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请问,屋里有人吗?”

于是,孟常以一种悲痛的语气给柳桂芩讲述孟贞元遇害的经过。

来人正是袁雪。由于袁雪的身孕不到一个月,身子骨又比柳桂芩硬朗,脚力自然快些。虽然晚了十日,但还是赶上了孟常、柳桂芩。

“你起来说吧。”柳桂芩冷言道。

孟常正愁找不到一个女子帮忙,袁雪的出现无疑是雪中送炭。孟常喜出望外,忙把袁雪请进茅屋,说明情况。袁雪义不容辞,放下行囊,全力以赴。就这样,袁雪留在屋内,孟常站在外面,袁雪按照孟常的指示,顺利地帮助柳桂芩产下一个男婴。

柳桂芩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叫孟常的男子为什么要跪在她面前,不明白他口中说的是什么,不明白他为何要把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一切与他有关,为什么他还要冒死相救?

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阴霾的天空,顿时云开雾散,天放光芒,原本含苞待放的杏花刹那间全部绽放,那么绚丽灿烂,那么生机勃发。

哪知孟常突然跪在柳桂芩的面前,无限自责地说道:“夫人,请原谅我吧,这一切都怪在下,要是在下经得住威逼利诱,要是在下有足够的勇气,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柳桂芩怀抱着男婴喜极而泣,在心中默默地呼唤着:“夫君,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孩子!”

柳桂芩用一种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孟常,道:“这下你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孟家终于有后了!孟常也无比激动,总算做了一件可以弥补孟大人的事。

男子用散碎银子打点了看守长安城门的守卫,与柳桂芩顺利出了朱雀门。长安,这座曾承载着柳桂芩所有希冀与梦想的繁华之都在她今后的生命里永远地消失了。在长安城郊的一所破庙里,柳桂芩总算能喘口气了,这才想起对眼前这个男子还一无所知,于是赶紧打听情况。原来男子是尚药局专门负责煎药事宜的主药使令孟常。

孟常忍不住对柳桂芩说:“长得多像孟大人啊!夫人给他取个名字吧。”

四月的长安本是桃红柳绿,春意盎然,可是一夜之间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大雪掩盖了孟府的血迹,矗立在雪中的孟家宅院显得那么安静,似乎昨夜的血光之灾从未发生过一样。但仇恨与悲痛的种子已经在孟家唯一幸存者柳桂芩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长安城的百姓对奇异的天象猜测不已,而孟府周遭的邻人对孟家一夕之间惨遭灭绝发出无尽的哀叹。

柳桂芩想起孟贞元生前已经取好了名字,就脱口而出:“就叫孟诜吧!”

刚离开孟府不远,就传来杀气腾腾的马蹄声,来势汹汹的官兵,手持利刃,破门而入,冲进孟府,见人就砍,无论男女老少,孟府所有的人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瞬间倒在血泊之中。孟府一片血光,哀号声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凄厉,就连在逃亡途中的柳桂芩似乎也能听到,以至逃跑的脚步如此沉重而悲痛。包括孟贞元的父母、弟弟、五岁的长子及嗷嗷待哺的女儿在内的二十余人在这次劫难中全部遇害。

之后三人结伴同行。柳桂芩对袁雪的帮助表示感激,两人年纪相仿便以姐妹相称,柳桂芩大一岁便做了姐姐。但两个女人并没有交心,都隐去了各自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都称是去汝州探亲。二十年后,柳桂芩万万想不到,袁雪竟然是与孟家有着血海深仇的韦义仁的妾室。

柳桂芩被男子拉着逃跑,但仍然一步三回头,痛心悲呼:“父亲,原谅我。夫君,原谅我。”

袁雪对孟常与柳桂芩的关系进行了种种猜测,有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伉俪情深的夫妇,有时候觉得他们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不管如何,孟常对柳桂芩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让袁雪好生羡慕,人生若得这样一个男子,再无他求。

柳桂芩含着热泪,最后一眼望了望孟府,纵使有千般万般不舍,但为了孟家有后不得不忍痛离开。

三人抵达汝州后分别,各安其居。孟常与柳桂芩因缘际会,结为夫妇。袁雪也顺利产下一子,取名韦桓。

柳桂芩做出艰难的抉择,决定跟男子逃亡。

引子三

这时候,柳桂芩身边的丫环挺身而出:“夫人,你快走,奴婢去通知阿郎。”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孟府。

孟家被诛一年后,张府。

“夫人,不要耽搁了,走吧。”男子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劝道,“在下将不惜性命保证夫人和腹中胎儿平安无事。”

孟贞元死后,尚药局直长张光忠度日如年,尽管他每日在佛祖面前真心忏悔,但晚上依然是噩梦连连。梦里孟贞元怒发冲冠地质问他为何要加害自己。张光忠有时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觉得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么丑陋,那么邪恶,竟然成了杀人的刽子手,而且杀的还是自己最敬重的孟贞元!为了保全自己,却让良师益友一般的孟大人成为冤死鬼,自己与禽兽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柳桂芩六神无主,犹豫不决。

另一方面,张光忠时刻提心吊胆,唯恐韦义仁杀人灭口,每次看到韦义仁那张笑里藏刀的脸都噤若寒蝉。每次韦义仁叫到他的名字时他都吓出一身冷汗。张光忠的精神几近崩溃。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张光忠决定离开尚药局,离开长安。他先是把相爱的医女余容弄出了尚药局,在外面给她购置了一座简陋的宅子,日后有机会再如实告知妻子,然后纳余容为妾。

男子恐柳桂芩身怀六甲,行动迟缓,一去无回,极力劝阻:“不可以,夫人!官兵马上就要到来,请为孟奉御,为孟家留下一点血脉吧,跟在下逃吧,夫人。”

余容已经怀上张光忠的孩子,肚子日渐膨大,已到临产日期。张光忠每日下朝亲自前往悉心照料。这日张光忠值夜,余容感觉肚子胎动明显,恐出现意外,便腆着肚子向张府走去。

柳桂芩急得团团转,“再大的灾难我也得去通知父亲大人,孟家有难我岂能独活。”

刚到张府大门口,就要生产了,余容痛得在地上翻滚,口里呼喊着:“救命。”

男子并不解释,只求柳桂芩赶紧逃走:“来不及了,夫人!赶紧跑吧!”

张光忠的妻子魏芝跑出来一看,见是一临产的孕妇,惊讶不已。余容抓住魏芝的裙摆,哀求道:“夫人……救我……救救我肚里的孩子……”

柳桂芩的心像是被人用铁锤猛地敲了一下,有一种窒息的痛,慌乱地抓住男子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贞元他怎么被害了?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芝于心不忍,赶紧叫下人把余容抬进屋子,安置在床榻上,又吩咐下人请来稳婆,为余容生产。无奈余容难产,失血过多,只保住了孩子,而余容则命丧九泉。

“夫人,在下说的都是事实,如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男子起誓道。

面对死去的余容和刚刚生下来的男婴,魏芝不知所措。

柳桂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是疯子,生性火爆脾气的她忍不住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刁民,竟敢诅咒我家郎君!你知道中伤御医大人该当何罪?”

这边值夜归来的张光忠先是去了余容的住处,发现余容不在,张光忠预感到情况不妙,又心急火燎地赶往自个儿家里。万万想不到的是,他面对的竟是心爱的女人的尸体。张光忠伏在余容的尸身上痛哭起来,还不断呼唤着余容的名字。

可到眼前一看,来人并非孟贞元。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神色非常慌张,刚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焦急地大声对柳桂芩说:“夫人,孟…孟奉御…出事了,夫人…夫人赶紧跟我走…”

张光忠异于平常的举动让魏芝大惑不解。这个女子叫余容?她是谁?她与张光忠是什么关系?是他妹妹?怎么没跟我提过?

一位医官模样的人像风一样疾驰而来,柳桂芩欣喜地唤道:“夫君,夫君……”

待张光忠情绪平静后,魏芝才问道:“夫君,这个女子她到底是谁?”温柔的语气不乏力量。

纵使柳桂芩预感到有什么不幸,她也绝然想不到即将发生的悲剧会如此惨绝人寰,就像一场噩梦,纠缠、困扰了她一生。

张光忠表情麻木而悲伤,许久才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

柳桂芩好生失望,如是折腾几回,已筋疲力尽,柳桂芩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夫君,他到底怎么了?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想到这,柳桂芩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向里望去,来孟府参加寿宴的客人开始躁动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

“不是孟大人,夫人。”丫环回来禀告。

张光忠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每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样扎进魏芝的心。张光忠在等待,等待魏芝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等待魏芝呼天抢地,等待魏芝掀桌子、摔椅子,然而魏芝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轻轻地“哦”了一声,便转过身去,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一样滑落在地。

柳桂芩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见一个人只要有一丁点像孟贞元,就忙不迭地让丫环跑过去看看,自己则踮起脚尖,尽力张望,恨不能自己跑到尚药局门口。

这简单的“哦”具备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张光忠起身,拽住魏芝的手说道:“请听我解释。”

左等右等,望眼欲穿就是不见孟贞元的身影。

魏芝默许。

孟和的到来让孟贞元的妻子柳桂芩也紧张起来,不顾丫环劝说执意要去大门口等着孟贞元回来。于是,柳桂芩挺着大肚子,在丫环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又略显急促地来到孟府大门口。

张光忠悲痛而羞愧地把自己与医女余容相爱的事,把韦义仁要挟自己陷害孟贞元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魏芝,一边讲述一边流泪。

孟和说完就离去,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如果真有什么旦夕祸福,就降临在我这老头子身上吧,请保我儿孙们周全!”

讲完后,张光忠突然跪在魏芝的面前,发疯似地扇自己耳光。

又吩咐丫环为公公倒茶,孟和摆手道:“不用,不用,如果贞元回来了让他速去大厅!都什么时候了,怎能怠慢了客人!”

“夫人,原谅我吧。我就是个畜生,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孟大人……”

“没有啊,父亲。”柳桂芩从椅子上起身,安抚孟和道,“可能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父亲不用担心。”

张光忠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跪的是妻子还是孟贞元。

“桂芩呐,贞元还没有回来吗?”孟和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然而张光忠的下跪却震撼了魏芝的心灵。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一位照料皇室的御医,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在男尊女卑的时代,向自己的妻子下跪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从古至今又有几人能做到?目睹张光忠抽自己耳光,魏芝也无比痛心,她知道他真心悔改了,于是蹲下身子,为张光忠擦干泪水,扶他起来,哽咽道:“夫君,我原谅你了。起来吧,起来吧。”

离寿宴开始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仍然不见孟贞元的身影。与宾客寒暄的孟和开始心不在焉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僵硬,内心的焦虑也愈来愈甚,终于耐不住,步履匆匆来到内室,找到已怀胎八月的儿媳柳桂芩。

人这一生,孰能无错?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我伤心的是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么久,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酉时已过去一大半,日头也早已隐没在西山之后,前来道贺的人陆陆续续全部到齐,然而,孟府最重要的人物——尚药局奉御孟贞元依然未归。尚药局,作为替皇家服务的宫廷医疗机构,几乎是所有医者梦寐以求的地方,尚药局最高长官奉御,又是多少医者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孟家历代从医,御医也出过不少,可以说是医宦世家,但官至奉御的也只有孟贞元一人,又加之其他子嗣都庸碌无为,所以老爷子孟和对长子孟贞元尤为器重。

这是魏芝的心里话,本想说出来但还是咽了回去。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沟通与交流仅仅需要一个眼神,有些话最好藏在心底,说出来反而不好。

“唉,这讨厌的乌鸦。”孟和在心里叹道。

张光忠把孩子取名为张翰,魏芝接受了这孩子并视为己出,为免生芥蒂,答应张光忠不再要自己的孩子。张光忠感动得无以复加,娶妻如此,人生无憾。

正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时节,万事万物欣欣向荣。尚药局奉御孟贞元的父亲孟和迎来了他六十大寿。孟家老少及亲朋好友欢聚孟府,三五一群,谈笑风生,整个孟府沉浸在祥和、喜庆、热闹的氛围之中。鸟儿也不甘寂寞,春燕、喜鹊悉数飞来,盘旋几圈发出悦耳的啼叫声又翩然而去,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只老鸦凄烈的长叫声突然传来,很快又淹没在孟府的欢声笑语之中。历经人世沧桑,早已看淡生死的孟和,对前来道贺的人依然笑容满面,但内心深处隐约感觉到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不安与担忧。

不日,张光忠辞退了尚药局的职务,与魏芝离开了长安,前往祖籍汝州。

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孟府。

又一年春,山花烂漫之际。孟常与张光忠采药相逢于汝州伊阳山。二人敞开肺腑,追悔在尚药局的所作所为,感叹世事变迁。两人同时起誓,一定要做一名对得起天地良心的医者,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孟贞元。两人引为知己,结为至交。又五年,孟常成为汝州最有名望的大夫,开了汝州最大的医馆。而张光忠则成了汝州最大的药材商,汝州大大小小的医馆都从张光忠这里购置药材。

引子一

由于孟常与张光忠是至交,孟常的孩子孟诜与张光忠的孩子张翰从小就情同手足。又因为袁雪的缘故,孟诜认识了韦桓,孟诜又把韦桓介绍给了张翰。三人志趣相投,一块学习,一块玩耍,后结为异姓兄弟,荣辱与共,富贵同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