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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考验

孙思邈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和颜悦色。要是换作其他人,见徒弟用井水来冒充露水蒙蔽自己早已火冒三丈了。可孙思邈并没有生气,只是缓和平淡的言语中自有分量。

“孟诜,你这是井水吧?”

三人大惊。孟诜道:“不可能!师父,不可能是井水!”

最后轮到孟诜的。孙思邈的表情有了稍稍的变化,孟诜的“露水”色泽晦暗,除了冰凉彻骨外,毫无芳香甘甜之味。

孙思邈道:“你过来尝尝。”

孙思邈先验张翰的,只见他把水袋里的水倒在一个小巧的白瓷杯中,先观其色,晶莹剔透,毫无杂质,再闻其香,有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草清香,再尝其味,犹如山林幽泉般甘甜。孙思邈频频点头,煞是满意。再验韦桓的亦是如此。

孟诜尝了一口,整个人蒙了,怎么会这样?猛然想起柳志远让自己提水一事,恍然大悟,一定是他使的诈!可恶的柳志远!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我?

三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翰连忙替孟诜作证道:“师父,徒儿亲眼看见大哥是一点一滴把露水收集进水袋的。我和大哥先收集完了再帮二哥……”

孙思邈随手掂量了一下三人的水袋,夸赞道:“嗯,很沉哪,货真价实嘛!”

张翰说漏了嘴,赶紧收了口。韦桓有些下不了台,但关键时刻还得帮大哥说话:“师父,徒儿也可以作证,大哥是亲手把露水收集进去的。”

三人纷纷取下水袋,递给孙思邈。

孙思邈是相信孟诜的为人,孟诜绝不会干这种投机取巧之事的,他只是在推断谁会陷害孟诜呢?

“请师父验收。”

“我也可以作证!”

孙思邈笑呵呵道:“你们回来了啊。辛苦了,任务完成的如何?”

这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悦耳动听、不紧不慢、语气坚定的声音。

三人唤了一声师父,毕恭毕敬地站成一排。

孙若兰快步走了过来。

“师父。”

孙思邈道:“若兰,你怎么来了?”

孙思邈正在药材仓库耐心地指导医馆杂工们制作治疗肺病的药丸。

孙若兰道:“阿爷,女儿亲眼所见柳志远把孟诜收集回来的露水全部喝掉又换成了井水。”

于是三人快步向药材仓库走去。孙若兰悄悄地尾随其后。

“哦?真有此事?”

孟诜三人完成柳志远分派的任务后,柳志远把水袋还给了孟诜,大手一挥:“去吧,师父在药材仓库等你们复命呢!”

“阿爷可以叫柳志远来对质。”

然而这一切被不远处的孙若兰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她并不知道父亲让孟诜三人收集露水一事,所以她也不清楚从孟诜身上取下来的水袋装的是露水。只是觉得柳志远行为举止可疑,于是孙若兰就佯装与病患交谈,暗中观察柳志远的下一步举动。

孙思邈让人把柳志远带到跟前,问道:“志远,是不是你换了孟诜的露水?”

这是柳志远看到孟诜三人收集露水回来临时想出来的“妙计”。原本想把三个人的水袋都换成井水,又一想似乎太明目张胆师父不会信服。于是就整了一个他最担心有可能威胁他大弟子地位的人,那就是孟诜。

柳志远吓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么快事情就暴露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孙思邈的面前不打自招了:“师父,徒儿实在太口渴了就忍不住……”

韦桓、张翰走后,柳志远露出一丝奸笑。他迅速地拧开水袋的盖子,仰起脖子,就把孟诜辛辛苦苦收集回来的露水一饮而尽。完了还擦擦嘴巴,自言自语道:“真甜啊!”接着,他又把空水袋放进旁边装有井水的木桶里,灌满后又拿了出来。

孙思邈摇了摇头,叹道:“你真是令为师太失望了!如此不思进取,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孟诜提水走后,柳志远又指着韦桓、张翰二人道:“这是两个新来的病患,你们带他们去病舍安顿一下。”

孙思邈让众人散去,此事暂告一段落。

孟诜并不言语,取下装有露珠的水袋。柳志远几乎是一把夺过水袋:“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水袋我先给你拿着。”

众人走出药材仓库。柳志远反倒觉得孟诜陷害了他似的,狠狠地瞪了孟诜一眼。

柳志远指着孟诜命令道:“你,大个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去把这桶水提到水缸里去!”

孟诜向孙若兰致谢:“多亏小姐及时赶到,不然在下有口难辩。”

三人低着头,并不理会柳志远。

孙若兰道:“即使没有我,孟公子也不会蒙受不白之冤。我阿爷火眼金睛,自会明察秋毫。”

“看看你们,手脚这么不利索!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才回来!还以为你们完不成任务,不好意思回来见师父,夹着尾巴溜掉了呢!”柳志远故意叫嚣道,先给他们来个下马威。

孙若兰的表情依然如微风中的兰花一般,那笑容若隐若现,说完就步态优雅地走了。

来到医馆,柳志远截住了孟诜三人。

孙思邈又让孟诜三人抄写整本《黄帝内经》,然后考问其中内容,看看他们对岐黄之术的天赋如何。如果资质禀赋太差,就算勤能补拙,也终究成不了大器。

大功告成,三人兴高采烈地返回精诚医馆。

韦桓暗自窃喜,他自学医术多年,虽不敢说对《黄帝内经》倒背如流,滚瓜烂熟,但若抽取其中内容考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使不抄写,他也能轻松地闯过这关。

在孟诜、张翰的帮助下,韦桓总算是收集好了一水袋露珠。

相对来说,孟诜、张翰二人要颇费一番周折。因为母亲一直反对的缘故,《黄帝内经》孟诜都是偷着看的,更不用说全面系统地研读了。好在虎父无犬子,耳濡目染,游学的日子又经各路大师的指点,受益匪浅,如与《黄帝内经》融会贯通,渡过这一关也不是难事。张翰呢,虽已经熟读《黄帝内经》不下百遍,但在三人之中是资质最差的,在举一反三、学以致用这点上还有所欠缺。但只要孙思邈不出太刁钻的题目,他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孟诜道:“二弟,不急,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急不来的。我和三弟来帮你吧。”

于是大堂之上,孟诜三人正襟危坐于一侧,准备接受孙思邈的考问。

“你们先走吧!”韦桓赌气说道。

孙若兰与柳志远在一边旁听。

孟诜、张翰已经收集了满满一袋露水,而韦桓还没收集到一半,倒不是他笨手笨脚,而是太急于求成,力道使用不均匀,每每使得露珠掉落在地。见孟诜、张翰都完事了,觉得颜面大损,更加着急了,越急越收不着。那露珠似乎长了眼睛硬是要与他作对,就是不往他水袋里跳。

孙思邈首先发问:“阴阳是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根源,人如何取法于阴阳呢?”

孟诜道:“即使师父他老人家有一天驾鹤西去,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韦桓抢先答道:“阳气太过,身体就会发热,皮肤腠理就会紧闭,喘息急迫,汗不出,热不散,牙齿干燥……阴气太过,身体就会恶寒,出汗……”

韦桓心浮气躁,怎么弄就是收集不到露珠,没好声气道:“活那么大岁数有什么好?眼花了,耳聋了,背驼了,腿瘸了,什么也干不了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孙思邈又问:“谁能说一下人体脏腑的分工情况?”

张翰一副神往的表情,道:“要是我六十岁能有三十岁的容貌该多好!”

韦桓又想作答,但见孟诜、张翰还没作答呢,不好意思太出风头,忍住了。

孟诜倒不觉得奇怪,因为天门道长曾跟他说过,这世上善养生者能够称之为真人的只有孙思邈一人。于是孟诜道:“这是师父善养生的结果。”

孟诜看了看张翰,示意他先作答。张翰也看了看孟诜,示意他先作答。

“大哥、二哥,师父到底有多大年纪了?都说师父年过花甲,我怎么觉得师父刚过而立之年?”

孙思邈问:“怎么,没人知道吗?”

三人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其间张翰问了一个令孟诜、韦桓啼笑皆非的问题。

韦桓见师父如此问,忙不迭地回答道:“心,是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肺,是相傅之官,治节出焉;肝,是将军之官,谋略出焉;膻中,是臣使之官,喜乐出焉;脾胃,是仓廪之官,受纳与运化;大肠,是传导之官,排出糟粕;小肠,是受盛之官,分清泌浊;肾,是作强之官……”

三人一大早就拿着用牛皮制成的水袋子去太白山附近采集花草上的露珠。孙思邈之所以让三人这么做,是为了考验他们的耐心和细心。

又问:“正常人的脉象怎样?”

孙思邈答:“秋天的露珠具有清热、解毒、润肺、止咳的功效,用它来入药能够显著提升疗效。”

张翰道:“无病之人一呼一吸叫作一息。吸终到一呼开始的交换时间叫作闰以太息,只有五次脉搏,这就是无病之人的脉象。”

孟诜问:“师父,为何要用露珠为肺病患者入药?”

又问:“邪气侵入体内晚上就会做梦,而老百姓通常把它当作鬼神来对待。谁来解释一下淫邪发梦的情况?”

正值金秋,孙思邈让孟诜三人去野外收集露珠为肺病患者入药。

孟诜道:“邪气侵入心就会梦见大火;侵入肺就会梦见飞翔;侵入肝,就会梦见树木;侵入脾,就会梦见湖泊;侵入肾,就会梦见掉入深渊;侵入胃,就会梦见食物;侵入胆,就会梦见争斗……”

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这是考验,韦桓肯定干到一半就干不下去了。他认为自己拜孙思邈是学习医术的,而不是干这种下等人干的事。韦桓常常因自己的卑微身份而自卑,而这个时候又把自己当作上等人,上等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呢?韦桓咬紧牙关,忍辱负重勉强过了这一关。

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没难倒三人。孙思邈最后说道:“问你们最后一个问题吧,也是最简单的问题。人为什么会有眼泪?眼泪是怎么产生的?”

孟诜、张翰通过这一关不在话下。孟诜把病患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弯下身子为病患吸取背部脓血的一幕感动了病舍所有的人。这名病患更是哇哇大哭,孙思邈来巡查的时候,他把孟诜从头到脚夸了一个遍。孙思邈很满意孟诜的表现。

就是这个最简单的问题让孟诜三人哑口无言,连自信满满的韦桓也答不出来,全场鸦雀无声。柳志远得意忘形,等着看三人的笑话呢。

柳志远故意为难他们,将他们带到一间最脏最乱最差的病舍,病舍里住了二十个病患,病舍里一片狼藉,各种难闻的气味掺杂在一起令人作呕。韦桓一进去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被柳志远逮住机会臭骂一顿。柳志远又把三个最难伺候的病患分给他们。这些病患都瘫痪在床,不仅要伺候他们吃喝汤药,还要为他们端屎端尿,清洗污秽不堪的衣物、床单……更要命的是这三个病患脾气古怪得很,动不动就大吵大闹,大哭大叫。

这时候,孙若兰站了起来,神情自若,侃侃而谈:“双目是心脏的外窍,人悲伤的时候就会哭泣,哭泣就会流下眼泪。这泪水的来源就是肾脏之精。肾精的水液平时不出,是因为受到精的制约。肾主志,心悲叫作志悲,肾志与心神同时上凑于目,心肾俱悲,则神气传于心精,而不传于肾志。肾志独悲,水失去了精的制约,故泪水就出来了。”

“现在为师要你们三人分别照顾一个病患,如果病患满意,你们这关就算通过了。”说完,孙思邈又转向柳志远,“你带他们去病舍吧。”

孙若兰如流水一般的回答让孟诜三人为之折服。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而孙若兰不但貌美如花,还有这般才华,精通医术。这医馆上下除了孙思邈,医术最高明的就是孙若兰。这一切多亏了孙思邈,深明大义,通情达理,没有让女儿一天到晚呆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做女红。孙思邈教育子女的原则就是让其自然而然地发展,不拔苗助长,也不抑制束缚。孙若兰喜欢医术,就引导她学习医术。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孙若兰能有如此开明的父亲,真是三生有幸啊。

面对孙思邈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三人有不同的表现。孟诜用心记住了每一个字。韦桓能记住但三心二意,只记住了几句。张翰用心听了,但禀赋不够,也只记住一小部分。

“甚好!回答得甚好!”

孙思邈道:“所谓大医必做到‘精诚’二字。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发大慈大悲之心,誓愿救众生之苦。若有病患求治,不论贵贱贫富,男女老幼,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凶吉,护借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成苍生大医。”

对于女儿出色的表现,孙思邈从来不吝啬褒奖之词。

柳志远涨红了脸,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孙若兰也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夸奖而沾沾自喜,神情还是如春风般和煦。

孙思邈又问柳志远,柳志远支支吾吾:“医术精益求精……对待病患需要真诚……”

这一关也总算通过了,皆大欢喜。

三人低着头,都说不知道。柳志远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孟诜三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该正式成为孙思邈的徒弟了吧?

孙思邈问道:“知道我的医馆为何叫精诚医馆吗?”

不料孙思邈接下来的这番话又让孟诜三人紧张起来:“接下来为师要对你们进行最后一次考验,也是最难的考验。你们三人依次拜京城五大名医——天音仙子苏织女、心灵神医释净尘、阴阳鬼手薛一指、刮痧鼻祖叶沙石、针灸奇人宋锋芒为师。如果你们能够通过这五大名医的考验,那为师就正式收你们为关门弟子了。任重道远,为师祝你们一切顺利。”

孙思邈首先考验三人是否有一颗体恤病患的心,只有把病患的疼痛当做自己的疼痛才有资格称为大夫。

韦桓倒吸一口凉气,要拜五大名医为师,还要通过他们的考验,这谈何容易?师父不会不想收我们为徒故意折磨我们吧?以前也没见哪个师父为收一个徒弟如此费尽折腾的。

其他人散去后,只有柳志远在眼前。孙思邈对三人说道:“小伙子们,你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接下来为师将会对你们进行考验,只有通过考验才能正式成为我的徒弟。”

孟诜也摸不准孙思邈的心思,心想,这些人不是天门道长所说的养生圣人吗?师父要我们拜他们为师意欲何为?

虽然已成孙思邈的徒弟,但孟诜三人并没有因此而高枕无忧,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而艰难的路。

张翰则有些晕晕乎乎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拜孙思邈为师,孙思邈又要我们拜长安五大名医为师,我们到底是谁的徒弟啊?

孙思邈一一询问三人的身世来历。孟诜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并没有把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说出来,也没有把兄弟三人的身世恩怨纠纷说出来,只说自己的父母死于瘟疫所以才立志学医。张翰亦是如此。问到韦桓时,韦桓说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孙思邈也不便细问。

孟诜三人颇为费解,孙若兰与柳志远也大为诧异。以往父亲收徒弟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考验,更别说让徒弟拜别的大夫为师了。父亲到底是在历练他们还是难为他们?惊诧之后的孙若兰开始为孟诜三人担起心来。惊诧之后的柳志远则暗自高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师父此计甚妙,这样孟诜他们就知难而退,再也不会骚扰纠缠师父了。

柳志远更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用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们,等着瞧好了,以后有你们好看的!

孙思邈此举的用意是让孟诜三人倾听自己的内心,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医学领域博大精深,有错综复杂的分支。术业有专攻,学海无涯,每个细微的领域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人这一辈子能够钻透学精一两样就不错了。之前也曾有徒弟因为被刮痧、按摩等其他方面的医术所吸引,跟孙思邈学医,半途而废,又改投别的门下。

医馆上下无不震惊,都把目光聚焦在孟诜三兄弟身上,这三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何德何能,深得师父如此厚爱,收做关门弟子?

孙思邈用心良苦出的这道难题无疑是横在孟诜三人学医道路上一道巨大的坎,能否迈得过去就看各自的造化与努力了。

孙思邈召集医馆上下所有人,在院子里郑重其事地宣布孟诜三人将成为他的关门弟子,这就意味着孙思邈以后再也不会收徒弟,可见对孟诜三人的重视。

别无选择,孟诜三人只好背水一战,拼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