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从新疆自驾到了西藏,到了云南,他以为一路上可以获得灵感,却颗粒无收。更可怕的是,他回到北京时,竟然发现没有人理他了:聚会时大家已经习惯没有他,开会时大家已经习惯他在远方,活动时也没人叫他。于是,他回到北京,跟我草草地见了一面,就离开了。
但这一走,就是一年。
这一回,他再也没回来过,据说回老家结了婚。
没过多久,他告诉我,自己想离开北京,透透气。他想去新疆旅游,很快回来。
是啊,这才离开了多久,就已经被这座城市遗忘了。
我没说话,但其实,我是有答案的。这个时代,每一年被大众接受的概念都不一样,比如2015年到2016年,大家喜欢的是励志;2017年,大家喜欢的是知识和干货;2018年,大家期待解决沟通问题;到了2019年,很多人喜欢上了养生……你看,这个时代一直在变,但我们很多创作者,竟然都不变了,一招鲜吃遍天。
我曾读过陆铭教授的《大国大城》。书里说,特大城市人口不能通过行政手段控制,低技能劳动力的流入,恰恰是高技能劳动力的流入派生出来的。但现在看来,人们离开城市,可能不是因为政策和行政手段,而是因为自己。
他曾经问我:“尚龙,为什么我的书之前还挺畅销,现在就没人读了呢?”
北京像是一个高冷的帅哥,他喜欢跟他同样个头儿和温度的女孩,倘若你要离开,他也不会流泪,重要的是,你也不会再回来。
可是,随着他的灵感越来越少,作品质量越来越差,出版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从三环搬到了四环。很快,他又搬到了五环,没过多久,从五环搬到了接近六环的通州。时代就像是一个拳头,一圈圈地把他打出圈外,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4.
我说回了那天聚会中的那位作家。他很早就写了几本畅销书,每一本都能赚到一些钱。在出版这个行业里,销量就代表着财富,可有了点儿钱,他没存下来,除了到处挥霍,还在三环边上租了一套两居室。
我跟悠悠说,我一直不鼓励那些遇到一点儿挫折就离开这座城市往云南、新疆、西藏跑的人,因为一旦离开,很可能就失去更多,尤其是已经在大城市里有了一亩三分地的人。
我跟悠悠继续坐在那个酒吧里聊天。
就这样,我喝完了好几杯白开水,继续回忆这些年的故事:同样因为离开就回不来的,还有那位演员朋友。
3.
我还记得那天她红着眼睛喝了一杯又一杯红酒,跟我们说,无论如何,她都要演下去,因为她是个演员,她要演到让所有人都记住她。
他离别时还是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他说是吃火锅辣的,而我知道,是生活辣的。
好大的理想。在认识她之前,她已经演了好几个网络大电影的女二号和女一号。还记得那天聚会,我跟作家朋友说,你写一个好故事,让制片人朋友找导演,最后把剧本递给她,让她来演,咱们这条产业链就齐了。他们问我负责什么,我说我负责收钱……
“必需的”这三个字自从开始流行,就变成了应付差事的口头禅。当一个人说“必需的”时,总让人觉得不省心,觉得像是“不需的”。
2018年,影视圈像是跌入了冰点,演员朋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丢了工作,回家了。
他说,必需的。
后面的日子里,我因为到处出差,见过她几次。她很容易喝大,喝大后就表演着曾经演过的桥段。
于是在最后一次聚会结束时,我对他说,去美国了也要多联系。
我问她还会回北京吗。
分别是常态,孤独是终身的主题。
她说:“在家里挺好,自己找了男朋友,已经准备结婚了。”
我猜他离开北京的原因有很多,但“因为一个人,告别一个城”可能是主要的,挫折能让人远走高飞。我曾写过,北京下了场大雪,这场大雪会让多少人相爱,又会让多少人分开。其实并不是大雪的原因,而是每一天,在这个城市,都充斥着离别。许多不再联系的离别,就成了永别。
我问:“你还会演吗?”
成年人的崩溃,都是从小事开始的:跟他热恋两年的女生,突然提出分手,女生搬走那天,他没有哭,到楼下星巴克买了杯咖啡。他拿到咖啡后喝了一口,然后问服务员:“咖啡里为什么加了糖?”服务员说:“您没说咖啡里不让加糖啊。”他说:“我买了这么多年咖啡,从来不加糖,我怎么可能没说?”服务员说:“我确定你没说。”他说:“放屁!”说完蹲在地上就哭了起来。服务员吓了一跳,他一边哭还一边用纯正的播音腔说:“你们为什么都欺负我啊……”
她说:“我三十了,还演什么?剩下的日子,演好自己就行。”还说,“有些人,一辈子都演不好自己。”
这些年他没少折腾:每个晚上都活跃在各个饭局里,每个白天都在各大商学院学习,路上耳朵里塞的是“罗振宇”,睡前放的是“樊登读书会”,但这些知识,并没有让他更清醒,反而让他更焦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演好自己”时,后背渗出一丝悲凉。
他知道什么不应该做,却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忽然的焦虑,让自己不知道应该去向何方。
5.
他曾告诉过我,主持这个行业正在被大规模替代。一些节目已经不再需要主持人了,连人工智能也能顺利入场,扮演主持人的身份,大平台不再是保护神。我说,其他行业难道不是这样吗?他说,他顾及不到其他行业,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活儿开始越来越少了。
悠悠说这是一座悲情的城市,所以离开的人都充满着悲伤,连白开水凉得都快。
逃生要靠小船,这是《泰坦尼克号》教给我们的道理。
我说,那个制片人朋友离开北京的原因其实并不那么悲观。
他本来是很有名的主持人,也曾获得过很多荣誉,但他也慢慢明白,平台给自己的,往往也很容易被收回。在体制里,看似一切都很稳定,只要大船在开,就总能跟着大船朝前走,哪怕走得很慢,至少不用太费力气。可是,在这个变化如此快的时代,大船虽然会开,但大船也会沉。
他离开北京,仅仅是因为深圳的政策比北京好。比起北京复杂的积分落户,“来了就是深圳人”显然带来更多的方便。
于是我说:“好,那你走前,一定聚聚。”
那个夏天,他带着自己公司的团队,离开了北京,去开拓南方市场。许多不愿离开北京的小伙伴,就离开了他。我不知道他在南方混得如何,想必也不会太容易,毕竟,没有一条路是好走的。
我本想问,你现在不好吗?但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若一切顺利,谁愿奔走他乡?
我时常会想念他,但他的朋友圈,就如人间蒸发一样,无影无踪。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脆弱:关闭了朋友圈,就如丢失了一个朋友。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不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每次我去深圳出差,都见不到他,他说他忙着到处跑;他在北京时,我又飞到了其他城市。
就在几天前,我接到了那位主持人朋友的电话,他告诉我,下个月要去美国读书了。
最近一次相见,竟然是在机场。我去厕所时,他在系鞋带,我撞上他时,他抬起头刚准备骂,认出了是我。
2.
许久未见,忽然重逢,竟无言以对,寒暄了两句,就各自奔走离别。
这座城市,为什么总是不容易留住人?
在飞机上安静下来,我才忽然意识到,有好多话,竟没来得及说出口,或者明明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是啊,他们是怎么离开北京的?又有多少人,昨天才重逢,今天就各奔前程了。
他好像也这么想,给我发了条信息:咱们抽空一定要聚聚。
她一惊,仔细盘算着:“是真的,只剩我们俩了。他们是怎么离开这座城市的?”
我是这么回的:必需的。
我定神了几秒,意识到一件事,于是跟她说:“你知道吗?我们那一桌的六个人,只有我们两个现在还在北京,其他人都走了。”
6.
说完,我的思绪被拉回到那次相识的时候。那是一次热闹的聚会,包间里,有一位主持人、一位演员、一位作家、一位制片人,还有一个她以及一个不知如何定义的我。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从不认识到熟悉,恐怕只需要几个笑话和一杯酒,不像从熟悉到陌生,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我有些不记得那天晚上具体发生的事情,只记得那天我很快就置身于欢乐中,不知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妄语和笑话。
在那个夜晚,我跟悠悠说:“每次相聚,都可能会是最后一次。未来,我们会在哪儿呢?”
我说:“我记得。”
她有些泪目,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我们住得并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平日却很难见上一面,似乎谁也不会特地为谁走这十来分钟。她问我:“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们还是喝了两杯酒,分别了。
我想了想说:“上次见面,是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我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树,树叶已经凋零,北风吹得一条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外卖小哥在焦急地赶单子,一切都像在结束,连同时间。
我手揣着兜在北京的夜空下行走,昏黄的光照在身上,我看着自己的影子,感觉格外迷茫。那些离开北京的人,你们还好吗?
我和悠悠约在一个酒吧见面,一人点了杯白开水,她说:“我们快两年没见了吧。”
我想,他们也曾问过:那些留在北京的人,你们还好吗?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