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打工女孩 > 十二 完美健康

十二 完美健康

上午过半,完美总部的人气达到了峰值。人们成群结队,欢欣鼓舞地在大楼入口前合影留念;人们挤在大堂里,电视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完美广告。10:30,收入最高的经理们沿着停车场中间铺好的红毯走过。他们的下线站在两边,许多人举着写有顶尖销售员名字的横幅。当经理们大步走进楼里,如何卖出更多完美产品的为期三天的培训课程开始时,人群开始大声欢呼。

“我听说长沙生意特别好!”春明说。“你皮肤真棒!”那女人进了厕所,春明立刻转向身后的女人。“你是哪里人?”

我走进一家商店,对老板说,“我来自完美。”

“长沙。”

他说,“出去。”

“湖南哪里?”

我又说了一遍。

“湖南,”女人回答说。

他说,“操。”

我们进了酒店,铺满大理石的大堂令人赞叹。女厕所门口排着长队,春明利用这个机会来认识新人,锻炼自己。“你是哪里人?”她问一个穿粉红色套装,衣服臀部饰有多层褶边的女人。

(笑声)

春明转向我。“这个女人曾经干过洗碗工。”

我走了出去。我想,下一个人不会这么差劲。于是我走进下一家店,跟老板说话。他变成了我的顾客,已经买了六万元的产品。

那个女人谦虚地露出微笑。

(鼓掌)

春明穿过人群,一路指点着圈内名人。“哇!我只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她能挣”——迅速估算一番——“每月五十万。”她又走到另外一个中年妇女面前。“我听过你的演讲,《这些产品改变了我的人生》,”春明说。“我太感动了。”

那天晚些,春明参加了一场完美销售人员的“分享会”。一百多人聚集在一间漏风的礼堂里听励志演讲,舞台上还挂着庆祝新年剩下的装饰品。一个身穿乳白色长裤套装的女人登上了讲台。她在1996年加入了完美,政府下禁令之后退出,像春明一样,又回来了。

大家都深受震动:只有非常成功的健康产品公司才能拥有自己的豪华酒店。“所有那些经理来培训的时候,都住在这里,”春明说。“很快我就能当上助理经理了。”她身着入时的斜纹料外套,头发扎成两个紧紧的小辫;她眼睛瞪得老大,兴奋不已,就像小女孩头一天去乡村集市。金钻酒店的停车场上挤满了人:眼睛泪汪汪的老人,穿着肥大西装的民工,家庭妇女,长期在农田里劳作导致肩膀倾斜、皮肤粗糙的农妇。他们是社会最底层的成员,因为献身完美才聚集到一起。在我看来,这个聚会,简直就像是某种人才市场的反面教材。

我想问在场的女性:你们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你们想要改变生活么?

春明加入完美后不久,参加了一次公司的销售大会。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巴聚集到东莞往南一个小时车程的中山,完美公司的总部就在那里,有一座工厂,还有自己的五星级酒店。只有顶级的销售商才能获得邀请——这家公司的组织原则之一就是要强调等级——但许多经理还是包了大巴,将下线带来,希望他们可以“亲身体会完美”。还是有千百万的中国人,把彻夜乘车去参观工厂看作是度假。

要!

她点头。这是个新习惯:一听到我问问题,她就点头,因为现在问什么她都有答案。“如果你今天不做这个,明天你就不能做了,”她说。“如果我今天加入,我的朋友就可以进入我的网络。如果我等到明天,我就只能变成他们的网络下线。一两年后,我挣到了钱再去学英语,岂不更好?”一个新的念头进入了她的世界,于是她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上英语课,或者卖螺旋藻和大蒜软胶囊——都只不过是一种变身新人的路径。现在她仿佛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去发生的事了。

你们满足于嫁个好老公就够了吗?

最终我试探着问她:“你为什么选择了直销,而不去学英语?”

不!

“三年之内,我就能达到目标,实现经济独立和自由,”春明说。“到2008年,我将拿到每月最少十万到二十万的收入。到那时,我会有自己的汽车,时间也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我不信。我知道在场的有些女人认为只要嫁个好老公就够了。但是如果你没有知识,没有文化,你能留住你老公么?

我忍受了春明的两次宣教之后,终于确定,完美的创始人——开奔驰车的马来西亚人,或者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一定是天才。在中国,全国上下都为养生健康着迷。大多数人没有医疗保险,最担心的就是一生病就得破产。而且中国人特别喜欢谈论疑难杂症和民间偏方;即便是刚刚认识的人,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谈论生育或者便秘,丝毫不会觉得不妥。中医传统有千年之久,其基础就是调节各种食物和药材,达成平衡,这方面人人都自诩是专家。然而一夜之间中国人进入了物质供应充足的新鲜世界,各种垃圾食品就像是病毒,他们还来不及建立起防疫系统。虽然每个人都能看出怎么做才能帮他们改善健康——戒烟,锻炼,少吃脂肪——但完美的处方更加诱人,它提供了一颗包装在科学外衣里的万灵丹。更可以帮你发财致富。

不!

她现在每天吃四种公司的产品:一种清洁消化道的高纤维食品;一种健康茶饮;一种由芦荟、矿物质和花粉构成的美肤营养粉;还有一种早餐用的营养粉。她看起来并不比从前更健康或更不健康,但她终于戴上了牙箍,烫了头发,还染成橘黄色,就像是南瓜派的颜色。她的新《圣经》是《直销致富》,她还背了所有妨碍营养吸收的食物组合。她警告我说,无论如何不能同时吃狗肉和大蒜,高粱酒和咖啡决不能一起饮用。她的一张表上列出了“健康警讯一百条”,里面的症状足以让任何人害上疑病症:皮肤太干或太油 ——“瞧,我认为你就有,”春明说——口臭,火气大,睡眠不好,不能集中精力,容易落泪。

对,我们生活的社会很现实。

春明将她在模具部件公司的股份卖给了合伙人傅贵。她从店里搬了出去,在东莞市区租了套宽敞的公寓。在刚进门的地方,她挂了一张从天花板直到地面的大海报,上面是完美工厂,上方还有宣传语“完美事业,完美人生”。她买了一套玻璃柜,往里面摆满了沐浴露、营养餐和饮料冲调粉。公寓内外到处都是海报,宣传芦荟、花粉、蜂王浆、健康茶饮、沙棘,还有“大蒜软胶囊”——“对超重的人有好处,还能抗癌,”春明告诉我说。她从一家机械配件城搬走,住进了一个看似产品陈列厅的地方。

所有的发言人都脱稿讲话。他们利用手势,跟观众眼神交流,面带微笑。他们懂得如何重复某个句型,形成一种节奏,挑动人群。他们的手丝毫没有颤抖。一个退休音乐老师走上去,消失在讲台后面,只露出一头烫过的花白头发。她六十岁,讲话声音温柔平和,就像老师的样子。

“今天你心里了解了这个机会,”录像里那个男人说。“你就不能再假装说你不知道。”

过去,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不少。我经常感冒,总是很累。从头到脚,浑身都是毛病:鼻塞,肠道,肺,皮肤,都有毛病,睡不着,心脏病,眼疲劳。我走路走不到半小时就累了。

一天,春明在新闻里听说,政府通过了一条法律,直销合法化了;看来她的朋友说的是真话。她找到了朋友留给她的DVD,放出来看。“20世纪80年代,生产录音机的人发了大财,”录像中解说道。“90年代,因特网造就了许多百万富翁。21世纪是直销业迅速增长的时代。如果你放弃直销,你就放弃了成功的机会。”录像并没有讳言人们对这个产业的疑虑——事实上,这些疑虑恰恰是完美理论的核心。越多人拒绝完美,那些首先接受完美的人机会就越大。这简直就像宣扬福音一样有吸引力,只是有一点不同:即便你在人生很晚的时候才遇到耶稣,你仍然可以得救。但如果你拖延了加入直销的时间,你将在赚钱上落后于所有那些先于你建立起销售网络的人。

2003年11月,一个同事介绍我知道了完美。吃完美一个星期之后,我一侧的鼻子通了。两个星期之后,另一边也通了。

我问春明,她怎么又回到了这个行业。几个月前,一个从前做传销的朋友联系到了她。他加入了完美,想要春明加入他的网络;销售人员从每个下线的销售额里收取提成,他对春明的才干记忆犹新。他对春明说,现在直销行业是合法的,并且给了她一张完美的推广DVD光盘。春明当时集中精力在做她的新公司,就对她朋友说的不感兴趣。

(鼓掌。)

她把笔放下。“讲座说的就是这些。”

两个星期之后,完美治好了我感冒的全部症状。几个月后,我走一天都没事。

有成功人士为你指路不如跟随此人一起走向成功。

(鼓掌。)

见一万个人,不如有一个成功人士为你指路。

我晚上能睡着了。

行万里路不如见一万个人。

(鼓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非常感激陈经理。我曾有很严重的健康问题。他教会了我如何使用不同的产品,该用多大的量。

春明开始参加为完美销售人员举办的励志讲座。她抓过我的笔,写道:

在中国,像这种社会地位卑微的人难得有机会对公众讲话。但他们在这里,每个人都当仁不让,认为自己的个人故事很值得一听。他们比我见到过的大多数中国教授和官员都讲得更好——更是远胜他们国家的最高领袖,在每年一度现场直播的新闻发布会上,看起来就像蜡像,从博物馆里用滚轮车推着进场。

一夜间她变成了健康问题权威。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健康的,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是“亚健康”,她教育我道;亚健康的症状,据她新看的健康读本,就是易疲倦,多梦,易激动,感冒,注意力不集中。 她的谈话大多与人体的排泄机能有关,时常穿插着关于某个熟人或历史人物的轶事八卦,比如蒋介石的妻子。我有个朋友四天都没大便。宋美龄经常会清肠排毒。

一个穿羽绒服的女人登上了讲台,她皮肤粗红,一看就是个农民,讲话的声音很尖利,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很难听懂。

她1996年工作的完美公司,在政府禁止传销之后,并没有消亡。完美重组了公司业务,转而推销广泛的健康产品:高纤食品,氨基酸片,花粉营养品。公司发展迅猛:三个创始人,都是马来西亚华裔,全都开上了奔驰车。春明开始每天早上用完美的营养粉冲水当作早餐,并且将产品卖给她的朋友们。

过去,我身体很差,每个星期都要去医院,感冒,头晕,头疼。一个朋友介绍我来了完美,我开始去上课。经过完美的培训,我完全改变了自己。

她低声说了两个字:“直销。”

过去,我不会讲普通话,我永远也没胆量站到这上面来,跟别人分享我的经历。我太自卑了。我们都是普通人。但通过完美,变得健康了,经过培训,我们交上了朋友。这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我等着。

销售大会之后的几个月,春明等待着政府给完美发营业执照;没有执照,她就不能招收一批可以帮她赚大钱的下线。但她开始听到令人担忧的传言:完美的高层经理并不是通过销售产品挣钱,而是非法榨取培训费所得。看起来完美——“完美事业,完美人生”——可能也不过是一场传销骗局。

事故发生两天后我见到了她。她肩膀还疼,胳膊抬不起来。“想起来我真害怕,”她说。“你必须珍惜自己所拥有的。”我们坐在机械配件商店楼上那个房间的沙发上。“我碰到了一个新的机会,”春明说。“一想到它,我感觉我的梦想又回来了。”

春明又一次掉入了直销的陷阱。她跟朋友借钱租下并装修了市中心的公寓,因此她只得在一家私人开的工厂找了份销售员的工作,卖的是制鞋和皮包用的胶水。她搬进了胶水厂隔壁一座楼房的一个单间里。随着她生活的最新转变,春明的发型也变了:她的发卷长长了,于是将头发剪成了从后面看呈锐利的不对称发型。

两个月之后,我又见到了春明。她回家去看父母。(“家里总是那样。比从前更穷了。”)她拔掉了两颗牙,准备戴牙箍;她还是决定矫正牙齿,而不是做烤瓷的假牙。回东莞之后的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朋友的车里,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的时候,一辆丰田车急速冲过来,从左侧撞上了他们,然后飞速逃逸了。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男子被送进医院,头上缝了几针。春明坐在后座,离撞击点很近,她的肩膀挫伤了。

但她还来不及失望。一个新的男人进入了她的生活。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美国人,名叫哈维·戴蒙德。

“我不知道,”春明说。“但等我学会了英语,找到新工作,他们就会看到我的成就了。”车窗外,工厂的灯光亮了起来。“我可以两年之内跟所有的朋友切断联络,”春明说,“做成了之后再跟他们相见。”也许她在准备放弃整个世界。但这样一来她又在外面了,疑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到来。

你将亲眼见到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我打赌他们会嫉妒,”我说。我想到经常被陌生人赞叹我英语好的事。

哈维·戴蒙德是一个美国的健康大师,他相信大多数药物都有毒,人体有能力自愈。他宣扬定期“单一饮食”——若干天内只吃蔬菜,水果,果汁或者生食——而减少动物类食品,用这种方法来清洁内脏,抗击疾病。他的《健康生活》系列书籍,据宣传材料上说,已经售出了一千二百万册,被译成三十三种语言。

春明喜欢全心投入和脱胎换骨的转变这些说法,但学校的生活条件之差和地段之偏让她很不满意。同时,她刚刚投资了一家新公司。这时候辞职去学英语——这种投入至少要一年后才可能见到回报——会让她所有的朋友大吃一惊。乘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仔细考虑了一番。“如果我朋友们听说我刚开了家公司,却立刻就离开去学英语,他们会觉得我很怪。”

2006年夏天,春明在东莞的一家书店里偶尔了解到他的观点。她立刻就被哈维·戴蒙德的故事吸引了,此人一直苦于健康问题,直到发现了这些健康规则,改变了他的人生。春明从头到尾读了两遍哈维的最新著作。她开始每天用水果或果蔬汁当早饭;午饭和晚饭,她只吃蔬菜和米饭。她每天喝三升的水,走到哪里都带着水瓶遵从哈维的教导。他潜在的哲学吸引了春明。抓紧你的健康 ,他写道。重塑你的生活。你的行动会带来后果。 这些都是美国自助运动的教条,反映了人们狂热相信人生该有第二次机会的现象;对于来自乡村,才刚获得他们第一次机会的年轻农民工来说,这套理论很适合。除了这套蔬菜水果节食法之外,哈维所说的大多数内容都是美国孩子在学校里学到的基本知识:吃蔬菜水果,少吃肉,锻炼。但对春明来说,基本的营养也是一种新发现,足以令她围绕着这一发现重塑自己的整个生活,正如哈维那样。

春明问起学校的规矩。吴先生夜间把学生锁在房间里,每天早晨六点钟喊她们起床做健康操。她们每周日晚上允许外出一次,购买个人的生活必需品;每个姑娘每个月可以打一个电话回家。禁止访客。当然了,吴先生说,像春明这样比较年长的学生可以在附近租套公寓,只是白天来上课。但是除非全心投入的情况下,他对春明能否成功把握不大。“学习很艰苦的,”他严厉地说,这次他忘了微笑。

春明的新住处条件很简陋。房间的绝大部分空间被一张挂着蚊帐的床所占据,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挤在一边。公寓有一个小浴室但没有厨房;门口有张矮桌,上面堆满了芹菜、胡萝卜、橙子、苹果和西红柿。现在,我一去看她,春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一把水果,到浴室水槽里洗净切好请我吃。突然之间,蔬菜水果餐变成了宇宙的自然秩序,而她成为了进化生物学专家。

“她还不错,”吴先生说。“毕竟她在我的学校读了一年呢。但说到写句子,她跟我的学生没法比。那个萧永丽一小时能写六百个句子。”

尖牙是用来吃肉的,但我们只有两个尖牙。这意味着我们应该主要吃蔬菜,肉吃一点点就够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大多数人的潜能没有得到充分开发,”春明说。“这我同意。”她仿佛被吴先生的推销策略给说动了,然后,她又问起吴先生最好的学生。“那刘以霞呢?她学得很好吧?”

我碰到任何人都会跟他们说,“多喝水。”现在我只要看到谁,从他们皮肤的状况,我就能知道他们有没有健康问题。

我考虑要不要指出,这未必是一种很重要的技能,但决定还是不说为好。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

中国人太过迷恋药物。孩子一发烧,他们就给他打针。但发烧是身体对抗疾病的方式。发烧对人是有益的。

“她肯定做不到,”吴先生得意洋洋地说。微笑。

我发现她说的很多话我也赞同。中国人确实过分依赖药物,而且他们非常害怕饮水。在我看来,全国似乎都永远处于脱水状态。经常有人说,女人不能喝冷水,会伤害她们的子宫,而夜间喝水会造成肠胃问题。但跟往常一样,春明又走极端了。“读了那本书之后,我一个星期都没吃过米饭,”她告诉我说。“我只是把蔬菜和水果打成汁来喝。”就在那一天里,她喝了两杯番茄汁,吃了一个苹果。

春明转身向我。“你能一个小时写六百句吗?”

哈维建议读者逐渐转为生食。你改善健康,防止生病的努力不必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可以是个愉快的过程。这不是场比赛! 也许他还没碰到过像春明这样的人。她已经能够看到好处:她的鼻子不再冒油;不再便秘,睫毛也掉得少了。她的痣缩小了,腿上的一个伤疤变淡了,牙齿更白了。她不再用牙膏了。

“读?不是!他们每分钟能读一百零八个句子!我说的是写。”

春明对理想健康的追求也给她的新工作带来了好处。在下班时间,她会站在制鞋或制包工厂的大门外,向工人询问厂里老板和生产部门主任姓什么。然后她就打电话给这些管理者,假装曾跟他们有过业务往来,或者认识共同的朋友。在东莞职场的无序中,没人质问过她的身份,几乎人人都同意跟她见面。春明完成业务拜访之后,会寄一封感谢信,附上几本健康书籍作为礼物。在信里她写道:

“你是说,他们每个小时能读六百个句子么?”春明问。

我知道您很忙。我向您推荐这套养生书籍,希望您有空的时候可以翻翻。我认为您会从中受益良多。我是真心向您推荐这些书籍。我认为这是我读到过的最好的健康书。

“不是所有人,只有最好的才行,”吴先生马上改口。

我们能否做生意并不重要。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每个公司都必须自己做选择。当然,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将非常珍惜,竭诚为您的公司提供最满意的服务。

“六百个句子……”

她用这种方法见到了近一百名潜在客户,并且已经搞定了四个固定客户。

“我们的学生每个小时可以做六百个句子。”微笑。

我试图想象哈维典型的美国读者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个超重的男人,过去几年里控制饮食,又反弹,来回多次,终于忍无可忍,不然就是个中年女性,担心家族里有乳腺癌的遗传,再不然是个退休人员,每天早晨一起床就得吃一大把各种药物。你可以说,所有这些人都是现代生活、科技、医疗发展和加工食物的受害者。他们渴望一种健康单纯的生活方式。春明生长在乡村,小时候人们吃蔬菜米饭,几乎没有人去过医院,或者食用商店里买来的食品。但现在,她想要的跟美国人一样。不管好坏,至少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她已经走了多么远。

我们之后在他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吴先生。他跟春明大讲大脑,右手,左手,眼球,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注意到,每说完一句话,他都会自动地露出微笑——也许他在某本书里读到,这样会让人更喜欢他。

几乎我在东莞认识的每个人都是奋斗者。可以说,这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一个有雄心的人会更愿意接受新事物,这其中也包括跟我交谈。我不能说敏和春明是中国广大农民工的典型代表。她们只是我碰巧写到、关注,并且最为了解的两个年轻女性。但她们的生活和奋斗象征着她们祖国的今天。最终,跨越了时间和社会阶层,这就是中国的故事:离开家,吃苦受累,创造新生活。在她们这么做的过程中,要应付许多艰巨的困难,但也许,这些挑战相比一个世纪前新到美洲大陆的人所面临的,并不会更可怕。

她想当同声传译员,在东莞,这种职业选择很奇怪,因为这里并不需要联合国水平的译员。“我们老师说那是学习英语的最高水平,”她说。“我想达到最高水平。”显然,萧永丽没有仔细想过她学英语是为了什么;但那些可以稍后再说。眼下,她就是决心本身。

不论成功与否,迁徙会改变命运。针对新移民的研究表明,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都不会回去务农。干得好的那些人很可能会买套房子在新的城市定居下来;其他人或许最终会搬到距离故乡村庄较近的城镇,开商店、餐厅或者美发厅、裁缝铺一类的小店。而这些小生意反过来又倾向于雇用外出打工归来的人,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人比那些从来没出去过的人能力更强。

最后,她用英文说:“我到东莞来工作。”

当我了解这些打工女孩之后,不由得替她们担忧。她们冒了太多的风险,周围的环境充满了腐败和不诚信的人。她们都有悲剧性的缺点:那种帮助她们在世上闯出一番事业的无畏精神恰恰可能会变成她们跌倒的原因。敏最重要的人生决定都是在弹指之间,轻率决策;春明碰上什么流行就一头扎进去。刘以霞太急于按照她想要的方式提高英语水平。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可能比她们的朋友们更了解她们。我是个外人——我跟她们的世界距离太远,因此她们可以放宽心对我吐露心声。她们对我的世界也充满好奇,问我美国人吃什么,怎么约会、结婚、赚钱,养育孩子。也许我的出现对她们是一种鼓励,证明她们的经历有人了解,有人关心。但在我认识她们的整个过程中,这些打工女孩从未找过我帮忙,极少寻求我的建议。她们独自面对生活,就像我们刚认识的那天她们告诉我的话。我只能靠自己。

我问她为什么来东莞。她沉默了一会。我换成中文,问她有没有听懂。“说来话长,”她恳切地说。“我在想应该怎么说。”

我第一次遇见伍春明,她在一家外企工作,每月赚八千元,住在东莞市中心一套三居室的公寓里。过了两年半,我最后一次见到春明,她在一家中国公司工作,月薪只有一千二百元,住在城里以小鞋厂多、工作条件差著称的地段,只有一个房间。不论从哪方面计算,她都跌得很惨,但她比我任何一次见到她时都更沉着。在一座以奔驰汽车来计量一切的城市里,春明竟然得以挣脱,形成了她个人的道德标准。

萧永丽不得不用中文问我“周末”是什么意思。是的,她说,周末也学。

“从前我总是很饥渴,”她说。“如果我看到一件喜欢的衣服,立刻就要买。可现在,我吃不到最好的食物,买不起最好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我看到一个朋友或者家人很开心,那就有意义。”她不再为三十二岁的年龄仍然单身而惊恐不安,也不再跟网上认识的男人发生关系了。“我相信我会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健康,我的经济情况会越来越好,”她说。

“你周末也学习么?”我问。

春明希望有一天能有孩子,她经常问我美国人养育孩子的观念。“我想要孩子长大能过得开心,为社会做贡献,”她说。

我跟萧永丽用英文聊了几句。她说得很快,很有自信。她二十岁,来自四川。她曾在三星的一家工厂工作过,一年前来到流水线英语。现在她每天学习十个小时。

“贡献社会?”我吃惊地问她。“什么意思?”

“对,那样就不会因为漂亮而分心了。”

“我不是说要当个大科学家或者什么,”春明说。“几个人能做到这样?我认为,只要你生活幸福,做个好人,就是贡献社会了。”

“每个人都必须得剪短头发么?”

我最后一次去东莞是2007年2月。空气里有烟味儿,很冷,街上满是回乡过年的工人。春明厂里的一个司机正要送八百元的红包给一个客户,顺便参加他们的新年聚餐。他说服春明跟他一起去,因为春明很会讲话,于是春明邀请了我。她说晚宴可能在豪华餐厅,现在好多工厂的年会都这样。

“你一出去,就开始有疑心,”刘以霞解释道。“所以姑娘们才都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等我们到了丸德皮件厂,她感到很失望。工人们已经围着厂里餐厅的大圆桌,在日光灯下开始吃了。他们平时吃饭就在这里,只是今天每张桌上都有一条鱼。菜做得很油腻;春明挑着蔬菜吃,菜上也裹着一层油。房间前面,工厂的老板正带领着工人玩音乐椅子和电话的小游戏。他知道员工的名字,还拿那些已经有了男女朋友的开玩笑。“我看得出这个老板人很好,”春明说。

“他认为那不利于学习。”

聚餐之后是抽奖。工人们抛下了免费的食物和啤酒,就像部队得到了号令一般,一起向前冲过来。一共有一百多人,大多数都只有十几岁,身穿短袖的制服衬衫。有些男孩小到看起来像是女孩。在每个厂里,抽奖都是新年聚餐的重头戏。在我看来,这个游戏偶然性太强,概率太低;但在工人们看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人世间终于有一次,可能白得到什么东西。今晚的大奖是羊毛毯,接下来是床罩被子,电吹风和热水瓶。还有五十元,一百元和两百元的现金奖。什么都没拿到的人可以领到一份安慰奖:一条毛巾,以及从一个巨大的袋子里挖一勺洗衣粉。工人们听到这里,跟听到其他任何奖品一样,报以大声欢呼。

“他不让你们出去?”春明看起来有些担心。

春明是厂里的供货商之一,应邀上台为工人抽取一百元的现金奖。她走到前面,抓过麦克风,毫不费力地当起了主持人。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这里,”一个叫萧永丽的学生说。“吴老师不让我们出去。”

大家是不是都希望2007年厂里很旺啊?

我们到的时候吴先生不在;他从前的学生,英语教师刘以霞带我们参观。当天正好断电,春明走过一个个闷热的房间,噘着嘴,很不以为然。

是!

2005年9月,距离她上次去东莞科技馆九个月之后,春明再次拜访吴先生。他的学校还跟他住的地方在一起,有十二个年轻的女学生。她们免费学习住宿,轮流烧饭;作为交换,她们为吴先生的课本计划编写教材。学生们住在教室后面拥挤的卧室里。每个房间里有四张双层床,洗好的衣服挂着床架上,地上摆着水桶。这些房间感觉就像是厂里的工人宿舍。

大家是不是都希望老板赚大钱,你们就可以涨工资加奖金啊?

如果我学了英语,我就能多看看世界。我就能更享受人生。我想要找到一种新的幸福。如果我不学英语,我会总是感到我的人生受到限制。

是!

春明在流水线英语上过几堂课,可是连二十六个字母都没背熟。她完全依赖国际音标来学习发音,这种音标体系经常用于学习外语。这些怪模怪样的字符成了她通往英语世界的钥匙,那里一排又一排的大门紧锁,门后的语言等待着像洪水一样喷薄而出。“我认为学英语的秘诀就在于音标,”春明对我说。我遇到过许多人谈起学英语的事,但没有一个像春明这样,赋予它这么多的意义。

大家是不是都有信心今年努力工作,让这些愿望成真啊?

“我无法形容,”她说。“我只知道在梦里我在说英语。”

是!

我问春明,用一种自己不懂的语言做梦,是什么感觉。

春明对我说,她当年在厂里的时候,很少能遇到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一旦见到,感觉很新鲜,总想尽量多学点东西。现在她跟这些年轻人交谈起来,仿佛跟他们认识了一辈子;她的话音响彻大厅。我跟你们一样 。工人们向前拥,为来客欢呼,鼓掌不息,似乎他们也希望这个夜晚不会结束。

有时春明在梦里会说英语。她发现自己置身一群外国人中间,就像在东莞图书馆里,她用英文跟人家讲话,别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