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薛福成又在欧洲见到了繁盛远超清廷的义务教育,还见到发达的 女子教育和聋哑人福利教育,并获知父母若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要受到法 律的惩罚。参观学校时,薛福成又惊讶地发现“有厨房、有书库、有浴室、 有饭厅"。如此种种,让他感慨万千。光绪十八年( 1892)七月十八日,薛福 成在日记中发出了 “於戏!至矣尽矣,毫发无遗憾矣!吾不意古圣先王慈幼之 道、保赤之经,乃于海外遇之也" 32的赞叹。而在20年前,也就是1872年,陈兰 彬携幼童赴美留学时,薛福成写过一篇《赠陈主事序》相送。在那篇文章里, 幼童们要去的海外,被薛福成定性为“饕利朋淫腥膻之地"。他深深地忧虑这 些孩子"志识未定",还没有建立起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就要"去中国礼
( 1890)三月十三日,薛福成在日记中写道:"此次来游欧洲,由巴黎至伦 教,始信(郭)侍郎之说。”、
仪之乡,远适海外”,离开礼仪之邦去往那蛮荒之地,很可能会被同化为蛮 夷,然后"归而挟其所有以夸耀中国",带着从海外学到的技术回来,向中国 耀武扬威。所以,他特别提醒陈兰彬,"先生此行,务必究洋人之所长,更善 查洋人之所短可也” "。如此,才能让孩子们免于沦于异族。
“稍讶其言之过当",觉得郭的话过于夸张。为此还去询问了清廷首任驻美 公使陈兰彬,以及随郭嵩煮一同出使欧洲的黎庶昌等人的意见。尽管陈、黎 二人"皆谓其说不诬”,都说郭嵩煮的言论没错,但薛福成仍持一种保守的 怀疑态度。这种怀疑,在薛福成亲至欧洲数月之后即烟消云散一一光绪十六年
20年前的文章,与20年后的日记,犹如天壤之别。这天壤之别的背后,是 道听途说与亲身见闻。
1890年,薛福成被任命为"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至1894年5月(也 就是甲午中日战争前夕)任满回国。出国之前,薛福成对郭嵩煮是有意见的,
再然后,薛福成在呈递给清廷的六卷17万余言的出使日记里,开始集中呼 吁两件事情:一、经济上摒弃"以农立国",向“工商立国”转型。薛发出 了 "商为四民之纲"的惊骇之论。他说,大清要想富强,必须走工商立国之 路,虽然这条路"四海之内所未知,六经之内所未讲" ",清朝的知识分子没 听过,儒家的六经也不传授,但他以自己的亲眼所见,证实这条路是对的,是 必须要走的。二、政治上须“在养民教民上用功",而不能只知道买枪买船建 兵工厂。这种制度建设有"五大端”(也就是五件大事)要做。第一件是“通 民气"。要有制度建设,让民意可以畅通地表达。第二件是"保民生”。要以 制度来保障民众的私产,使它们没有“意外之虞",要有制度来给民众提供养 老、疾病等保障。第三件是"牖民衷"。要以制度来保障民众的受教育权,让 他们"终身无一废学者",都可以接受教育。第四件是"养民耻”。法律要文 明化,须废除各种残忍之刑;监狱也要文明化,须讲究卫生,须给服刑者提供 工作学习机会,须有医疗保障,不可有鞭打之事。第五件是"阜民财"。朝廷 要做好各种支持工商业和农业发展的基础建设,要藏富于民。"
曾纪泽继郭嵩煮出任驻英、法两国公使后,多次前往英国上下议院旁听议 事的整个流程,还曾前往拜会法国上下议院的领袖,了解法国政府内部的权力 制衡。他后来在给友人丁日昌的书信中说,“纪泽自履欧洲,目睹远人政教之 有绪,富强之有本,艳羡之极,愤懑随之,然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属而和者 几人,只能向深山穷谷中一唱三叹焉耳"。3。有了郭嵩煮的前车之鉴,曾纪泽呈 递给朝廷的日记,内容尺度已远小于他的私人信函,他选择将自己的愤懑与艳 羡藏了起来。即便如此,其日记中那些不带主观评价的客观描述,仍使许多人 如坐针毡。
薛福成还注意到,一个国家的社会运转是否正常,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 国家有没有“体面人”,和这些"体面人"能不能够有效地介入公共事务。在 光绪十八年( 1892)五月十三日的日记里,薛福成说,欧洲各国介入公共事 务的“员绅”,大多家道殷实,“群谓之体面人”。薛福成敏锐地觉察到,这 种风气与中国推崇"寒士”的传统大不相同。在光绪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的日记 里,薛福成将这种区别,总结为"中国用人以富者为嫌,西俗用人以富者为 贤”。他比较了二者的历史成因,然后发出了一句非常古老的感慨:"有恒产 即有恒心。”36
郭嵩煮是清廷外派使节的拓荒者,也是晚清士绅中真正的“开眼看世界第一人” 27。他于19世纪70年代出使欧洲,凭着亲眼所见,在日记中赞叹英国“国 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 28,国家是民众的国家,非君王私有;政务是百 姓的政务,非君王独裁。结果引来朝野上下的集体攻击,成了 "京师所同指目 为汉奸之人" 29 O
不难发现,李鸿章在1896年对洋务自强改革的反思--"其扼要处,实在
函中的"郭、曾、薛三日记”,分别指郭嵩煮、曾纪泽与薛福成在出使西 方期间,遵从朝廷要求所写的日记。这些日记须上交总理衙门,供中枢重臣们 了解、体察“夷情"。李鸿章虽未进入总理衙门或军机处,但他是清廷倚重以 办理洋务的要员,也有资格阅读到这些日记。在给吴汝纶的信函中,李鸿章说 自己读这三人的日记,颇得西人立国政教的“涯略"(概况),即是指此。李 又说西行亲自观摩后,发现“所见过于所闻",言下之意自然是高度认同郭、 曾、薛的日记。
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庞,而生财之 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天下事 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与薛福成的认知高度一致。两 人都意识到了经济改革(工商立国以求多财)之外,还需要实施更要紧的政治 改革(上下一心)。这种相似,或许是因为在三部日记里,薛福成的日记最晚 出,距甲午年也最近。对正在反思甲午之败的李鸿章而言,印象也就更为深刻 一些。
这封私人信函,道尽了李鸿章甲午年之前与甲午年之后的思想依归。
李鸿章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没有在信函中说要如何做才能实现上下一 心。但在郭、曾、薛三人的日记里,这个问题有一个共同的答案,那就是:将 清廷变成一个"君民共主之国"。
(西人)立国政教,今人纂述中,郭、曾、薛三日记所言,颇得涯略。此行 辙迹所经,视数君为广,而时日则太促。然详咨博考,已觉所见过于所闻。其扼 要处,实在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庞, 而生财之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 天下事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26
严复撰文挑战皇权的神圣地位
1896年,李鸿章奉命使俄,并访问欧美诸国。他对清廷30年自强改革的反 思,又有了一番更深刻的领悟。在给友人吴汝纶的书信中,他如此写道:
庙堂之上,奕访、光绪片李鸿章对甲午战事惨败的反思不过是个案,催生 不出改革共识。这一点,从光绪欣赏的胡烟某的改革奏折被许多人痛批、李鸿 章对改革的意见只能存身于私人书信,即不难看出。
李鸿章知道症结在于制度,但他无力推动制度改革。毕竟,对皇权来说, 科举取士是一种非常成功的统治术。朱元璋当年就说过,“柔天下"之法莫过 于科举,“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科举 的作用,正是以四书五经诗词经义这些无用之物,将"负血气者"困入科场。益
江湖之远也是如此。受甲午年战事惨败震动的主要是士绅群体。这个群体 在1895年的唯一共识,或许只有对李鸿章的批评和对30年洋务自强的否定。批 评与否定之外,比如接下来的改革将往何处去,多数人一片茫然。
这封信约写于1872年前后(因信中提及幼童留美),及至甲午惨败,时间 已过去了20余年。除了有限的几家官办洋务企业之外,中国的工商业几乎没有 什么实质性的发展。朝廷的取才方向与教育制度也完全没有改变,仍然“藏身 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李鸿章不断为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津沽铁路 的专业技术人员向朝廷请赏,但要让一个国家的读书人摆脱文辞与经义,鼓励 他们将才智投入更广阔的知识领域中去,这种个案性质的请赏再多,也是无济 于事的。真正需要的,是一场从上而下的人事制度改革和教育体制改革。
不茫然者也有,比如严复与谭嗣同。
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窥东西各国之强盛,无独不然。24
1895年2月4日至5日,严复在天津《直报》上连载发表文章《论世变之 亟》,分析中国所面临的危机。文章说,甲午之败,与“运会”有极深的 关系。
年来国势日非,吾等执政,虽竭力谋强盛,然未见效,深为可叹。国人思 想受毒根深……不谙世事,默守陈法,藏身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岂知世界
“运会”这个概念,相当于今人常说的"历史观”。此时的严复已不满足 于仅从器械层面和制度层面去反思甲午战争。在他看来,甲午之败的背后存在 着很深的文化根源,东方与西方之间也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具体表现是:
揆诸史料-,可知李鸿章此番伤感并非矫情,确属由衷而发。早在19世纪70 年代,李就已意识到,由农耕文明向工商文明转型,才是大清救亡图强的必然 路径。他曾在给儿子的家书中写道:
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乱、一盛一衰为 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进无疆、既盛不可复衰、既治不可复乱,为学术
类似的怨念,也见于马关议和期间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的一段对话。当时, 伊藤博文与遇刺后略有康复的李鸿章寒暄,恭维李说"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 也”,又说自己如果处在李的位置,未必能做得比李更好。这些话引发了李的 感慨,遂对伊藤博文说道:"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所愿为,然使易地而 处,即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李还说,自己非常羡慕日本的明治天 皇“能听善言”,使得日本诸大臣的志愿都能够得到施展和实现的机会。言 下之意,乃是伤感自己办了30年洋务自强,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真实认知去 行事。23
教化之极则。37 •
所谓"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明显已将问题回溯到了 1884年 的"甲申易枢”。在这里,清廷前30年的改革,被李鸿章划分成有恭亲王和没 恭亲王的两个阶段。后一个阶段的十年完全由慈禧掌控,被李鸿章认定为彻底 失败。这种怨念即便不见于正品;的奏折,想必慈禧也是心知肚明。
用今天的话来转述就是,中国人的历史观迫求复古,崇尚治乱交替,是一 种历史循环论;西方人的历史观追求崇今,坚信由乱到治,不可复逆,是一种 历史进步论。
十年以来,文娱武嬉,酿成此变。平日讲求武备,辄以铺张縻费为疑,至 以购械购船悬为厉禁,一旦有事,明知兵力不敌,而淆于群哄,轻于一掷,遂 至一发不可复收。*
严复说,中国的统治者力图使历史停滞在一个特定阶段,因为他们追求的 不是社会进步,而是社会平衡。也就是“以止足为教,使各安于朴鄙颛蒙”, 让民众不要争,消灭民众的竞逐之心,让他们安于穷困与愚昧。秦始皇销兵焚 书是这种作用,宋代以来的“制科”也是如此。严感叹说,"此真圣人牢笼天 下,平争泯乱之至术,而民智因之以日窥,民力因之以日衰"。只要轮船、铁 路与洋人不来,在一种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下,这种统治模式确实可以 做到“富者常享其富,贫者常安其贫”,使众人彼此相安。遗憾的是,泰西的 冲击一波接着一波,“我四千年文物声明,已涣然有不终日之虑"非。甲午年的 惨败,即是这种冲击的结果。
在给新疆巡抚陶模的私人信函中,李鸿章也翻查了相似的历史旧账:
严复还说,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只有专注于待人接物的“恕"和“挈矩”, 却没有关乎人的基本权利的"自由”概念——“夫自由一言,真中国历古圣贤 之所深畏,而从未尝立以为教者也"。"自由”理念的缺失,使得中西文化呈 现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
对李鸿章来说,这种抨击已可谓相当大胆。毕竟,翻查历史旧账,人人皆 知支持北洋舰队成军者,是醇亲王奕谭;对北洋舰队的经费釜底抽薪者,是帝 师翁同嘛;挪用北洋舰队经费者,则是慈禧太后。“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 议”这种委婉的用词,实际上潜藏着对朝廷极深的怨念。
粗举一二言之:则如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 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国责 一道而同风,而西人喜党居而州处;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其于财用 也,中国重节流,而西人重开源;中国‘追淳朴,而西人求欢虞。其接物也,中 国美谦屈,而西人务发舒;中国尚节文,而西人乐简易。其于为学也,中国夸 多识,而西人尊新知。其于祸灾也,中国委天数,而西人恃人力。39
行军制胜,海战惟恃船炮,陆战惟恃枪炮……倭人于近十年来……购置船 械,愈出愈精。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敢撒手举办,遂•觉相形见细。海 军快船快炮太少,仅足守口,实难纵令海战……至陆路交锋……固由众寡之不 敌,亦由器械之相悬,并非战阵之不力也。2]
如此这般一番比较之后,严复说,"吾实未敢遽分其优细"。所谓不敢区 分优劣,自然只是委婉的说法。因为接下来,严复又写了一大段为郭嵩煮鸣不‘ 平的文字,且将"三十年来祸患频仍"的主要责任,归在了那些对郭嵩煮等
之前的改革路径究竟错在哪里?李鸿章并未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做进一步的 展开。甲午战争期间,他对朝廷最尖锐的批评似乎仅止于器械问题,尤其是清 廷在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拒绝拨款给北洋海军,以致舰队的配置始终未能完 整,更遑论让舰队紧跟潮流进行更新换代:
"正眼看世界"之人持敌视、批判立场者的身上,说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实可 谓"自灭同种"。4。
李在奏折中说,日本割占了台湾,又得了巨额赔款,如虎添翼,后患无 穷,“臣昏耄,实无能为。深盼皇上振励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 求才自强克敌,天下幸甚”。如所谓“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意即之前的改 革路径错了,既不足以自强,也不足以克敌。
1895年3月4日至9日,严复又在《直报》连载发表《原强》一文。
甲午年让李鸿章的一生事业付诸流水。他的反思,见于签订《马关条约》 之后给光绪皇帝的汇报奏折。
《论世变之亟》旨在诊病,《原强》旨在治病。严复说,自己试图提出 的,是一种标本兼治的改革方案。所谓标,指的是"收大权、练军实,如俄国 所为" 4%所谓本,则是要在“民智、民力、民德"这三者上下功夫。战场上的 胜败没那么重要,“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何足以悲” 4、欧洲的强国都 曾在战场上有过惨败,重要的是民德、民智与民力,是否能够保证国家有能力 自战败中迅速恢复过来。假使民德已衰、民气已困,即便上有圣人主持大局, 也将无济于事,只能步印度、波兰的后尘被人瓜分。而要提升民德、民智与民 力,就需要跳出中国历代圣人设置的牢笼,跳出历史循环,转向洋人学习他们 的"法胜”和"无法之胜” O
李鸿章主张变更“立国政教"
什么叫"法胜”?什么叫"无法之胜”?严复有这样一段论述:
李鸿章的反思便是如此。
彼西洋者,无法与法并用而皆有以胜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观之,则捐忌 讳、去烦苛、决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势不相悬,君不甚 尊,民不甚贱,而联若体者,是无法之胜也。自其官工商贾章程明备观之,则 人知其职,不督而办,事至纤悉,莫不备举,进退作息,未或失节,无间远 迩,朝令夕改,而人不以为烦,则是以有法胜也。心
至于慈禧太后,没有确切的材料可供阐述她对甲午年惨剧的反省。作为 前30年改革的主持者和掌舵者(尤其是甲申易枢以来这十年),慈禧必然清 楚,不论朝臣们在遣词造句时如何谨小慎微,他们对前30年自强改革的反思, 最终一定会涉及自己--即便纸面上没有涉及,他们的内心必不会对慈禧毫无 意见。
“法"指的是"官工商贾章程"。那么,用今天的话来说,"法胜"大体 等同于法规制度建设比清廷好。"无法”指的是“自由平等"的理念和"捐忌 讳、去烦苛、决壅敝"的社会风气。那么,用今天的话来说,“无法之胜”大 体等同于文化风俗比清廷好。
废驿递改邮政、废漕运改海轮、废绿营练新军等主张,也遭遇到大体相似 的阻力。其中一个重要缘故,是驿递、漕运、绿营这些旧制度上面,长期依附 着巨量的食利群体。改革等于动了他们的蛋糕。于是乎,年轻皇帝的改革热 情,在地方上虽能收到一些抽象而公开的赞成,但更多的反馈却是具象而隐蔽 的抵制。
学习"法胜”与"无法之胜”,相当于为改革提供一个大方向。落到具体 的改革措施上,严复又显出了谨慎与保守的另一面。他先是批评那些迷信祖宗 之"法"者,这派人认为中国的问题并不是"法”不完善,而是执行不力, 只要将祖宗之“法"落到实处,强盛指日可待。严复说,按这派人士的做法去 搞,十年以后,“中国之贫与弱犹自若也”公,中国积贫积弱的状况绝不会有什
转交胡捕蔡呈进者也,使返而问之,则胡嫡萦之疏阔,将茫然而不晓也。19
么改善。然后,他又批评了另一种相反的意见,这派人主张赶紧借鉴西洋富强 之政,“其于朝也,则建民主开议院;其于野也,则合公司用公举;练通国之 兵以御侮,加什二之赋以足用"心。严复说,这样做,同样改变不了中国的积贫 积弱,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理由是清廷现在的状况是“上作而下不应”皿,上 面倡导而下面无人响应;下面无人响应,那上面的倡导者最终也会失去支持, 丧失驱动改革的能力。
折内所陈铁路勘明道里,由直隶而湖北而湖南而江南,举其河山平野,言 之详尽,历历如绘,不但胡炳茶不能悉其原委,即中国长于测算之,士,亦不能 如此周详,非习于游历之洋人,莫能道也。此折必由洋人授意于奸细,由奸细
据此,严复提供给清廷的建议是:不必急于“建民主开议院",也不必急 于“合公司用公举”J当下首先应该做的,是废除科举,改革清帝国陈旧的教 育体制,以开启民智、培育民德、增长民力。
河南布政使额勒精额也反对变革科举制度。他在回奏中,以毫无可信度的 耳闻为证据,鼓吹清廷的纲纪伦常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昔有德国人游历中 国,返其国而谓其众曰:中国之纲纪伦常,非泰西诸国所能企及,将来人心齐 一,器械精良,我泰西诸国莫敢犯之”。他还施展出阴谋论的手段,说自己与胡 墉菜曾在天津共事过一段时间,深知此人平日里“常存容容两可之见,易为他人 摇撼”。这次立场鲜明地跳出来主张“仿行西法”,还将许多情况说得相当详 细,背后一定有人在指使:
但时代经历了 1895年的惨败,严复已不愁没有知音。谭嗣同在《时务报》 上读到《辟韩》一文后,产生了强烈共鸣。在给好友汪康年的信中,谭猜到了 “观我生室主人"便是严复,并以"好极好极”四字评价此文:
山东巡抚李秉衡对废除八股改授现代学科极为抵制。他在回奏中说,朝廷 已设立了同文馆,也设立了武备学堂,"行军制器参用西法未为不可”,这就 够了。至于科举之道,那是万万不能改的,胡燔菜所谓"立国之道舍仿行西法 更无富强之术等语”离经叛道,"若如胡燔茶之言,势将驱天下之才力聪明, 并心一志以专攻泰西之书而加诸圣经贤传之上,即令富强埒于泰西,而人心之 陷溺已不可救。臣恐天下之患不在夷狄而在奸民,不在贫弱而在乱臣贼子,其 稿有不可胜言者矣"。"这蕃论调,与翁同稣的"西法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 学尤不可忘",可谓完全一致。上一年,李秉衡刚刚在山东被日军打得满地找 牙,甲午之败反成了他攻击改革的依据:“近年诸臣中熟悉洋务者莫如大学士 李鸿章。李鸿章之崇效西法亦专且久矣,所谓富强者安在哉! " is
《时务报》二十三疑《辟韩》一首,好极好极。究系何人所作,自署观我 生室主人,意者其为严又陵乎?望示悉。右
光绪的“宜专讲西学"在1898年遭到了帝师翁同解的阻击。胡燃菜的“舍 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富强之术",在1895年也遭遇到了地方督抚将军们的严 厉批判。
谭嗣同愿做“陈涉杨玄感”
诏书中“明白宣示”自今以后"宜专讲西学"。"皇帝的这一指示,与翁同稣 "西法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的思想发生了激烈冲突,最终导致 了两个结果:一是翁同稣擅自按自己的意见拟定《明定国是诏》,仍坚持“以 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二是光绪盛怒之下将翁同就逐出了朝堂。16
"好极好极”的背后,潜藏着谭嗣同对清廷的极度失望。
胡燃栗的这句"舍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富强之术",与奕诉的反思“全 由不西化之故”,可谓殊途同归。这种见解,显然得到了光绪皇帝的共鸣。 1898年,百日维新启动前夕,光绪命翁同稣起草《明定国是诏》,即要求翁在
谭嗣同是一位“官二代"。其父谭继洵在甲午年前后的官职是湖北巡抚。 1895年,当光绪皇帝下发以胡端恭为首的九道关于改革建议的奏折,让地方督 抚们讨论时,谭继洵的回复是:
今日即孔孟复生,舍富强外,亦无立国之道,而舍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 富强之术。14
人者本也,法者末也。变法者末之末也,用人者本之本也。得其本,如 挈纲而理,中法固善,西法亦善;逐其末,如治丝而梦,中法固弊,西法 尤弊。必
这十条主张,有些属于技术引入(修筑铁路、改行邮政),有些属于器械 引入(重整海军须全面购入西方军舰),有些属于经济体制转型(工商立国支 持民营企业、建立中央银行发行统一货币),有些属于教育体制改革(弃八 股改授现代学科)。唯一缺席了政治制度方面的主张。这或许是胡端蔡见不及 此,也可能是刻意避而不谈% 毕竟,这十项改革建议全部是在呼吁朝廷向洋人 学习,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胡婿恭在奏折里说得明白:
显然,谭继洵的观念,仍停留在古老的传统治术之中。不重视以专业人才 去解决专业问题,而是处处强调所用之人的德行;虽然认可引入洋枪洋炮洋
这九件奏折当中,光绪最欣赏的,是胡端菜的《因时变法力图自强条陈善 后事宜折》-故军机处《随手档》将这批奏折统称为"胡燔菜等条陈折片九 件” \翁同赫日记中也有与光绪在书房“看胡端蔡条陈""的记载。胡燔菜 是安徽人,甲午年在天津办理东征粮台,对洋务颇为了解。胡的奏折能得到光 绪的青睐,在于他抓住了光绪此时最焦虑的两个问题一筹饷与练兵,并就此 给出了一些较为具体的解决方案•~~筹饷需要朝廷改走工商立国之路;练兵需 要朝廷广设学堂教授实用知识,抛弃传统的八股试帖诗赋经义等无用之学。具 体措施包括:大力修筑铁路;改革币制创设中央银行;允许民营企业进入军工 领域;允许民间资本进入采矿领域;裁汰无用的漕运机构;全面裁减无用的绿 营;创办邮政废除驿递;改革军制创办新式陆军;仿效西洋重整海军;广设学 堂抛弃八股力行西法。I?
船,却对制度层面的变革不屑一顾,不但视为末端的末端,甚至觉得这类变革 有可能给清廷带来不测之祸。据说,光绪皇帝对谭的回奏,颇不以为然。
在这种举国皆谈改革的氛围下,1895年7月19日,光绪颁布了一道改革谕 旨。皇帝说,"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正需要各省将 军督抚悉心筹划推进改革。现从诸多谈改革的奏折中选出九件,下发给各省参 考。限各省将军督抚接到谕旨后,在一个月之内就改革办法做出回复,不可 "畏难苟安,空言塞责” 8。
甲午年的惨败没有撼动谭继洵的知识结构,却让他的儿子谭嗣同从传统治 术的拥是,陡然转变成了清帝国的逆子。
和议既成,举国争言洋务,请开铁路者有之,请练洋操者有之,请设陆军 学堂、水师学堂者亦有之。其兴利之法,则或言银行,或言邮政;♦ 或请设商 局,或请设商务大臣……中国人心,至是纷纷欲旧邦新命矣。7
1889年,25岁的谭嗣同写过《治言》一文。那时的谭,虽忧心清廷敌不过 欧美列强,却仍坚信"中国圣人之道"不可变,且认定“西人格致之学”虽然 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也"皆中国所固有",是中国以前就有过,只不过后 来或失传或没有再深度发展。当时的他,给清廷开的药方是“立中国之道,得 夷狄之情,而驾驭柔服之",即所有的理念与制度都不必变,要学的只是一些 夷狄的器械工艺。独
这道朱谕的阅读者,被限定为京官中的大学士、六部九卿和翰詹科道,且 "不得抄录携出” 外但谕旨的内容很快就在北京城里传开了。随后便是官员士 子群起上奏言事,对前30年的洋务自强进行反思,对此后的改革将往何处去提 出建议。文廷式目喑了此番上书盛况,如此形容道:
甲午年的惨败,让谭嗣同猛然惊醒。谭的说法是:自己平日里虽然也对 "外事"有一些关心,但“终不能得其要领",直到甲午年,“经此创巨痛 深,乃始摒弃一切,专精致思。当馈而忘食,既寝而累兴,绕屋彷徨,未知所 出”。深受刺激的他开始有意识地读书访友,探求自强之道,结果发现局势早 已"非守文因旧所能挽回",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变西法"。8
我君臣上下,惟当坚苦一心,痛除积弊,于练兵、筹饷两大端,尽力研 求,详筹兴革,勿存懈志,勿鹫虚名,勿忽远图,勿沿故习,务期事事核实, 以收自强之效。朕于中外臣工有厚望焉! 5
忧心国运不振的同时,30岁的谭还愤慨于清廷的专制、腐朽与无能,乃至 于说出了这样一番“大逆不道"之言:
《马关条约》互换生效后的第三天,1895年5月11.日,光绪皇帝发布亲笔 朱谕,向群臣解释朝廷为何选择议和。共计提到四项原因:一、陆战、海战全 部溃败;二、东北与京师同遭威胁;三、"慈闱颐养"不可受惊;四、海啸成 灾,天意示警。光绪说,自m在做割地赔款议和的决定时,一度“宵肝彷徨, 临朝痛哭”,他希望众人此后痛定思痛,重启改革:
幸而中国之兵不强也,向使海军如英、法,陆军如俄、德,恃以逞其残 贼,岂直君主之祸愈不可思议,而彼白人焉,红人焉,黑人焉,棕色人焉…… 欲尚存瞧类焉得乎? 51
君臣间的这番对话,意味着他们有一个共识:30余年的洋务自强改革失败 了,败在改革程度太浅,改革力度太小,改革速度太慢。
由这些颇为极端的言辞,可以见出甲午之败,给谭嗣同这种怀有经世之志 的青年,究竟造成了多大的刺激。
负国之罪,在不自强。4
自甲午之败开始,谭嗣同再也没有信心继续阐述中国之"道"比西方更为 优越。他转而承认"而有所谓民主者,尤为大公至正” 52,主张"尽变西法"。 在《仁学》中,谭重新界定了 “君民关系”,对维系中国传统帝制主朝统治的 "圣人之道"发出了尖锐挑战:
次日,李鸿章单独觐见光绪皇帝,接受奉旨议和的全权敕书。觐见中, 李向光绪皇帝转述了美国驻华大使给中国的建议:"修铁路、开矿、经营企 业、办银行”,请求皇帝下定决心改革自强。光绪认同李鸿章的这些意见,对 他说:
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 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53
"西化"则往往是指接受一整套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在内的生活方式。
谭还说,既然君与臣都是为民办事之人,如果出现君王以天下为其私产,视 民众为犬马粪土草芥的情况,则民众必然不会再爱这被君主变为私产之国:
恭亲王口中的"西化”与今人所谓“西化”,含义或许存在着一些微妙的 区别。陈旭麓认为,奕诉口中的这个"化”字,"在意思上同’彻底’是相近 的” 3,也就是承认晚清自强改革向西方学习的程度太有限,还不够。今人讲
吾不知除民之外,国果何有?……民既撰斥于国外,又安得小有爱国之 忱。何也?于我无与也:"
中国之败,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鸿章之过,请给鸿章以商让土地之权。2
谭的政治立场,也自此由清廷的拥护者,转变成了反对者。在《仁学》 中,他追溯往事,激烈抨击清王朝的建立纯粹依赖血腥与暴力:
"庙堂之高"的反思,从承认战败,决定派李鸿章前往日本求和的那一 刻,就已正式开始。1895年3月7日,担任军机大臣并执掌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 诉,率军机处公奏:
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固数千年以来矣。然而有如辽、 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则秽壤也,其人则藉种也,其心则禽心 也,其俗则蠹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马足 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 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繁拜跪之仪,以挫其气节,而士大 夫之才窘矣;立著书之禁,以缄其口说,而文字之祸烈矣……成吉思汗之乱 也,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 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 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发之令,所至屠杀掳掠, 莫不如是……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贾之手。方命之日: 此食毛践土者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吾愿华人,勿复 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
为示负责与变革,清廷中枢在甲午之战后进行了大换血。原军机大臣兼总 理衙门大臣、兵部尚书孙毓汶称病告退,吏部左侍郎徐用仪也被逐出军机处与 总理衙门。启用了恭亲王奕诉,以及翁同解、李鸿藻、奕勘、荣禄、刚毅、张 荫桓等人。
《仁学》写于1896—1897年,正是谭嗣同于甲午之败后“绕屋彷徨"痛定 思痛的产物。康熙、乾隆这些从前的“圣主",在如今的谭嗣同眼里已成了 “客帝”和"贱类",是凭着"蛮野凶杀之性气以窃中国”的大盗。s6具体到甲, 午之败,谭的感受是清廷宁愿承受前所未有的城下之盟,也绝不愿放手让民众
光绪认同改革唯有"仿行西法"
拥有"战守之权”:
这场惨败,逼着"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各自反思。
东事亟时,(清廷)决不肯假民以为战守之权,且日"宁为怀、愍、徽、 钦,而决不令汉人得志"……故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 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立
法国驻华公使施阿兰(AGerard)说:甲午战前的中国仍在坚持用并不存 在的、幻想出来的强大欺骗自己,"事实上,它剩下的只是为数众多的人口, 辽阔的疆土,沉重的负担,以及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设一假设它仍然是中心帝 国,是世界的中心”。然后,甲午年惨败于日本之后,"它就不得不从傲慢的 梦中惊醒” o 1
谭的这种观感并非无的放矢。前文曾言及,山东巡抚李秉衡在就光绪下发 的改革奏折回复意见时,即明白说出过"臣恐天下之患不在夷狄而在奸民,不 在贫弱而在乱臣贼子"这样剖析利害极为赤裸的言语。谭希望“志士仁人”少 谈点华盛顿和拿破仑,要有去做陈涉、杨玄感的觉悟,其实就已隐隐伏下了他 在戊戌年毅然牺牲的命运脉络--陈涉首揭义旗讨伐暴秦,杨玄感率先起事反 抗暴隋,他们拉开了时代变革的序幕,然后死于变革完成之前。
1895年是个前所未有的反思之年。
希望“志士仁人"努力去做陈涉与杨玄感的谭嗣同,自己也正是这样一位 "志士仁人"。1896年,当愿做时代变革垫脚石的他,遇上了正在宣扬“保中 国不保大清""理念的康有为,立即便怀着“以供圣人之驱除"的心态,对康执 弟子之礼。1897年,谭嗣同又动用自己和好友唐才常的关系,帮助康党集体进 入湖南,秘密筹划"湖南腹地自立"。这意味着,在针对甲午之败的反思里, 已有部分知识分子,将清廷视作了革命对象。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