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重生手记 > 第一章 别让医生吓死你

第一章 别让医生吓死你

我摇摇晃晃走进寒风里,大口呼吸,吐出的气息变成一团白雾,瞬间被吹散。我能感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流向全身,脑袋也清醒了一些。哥哥想利用这个机会和我讨论治疗方法,问我需要他做什么。我却急于向他交代后事,语气虽然从容,话题却不轻松。

“没事儿的。”他鼓励我继续前行,“让人感冒的不是冷风,是病毒。”

“我真的觉得死到临头了。”我对他说,“我对家里的一切都不担心。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操心。我最不放心的是晓东。”想到这可能就是我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聚,不禁鼻子有点酸。我忍着,尽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接着说:“如果我不在了……”

走出大门,北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有如鞭笞。我哆嗦一下,有点畏缩。

哥哥打断了我的话。他不想让我陷在绝望的情绪中。他告诉我,回国前,他在美国访问了几个身患癌症的人,打听到一些治疗方法。他甚至还和其中一位女性癌症患者有过一次长谈。她在八年前被查出患了癌症,至今仍然快乐地活着。他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到癌症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经过了一个艰难痛苦的治疗时期,包括手术和化疗。

北京的早春依然寒冷。哥哥提议陪我到楼下走一走。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此时能有一种更加积极的心态。家里气氛过于消沉阴郁,出去透透气也许能够感觉好些。于是我被他搀扶着下了楼。

我呢?我该怎么办?要不要让医生锯开我的脑袋?这真是迄今为止我生命中最困难的决定。我们似乎别无选择。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周围的朋友也一再催我们当机立断。医生还在督促,说是“不要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机”。所谓“最佳治疗时机”,就是不能再等那肿瘤滋长哪怕一分一毫,因为它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神经,让我即刻完蛋。

“其实不用回来,还没到非回来不可的时候呢。”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特别高兴。被亲情包围的感觉真的很好。它让人在危难和绝望之中感觉到踏实,感觉到温暖。

可是我们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医生的预见。因为我们意外地发现,脑瘤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迅速长大!

哥哥也从美国赶回来了,和妹妹前后脚来到我的床前。为了不让我过分紧张,他告诉我,他是出差回国,顺便才来看我。可我心里明白,他是专程赶来的。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到大心心相印,后来妹妹定居欧洲,哥哥定居美国,我做了记者终年周游世界。彼此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也很少通信,但是只要知道彼此“好好的在那里”,就会心中坦然。如今,兄妹三人竟是在这样一种局面中重逢。

最新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上面写着,我的颅内肿物“约2.2厘米×1.9厘米”,而前一次检查的结果是“2.5厘米×2.3厘米”。

现在到了我生病以来最难熬的时刻,也是最难过的关口:我们必须决定,要不要走医生给我们指明的路。

两次检查间隔17天,从“2.5厘米”到“2.2厘米”,这变化相当细微,我却近乎偏执地相信它意义重大。我对自己说,也许我的死期没有那样迫在眉睫,我的病情也并非没有转圜之机。

妹妹和专家们又有过几次论辩,可惜没人认真理睬她。我们依然被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笼罩着,而所有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来自医生对手术的预期:为了避免手术伤及脑干神经而使我当场死在手术台上,只能切除颅内肿块大约三分之二的部分。要对付剩余的肿瘤,就只能靠化疗和放疗了。

“能不能证明它正在缩小?”我指着那一沓胶片小心地问医生。

医生们一定不会同意这种说法。他们会说,医生的每个治疗方案都是经过病人同意的,没有谁强迫你吃下任何一味药。如果医生认为你需要手术,他们就会对你详细描述手术台上的种种危险,还要征得你的签名。医生们也许相信,这就是让病人行使自己的选择权。可实际情况不是这么简单。由于对癌症的无知,更由于对癌症的恐惧,病人通常已经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病人家属则更加情绪化。由于对亲人的爱,也由于“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之类的信念,他们急切地选择所谓最好的治疗。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最昂贵的药一定是最好的药,医生提出的治疗办法一定是最必要也最恰当的办法。即使有人心存疑虑,面对医生的权威和死亡的威胁,又能如何?

“不能!”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看着我的眼神明显表示这是一个外行的问题。他们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认为这种变化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至少不具有任何医学意义。他们解释说,核磁共振仪器是依据断层扫描的规则工作,每一断层间隔为0.5毫米。每一次扫描不可能在绝对相同的断层上。由于病灶本身是个不规则的球状体,所以不同的断面完全可能让影像直径出现几毫米的差别。

我这样说,有个原因: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医生把这种现象解释为仪器的技术误差。这在科学上讲无懈可击,也让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讳疾忌医。

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是我成功获救最重要的环节。

就在这左右两难的纠结中,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其中有些东西被忽视了。

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但是,”我顽固地寻找着问题的焦点,“能不能证明它在过去两周没有长大?”

希望在我们自己手里

“应该是没有长大!”医生这次回答得也很痛快。

“你是不是在考我啊?”他的脸上再一次涌现善意的幽默,“这样吧,日后病人的情况如果真的证明我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眩晕的大脑忽然更快地运转起来,里面浮现出一个外行的逻辑:如果医生的预言不差——颅内肿瘤属于恶性并将迅速长大,不可逆转,三个月内威胁脑干神经,导致死亡,那么,17天之后的这次跟踪检查应当显示它更大了呀!

医生张张嘴没说话。他看看面前这个人,满脸惊讶,惊讶于这个人如此执着,而且竟能提出一连串他没有办法解释的问题。

可现在,它竟“没有长大”!

“看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它没有长大,那么,根据同样的逻辑,也就有可能不是恶性肿瘤了?!

“看这里!这说明什么?”

我知道这不足以成为推翻医生诊断的根据,但我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者说,它给了我一点幻想,就像漆黑夜空中隐约闪烁的一颗星辰。

我们知道,胶质瘤就是恶性肿瘤的一种,所以他其实是在表达一个最悲观的结论。妹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她用手指着胶片上黑白相间的曲线,话里带着明显的挑战:

然而还有更重要的。

“第二?”他眯起眼睛,又倾身向前,把目光转到胶片上重新扫视一遍,“第二?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身体正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信号。与两周前相比,目前我的种种不适——头痛、眩晕、视觉模糊、眼球震颤、重影、畏光、失去平衡,总之,所有与颅内病变相关的症状,并没有更严重。这与最新一次检查结果互相吻合。

“第二呢?”妹妹问。

医生们可以解释为医疗器械的“技术误差”。他们行医凭借的是专业技能、机器和经验,可是他们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体。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人的生理状况千差万别,疾病也是五花八门。即使是同一种病,比如癌症,也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癌细胞发生在千差万别的人身上,结果必定是千差万别的。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更没有任何一台机器,能够精确地分辨出每一种情况。真正能够最准确、最精微地感受到病人身体变化的,不是机器,不是医生,而是病人自己。

“第一考虑是胶质瘤。”他这样说。

可惜的是,当医生们看到的胶片影像和病人叙述不能吻合时,他们宁愿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人。所以,当疾病猝然而至的时候,我们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康复之门的钥匙在我们自己手里。迷信医生的滔滔不绝,比身陷疾病的折磨还要糟。很多癌症病人医治无效,不是治疗方法不好,而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治疗方向。

终于有一天,北京医院的一位医生觉察到一点什么。此人是个神经外科的专家,经验丰富,面相和善,机智豁达,颇有几分“老北京”的范儿,也是我们见到的唯一能够用一种幽默方式表达悲观看法的医生。听他的会诊就像是在听一位老朋友的神聊。

这种想法开始占据我的头脑,让我更加不愿匆忙地做出决定。

然而专家们照样态度消极。悲观的看法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们坚持自己的结论:良性的可能性很小。对于妹妹的质疑,他们不是根本不听,就是搪塞了事。这也难怪,职业习惯始终在暗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只有他们自己才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他们知道面前这个人也是医学专家,但当他们听说她的专业是“糖尿病”时,就居高临下地一笑了之。很显然,她根本不具有挑战他们的资格,所以她的意见无须考虑。

我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和家人一起围坐在沙发上。我一直都拥有他们的关爱,但现在,我还特别需要他们的智慧。我知道他们都有足够的智慧,能帮我避免错误的选择。

次日清晨,这姑嫂二人再次走出家门寻访名医。妹妹揣着她的研究结果,满怀虔诚和信心。开始的时候,她态度谦恭,用一种求教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在看到专家们的不屑一顾时,她强硬起来,依仗着刚刚学来的新知识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质疑。

日光从窗户射进来,刺激着我的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这是颅内视觉神经受到肿物压迫而出现的典型症状。我不得不拉上窗帘,让室内更暗些,然后又戴了一副墨镜。哥哥和妹妹的到来让家里的气氛缓和不少。晓东也显得平静了一些,开始详细叙述过去两周从专家们那里得到的信息,还有她寻找到的许多病例。接着,我们开始直截了当地讨论要不要立即手术。

我接着述说我的理由:我不懂医,但我了解妹妹。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她在脑神经医学领域里不是行家,但她是个糖尿病方面的专家。最重要的,她是一个肯接受新事物和善于学习的人。过去20多年,她以治学严谨和卓有成效在全世界的同行中获得了尊重。她可能会因为无力解决一个问题而茫然无奈,但她绝不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导致一个错误结论。还有更重要的,她是我妹妹。她在这件事上投入的不仅是智慧和专业学识,还有感情和责任心。那些专家行医只不过投入了他们的时间——短暂的、以金钱来计算的时间,而妹妹投入的是全部心血。她也有可能犯错误,但她犯错误的概率一定要比那些专家小得多。

这问题让晓东的情绪再次坏到极点,终于抑制不住,当场爆发出一阵痛哭。这些天她白天焦躁不安,晚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刻不停想着的就是这件事。迄今为止她手上的病例都在显示,走上手术、化疗、放疗这条路的大部分病人,在经过短暂的好转之后就会迅速恶化,然后悲惨地死去。这在她的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幅黑暗的图画,而她不由自主地把它们和自己丈夫的治疗前景联系在一起。有一夜她实在不能排解心中焦虑,拨通了在上海新结识的一位专家的电话,询问我的开颅手术的种种细节。这位专家不久前亲自看过我的胶片和所有检查报告,所以能够相当精确地解释晓东的所有问题。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既温和又有耐心,不料他所描述的手术前景让人更加沮丧。他坦率地说,这个手术即使在最成功的情况下,术后状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好。那些纠缠着病人的症状——眼球震颤、肢体不能协调等,还有可能更严重些。这样看来,我的手术还没开始,就已注定不会成功。或者更准确地说,医生千辛万苦切开我的脑壳,并不准备治愈我的病,只不过是设法延长我的生命。这让晓东重新堕入一片黑暗中。

“不!”我说。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脑瘤已经造成的神经损伤,是不能修复和逆转的。”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由于头天晚上的电话,情绪又坏到极点,信心一落千丈。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你不会是只想听好话吧?”晓东再问。她在过去的两周里被那些专家给吓坏了,对这突如其来的乐观消息一下子还无法适应。

现在,坏消息塞满了整个房间。晓东不喜欢“立即手术”的想法,对中医寄托着极大希望。妹妹却怎么也不相信中医。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讨论似乎无法继续。每个人都对国内的手术治疗前景增加了疑虑,可是谁也找不出理由拒绝手术。

“当然相信我妹妹。”我回答。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哥哥说,如果一个机器还能运转,为什么我们要把它拆散了呢?他这是在开导我们,不要急于使用破坏性的手段。接着他又说:“如果你们决定手术,是不是认真考虑一下到美国去做?”他在美国生活多年,禀性之中已经融入很浓的美国色彩,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也从来不说假话——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在疾病这个问题上,他和我们一样,都主张不能对病人有任何隐瞒,而且最终要由病人自己决定应当怎么办。同时,他悄悄地为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回到北京之前,他就在电子邮件中和妹妹详细讨论把我弄到美国去治疗的可能性,还询问在美国做这种手术需要多少钱。在妹妹给了他一个大致的预算之后,他说,他还能付得起。所以,他现在提出这个建议并不是心血来潮。

“你相信谁呢?”晓东问我。

然而多日来和医生打交道的经历,已经让我产生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念:我必须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希望能够证明这一点是对的。我并不排斥西医的手术、化疗,或者放疗;我也不能否定或者回避医生的结论——恶性脑瘤并且迅速长大,不可能自我修复或者逆转;但是,我已经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不同的声音。过去两周,无论是仪器检查结果还是我自己的感觉,都没有证据表明脑袋里的肿瘤在继续恶化。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切开脑袋呢?

这结论和国内医学专家们的诊断是如此不同,指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气氛逐渐变得冷静从容。我们逐渐抓住了问题的焦点:现在不能确定手术是否不可避免,但可以确定手术并非迫在眉睫。我们还有时间等待和观察!

“所有的征兆都在显示,良性的可能性大。”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对,所有的。”

为了证明这个想法是出于冷静和理性,而不是讳疾忌医,我同意三周后再做一次检查,以确保对身体变化的最密切的跟踪。晓东本来就对外科手术和化疗抱着敌视情绪,好像允许别人切开丈夫的脑壳就是谋害亲夫,所以她坚决地和我站在一起。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我们要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她就会说:“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那天午夜,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研究之后,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那一天,我和家人共同做出决定:暂时搁置医生的“立即实施颅内肿瘤切除手术”的建议,继续观察至少三周,等待下一次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当然也包括细致入微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变化。

妹妹来到北京后拿到这些脑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京城最大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专门论述“波谱扫描”技术的书。一个上午的求医经历让她失望,现在她决定依靠自己。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在阅读这本书。书比砖头还厚,很难读,但她很快弄懂了其中要害。她把我的脑片一一展开,摊在床上,仔细比照,结果发现,这项检查还真的有助于判断颅内病灶的性质,就像周良辅教授说的一样。

西医好还是中医好

后来的事情证明,这恰恰是我的疾病诊断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这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早春的暮色中,留下一片既欣慰又疑惑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欣慰的是看到了希望;疑惑的是,若能熬过三个月,我还用得着他那神奇的“祖传秘药”吗?

我对发现这一点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我看到了善于学习新事物的医生,比如周良辅大夫;也看到了勇于承认自己有所不知的医生,比如李金大夫。可惜这样的医生并不多。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不能持续地学习新知识,以弥补自己的不足,甚至不愿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朋友们接踵而来。我们不断地接受各种各样的鲜花、祝福、同情和关切,很快习惯了那些故作轻松的目光,习惯了在一种庄严的气氛笼罩下一遍遍叙述疾病的来龙去脉,倾听各种各样的鼓励、开导和劝慰。在亲友们絮絮叨叨的细语中,我睡过去,又醒过来,心里感谢上帝待我不薄,让我在最艰难的时刻有那么多温情相伴。可是理智告诉我,朋友们只是在为我做精神按摩。他们本能地躲避着事实最残酷、最令人绝望的部分,尽力让我心情好些。看到他们深情肃穆地把鲜花从起居室一直摆放到床边时,我不禁想到,他们也许正在潜意识里和我告别。当他们一边说着轻松逗趣的故事一边笑起来时,我听到了勉强、哀痛和忧伤。

她的语气充满真诚和歉疚,让我感动之余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原来专家们也有不懂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医生的冷漠,也许不是因为这一检查结果无足轻重,而是因为他们不懂。

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声音中带着喜悦。这一回,我听出他的兴奋发自内心,而不是专门做给我看的。

我们又惊讶又奇怪,不明白医生们为什么对这个新的检查结果如此冷淡。直到北京医院的李金大夫对我承认了一个事实:“真对不起,我还看不懂它。这是个新技术,引入中国的时间不长。”

“刘太医要来给你看病。”他在电话那一头宣告。

报告上要是像先前那样写个“占位”“结节”或者“增厚”,我还能明白其中含义,可现在这一串字符太深奥,我怎么也搞不懂。当初上海华山医院的周良辅教授建议我做这项检查时,曾很认真地解释了这项检查的必要,所以两天来晓东拿着这堆胶片踏上新一轮求医之路,希望真能有所收获,不料北京的医生们对它并不在意。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连看也不看。

我对医学界的人物知之甚少,但是对于“刘太医”这个名号并不生疏。他依靠“祖传秘方”治疗肿瘤的诸多病例,好几个月以来都是这个圈子里最神奇、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也让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郎中”一下子变成当红的“中医世家”。多年以后他被公安机关逮捕调查,又以“制售伪劣产品”的罪名被检察院公诉,但还是不断地有一些癌症患者的家人打来电话,向我们询问他的“治癌秘方”。

我们是在两天前拿到这个检查报告的。那上面写着:“左侧桥臂病灶MRS示代谢略高,NAA/Cho值小于2.0,乳酸峰导置。”

他的原名叫刘弘章,其“太医”的称谓,受惠于他的一位显赫的祖先。在风行一时的《刘太医谈养生》一书中,刘弘章自称,刘家源远流长的族谱中,有一位专为皇帝和皇后治病的御医,名叫刘纯。这位光彩夺目的刘氏先人生活在14世纪的明王朝,与明朝永乐皇后徐仪华有着表姐弟的亲缘。刘纯曾因未能治好徐皇后的乳腺癌而痛心不已,因此以毕生精力专攻肿瘤治疗。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段历史的确凿无误,他在书中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位御医弄来大批在押死囚,饲以剧毒物质,催生体内肿瘤,再以形形色色的药物配合起来给予治疗。在皇家的支持下,这一试验规模巨大,牵涉数以百计的活人,历时66年,直到15世纪中叶,最终形成一套治疗肿瘤的卓有成效的方法。刘纯本人被明清两朝太医院尊为“太医保护神”,得享126岁高龄,死后将这治癌秘方留于后人。刘家因此成为代代相传的“治瘤世家”。

她的依据正是我的最新一次“波谱扫描”。

刘弘章诸如此类的叙述为他赢得了无数病人的信任。不过,没有人能够证实六百多年前这一试验的科学性,甚至没人能够证实它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没有人能够从文献古籍中找到关于这个故事的只言片语。他们说,如此规模巨大且耗时悠久的一个事件,又是在皇家一手操持下进行,倘若真的发生过,不会不留下记录。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故事,进而暗示刘弘章是在撒谎。有些人进而指出,所谓“御医”之说也大可怀疑。他们说,尽管历史上确有刘纯其人,但他根本不是什么御医。几年后公安机关经过一番调查,果然认定刘的所谓“太医传人”的身世,都是子虚乌有。

“就算它是肿瘤,也是良性的可能性更大。”她在电话那头信心十足地说。

然而我的这位朋友当时虔诚地相信刘弘章的故事。他口口声声都是“刘太医”,这不仅因为他相信刘的家传渊源,而且也因为他相信刘的医术。他对我眉飞色舞地述说“刘太医”别出心裁的治疗法术,还列举若干病例证明,经过“刘太医”妙手回春的癌症患者是如何感激涕零。好多病人慕名求医,踏破他家门槛。而现在,这位“神医”居然答应从天津跑到北京来为我治病。作为“刘太医”的忠实信徒,我的朋友认定,有这位“治瘤世家”的传人亲自登门,我的前途充满光明。

有了如此一番经历之后,妹妹忽然销声匿迹。那天下午她没来看我,晚上也没有来。到了午夜,她忽然打来电话,口气异常兴奋。她说,我脑子里的病灶和肺部病变很可能没有关联。

治疗肿瘤究竟是中医好还是西医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是我们的两难选择。老实说,我自己一点数都没有。这两大门派的相互排斥,早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几乎所有中医都会尖锐批评西医治疗肿瘤的种种方法,而大多数西医则干脆否认中医治疗肿瘤的作用。一位声望很高的西医专家甚至干脆对我们说,中医所谓的控制病情恶化和减轻症状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中药不可能真正控制和缩小肿瘤。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对中医抱有希望,在西医对手术前景的预期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如今竟有一位“太医”从天而降,我当然乐得听从他的意见。

医生怎样对待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刘太医”在朋友的引领下如约前来。晓东满怀虔诚,把他们一行人迎进门来。我也挣扎着起身相见。在我和家人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此人顶着寒风,驱车赶路一百多公里,直奔我家而来,仅仅这个情节便令我感动不已。我对这次治疗充满期待,摘下墨镜,努力睁开眼睛,把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展现在“太医”面前,也希望能够一睹真人容颜。

我声若游丝,气力不足,但态度坚决。自从我知道此人是如此轻率和如此自以为是地面对病人的那一刻,我就不再信任他。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接触过不少成功者和失败者,也和相当多由成功走向失败的人打过交道。在我的经验中,轻率、傲慢和自以为是,是导致一个成功者犯错误最重要的原因。越是绝顶聪明、功成名就之人,就越是不能避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我不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

在一片模糊重叠的人影之中,我很快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浑身洋溢着一种粗率的江湖气。他的身形既不高也不矮,薄薄的头发衬托着一张长脸。衣着松垮邋遢,不修边幅,喜欢高谈阔论。几句话之后,他便显露出自己最明显的特点:谈论自己的热情甚于谈论病人。他在说话时不断地将眼光在我脸上扫过,对我的反应非常留意,却并不急于询问我的病情。我知道中医诊断下药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想象中他也会如此这般,现在看来“太医”自有一套。他不像其他中医那样张大鼻孔嗅出病人味道,对病人自述的症状似乎也不关心,他甚至既不为我把脉,也不让我张开嘴巴露出舌苔。这让我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是的!”我每一次都回答,“是的!”

他的书表明他是一个研究过西医理论的人,所以我特别希望他能对我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结果提出看法。看来晓东也抱着同样的希望,递上了那一大堆胶片,打断他的话头,请他查看,却被他挡了回来。就这样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太医”终于从那堆胶片中拣出一张,对着灯光草草扫了一眼,又放到一边。

“有朝一日真要做开颅手术,你不打算请这位大专家操刀啦?”

“这就算看完了?”我正想着,就听见他说:“哦,还不止一个。”

“你不打算再去这家医院看病啦?”

什么意思?莫非我的脑子里面不止一个瘤子?

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晓东特别紧张。有好几天,她不断地表现出任何一个妻子都会有的忧虑。她提醒我:

我急切地等着下文,不料他把话头一转,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太医”对胶片不感兴趣,又好像在躲闪什么。我不由得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真的会看片子吗?

从理智上说,我知道只凭一两个医生,就来抱怨“中国医生”,是有以偏概全之嫌的。但是从我求医问诊的经历来看,一个没有任何权力、金钱或者特殊因缘的病人,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会有类似遭遇。如果真像医生们说的,乐观积极的精神是战胜癌症的重要力量,那么我可以肯定,很多医生的表现甚至比疾病本身更加让病人绝望。

这个念头让我有点不自在。我这人一向“多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先打个问号。我担心自己“怀疑一切”的毛病又在作祟,不禁隐隐有一种内疚。也许人家早已胸有成竹,只是不愿意当着病人的面说得太过直白。

我听着她们的叙述,很快明白了问题的焦点。原来国外的专家很认真地对待胶片影像,同时更认真地对待病人的症状;中国的这位专家很草率地对待胶片,同时更草率地对待病人。他只相信自己。我对中国医生的职业德行多少有些了解,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妹妹久居国外,多年耳濡目染,脑子里全是西方医疗机构的形象和那些外国医生的行医风范。她在国内做医生还是20多年前的事,脑子里面也只有那个时代的记忆。“我记得,那时候国内的医生不是这样啊。”她满脸迷惑不解地说。她的确不知道如今中国医生的职业精神已是另一番景象,更无从设想普通中国人的求医会是怎样一番艰难历程。不久前我的那一番遭遇——也是这家医院,也是神经外科,也是一位挂着“主任”头衔的专家,也是几百元挂号费的“特需门诊”——实在是异曲同工。

晓东仍然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的希望:有没有可能不是肿瘤呢?有没有可能是结核?有没有可能是脑血栓?有没有可能是一种奇怪的脑炎?就算是肿瘤,有没有可能是良性的呢?

“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她一见到我就不住地感叹。

“太医”对这一切问题都不给予正面回答。

妹妹是医生,对肿瘤这种疾病有足够的理解和心理准备。但也正因为她是医生,才会对一个医生如此潦草、轻率和自以为是的诊断过程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在我们中医看来,这些都是一样的。”他说,“肿瘤和结核是一样的东西。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也是一样的东西。”

医生对病人的影响是迅速和压倒性的,特别是那些拥有专家头衔、每次收取高额门诊挂号费的医生。病人本能地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希望或者至少是安慰,可他们的话总是让病人感到绝望,好像经历了一次粗鲁的精神鞭挞。更值得回味的是,在遭受了这一切之后,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依然把自己的信任、希望和金钱倾注在这些专家身上。

“怎么会一样呢?”我们全都大惑不解。

看看表,这次“特需专家门诊”总计不过三分钟!

“对!一样。”“太医”毫不含糊地回答,“就是体内经脉不通,毒素淤积。西医叫肿瘤,我们叫淤积。肿瘤和结核都是淤积,所以我们对付肿瘤和对付结核的办法也是一样的。”

她们就这样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刘太医”的办法就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以不变应万变”。无论你是什么病,只要到他这里来,都是一个办法。但在当时,我对这种理论闻所未闻,不免为自己的无知觉得惭愧,还有点将信将疑。

妹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要提出,还想把国外专家的看法说给他听,可是还没开口就被他打断了。转瞬之间,她们听到他在招呼下一个病人了。

晓东开始介绍西医专家们提到的那些办法,穿刺?伽马刀?化疗?放疗?开颅手术?还把专家的预测告诉他:如果不手术,恐怕挺不过三个月了。

两人都听明白了:“等着”的意思就是“等死”。

“不要手术!千万不要手术!”“太医”几乎跳将起来,操着一口浸透天津味儿的普通话断然喝道,“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去手术。”

“不手术?那就等着呗!”专家说,第一次正眼看了一下她们。

“刘太医”是西医的激烈反对者。他排斥手术,排斥所有的西医治疗方法,排斥所有流行的“特效药”和“营养保健药”。在叙述这些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使用一些最极端的贬义词,情绪激烈,器宇轩昂,声如洪钟,震得房顶嗡嗡响。按照他的说法,“PET的检查是有钱没处花”“化疗是把杀人刀”“穿刺会促使癌细胞转移”……尽管我已经在他的书中领教了所有这些教导,现在当面聆听,仍然为他那些激烈的言辞震惊。

“如果不马上手术会怎么样?”晓东问。

然而还有让我更加惊讶的事呢。他甚至也排斥他本人之外的所有中医。他认定,灵芝孢子没有用处,花旗参反而会让肿瘤细胞更快生长,冬虫夏草没害处也没什么好处……

他接连说了好几次“转移瘤”,还说了一些“必须立即手术”之类的话。

西医不行,中医也不行。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仅仅在一天前,妹妹亲眼看着几位外国专家把这九张胶片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个小时。现在她却惊讶地看到,这位中国专家只不过在九张胶片之中挑出三张匆匆看了几眼,就开始下结论了。

“喝我的牛筋汤和开胃汤。”他说,“先喝三个月。”

“很有名的中国专家”在他应当出现的时间真的出现了。她们开始叙述我的病情,尽量使自己的语言简短和精确,可是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当她们说话时,他根本就不正眼看她们,也很少发问。他甚至在这次会诊刚刚开始时,便已经急于结束。

这是“太医”的两大法宝,他就是用它们来医治所有肿瘤病人的。了解这一点后,我们不禁如饥似渴地聆听“太医”讲述其中奥妙,虽听得吃力,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尤其对他的信心十足印象深刻。

不过,她马上就要失望了。

“牛筋汤”顾名思义,是用牛筋经过长时间文火熬制而成。“牛筋,”他抬起手来做出牛蹄子的样子,进一步解释,“是牛蹄上的筋脉,不是超市里的那种牛筋。”他反复告诫我们,超市里卖的那种牛筋不是牛蹄筋,是牛腿大筋,取自牛大腿部分,经过漂洗增白,样子好看,也好吃,但是已经失去药用价值。真正具有疗效的牛筋集中在牛的四蹄以及脚踝部位。此种蹄筋富含胶原蛋白。说到这里,他再次提高声音,阐述了自己独特的“太医理论”。与其他动物蛋白比较起来,他说,胶原蛋白有个好处,它进入人体之后可以把癌细胞团团包裹,不使扩张和转移。

晓东在同一时间去医院与她会合。两人花了300元钱匆匆挂号,然后和一大群病人一起坐在走廊里排队等候。虽然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见到那个期待已久的人,可是她们已经激动起来。作为一个医学专家,妹妹的脑子里面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不过是期待这位中国专家做出一个认真严谨的诊断,就像几位国外医生一天前做过的一样。

“开胃汤”以四味药煎成。“刘太医”一面说,一面顺手拿过一张白纸,铺在茶几上,大笔一挥,写下药方,动作异常熟练潇洒。按照他的解释,这“开胃汤”功效神奇,不仅能增加病人食欲,通便利尿,而且还能激发病人体内吞噬细胞的活力,促使它们更积极地跃马扬鞭,杀向癌细胞。

妹妹乘坐的航班凌晨5点到达北京。在连续10个小时的空中劳顿之后,她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从机场直奔那家大医院。我本想让她先回家休息一下,可是她不同意。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这位中国专家。

“刘太医”循循善诱,不厌其详,花了半个多小时为我们扫盲,他的这一大堂启蒙课让我明白了,这世界只有他的办法才是救命良方!

妹妹当即决定从布鲁塞尔赶回北京。她把自己对Jacques Brotchi先生的信任毫无保留地转移到这位从未谋面的中国专家身上。

末了,他为我们勾画出一派光明前景:“喝它三个月,瘤子应当不会进一步长大,还能缩小一些。”

鉴于此,国外的专家们认为,仍有进一步确诊的必要。当然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由于没有见到病人,他们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正式诊断。他们极力建议我们在中国重新来一次会诊,要请最好的医生。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Jacques Brotchi先生还当场向我们推荐了一位,说他是中国这个领域里很有名的医生。一问,原来正是我们试图寻找却未能如愿的北京的那位神经外科专家。

“缩小多少?”晓东追问。

这四条中,第一条,他们和中国医生的意见基本一样;第二条,所有中国医生都忽视了,外国医生却将其作为诊断的重要依据;第三条和第四条,中外医生的意见有很大不同。

“缩小10%左右。”

4.脑部病变和肺部病变没有关系的可能性更大。

“然后呢?”

3.所以,脑部病灶有50%的可能性不是肿瘤,或者只是良性肿瘤;

“然后……”他笑了,带着几分神秘,“然后,我视情况开给你‘控岩散’。”

2.但是从病人脑部症状是“突发”而不是“渐进”这一点来看,这一病灶不像肿瘤,更像一种罕见的炎症;

他终于说到了“控岩散”,让晓东的精神为之一振。她读过“刘太医”的书,知道这是刘家独门秘籍,专门用来杀死癌细胞的,所以赶忙请教“控岩散”的疗效。

1.单从胶片所显示出的病灶来看,良性的可能性只有2%;

“前半年能让瘤子缩小30%。这以后就会慢一些。”他回答。

这样的会诊先后有过两次,结论大致相同:

“整个疗程要多长时间?”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60分钟,然而还没有完,他们又把胶片的数码文本拷贝到电脑上,经过放大处理后再来比照,这才形成自己的意见。

“四年!”

在一间拥有一个硕大读片器的房间里,这些医生把我的全部脑部胶片——总计九张——依次排开,整整齐齐悬挂了半面墙壁。他们拿着放大镜,仔细查阅每一张,又认真倾听妹妹转述我的发病经过,对他们认为很重要的细节不厌其详地反复询问,然后回到那些胶片旁,重新依次查阅。

“四年?!”

她后来对我详细叙述了会诊的经过。

尽管这时间长得让人难以忍耐,但还是在我们面前亮起一缕希望之光。我心里有点激动,觉得生命重新回到体内。

“波谱扫描”的检查报告至少还要等上三天,我们意外地收到来自欧洲的消息。妹妹告诉我,对于我的病,国外专家的看法和国内专家并不完全相同,至少没有那么悲观。对我们来说,这是几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妹妹本来就是医学领域里的一个专家,她的专业是糖尿病的研究和治疗。她在比利时供职的研究室,是全世界这个领域最好的研究机构之一。尽管如此,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来评判神经科和胸科的疾病。所以在接到我们寄去的胶片后,她立即请相关领域的医学专家会诊,包括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Jacques Brotchi先生、比利时荷语布鲁塞尔自由大学(Vrije Universiteit Brussel, VUB)医院的Johan de Mey先生、法语布鲁塞尔自由大学(Université libre de Bruxelles, ULB)医院的Danielle Balériaux女士。

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太医”:

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医院,再次接受脑部扫描,期待着周良辅教授所推崇的新技术带来佳音。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望眼欲穿。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用‘控岩散’呢?”

结果我们还真的找到一点希望。那是周良辅教授的一个建议,他要我们对脑部重新做一次核磁共振扫描,但是必须加上“波谱”。他解释说,这是国外的一项新技术,有助于确认颅内肿物的性质,甚至还能更准确判断它与肺部病灶是否有关。周良辅教授是上海华山医院神经外科主任,也是国内这个领域里最权威的专家之一,所以在我们看来,他的建议实在比泰山还重。

“现在?”“刘太医”看看我,脸上再次绽开一片笑容,“急嘛!现在病人体质太弱。这‘控岩散’里含有鲨鱼胆,有毒的。猛然上了药,病人一下子受不了,还会把瘤子箍得更结实、更坚硬,以后就更不容易缩小啦。”

现在,她没有保留地对我叙述了她的上海之行,告诉我专家的诊断,也说了她的想法。我仔细倾听她说的每个细节,搜索其中哪怕最细微的对我有利的证据,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定让“太医”特别满意,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语气更加权威和热烈。他告诉我们到哪里去买那些牛蹄筋和中草药,还特别关照要用经过改装的电锅小火慢炖。这种电锅容量巨大,至少有12升,耗电功率却只有350瓦,只及通常电锅的1/8,所以从加热到开锅需要两个小时。他一再强调,若不是这样慢慢煮开,就会把牛筋煮硬,以至营养和药用成分不能充分溶解在汤中。

我和晓东多年前就有个约定:我们中间无论是谁,也不管得了什么病,彼此应当如实相告,不必隐瞒。她是性情中人,易喜易怒,容易在事实中间加进强烈的个人情感和倾向,却是个最好的信息收集者,也是个最好的叙述者。她有本事在最短的时间里见到我希望寻找的医生,还能在我做出每一个选择时给予莫大的帮助和鼓励。她从不吝惜自己的建议,但是,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就会说:“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我正在发愁到哪里去买那特制电锅,他顺手一指:“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这是我自己改装过的。”

轻率、傲慢和自以为是,是导致一个成功者犯错误最重要的原因。越是绝顶聪明、功成名就之人,就越是不能避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我不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

这时我才发现,墙角处多了一个大纸箱。对他这雪中送炭之举,我们不禁心生无限感激。

中外医生之对比

他又把熬汤的方法说了几遍,直到确定我们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就与我们告别,不收分文出诊费,连熬药电锅的钱也不肯要。这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早春的暮色中,留下一片既欣慰又疑惑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欣慰的是看到了希望;疑惑的是,若能熬过三个月,我还用得着他那神奇的“祖传秘药”吗?

晓东初五那天回来了,心里怀着一个强烈的矛盾,一直纠结:想要把我送到上海去接受治疗,又怕应了那个医生的话,一去不回。她一路上不住流泪,从上海流到北京,推开家门,却见我和儿子正坐在餐桌前聊天,笑声不断。柔和的灯光包围着我们,充满温馨。她后来告诉我,就是在这一刻,她做了个决定:不把我送到上海去!即便只有“三个月”,也要让丈夫和家人在一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

晓东看着我,眼睛里同样有一种焦虑和犹疑。我知道她在想同一个问题。

“他小时候,我牵着他。现在他大了,我老了,他牵着我。”我这样想,“人生有此,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三个月”!这个时间表里潜伏着一个逻辑上的矛盾:按照西医专家的预测,如果我不立即实施手术切除肿瘤,这就是我的死期!如果我不经手术治疗还能活着,那它就不是恶性肿瘤!

大约在第六天,我试着自己下床,手扶墙壁在屋里行走。还好,头晕眼花的程度并没有加重,我也还能支撑自己。于是我得寸进尺,走到院子里。儿子在一旁搀着我,极力找些轻松话题对我述说。父子二人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了一圈,再走一圈。

这样看来,三个月后,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用不着“太医”的灵丹妙药了!

我开始聆听更多的声音。有古典音乐,有轻音乐,尤其是钢琴、长笛、古筝和琵琶的音韵让我觉得舒服。有一张光盘是多年以前在杭州灵隐寺买的,名叫《佛颂》,一直尘封在案,现在打开了。一曲响起,缓缓荡漾,余音绕梁,由身外到心内,渐渐宁静、纯洁和虚空,不禁悠然神往,有一会儿甚至忘了疾病。

开胃汤和牛筋汤

我试了试,尽管头痛不已,眼睛不能睁开,但是耳朵的听觉依然健在。我开始重听那些耳熟能详的老相声,还第一次听了郭德纲的新段子。笑声重新回到这个家。它让我的注意力从疼痛不已的脑袋上离开。

很多癌症患者问,是不是“牛筋汤”和“开胃汤”真的具有神奇功效?对我来说,这种“疗法”的效果似乎主要体现在精神方面。至于其他,那就不能仅凭直觉下断言。因为我不能确定,如果当初没有喝这两味汤是不是就会命归西天,所以也无从证明它们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

他为我买来一大堆光盘,包括所有相声大师的全集。他正在想方设法让我开心,就像他幼年时代我总是千方百计哄他笑一样。

不管怎样,我们开始全心全意地执行“刘太医”的方法。晓东第二遍阅读“刘太医”的书,看到能让她产生共鸣的段落就读给我听。在我们以往的知识体系中,癌症是个空白,现在,我们都急于学到一些对付疾病的知识。刘的夸张和极端的表述方式让我不舒服。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形形色色的疾病,甚至把结核和恶性肿瘤当作一回事,也让我疑惑不解。他声称牛蹄筋中的胶原蛋白可以“把癌块紧紧地包裹住”,再用他的“家传秘药”杀灭癌瘤,就能实现“关门打狗”之效。这些话在我看来,如同给一个小孩子讲故事,或者说更像一种江湖术。

疾病击中了我身体内最脆弱的环节,让我变得多愁善感。妻子不在身边让我感到孤独和无助,好在有儿子守在身边。他一放假就回家来陪我,朝夕不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体贴。几天前,他从妈妈口中知道了我的病情,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从那一刻,他已长大成人。

不过,抛开这些细节,他极力弘扬的一些道理,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应当说,我的治疗癌症的基本理念,有一些是从他那里来的——也许他不是第一个阐述这些观点的人,但我的确是第一次从他那里知道的。其中有些理念,在此后几年我的康复之路上,一直发挥着不小的影响。比如他说:

做完这些以后心里稍微轻松,感觉自己今生已经了无牵挂。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用更多时间和他们母子二人待在一起。结婚25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可我竟从未把这当一回事。人总是不在乎自己拥有的东西,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疾病本来是不可怕的,之所以可怕,是因为病人放弃了自救能力,而听任医生的摆布。被医生吓死了。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来,要在晓东从上海回来之前办好。我摸索着,把家里的账单、存折、信用卡全都找了出来,半睁半闭着眼睛把密码一一写在纸上,收拾停当。我这老婆一向不问家里钱财,也不知道我究竟挣了多少钱,又放在什么地方,所以我想,如果我一去不返,得让她能够找到。

——与癌细胞和平共处,而不是你死我活。

……

——不是依靠外来的药物杀死癌细胞,而是依靠自己肌体的力量和癌细胞抗衡。

2.不开追悼会。不要遗体告别。不留骨灰。不开任何形式的追思会。不让媒体以任何方式提及此事。

——三分治,七分养。

1.不要单纯依靠药物维持我的生命。如果成了植物人,请立即为我实施安乐死。

很难搞清楚这些思想是不是“刘太医”的创造,不过,他所推崇的“开胃汤”和“牛筋汤”,却是别出心裁的治癌之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抵御癌症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我度过最初的危机之后,很多癌症患者和他们的亲友都来询问,是不是“牛筋汤”和“开胃汤”真的具有神奇功效?这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我只能凭借直观感受告诉那些想要尝试这种疗法的人,这是一种最奇特最廉价也最极端的方法。它绝对说不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实行起来相当烦琐、累赘、千篇一律。但它的确没有给我带来痛苦,甚至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到的副作用。

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意识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游移,灵魂仿佛在人世和天堂之间漂浮。有一阵子,我觉得非去医院不可了。有一阵子,又想到不管怎样我已来日无多,于是强睁眼睛环顾这个家,扶着墙壁走了一圈,不免惆怅。12年来,我在这个家里住的时间很短,现在一旦离去,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我开始默默地和它告别,又在脑子里想象自己的后事,接着想到遗嘱:

对我来说,这种“疗法”的效果似乎主要体现在精神方面。至于其他,那就不能仅凭直觉下断言。因为我不能确定,如果当初没有喝这两味汤是不是就会命归西天,所以也无从证明它们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晓东打来的电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手术台上的情形。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大量喝下这两味汤的那些日子,我满面红润光亮,晓东曾笑说“就像涂了猪板油似的”,并且很自豪地认为她对我的辛勤照料有了回报。那时我们都相信这是“开胃汤”和“牛筋汤”的效果,可是,当我后来不再喝这些汤的时候,依然面不改色。

“他是在担心,”晓东后来对我说,“你能活着去上海,却有可能不能活着回北京。”

“开胃汤”在我看来是一种很普通的汤剂。煎制方法如同寻常中草药,其药物成分简单到只有四味——北山楂、广木香、决明子、菊花。你在任何一家普通的中药店里都能买到,而且价钱不贵。新鲜出锅的浓汤具有醇厚的焦褐色和强烈的酸苦味。以我过去的中药体验,这并不意外,然而它还是给我带来强烈的新奇感和迷惑不解。

“因为……因为……家人都在北京。”

“开胃汤”的灵魂在于它的规模巨大和永恒不变。按照“刘太医”开的处方,其用量为每味50克——大约是通常中医处方用量的10倍甚至20倍!这些草药集中起来,有很大一堆,不用说,寻常煎药锅根本无法容纳,所以晓东不得不去买来一口巨大的玻璃锅。每日清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大口袋草药置入锅中,倒满清水,放在炉上。草药的味道迅速飘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着中医精华的特有气息,特别浓郁。煎余的药汤名为“开胃汤”,汤量巨大,足可灌满一个大号暖水壶。我从早饭之后便与这一暖壶汤为伴,必须在晚上睡觉前全部喝完。日复一日,如此这般。仅仅一周,我便意识到,如果不能保持一种宗教仪式般的狂热、从容和神圣的精神状态,任何人都无法持之以恒、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件事。

“为什么?”

然而最为奇特的是,根据“刘太医”一再向我们宣示的道理,不论你得了什么病,不论你的病情如何演变,也不论你的治疗时间持续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这“开胃汤”都必须坚持不懈,其成分和用量全都一成不变。后来我读了“刘太医”的书,才知道原来这“开胃汤”是刘家祖传,其一成不变的历史至少已有六百年。

“作为医生,我想建议你到上海来做手术。”他接着说,“但是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到上海来吧。”

“牛筋汤”是一种棕黄色的黏稠液体,放入冰箱经过冷藏,形成胶状物,晶莹剔透,富有弹性,回锅加热又能化冻为汤。它的制作有着更多讲究。其难处不在煎熬过程,而在原料选购。牛筋并非奇珍异宝,却很难购得,因为它不同于超级市场里的寻常牛腿筋,而是取自牛蹄部分,每只牛蹄只能切出半斤左右,并且必须保持未经任何加工漂洗的原始形态。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只要你有钱,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有“原始形态”。所以这种牛筋在我竟是闻所未闻,也让我们犯愁。

“我们只有2%的机会?2%?”

所幸我们有个朋友,自告奋勇操办此事。他沿着“刘太医”指引的路线,驱车几十公里,经过无数大型超市而不入,一路寻觅,直到在京郊一个肉牛屠宰场找到一个屠夫。看来早有不少和我同样命运的人来过这里,所以此人很容易就明白了我们的需要。他将牛蹄筋按我们的要求备好,分装于若干黑色塑料口袋,每包重达10公斤。每公斤只收16元。我们暗自惊喜,与超市里的牛筋比起来,这简直就像白送的一样。

“我不敢说100%是有关系的,”具有高度专业敏感又从来不肯把话说绝的医生尽量委婉地回答,“能说有98%吧。”

这个屠夫提供给我们的牛筋,看上去是经过剥皮剔骨后的剩余部分,从外观上仍能辨出牛蹄形状。由于严格遵循不做任何加工的要求,所以带着强烈的原始气息,张牙舞爪,色泽黑黄,散发着刺鼻的臊臭。这是一种牛粪、腐肉和污水的混合味道,让我想起久未清扫的牛圈和充满血腥气息的旧式屠宰场。

但是晓东仍然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就算是脑瘤,也别是从肺上跑过来的转移瘤。她在金医生的陪伴下,又去了上海肺科医院寻访一位专家,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脑子里的东西和肺没关系?”

我恭恭敬敬地把这堆臭烘烘的口袋迎进家门,就像迎接拯救生命的奇珍异宝。晓东对于异味一向敏感,这一回却是充鼻不闻的样子。她把牛筋精心分成小包珍藏在冰柜之中,一边放一边念叨“全靠它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晓东、我,还有医生们——都已不作他念。一切具备,就差把我推进手术室里了。

晚饭后她取出一块牛筋,重约一斤半,切成小块,洗净焯水,放进电锅,再将一斤瘦牛肉末和一斤淡水鱼投入其中,不加葱姜蒜,也不加任何调味品,灌满清水,慢慢煲制。直到次日清晨,已过12小时,大部分筋肉化入汤中,用滤网将剩余杂质全部去掉,只留清汤,分为6份,每次喝下一大碗,12小时内全部喝完。到了晚上,又将这全部过程重来一回。

有一段时间,晓东显然被专家们的热情和诚意打动了,开始盘算我的开颅手术。那个晚上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做好到上海的准备,还说华山医院副院长已经带她看了为我准备好的病房。

我们每天怀着一种既好奇又庄严的心情,注视着锅中的汤水由清澈渐渐变成粉红,又渐渐变成棕黄。汤面泛出细细的泡沫,一股强烈的臊臭味随之荡漾开来,钻出厨房,穿过客厅,直透卧室,弥漫在整个房间,越来越浓。这种感觉在我喝汤时达到了顶点。由于没有任何调味品,这汤淡而无味,却保留着一切最原始的气息,粗犷、醇厚、充满活力,很霸道地杀进嘴里,进入肠胃,接着就在里面翻江倒海。

……

“我们该不是把整个屠宰场都带回家来了吧!”我对晓东笑道,同时暗自庆幸“脑瘤”还没有破坏我的味觉神经,又想到既然牛筋能够对付癌细胞,那么这牛筋的臊臭味说不定还能把癌细胞熏死。这种想入非非的境界,促使我更贪婪地吮吸这股难闻的味道。

4.继续化疗,继续放疗。

多年以后我读到“苹果之父”乔布斯的一篇传记,写他在身患癌症之后曾经吃马粪治疗。和朋友们谈及此事,大家连连叹息,都无法想象把马粪塞进嘴里的情景,可是我太能理解乔布斯了。我给朋友们描述我喝的牛筋汤,最后我说:“人到了那时候,只要他相信有用,别说马粪,就是人粪,也能吃下去。”

3.密切观察肺部病灶的变化。准备实施第二次手术,打开胸腔,切除肺叶。然后……

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牛筋汤”和“开胃汤”占据了我们的厨房和餐桌,占据了我们的时间,也占据了我们的精神空间。它寄托着我们战胜癌症的希望。晓东每天用大量时间采购原料,熬汤煎药,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她请了长假,不再上班,因为担心阿姨会在某个环节上出错,她一头扎在厨房,一切亲力亲为。结婚25年,我深知她最讨厌家务琐事,尤其不喜欢做厨房里的事,可现在她心甘情愿,并且保持着心无旁骛的虔诚状态。她一丝不苟地执行每日计划,同时还四处打电话托亲拜友,希望建立一两处长久稳定的牛筋购买渠道。因为按照“刘太医”的说法,即使在癌症痊愈之后,我也必须终生服用这种臊臭黏稠的液体。不过,我并没这份毅力和耐心。事实上我喝“牛筋汤”的时间不到一年。至于“开胃汤”,我在服用四个月后便逐渐减少,半年后就完全停止了,因为有人告诉我,长期大量地服用决明子会伤及肾脏。

2.手术后的继续治疗,也就是化疗和放疗。然后……

大多数人在遭遇癌症袭击时都会迫不及待地做点什么。那种以逸待劳、“随它去吧”的情形,会让病人心里不安,也让病人的亲友们难以接受。我们也是如此。我们已经决定至少在几周内静观变化,但是,“什么也不做”的状态还是让我们很纠结。现在有了“开胃汤”和“牛筋汤”,尽管不能确定它们到底能不能对付癌细胞,我相信它们至少没有坏处。然而还有最重要的,它们让我们感觉到自己在死神面前没有束手就擒。它们让我们心安,让我们乐观,让我们有了精神依托。

1.尽快实施开颅手术。然后……

预知死期的一个好处

专家们的陈述大致上勾画出我的未来之路:

想明白这些,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北京造就的绝望气氛,在上海被进一步强化了。专家们甚至还有更大的担忧:由于颅内肿瘤靠近脑干——生命中枢,所以手术过程很容易伤及脑干,危害生命。要想避免意外,就只能切除肿瘤三分之二的部分,因而剩余部分仍会继续生长。如果不手术,脑瘤的生长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照样危及生命,所以我的死期更加紧迫——可能“只有三个月”。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空气中飘浮着万物竞发的气息,春天悄悄来到身边。最初的打击过去之后,家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不再那么紧张、压抑和脆弱,笑声也越来越多。我可以奢侈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晓东朗读手机上留下的朋友们的祝福。我们没有顾忌地谈论我的病情,谈论脑子里面瘤子的大小,谈论医生那些令人绝望的诊断和建议。我们还可以安慰自己,在经过十年分居两地的生活之后,终于可以朝夕相处。我的心境渐渐沉静,感到自己虽然失去活力,却获得了过去几十年梦寐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东西:时间和空间。

晓东到达上海那天是大年初四。走进华山医院会诊室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大会议桌坐了满满一圈,都是上海脑癌和肺癌治疗领域里最好的专家。大家彼此拜年,互道珍重。可惜这种轻松气氛很快就被我的胶片给打断了。专家们的看法是一边倒的,几乎是在重复北京专家的诊断。肺叶上的病灶不算大,不能有定论,也还有时间继续观察,可是“脑瘤”这个结论看不到任何翻案的希望。

是的,现在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了。

就像几天前北京的朋友刻不容缓地把我送进医院一样,我在上海的朋友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有一位名叫曹焕荣,是人民日报华东分社社长,和我同龄,由官场序列来说,他是我的上级,但是我们之间保持着很深的朋友式的友谊和关切。他比我更执着地相信,上海才是能够拯救我的地方,所以分秒必争地为我寻找最好的医生。接下来的24小时,对我的会诊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安排妥当,就连春节长假也没有耽搁它的节奏。

在我的生命中,迄今为止,我把全部身心投入写作。这行当在本质上说是寂寞的。在埋头写作的漫长的日日夜夜,我沉浸在这种寂寞里,同时期待着众多读者的共鸣。可是每次真的出现热闹的场面时,我又感到格外厌烦。就本性而言,我喜欢独处,不喜欢呼朋唤友;喜欢清静,不喜欢喧嚣,尤其讨厌不真不假的客套和不咸不淡的应酬。我选择写作这个行当,最初的动力其实不是心忧天下,也不是为稻粱谋,而是觉得,只有顺应天性才能让自己更加快乐。

要不要接受手术成了家里最紧迫的话题。像所有遭遇癌症袭击的家庭一样,我们心情急迫,度日如年。甚至不能等到春节结束,晓东便匆匆赶往上海,随身带着我在北京的全部会诊记录和胶片。一想到要切开脑袋,我们就倾向于到上海去。不仅因为那里的华山医院拥有一个非常好的神经外科,还因为我在那里工作多年,知道上海人禀性精细做事严谨,不像北京人那样大而化之,做朋友让你畅快淋漓,做事情却总让你不能放心。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都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希望上海的专家能够否定北京的诊断。因为在这个国家,要论医院的医疗水准,上海是唯一能和北京媲美的了。

预知死期将至的一个好处是,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回望自己走过的生命旅程。想到过去岁月中自己的种种经历,觉得很知足。家庭和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守住了自己的职业信念,还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情真意笃的朋友。未求得应,未富得福。假如明天离开人世,我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牵挂。因为对自己的一生很知足,我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我感谢上帝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同时想象上帝是公平的。他老人家对每个人一定都是平等相待,所以在给予一个人生命时,不是衡以时间,而是衡以快乐。你拥有的权势越多,你拥有的真诚就越少;你拥有的钱越多,你拥有的情就越少;你拥有的名声越大,你的隐私就越少;你周围簇拥的谄媚者越多,你拥有的朋友就越少。同样,死亡迟早会来的。既然我的生命中已经拥有那么多快乐,那么我和死神的握手来得早些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时间伴随着接踵而至的消息迅速流逝——坏消息,对坏消息的否定,然后是更坏的消息。万家欢庆、爆竹声声的时候,我们更加绝望。我们不再谈论滑雪或者旅游的计划,而是谈论锯开脑壳是个什么感觉,以及把脑子切去一块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想明白这些,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柳传志来看我的那天,我刚刚想明白这些事,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我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希望不要在这最后一张照片上留下个病恹恹的样子,却模模糊糊地看见橱柜里面父亲的遗像。

我以一种轻松快乐的心情迎他进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相顾无言。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我的气色好得让他感到意外,而我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像一个癌症患者。

全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在一起拍照合影。父亲去世后的20多年,每个除夕夜我都是和母亲在一起度过的,照片也留下无数。但是今夜不同,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是最后一个春节了!

我也笑了。我知道大多数人探视病人都会说些好听的,例如“气色不错”之类,但我能从柳传志的眼睛里读到他的真诚。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可是我对他的尊重并不是由于他的功名,而是他的为人。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和他相识,以后交往渐多,但并不密切,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现在他坐在我面前,很像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让我禁不住把自己生命旅程上的最后一点感悟对他说出来。

除夕那天我强撑身体,拄着一根拐杖去看母亲。母亲耳聋眼花,看我不清,可是一见我的身影就开心地笑,用我的小名不住地呼唤,凑到近处仔细看我,却对我的病态浑然不觉。我过去总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眼睛和耳朵,现在却有点庆幸我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儿子。

我告诉他,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我对自己的今生感到快乐和满足。我感觉到自己虽然刚过五十,可是拥有的快乐比那些百岁老人还要多!所以,我的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只不过想到已经走到生命尽头,再也不能继续写作,不能继续回复读者的来信,还是有些伤感。

我们仍然瞒着母亲。她已82岁,正在等我们回家过年。父亲因患肝癌早逝,母亲在痛失亲人之后,坚强而健康地生活了20年,直到她自己也患了胃癌。在经历了一次胃切除手术和两次骨折修复手术之后,她明显地老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聋了,只能借助于助步器行走。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都不在她身边。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里,我才能回去看望。在母亲看来,和儿女们一起吃顿饭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幸运的是,没过几天,出版界的两个朋友让我有了弥补的机会。我们在十年前因《交锋》的出版而相识,当时只不过是作者和出版者的合作,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一种真挚的友谊,每次见面都能带来欢快的笑声。这一回他们告诉我,《中国的新革命》已经出版,还带来几本样书。新书有个鲜红的封面,里面飘出一缕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铜版纸的味道,环绕在我周围,绵绵不绝。它是我在疾病袭来前一天完稿的那本书。迄今为止的写作生涯中,我为它倾注心血最多,写得也最累。几周前我交付书稿时,对他们说:“要是我真的不行了,你们可以在书的署名上加个黑框。”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担心我来不及看到书的出版,才如此神速地编辑付印。

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看着我睡着,自己睡不着。白天给我做饭,自己却吃不下去。挨到我精神好些,便扶我在屋里走几步。饭后,她扶我躺到床上,给我读小说。她说那是很不错的小说,其实对我来说,读什么都一样,我只是想在她的声音中慢慢睡去。等我睡过去之后,她又匆匆出门,从这家医院跑到那家医院,强忍眼泪听着医生的令人绝望的话,到处打探癌症患者的治疗信息,然后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在屋子中间来回转悠。夜深人静,长跪不起,双手合十向苍天祈祷,她在医学的殿堂里感觉不到希望,只能从神灵的声音中得到慰藉。有一会儿她心情稍平,可是很快便又不能自制,缩在沙发的角落里痛哭失声……

朋友们要为这本书开个新闻发布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出席。他们说,看我虚弱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提这要求。我笑了,一口答应下来。我说:“我正期待有这么一次机会。”

“没有你,”她对我说,“我再也不会做这些了。”

以往每一次新书出版,就意味着一阵子千篇一律和过度的应酬。那些无法推辞的记者采访、公式般的回答、演讲、签名售书以及接受别人的祝贺,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体验。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我终于可以离开所有掌声、鲜花和善恶褒贬,但我真的不想离开我的读者们,他们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寄托。没有他们,我无法沿着自己的写作之路走到今天。过去这些天,他们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的消息,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祝福传递过来。有一位说,他“烧了一炷香,含泪祈祷”!另一位说:“愿好人有好报,我们期待着您的佳音。”又一位说:“我们敬佩您的才华和人品,还想看到您更多更好的作品。”我从他们那里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人生之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只剩最后一个心愿还未了结:我想向他们表达我内心的感恩之情,向他们说再见。

晓东坠入服丧般的悲痛之中。她不住地自责自怨,后悔过去几年没有随我到上海去,没有好好照顾我,没有阻止我没日没夜地工作,所以她现在再也不想让我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不再去上班,不再去学习英语,不再去旅游,也不再去看晚间的音乐会,她对所有的社交活动不再有热情,甚至对她酷爱的滑雪和游泳也都兴致全无。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发布会召开的那天。

旧历新年很快就来了。我躺在朦胧的暮色中,想这想那,明知恐惧有害无益,还是忍不住想象死神降临时的情形。邻家大门贴了“恭贺新春”的年画,隔着墙壁隐约传来琴声笑语,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年劳顿之后的一段休闲、享受和意趣盎然的时光,可是这一切已经与我们无缘。全家人完全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恐惧和绝望的气氛在家里弥漫。这时,即便是看到自己的病危通知书,或者是看到死神破窗而入,我也不会惊讶。

向读者告别

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晓东打来的电话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象手术台上的情形。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

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再那么敏感,对于善恶褒贬也是如此,但是眼前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如此奇特。我意识到我获得了最重要的启示,不禁精神大振,就像在沙漠中见到绿洲。癌症也许真的不是那么可怕!

恐惧的由来

新书发布会通常流于形式,夹杂着商业目的。但对我来说,这次有点不同:它不是“发布会”,而是“感恩会”。

用文字甚至标点符号来表达一种“模棱两可”的诊断结论,对医生来说是最简单、最安全的选择。医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可退可进。即使锯开你的脑壳,挖去一块脑仁去做病理检验,他们还是会说,不会百分之百准确无误。但是,对我和我的家人来说,这种“模棱两可”比一个最糟糕的诊断结论还要糟。在以后的15个月里,类似的演讲和诊断我又遇到许多次,而我除了越来越疑惑和沮丧之外,似乎别无收获。一想到还要按照这位大牌专家的指点去完成新一轮检查,然后把“专家门诊”如此这般重来一遍,我的脑袋便越发疼痛眩晕起来。

午后,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男女老少都有,一些是从京郊来的,一些是从外地来的。大约两点钟,这个欧洲古典风格的高屋顶的会议厅已经坐满了人。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没有喧嚣,没有说笑,在一种格外肃穆凝重的气氛中,大家都朝我这边望。

早就听说过一句话:中国的老百姓在官员和医生面前是最没有尊严的。我了解平民百姓在官员面前的低三下四和逆来顺受,但我始终不能想象,病人在医生面前也会如此这般。现在方知,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病人们花费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来到他们仰慕的医院,可是在这里总不免遭遇冷漠、不屑、训斥、不耐烦和模棱两可。除非他们是高官显贵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否则就算是“特需门诊”也不能好一些。他们在约定的时间到达医院,却发现约定的医生总是忙着干别的,好不容易轮到自己,医生不是给自己的学生上课就是接听手机。他们在医生那里感觉不到温暖和同情心。他们对医生,特别是对那些拥有专家头衔和权威的医生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是通常只能得到一个“待查”“待除外”“可能性大”,或者仅仅是一个问号。

我依靠手里的拐杖,尽量让脚下显得平稳。离家之前,我把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穿了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在外面罩上黑色的便装,希望这样能帮助我掩盖病态。可恨脑袋承受不了嘈杂的声音,所以我在耳朵里塞进一对耳塞;又因为眼睛还是畏光,泪流不止,我不得不戴着一副深色墨镜。这样子一定有些狼狈,至少令人担忧,让大家觉得实际情形比想象的还要糟。

有了这一番经历,我才意识到原来病人的倒霉事还不只是疾病本身。

他们的身影排列在我眼前,光线从高大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他们,形成一幅恍惚模糊而又美妙和谐的画面。我辨认出一些人的面孔,很多是我敬重的人,还有很多是我的朋友和同事,更有很多人素不相识。这里着实有一些现在叱咤风云和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到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他们说话,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坚定。

告别“主任”时天已大黑。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得到的仅仅是一张“专家门诊挂号费发票”,以及一篇演讲、一个“问号”和一个模棱两可的“待除外”。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既不能确定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各位下午好。”我刚一开口就感到自己声音微弱,气若游丝,麦克风里话音变成了凄厉的金属撞击声,刺激着我的脑袋,嗡嗡震荡。但是我已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自己表现得好一些,于是继续说:

此外还有一个“?”和一个“待除外”,表明这是一个既明确而又大有回旋余地的诊断结论!

很抱歉我不能以一个很好的状态和大家说话。我会尽量……尽量提高我的声音。

“胶质瘤”“占位”,还有“多发转移”,这表明它们都属于“恶性”!

今天大家到这里来,是为了这本书。应该说,这本书的主角不是我,而是中关村过去30多年一代又一代的创业者、建设者和管理者,也包括在座的很多人。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中关村,不会有这一段历史。

“左脑”“右脑”,还有“右顶”,这表明至少有三处病变!

中关村造就了这一段历史,事实上,它也改变了我。在过去这些年,正是因为认识了你们,了解了你们,描述了你们,才使我的生命变得更富有激情,更富有智慧,也更有价值。

多发转移性病变待除外。

最近这几天,我和我的家人度过了一段很困难的时光,但是我仍然非常快乐。那是因为,我有一种感恩的想法。我感谢上帝给了我机会,让我来认识你们。如果没有你们给我讲述的那么多故事和思想,就没有我的书。

胶质瘤?

我要感谢……感谢我的读者们!感谢你们长期以来一直在支持我!

然而让我意外的还不只这一个“问号”。在向他的学生展示了渊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之后,“主任”在我的诊疗本上写下他的高见。他记录了左脑的“占位性病变”,还写了右小脑和右脑顶部都有“异常信号”,结论是:

我说完了。因为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我长舒一口气。会议主持者侧过身来,悄声问我要不要离开。他们担心我的身体,要我去休息室躺一会儿,等大家的发言结束后再来告别。但我回答还能坚持。对我来说,这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我们慑于“主任”的威严,不再作声,只敢在心里嘀咕。尽管我并不指望能在这里得到明确结论,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来对待一个他说不清楚的问题。

大家开始发言,在我听来都是赞美的乐章。这种场合的发言大都有着固定模式,很快就变得可以预测。起先是夸奖我的书,然后是夸奖我这个人。每一个人都在向我表达真诚的鼓励,小心翼翼地希望我“注意身体”、祝福我“身体健康”,同时都谨慎地避免提到“癌症”二字。

“你想让它有联系?”他朝这边斜了一眼,不肯回答问题却刻薄地反问一句,嘴角带着明显的嘲弄和不屑,“是吗?”

在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中,我参加过无数会议,很少见到发言者如此发自肺腑、如此真诚。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再那么敏感,对于善恶褒贬也是如此,但是眼前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如此奇特,以至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我坐在那里静静倾听,让笑容停留在脸上,希望这样能使会场气氛稍感轻松。

晓东和我一样,急于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我们身上。在经过两小时的路途劳顿和三小时的等待之后,这种心情着实难免;更何况她还急切地想要弄清楚我脑子里的东西和肺上的病灶是否有关,因为这关系着她丈夫是有救还是没救。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专家的演讲,把这问题再次提出来。

这种小心翼翼的会场气氛,突然被一个人激昂的声音打破了。他叫纪世瀛,是中关村早期的创业者之一,身上直到今天还洋溢着那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他说,这本书“激起了过去二十多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那些回忆”,让他“几乎流下眼泪”。他的嗓门很高,说话冲击力特别强。他的激动还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从他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是肿瘤患者,而且是那种最为恶性顽劣的肿瘤。过去的大半年中,他用一种顽强的精神对抗着疾病,如同过去二十多年他百折不挠的创业历程。现在,他正用一种最强烈的方式把他的精神传递给我,并且由于他自己的身体力行而将这种信念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感觉很快影响了我的心情,让我疑惑。我能理解由于病人太多,所以医生只能让病人排很长时间的队,看很短时间的病,但我不能理解他们怎么会如此不在乎病人的心理感受;我能理解医生因为见多不怪而产生的不耐烦和冷漠,但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只知道那些仪器、胶片和检查报告,而完全不顾及病人自己的身体症状;德高望重的医生门下理应高徒满座,他们利用临床病例来教导弟子也是必不可少,可是我很难想象,他们既然已经与病人“特约”自己的时间,并且为此收费,竟又不肯把时间专注在病人身上。这情景就如同你花了一大笔钱之后来到期待已久的埃及金字塔,经验丰富的导游把钱揣进口袋却视你如无物,扭过脸去教导他自己的儿子如何谋生。

“要坚强。”他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出众人回避的那个词,“得了肿瘤也好。要坚强。我不瞒你说,我去年7月28日被诊断为胰头癌。医生说我只有八个月的生命,可今天我还活着……”

“主任”延续着自己的思维,对我依然视而不见。他的目光还在他的学生身上。他从喉咙深处缓慢地发出一种坚定不移的声音,像讲课,又像训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地在我的胶片上指指点点。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分钟,他一直在对他的学生高谈阔论,就像在发表演讲而不是在为病人治病。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不过是一个病例,在适当的时候自己送上门来,做了他的教学标本。

掌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会场的沉闷。所有人都望着他,目光炯炯。这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情绪,他把嗓门又提高一些,震得屋子里的空气嗡嗡直响:

我注意到“突发”这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但在转瞬间就被他否定了。看来他不相信病人,只相信机器,相信那张没有色彩、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胶片。也许他认为我的脑子已受损害,必定思维混乱,所以根本不相信我还能讲清楚事情经过。不久之后我就知道,头部疼痛眩晕的症状是“突发”还是“渐进”,对其病灶性质的临床诊断是个关键依据。由于“恶性肿瘤”的生长是个渐变过程,所以伴随而来的症状通常也会由弱到强,而不会像“脑炎”或者“脑出血”那样“突然暴发”。可当时我还完全不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我由衷地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知、那么渺小,而面前这位专家是那么博学、那么伟大。

“得这种病的人,70%是被吓死的;20%是被治死的,因为乱治;只有10%是病死的。所以,第一,不要自己吓自己;第二,不要乱治。我希望你健康长寿!”

“突然发作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问话,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自己先得出了结论,“不会是突然的吧!”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掌声再次响起。我却还在发呆:“70%是被吓死的!”这数字我居然从来没听说过!

我努力提高声音,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转移到我身上来。他看我一眼,因为我打扰了他而显得很不高兴。

我决定回家之后做些功课,以便弄清楚它有没有根据。从纯粹技术的角度看,就算把这数字降低一半,也足以叫人回味无穷。我猜想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抹去他这番话留给我的强烈印象。与其说我对他的“数字”深信不疑,不如说我对他的精神力量深信不疑。我意识到自己获得了最重要的启示,不禁精神大振,就像在沙漠中见到绿洲。

于是我看到一个保养很好的中年男人。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核磁共振胶片上。我强打精神,试图叙述我突然发作的症状,可是很快发现他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他的热情似乎只在向他对面的年轻医生侃侃而谈,年轻医生则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可以感觉到,他认为我脑袋里的病灶是恶性肿瘤,并且列举胶片上呈现的种种特征加以证明。

纪世瀛的大胆发言,捅破了人们心中的那层窗户纸,谨小慎微的空气一扫而空。大家纷纷把话题转到这边来,直截了当,再也没有顾忌。雷颐说,他“从来也不去做什么身体检查”。这位历史学家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告诉我,不要轻信医生的话,“因为现在的医学,检查手段越来越先进,治疗手段却越来越滞后”。另一位朋友,微软全球副总裁张亚勤接着发言,说起不久前我们的一次相聚。那一天张亚勤夫妇来探望我,一同来的还有微软中国工程院院长张宏江夫妇。他们带来很多故事,带来一阵接一阵的笑声,还带来一本《圣经》,以及一位大洋彼岸身患癌症的美国人对我的祝福。我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水静心闲,海阔天空,一时间我竟忘了自己是个垂死之人。现在,亚勤告诉大家,他亲眼看到我和我的家人在疾病面前的豁达:“超脱的心,乐观的精神,超人的毅力,都使我十分感动、十分崇敬……”

我的内心充满敬畏,意识到这是一个关键时刻,赶忙摘下墨镜,努力睁开双眼,尽力传递我的尊敬,同时想要看清楚这位能够救我性命的人。

我感觉到坐在我旁边的晓东情绪激动,眼泪正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新书发布会,这时候展现出它的风采。它还是功名加身的舞台吗?还是商业利益的承载吗?还是不咸不淡的应酬吗?还是不真不假的捧场吗?不!都不是!它已经成了凝聚人间温情的大家庭。有一个瞬间,我觉得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我这本书,而是为了看望我这个人的。

我们在昏暗之中耐心等了三个小时,终于在下班前的最后几分钟见到“主任”。我不知道这位“主任”和那位“主任”究竟哪个才是神经外科主任,反正听到别人都叫他“主任”,我们进门也就忙着叫“主任”。他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一下头算是作答。

会开得比预定时间要长。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主持人以她柔和舒缓的嗓音结束整个乐章。与会众人坚定地站在一起,不约而同向我伸出手来。在我走红的这些年里,这些人中没有谁说过要来看我,其中大部分人甚至和我素不相识,现在却都对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这让我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温暖。我知道,他们对我战胜癌症有着巨大的期待,就像他们这些年里一直期待我战胜写作中的困难一样。

忍耐了两个小时的路上颠簸和头晕目眩,又花了300元挂上专家号,我们终于获得机会面见这位专家。尽管是个“特需门诊”,却没有谁来给我们约定一个准确时间,所以还要经过一番漫长的等待。四周全是等候就诊的病人,绕着专家诊疗室外面的门廊坐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张脸都带着混沌不清的绝望和希望。这也显示出此人的确享有盛名,肩负着如此众多的期待。我好不容易找个座位坐下了。由于眩晕和畏光,几天来我一直半闭着双眼,还戴着一副墨镜用来遮光,即使在屋里也不敢摘下。

纪世瀛从桌子最远端的那个座位走过来,微笑着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被阳光晒成黑红色的脸上挂着自信。按照医生的“判决”,这位胰腺癌患者早该“医治无效”了,可他现在还在我面前慷慨激昂,眉飞色舞。其他人在旁边不断插话打趣,引起阵阵笑声。今天,他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看得出,老先生过得其乐融融,根本没有什么阴影干扰他的幸福生活。我忽然觉得,到这里来真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对于一个深陷绝望的病人来说,这情景让你觉得:你不是独自面对艰难时刻!

靠着晓东的搀扶,我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就像所有癌症患者一样,开始了慕名投医的漫漫路程。马晓先早已闻风而动,千方百计去联络这位权威,可惜不能如愿。她告诉我,“主任”不在北京。就算在,想要见到他也是难上加难。幸运的是,她找到天坛医院神经外科的另外一位医生,也是一位“主任”,也是大权威,也拥有很高的专业水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于是我们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见到他,来一回最权威、最专业、最有临床经验的诊断。

我们怀着这样一种心情回到家里,如同在黑夜中看到一缕阳光:癌症也许真的不是那么可怕!

周围的朋友纷纷建议我们去北京天坛医院,大家都说,对付我这种病,这家医院是最好的。我们所能得到的全部资料——新闻、研究报告和网上信息,也都显示它的神经外科是“全国排名第一”。有位“主任”,拥有一大堆耀眼的头衔。还有人告诉我们,他是我们国家最好的神经外科专家、手术台上操刀开颅的高手,既迅速又可靠。

选择治疗方向比选择治疗方法更重要

医生下班了,病人也散了,刚才拥挤不堪的医院走廊现在空荡荡的。我倚着晓东,两人并肩,蹒跚而行,感觉又冷又无助。在经过令人难以承受的路上颠簸、漫长等候和期待之后,我们沮丧地发现还是在原来的起点上踏步,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庆幸迄今为止没犯错误,同时也更加相信:疾病猝然降临之时,不恐惧、不惊慌、不盲目跟从医生的指挥棒到处乱撞,比任何灵丹妙药都重要。

中国式的“专家门诊”

如果没有见识过医生之间的见仁见智和争执不下,你永远不会理解,所谓“癌症诊断”是多么不牢靠。尽管如此,我们从没有这么强烈地意识到:不听医生劝告,会让你承担更大的精神负担。

“如果是这样,就是肺癌四期。”胸内科的一位专家这样说。

当初我们共同做出“暂缓手术,密切观察”的决定,一个直接的结果是,全家人每天都在担忧“贻误最佳治疗时机”——这正是来自医生最吓人的警告。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影像胶片在北京医院的好几个科室里会诊。肝部肿瘤很快被排除了,看来还不到“全身转移”的地步,不过,结论依然很坏。脑部病灶和肺部病灶是确定无疑的,医生们也有充分理由把两者联系在一起:肿瘤原发部位在左肺,脑袋里的是转移瘤。

晓东依然锲而不舍地追踪会诊结果,妹妹也想利用她在北京的短暂日子再为我做些事。她俩每天早出晚归,分秒必争地拜访京城名医,去了城东的北京胸部肿瘤结核病医院、城西的宣武医院和海军总医院、城南的天坛医院和肿瘤医院、城北的中日友好医院,还有城市中心的协和医院和北京医院。我独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象着哪一天她们能够带回一个惊喜,表明所有这些原来都是一场虚惊。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为什么是我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为何要下如此狠手?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养护身体?为什么我就没有好好享受人生?我沉浸在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可惜没有!没有一个让人乐观的消息!

我禁不住在脑子里搜寻关于癌症的知识,可惜当时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少得可怜,所有的知识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话:癌症就是绝症,癌症确诊报告就等于死亡判决书。我的亲友中有好几位身患癌症,他们临终前的羸弱之躯和绝望目光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人是如此渺小,癌的力量又是如此强大。此外,我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印象:癌症的发病率在迅速增加,越来越逼近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似乎也在助长这种势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有一天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和上海的专家一样,北京的专家坚持着“一边倒”的预言——“肺癌,脑转移”。他们或者委婉含蓄或者直截了当,都包含着最明确的信息:死亡离我越来越近,触手可及。当然没有医生会把“100%”这样的词说出来。他们总喜欢给自己留些余地,所以通常会使用“基本上”“99%”这样一些词语,有些人会在自己的结论后面画个问号,有的人会把“倾向于”“不排除”“可能性大”之类的字眼写在他们令人绝望的诊断前面。

现在,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昏沉一会儿清醒,想让自己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我开始相信,这不是噩梦,是真的。我正面临最坏的结果。

这天晚上我们忽然得到消息,上海华山医院的周良辅大夫来到北京,下榻在东郊的二十一世纪饭店。晓东立即把电话打过去。这些天她已经走投无路,就像一个垂死的溺水者,只要看到一根稻草就拼命伸手去抓,所以根本顾不得已是深夜。好在周良辅大夫并不介意,正月初四的上海会诊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还记得他当时的诊断意见。他知道我们已按他的建议完成“波谱扫描”后,立即同意次日为我再做一次会诊。

不管怎样,我们再次去了医院,结果居然很不幸地让金医生说中了。全身PET扫描暴露出左肺上叶的病变。接着,CT(计算机层析成像)再次证实它确凿无疑地存在,而且正是隐藏在我的锁骨后面。更糟的是,胸部扫描不知怎么竟弄到肚子上,扫出我的肝脏也有肿物。

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至少晓东和妹妹是怀着这样的念头出门的。我独自一人在家等待,心中默想周大夫在那胶片上面指指点点的样子。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我已不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只希望她们能够早点回家。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有更多时间和家人在一起。

晓东听了这一番话,立刻催促我去做PET。我却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想想自己活了50多岁,看病吃药的钱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多啊!

窗外天色渐暗,屋里一片混沌。小分队终于回来了,踏着一阵异常急促的脚步声。我用力直起上身,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模模糊糊地看到妹妹冲进门来,朝我张开双臂。

她还告诉我们,有一种新技术可以把周身上下扫描一遍,其英文的缩写名称叫PET(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她在远隔千里的上海,在电话的那一头,给我们详细讲解这种技术的功能和原理,耐心地把那些专业理论说得可以适应我们的理解能力。原来恶性肿瘤细胞的代谢水平和正常细胞有着明显区别,PET正是利用这个规律来观察你身上的异常细胞。这一技术在临床上没有任何副作用,其敏锐程度甚至不会遗漏小于一厘米的恶性肿瘤。不过,医生很少主动要求病人做这种检查,因为它的价格高昂,做一次全身扫描要上万元。

“好消息……”她紧紧抱住了我,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我从小到大的全部记忆里,妹妹还从来没有和我拥抱过。

我在电话里把检查结果告诉报社的医生金晓虹。为了证明肺部“清白无辜”,我还再三强调,单位每年安排的例行体检中,我的胸部X光透视都没有任何问题。金医生对这一切一清二楚,而且还知道我最近一次体检不过是在两个月前。尽管如此,她还是将信将疑。对她的看法,我是从来不敢忽略的。这位中年女性虽然不是名满天下的医学专家,在任何一门医学专科上也涉猎不深,却拥有异常丰富的临床经验,处事干练又头脑清晰。过去十几年里,我无数次地请她看病,无论身体有任何不适,她总能利用她的经验让我满意而回。现在,她提醒我们,X光透视看不到问题,并不能说明我的肺真没问题。“肿瘤有时候会非常聪明地躲藏在锁骨后面。”她说,“这是一般X光透视看不到的死角。”

晓东在妹妹身后,满脸泛着红光。多少天来,光彩第一次回到她的脸上。

第二天我们再去医院。按照医生安排,在全身上下到处搜寻肿瘤的原发部位。根据通常经验,他们认定肺部的嫌疑最大,因为肺癌有个常见的发展趋势,就是往脑袋里跑。可是,在一次X光透视显示我的肺部没有任何异常之后,医生一下子没了目标,不知从何下手。

两人争先恐后叙述事情经过,我很快明白了其中原委:周良辅大夫推翻了自己早先认为是“脑转移瘤”的诊断。他在仔细分析了“波谱扫描”胶片之后,居然有了一个新结论:颅内病灶不像是肿瘤,有可能是一种罕见的炎症!

整整一个晚上,我和晓东都深陷在这个恐惧的疑问中。

“当然,一切仍是判断。”他对她们说。也许是想尽量减少自己结论的含混不清,他耐心地解释“波谱”(MRS)在“鉴别恶性肿瘤”方面的独特功能。在确认她们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话之后,他继续说:“这个检查有80%的可靠性。”

检查报告结论中的“转移瘤”三个字让我们更加紧张:这意味着我脑子里的肿物不是“独有”,那么它是从哪里转移过来的呢?那原发的肿瘤藏在我体内的什么地方?还有,既然已经到了“转移”的地步,那就更有可能是个“恶性肿瘤”,而且已是“晚期”?

“可是我们在北京看的医生,不是看不懂,就是看不起。”晓东说。

这让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外科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把脑壳锯开,还要把脑仁给切掉一块吗!

“那就到上海来检查。”周笑着解释,这是种新技术,的确还没有被广泛使用。最后,他非常肯定地说:“现在不必做任何治疗。再观察一个月。重新做核磁共振。”

眼见她如此迅速地找到了我的病灶,我不禁心生敬佩。但是她没有为我采取任何治疗措施,而是建议我去看神经外科。一个内科医生给出这样的建议,就意味着她把我的病排除在“内科”之外,归由“外科”治疗。

妹妹继续为我解释周良辅的话,眼睛里面放射出异彩。我听懂了,意识到这是西医专家第一次传达给我们一个乐观信息,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暂缓手术、继续观察——第一次获得医生的首肯。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是脑子里面出了问题。”李金主任缓慢地、轻轻地说。看来,这就是让我头晕目眩、恶心呕吐的罪魁祸首!

我服了。不是因为终于听到了自己愿意听的话,而是因为周良辅这个人!资历、经验和名望并没有妨碍这位医学权威紧跟技术的进步。更重要的是,他在事实面前敢于修正自己的结论!

以我浅薄的医学常识,也能明白,在医生用语里,“占位”就是“肿瘤”。更糟的是,增强扫描的胶片进一步显示,不仅是“占位”,而且是多处“占位”。很显然,我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以及核磁共振胶片上显示出来的影像,都是“脑瘤”不容置疑的证据。

“整个病案出现难以置信的转机。”晓东在当天的日记里如此写道。的确是个转机。同时我想到妹妹该有多么开心,她在此前用了仅仅一夜工夫得出的结论,居然和一个顶级专家不谋而合。

考虑转移瘤可能。

“你看,”我有点得意地对晓东说,“我当初说,如果她和专家有分歧,我肯定相信她。现在证明我没错吧!”

左侧桥臂占位及脑膜增厚和右额后部脑膜结节。

我们都大松一口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可过分乐观,尤其不能认为自己已经转危为安。我们只能庆幸迄今为止没犯错误,同时也更加相信:疾病猝然降临之时,不恐惧、不惊慌、不盲目跟从医生的指挥棒到处乱撞,比任何灵丹妙药都重要。

左侧桥臂异常信号,占位?

才过了20个小时,周良辅大夫的乐观判断就遇到挑战。

在北京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单上写着:

“波谱检查在恶性肿瘤确诊方面的意义没有那么大。”黄峰平大夫针对周良辅的诊断,表达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情况的确不妙。两天后制作出来的胶片清晰地显示出,我的后脑有个2.5厘米×2.3厘米的病灶,圆圆的像个乒乓球漂浮在那里,紧挨着大脑中枢神经,清晰突兀,还有点神秘,就算我这个纯粹的外行,也能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黄大夫是个既温和又耐心的中年人,同时还是上海华山医院副院长。单就行政序列来说,他是周的上级。那几天他携带着一个密集的会议日程来到北京,把对我的诊察安插在午饭后90分钟的休息时间。如周良辅大夫一样,这也是我们第二次向他问诊。他态度友善,对待病人不厌其详,说出话来既专业又严谨,还总是浅显易懂、条理分明,所以他的看法同样重要。

她的语气从容慈爱,可晓东已是满脸紧张,我也隐约感到情况不妙。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跑到扫描室里来,而不是按照通常的做法等待影像胶片和诊断报告?!

他不同意周大夫的分析,尤其不能同意脑袋里的病灶是“炎症”的说法。那个促使周良辅大夫改变看法的波谱检查结果,在他看来,不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新证据,也不能改变他几周前在上海会诊时的结论——恶性肿瘤。

“你的颅内有个东西。”她望着我说,“不能确定是不是肿瘤。也许是个囊肿。”

不过,考虑到几周来我的病情进展缓慢,他又补充说:“恶性程度较低,在2~3度之间。”

医生听了我的叙述之后立刻满脸凝重,在排除了颈椎或者其他方面可能发生的问题之后,立即把我送进核磁共振室去做颅内扫描。这时候我已知道,她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名叫李金。她起身离开自己的诊室,尾随我走进扫描室,坐在显示屏前。

在这一点上,他和大多数专家不谋而合。与众不同的是,他格外看重我左肺上叶的病灶。我知道,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医生都把注意力集中于我的脑部病灶,只有他对我的左肺表现出强烈的担忧。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相当有预见性的担忧。可在当时,我对肺部病变没有任何感觉,而颅内病灶带来的全身不适时刻困扰着我。我们内心的紧张和焦虑全指向脑袋。

但是我在北京的老同学林荣强并不这么乐观。“别废话,”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赶快去医院检查。”也许是担心电话里的警告被我扔到一边,他索性把自己的汽车开到我家门口,不由分说催我出发。我深知这位老同学有着相当出色的判断力,对于风险和机会的敏感程度远在我之上,他的话也常被证明是先见之明,于是赶紧收起滑雪的念头,坐上他的车直奔北京医院。

黄峰平大夫用一句话结束了那次午间诊察:“最终确诊还是要靠活检。”

我摇摇晃晃地登上飞机,回到北京的家中,身上还背着全套摄影器材。因为长期在上海工作,所以我对每次的回家总是分外珍惜。这一回打算和朋友相约同去万龙国际滑雪场小住几日,享受一番畅快淋漓的高山滑雪,拍些北国风光照片,然后和家人一同过个轻松快乐的春节。我对这个计划充满期待,即使头晕眼花、步履蹒跚,也没有动摇。当时我以为,只要让自己彻底地懒散几天,身体就会恢复如常。

事实上,目前医学界也只有这一点能够统一。我们终于明白,迄今为止我们所做的所有血液化验和影像检测——X光透视、CT扫描、核磁共振扫描、波谱扫描、PET扫描,都只是个参照。如果不让医生弄破我的脑壳,把脑仁取出一块,就永远不会知道里面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天刚破晓。淡淡的晨光从窗口挤进来,把房间染成一片灰白色。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虚弱萎靡,与一天前那个生机勃勃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我对自己说,有这样的感觉再正常不过了。这些年里每完成一本书,总是意味着从肉体到精神的极度疲劳。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而是一种充满愉悦和满足感的心灵体验。我喜欢这种疲惫的感觉,喜欢全身心地享受那种随之而来的放松与懈怠。因此,那个早上我想的只不过是要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毕竟这是我最艰苦、最熬人的一次写作,我已经没有休息日地工作了12个月。我一定是累坏了。该让自己好好歇歇,把准备了多日的休闲计划付诸实施。

于是我们开始详细讨论医生的一项建议——实施脑穿刺手术,取出活体检验。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一想到要在自己丈夫的脑袋上钻个洞,还要把一个钩子插进脑浆里去,晓东就不能忍受:破坏了正常的脑组织怎么办?弄断了脑神经怎么办?会不会带来永久性的后遗症?会不会刺激癌细胞的生长?又会不会把癌细胞牵扯到别处,留下转移的祸根?就算你知道了脑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又能怎么办?最糟糕的是,即使你让医生把脑壳打开,他们还是有可能争论不休。

那天深夜我完成了《中国的新革命》这本书,然后昏昏睡去。如果不出意外,应当至少有24小时在睡梦中度过,可是我很快就在一阵眩晕中醒来。我看到天花板在旋转,四围的墙壁也在旋转,接着就感到了头痛和恶心,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恣意翻滚,还有一种要呕吐出来的感觉。我站起来,觉得脚下不稳,周围的一切都在移动,同时有点奇怪地发现,墙上的画框显出双重影像。

我们曾这样问医生:“做活检就肯定能百分之百确诊吗?”

事情是从五天前开始的。

“不能肯定。”医生很肯定地说,“即使是活检,也不是没有误诊的可能。”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足足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想到医生的诊断,好像只是一个噩梦。

有一句话在癌症病人中间相当流行:西医是让人明明白白地死去,中医是让人稀里糊涂地活着。可现在我发现,西医要是让病人稀里糊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有一会儿,我开始怨天尤人,还埋怨自己。我沉浸在一连串的“为什么”中,情绪低沉。好几个月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怨天尤人自责自悔的情绪非常有害。它和恐惧、急躁并列,可以算作癌症患者最糟糕的三大心理特征,也是我们康复之路上危险的陷阱。

我们继续奔波,恨不得遍访天下所有名医。有一天我们听说一个故事。香港凤凰电视台有位节目主持人,在英国惨遭车祸,当地医生都认为这女人没救了。就在这时,有位中国医生从北京飞到伦敦,试图让这个昏迷不醒的“植物人”苏醒过来。她的不少中国同行都认为,这是一个疯狂的行为,然而她成功了。这成为神经介入治疗领域的一个奇特案例,也在我们心里燃起希望。我们决心找到那位创造奇迹的医生。

危险的陷阱

一番周折之后,妹妹见到了她。她叫凌锋,是北京宣武医院神经介入中心的主任。看上去,她并不在意那个让她成名的故事。她说:“大家都认为我是神经介入的专家,其实我对脑瘤也是很有研究的。”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回想医生的话,带着满腹狐疑,沉沉睡去,根本不知道在隔壁房间里晓东已是悲恸欲绝。她想到现在该做的事是向亲友们通告,同时帮助我取消几个重要约会,于是拿起电话,先是拨通美国,然后拨通欧洲,向远在异国他乡的兄妹报告这个坏消息,还没开口已经痛哭失声。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凌锋大夫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态度和蔼,神情专注,脸上挂着从容和善解人意的神情,这使她面对病人时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隔着巨大的玻璃窗,我们沐浴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中,尽管我最终也没能制造出一点轻松快意,却能够感到周身都是暖融融的。我站起身,依然步履蹒跚,靠着晓东的搀扶走回家里,倒在床上,感到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肚子里面装满了刚吃下去的美食,全身一会儿涌起饱食之后的舒适懒散,一会儿又涌起死到临头的惶惑和恐惧。想到这个世界上有几千万癌症患者身处和我一样的境地,不禁有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这总不至于真是人生最后的一顿午餐吧?

也许是为了尽量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她在我的那些胶片上花的时间特别长。她有时会瞥一眼面前的人,但大部分时间盯着胶片,仿佛一头钻进了那个如梦如幻的黑白世界。当她开始陈述自己的意见时,声音轻柔而又坚定,条分缕析,听不出一丝专横和居高临下的味道。她有本事抓住胶片明暗之间传递出来的哪怕最细微的信息,为那些截然对立的可能性寻找证据,却并不自以为是。

我很快回过神来,决心好好表现一下,于是开始向桌上的食物发起进攻。也许是为了安慰晓东,也许是为了鼓舞自己,也许是想要证明医生在危言耸听,其实我什么毛病也没有,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如饥似渴和津津有味,同时也没有忘记从塞满食物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肝癌?真是肝癌,我还能这么吃吗?”我渐渐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视生死如草芥的英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喝完六碗疙瘩汤,又风卷残云般地横扫了桌上所有的菜之后,才忽然消失。因为我意识到,在我埋头吃喝时,晓东几乎没动筷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面色苍白,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怜惜。

这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尽管我已病入膏肓,耳不聪,目不明,但在几周的来往奔波之后,也能感到这类品质在那些成名的医生身上极为少见。说实话,有才华的医生当然可敬可佩,但我更相信富有同情心、敢于担当而又不那么自以为是的人。

正是午饭时间,周围食客渐多,人声鼎沸。讲究品位的人总喜欢说:“吃饭不是吃饭,是吃环境,吃心情。”刚刚经历过的打击让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在这样一种心情中吃饭真是平生第一遭。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的目光终于从胶片上移过来。她说,在“波谱扫描”的所有胶片中,只有两张可以和早先的胶片加以对比。但是切片的位置和角度还是有细小差异。所以,不能据此判断病灶部分缩小了,“但至少可以说没有长大”。

于是我和晓东来到金丰华饭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晓东点了一份清蒸鲈鱼、一碟蚕豆和一样青菜。这些都是我们家饭桌上最常见的菜肴。我接着给自己要了一大盆疙瘩汤,这是我每次在这里吃饭时必有的节目。它总能勾起一些有趣的回忆:不是和朋友们滑雪归来开怀畅谈,就是二人相对而坐娓娓叙说。

好了,我们得到了第一个结论。清晰,而且有说服力。

我饿了,而且激起了一种旺盛的食欲。

然后她开始讨论第二个问题,也是我们更加急切地想知道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想让内心静下来,恢复思考的能力,却发现无法让自己集中精力,于是索性让思想信马由缰,或者什么也不想,只是细细体会身体内部那些被医生指证的岌岌可危的部位。头痛目眩,这一定是“脑瘤”的征兆了!可是肺癌呢?肝癌呢?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啊?如果肝上长了那么大的一个异物——就像医生所说,那应该是能够感觉到的,比如说疼痛感甚至凸起来的硬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索,渐渐地,还真的在腹部感觉到一种异样。更准确地说,是健康人的“异样”。

“不像是占位性病变。”她单刀直入,一点也不含糊。

而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

她试图用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语言来代替“占位性病变”这个医学术语。“如果是肿瘤,不管是原发的,还是转移的,它都会把别人的位置占据了,把正常的脑组织挤压到一边去。但是……”她停下来,用手指点胶片,“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小脑的纹路正常。挤压不明显。这是不像‘占位性病变’的理由。”

那天回家的路上,车里气氛低沉。晓东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担心我突然消失,却又一言不发。她本来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可现在,所有生机灵动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中,剩下的只有沉默。

然后,她把注意力转向病人,开始仔细询问头部和全身的症状,当她知道这些症状在过去几周没有更加严重,其中有一些甚至还明显减轻了,就显示出一种特别的关注。这些情况我们曾对见到的每一个医生叙述过,但他们不是不相信,就是完全忽略不计。只有她,把这些作为诊断的重要参照。

晓东被击垮了。她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泣。马晓先陪着她默默掉泪。我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我能够感受到她正在用一种悲恸欲绝的眼光看着我。

“如果是‘占位性病变’,不会不经治疗就越来越好转。”她总结道,“从片子和本人症状来看,不支持‘占位性病变’。”

“我已经知道了。”我对她说。

她说完了!

我俩早就有过一个约定:无论谁得了不治之症,都不该彼此隐瞒。现在,她既有此一问,一定是想起了这个约定。

就这么简单?

周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有一会儿,晓东似乎回到现实中来,蓦然抬起头来,把眼睛直对着我说:“如果是最坏的情况,你愿意知道吗?”

这一番话清晰和精确,而且证据确凿。然而好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叫人有些难以置信。我们遭遇了太多的失望,不能不小心谨慎。这是一个可以让我死而复生的转折点吗?可是所有那些悲观主义者的结论,不也是斩钉截铁吗?胶片上面赫然存在的那个乒乓球般的病灶,又怎么解释呢?

她把我扶到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两人并肩而坐,沉默,还是沉默。有很长时间,我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全身心沉浸在绝望沉闷的空气中,彼此想要回味眼前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没有办法把思想集中起来。

凌锋大夫又开口了。她的眼睛也在盯着那个“乒乓球”,就像看穿了病人的疑虑。不过,更可能是职业天性驱使她在为对立观点寻找理由。我完全可以想象,这时候她的脑子里一定有一大群威严的专家,指着她的鼻子大加批驳,所以,她转而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继续分析。她说:从形态上看,病灶部位比较圆,特别规则;经过增强扫描之后,边缘有增强反应;这些都可以成为判定“肿瘤”的理由,也是她不能排除“肿瘤”的理由。

她的脸色大变,嘴角微微抖动,眼里一片哀伤。在和她共同生活的25年里,我从没见过她的脸色如此暗淡阴沉。她后来告诉我:“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她一再提到“理由”,这令我信服。像所有病人一样,我很在乎诊断结论,但是,在听了那么多完全对立而又不由分说的结论之后,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导致结论的理由。凌锋大夫的“一家之言”的确有让人很难质疑的理由,而且,如我期待的那样,她还能为不同的观点寻找依据,这反而让我对她的为人更加信任。

我等在门外,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终于看到医生做出结束谈话的表情,可晓东还是僵直地坐着,一动不动。我走进房间,站在晓东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看到了她的脸。

最后,她建议我们把观察时间延长至三个月。

我可以看到晓东的背影。她坐在窗前,独自面对着那位医生。还有一群医生的目光在前后左右包围着她。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衬托着她僵直的身影,我极力想看到她的脸,可惜看不到。

“观察。观察很重要。”她说。

我担心晓东会受不了,转过身,透过虚掩的门缝去搜索屋内的情形。

这时候,她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个善解人意的医疗顾问。她考虑到我们的所有顾虑,也考虑到病情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她说,病人的症状有好转,至少没有证据证明是在恶化,所以,观察不会带来新的风险。老风险当然还存在。恶性肿瘤的特点是长得特别快。如果是这样,提前三个月手术也没有意义。做了手术都有后遗症,还来不及恢复又转移了。“所以,观察几周。如果症状加重,可以随时做手术。如果症状不加重,或者好转,就等三个月再做一轮检查。”

“你进去吧。”我对马晓先说,“去看看晓东。”

尽管我们仍然不能肯定脑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们还是从这次会诊中得到了一些相当确定的信息:

先是颅内,然后是左肺,现在又是肝……我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脑癌、肺癌,再加上肝癌。这不就是恶性肿瘤、全身转移吗!

1.乐观的诊断结论是有根据的,就像所有最绝望的诊断也有根据一样。

“是不好。”她回答。显然是因为了解我的个性,她不打算对我隐瞒任何实情,所以直截了当地确认了这个坏消息,“他说……肝上也有。”

2.所有医生都同意一件事:如果那是恶性肿瘤,将迅速恶化,尤其不可能在不经治疗的情况下好转。

“他是什么意思?”我问,期待她给我一个更确切的解释,“情况不妙吧?”

3.没有证据显示我的病情在过去六周里迅速恶化。

马晓先在我身后跟着,寸步不离。因为职业的敏感,她显然已经明白了一切,所以特别紧张地看着我,嘴巴动一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碰碰我的胳膊。这个60多岁、瘦小精干的女人,是这一代人中最富有人生经历的人之一。她曾是北京医院护士,因了一种意外机缘成为中南海高层领导人的贴身护士。她为人忠直,勤勉细腻,富有同情心。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陪着我,还与我的妻子赵晓东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寻找她认为最有经验的医生。

我们继续观察。因为支持我们的医生又增加了一位,所以日子过得更有信心。就这样又挺了两周,国外几位专家第二次会诊的结果传到北京。他们把最新的“波谱扫描”同首次核磁共振胶片加以对照,结论如下:

我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四围的墙壁好像是刚刚粉刷过的,一片惨淡的光向我挤压过来。

1.脑病灶是原发肿瘤或者炎症,可能性各为50%。

他转过脸看我一眼,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你还不知道啊?那……那……请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要和家属谈一谈。”

2.在临床中,酷似肿瘤而实际上是炎症的病例,可能性低于2%。

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说百分之百吧,也差不多了。”

然而,比影像诊断更重要的是他们传递过来的专业经验。他们说:

“是吗?”我下意识地追问一句。

看片子是重要参考,但更重要的是看病人的症状。炎症往往是突然发作,又渐渐好转。而肿瘤的症状是身体渐进式地出现不适,并且越来越厉害,不会自行好转。

“这里有,这里有,啊——肝上也有。”医生一边在胶片上面指指点点,一边说,“已经不能手术了,只能全身化疗。”

我忽然明白,在这条漫长曲折的诊断之路上,所有医生在起点上并无明显差别——都认定我的机会低于2%。差别发生在几周之后,大部分中国医生不在乎我的症状演变,只把胶片奉为金科玉律;而少数中国医生和所有外国医生会认真倾听病人的陈述。他们肯把“良性”的概率从“低于2%”提高到“50%”,不仅仅是依据影像,还充分考虑了病人的症状。

那一天是2007年2月12日。当时我站在北京医院脑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看着我的颅脑和胸部胶片悬挂在一个巨大的灯箱上。荧光灯的光线从胶片背面透过来,苍白凄厉,有点刺眼。确切地说,胶片上还显示出腹部造影。

奇怪的是,我本人从没有出国就诊,也没见过那些外国医生。我整天都在中国医生的眼皮子底下,喋喋不休地讲述我的病情!可是为什么在那么多的中国医生那里都不能得到回应?我苦思数日,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医生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医生只相信自己,另外一种医生也相信病人;一种医生只把病人当病例,另外一种医生把病人当人。

灾难是突然降临的,就像晴天霹雳,让我和家人措手不及。我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这不仅因为每年一次的体检指标都正常,还因为我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从不抽烟、酗酒。而且我还是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天至少有一小时的体育锻炼。所以,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能够找到凌锋大夫,真是一种幸运——几周来我们费尽心机地寻访名医,但是只有很少几位让我有这种感觉。我明白了,我并不需要锯开脑壳确定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因为我知道了各种可能的前途,知道了所有诊断的理由,知道了医生的逻辑。在这种情形下躺到手术台上任人宰割,不能不说是一种貌似勇敢无畏实则鲁莽无谋的举动。我们迄今为止的按兵不动,不仅不是讳疾忌医,而且被证明是最明智的选择。

当医生宣布在我的颅脑、肺叶和肝脏上都发现恶性肿瘤的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与死亡如此接近!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我更全面地理解了“观察”的含义。根据凌锋大夫的说法,不仅要有病人自己的感觉,还要依靠医生的临床检查。不久之后,我便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价值:这不是简单的治疗方法,而是为我们选择治疗方向。

死到临头的感觉

这是我不幸中的大幸。因为,对于一个癌症患者来说,选择治疗方向要比选择治疗方法更加重要。

_在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所有恐惧中,没有什么比预知死期将至更加恐怖了。我可以选择去医院切开脑袋,也可以选择待在家里。这可真应了癌症患者圈子里流传的一句话:治,是找死;不治,是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