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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可疑

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卢多逊或许是感觉到了赵普即将会有所行动,便率先站出来告发他当初是不想立宋太宗的,宋太宗赵光义因此疏远赵普。这一年,帝国权力场中的薛居正死了,沈义伦病了,只有卢多逊一相独大。赵普非常清楚卢多逊为何要防备他复出,但赵普以为,他的复出是任何人阻挡不了的。因为他手上有两大利器。一是,他是“金匮之盟”的见证者和记录人。他可以站出来证明赵光义“兄终弟及”是有法理基础的;二是,他罢相之前,曾经上疏表明自己对赵光义并无偏见,甚至可以说是全力支持。这份奏疏宫中当有留档,可为其政治清白背书。最重要的是在赵普意欲复出的紧要关头,发生了赵廷美被贬事件。太平兴国六年(公元981年)九月,如京使柴禹锡上奏告赵廷美“骄恣”,由此掀开倒赵序幕。赵普则趁热打铁,暗使开封知府李符诬告赵廷美“不悔过,怨望,乞徙远郡,以防他变”。 由此,赵廷美被贬往洛阳。赵普通过此事件,向宋太宗赵光义展示了他手上的两大利器,证明其从赵匡胤手中继承皇位合理合法,同时,苦口婆心地劝他,太宗传位于赵廷美是有先决条件的,那便是赵廷美须为合格的皇位继承人,既然他现在因存不轨之谋被贬往洛阳,那索性让他去得更远一些,降其为涪陵县公,迁往房州(今湖北省房县)好了。宋太宗赵光义采纳了赵普的建议,于雍熙元年(公元984年)令赵廷美举家迁至房州,彻底消除了这一政治隐患。赵普在此事件中的特殊功绩而得以重新上位,获封司徒兼侍中,两度任相。而赵廷美谪居房州后不久,忧愤成疾,吐血而终,年仅38岁。从宋太祖赵匡胤的利益捍卫者摇身一变为宋太宗赵光义的利益捍卫者,赵普做得游刃有余,似乎并无多少道德压力。他所需的只是娴熟的技术手段而已,而这一点,恰恰是赵普所擅长的。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赵普成了时局观察员。他发现赵光义的政治手腕实在是了得,不仅大力笼络赵匡胤时代的旧臣,而且对赵匡胤的兄弟子孙也多有封赏,从而最大限度地消解人心之怨。比如他封皇弟赵廷美为开封尹兼中书令,封齐王,很有自己百年之后让其继位做皇帝的意思。而对宋太祖赵匡胤的两个儿子,他则外派为节度使,这其中赵德昭为永兴军节度使、赵德芳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赵光义此举的目的是不让他们留在京城免生后患,同时又授予一定的实职来笼络人心,可谓恩威并重。但是接下来,形势的发展可以说让人目瞪口呆。赵德昭在太平兴国四年的高梁河之役后为北征将士请赏未遂,军中人心浮动,赵光义疑虑重重,赵德昭一时悲愤不已,竟然选择自杀了事,由此导致赵廷美有兔死狐悲之感。在朝臣当中,新晋宰相卢多逊不知进退,与赵廷美交好。赵普感觉,如果此时出手,他仕途的春天很有可能将再次来临,而这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赢得赵光义的信任。换句话说,赵普以什么理由复出,让赵光义觉着此人是有利用价值的呢?

接下来的政敌是卢多逊。事实上,赵普重新为相后,卢多逊就失宠了。赵普起初希望卢多逊明智一点,激流勇退。但卢多逊明知赵廷美被贬,自己在脱不了干系的情况下,还是恋栈不去。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宰相赵普断然出手,向皇帝告发卢多逊与赵廷美交结,图谋不轨之事。由此,卢多逊的政治生命结束,被举家发配崖州(今海南省三亚崖城镇)。诏书规定遇赦不赦。三年后卢多逊卒于崖州水南村寓所。至此,宰相赵普在宋太宗赵光义时代再无任何政敌,他的仕途似乎平坦无阻了。

快到年底的时候,赵普察觉出异常:知怀州的高保寅上奏请求他所领的怀州脱离三城节度使赵普的管辖。赵普“出为河阳三城节度”,怀州即为三城之一。而高保寅名义上虽然是赵普手下,却历来与他有矛盾。他出知怀州,实际上是新皇帝赵光义的一个布局,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很明显,赵光义是支持高保寅的。他随后批复同意怀州脱离河阳三城节度使的管辖,将其管辖权收归中央——赵普明白,这是新皇帝向他发出明确信号了——你这河阳三城节度使也别做了。赵普知趣,马上请求进京,而且一呆就是三个月,以参加赵匡胤的寝陵安葬仪式为由留在京师,似乎不愿意再回河阳三城做他的节度使去。赵光义当然是聪明人,明白赵普的心机,他免去其实职,只授太子少保这一虚衔让他滞留京城——赵普的仕途至此跌入谷底。

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赵普竟然很快又落马了。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十月,也就是赵普告发卢多逊一年后,他的宰相职位被免,宋太宗赵光义不动声色地宣布赵普出任武胜节度使(今河南省邓州市)、检校太尉兼侍中。对于此次被免职的原因,赵普心里其实很清楚,他的历史使命或者说利用价值已经结束了。说到底自己只是皇帝手头的一块砖,用来砸向其前进路上的拦路虎。现在赵廷美等人都已经被砸倒,砖头的意义和作用又何在呢?赵普对这次仕途浮沉终于看得比较开了,他感激涕零地离去,还上疏说来世当效犬马之力,很有以德报怨的气概。此后数年间,赵普转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改封梁国公为许国公。也曾在宋太宗亲征幽蓟的战役中三进疏陈,出谋划策,但一切行事做派,赵普已是激情索然,毫无乐趣可言。他的那些智谋人生,似乎已随赵匡胤去了,接下来的种种作为都只是应付而已,苟全性命于盛世,一切若即若离,凡事概不过心,被利用也罢,利用他人也罢,都只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徒留生存本能而已。端拱元年(公元988年),赵普被册拜太保兼侍中。淳化三年(公元992年),拜太师,封魏国公,三度为相。可即便这样,他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赵普明白,这一切都是宋太宗次子昭成太子、陈王元僖的运作结果,只因为自己曾经劝宋太宗传子不传弟有功,于其上位有利罢了。那个遥远的“金匮之盟”,对现在年迈不堪的赵普来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游戏中人表情真切,潸然泪下,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只能算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各取所需罢了。装在金箱子里的誓言其实不比凡夫俗子的口头承诺更加珍贵或者说牢靠,而历史的见证人也可以成为“泼污者”,北宋名相赵普一生的仕途首鼠两端,前后矛盾,在一个又一个主子面前或表忠心或自掌嘴巴,真是每一步都可疑,只可远观不可近赏,活得够累够狗血。

历史总是疑窦丛生的。在“烛影斧声”的传奇背景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十月,宋太祖赵匡胤离奇地离开人世,他的弟弟赵光义当仁不让地即位,后人称其宋太宗。赵普得知此一消息,心情是很复杂的。两个月后,赵光义宣布改年号为“太平兴国”。此一举动违背了新皇帝上位须在次年改元以尊重大行皇帝的祖制,堪称石破天惊之举。当然,对赵普来说,他所能感受到的则是赵光义的咄咄逼人和不守常规——这样一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呢?赵普再一次深切地为自己对赵匡胤的愚忠感到不值。

赵普是在他三度为相那年去世的,享年七十一岁。死后赠尚书令,追封真定王,谥忠献,可谓极尽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