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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圣诞快乐

二十八日夜晚,中国第二十军五十八师再次开始了对F连的进攻。这一夜的情况和前一夜几乎一样,经过冲击和反冲击,阵地在双方手中几次易手。所不同的是,这一夜的战斗更加残酷。两枚手榴弹接连落在二等兵卡弗雷特的面前,他不得不全神贯注而又惊恐万分地将它们一一踢开,第三枚手榴弹越过他的头顶,向他身后布满伤员的掩体落去,卡弗雷特飞身扑向手榴弹然后将它挡向别处,“手榴弹在完全离开他的手指前爆炸”,他的手掌被炸裂的弹片削成碎块,“一根指头就落在他的脚边”。巴伯连长的膝盖在这天夜晚被子弹打穿。F连的损失虽然比前一夜小了一些,但伤亡人数也达到三十多人。至此,F连的兵力已经不足半数。

当时陆战一师没有人知道,这仅仅是F连悲惨命运的开始。

天亮之后,弹尽粮绝的F连在绝望中盼来了珍贵的补给。海军陆战队另一种型号的运输机把大量的物资准确地投到F连的阵地上,其中包括弹药、正规的C类干粮、咖啡、毛毯、担架和药品,五颜六色的降落伞铺满了高地的山顶。直升机还给F连的电台送来了急需的电池。

这是F连在德洞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F连伤亡人数达到七十多人,其中二十多人死亡。连队的卫生兵为了防止液体冻结,把装着吗啡的注射容器含在嘴里来回奔跑,但备用血浆还是不可避免地冻结了,伤员因输血不及时而出现新的死亡。因为点燃了煤油取暖器而相对暖和些的帐篷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伤员,于是F连的伤员被要求排队轮流进帐篷取暖。天空渐渐出现了一丝黎明的光亮,美军把死亡士兵在寒冷中迅速僵硬的尸体收集在一起,由一名叫莫里西的看护兵负责登记死亡者的身份证——“把死者整整齐齐地排好是陆战队的一贯做法”。巴伯清点了一下全连的弹药,发现所剩不多。前来空投弹药和急救器材的运输机所投下的物资,基本上全落到美军士兵不敢去的环形阵地的外围了。运输机来了一次就再也不见踪影,通过无线电话联系才知道,由于位于下碣隅里的简易机场的跑道长度不够标准,运输机被禁止着陆了。

躺在担架上的巴伯向全连士兵如实传达了目前的战况,他告诉士兵们,指望有部队来增援是不可能的,陆战师的七团和五团已经陷入中国军队的严密包围之中。F连必须在这里坚守,不然的话,整个陆战师一个人也别想活下来。巴伯说:“这里是他们的唯一出路,如果我们守不住这里,他们便真的走投无路了。”

一个连的中国士兵从三面攻击F连的阵地,并一度从北面突破了F连的防线,在北面防御的F连的两个班顿时损失惨重,三十五个人中二十七人伤亡。在北面的防御阵地动摇之后,紧接着,西面和西北面的阵地也出现了危机。中国士兵冲进阵地,与美军士兵开始了残酷的肉搏战,双方使用了能够使用的一切搏斗工具,包括挖工事的锹和镐、枪托、刺刀和拳头。士兵们扭在一起在黑暗中滚动,互相掐喉咙、挖眼睛、打击对方的面部。山顶一度被中国士兵占领,但很快又被美军反击下去。这时,位于下碣隅里的美军炮兵的炮火支援开始了,但由于双方已经进入肉搏战,美军炮兵只能以密集的炮火封锁中国军队可能的支援路线,而正是美军的炮兵火力令中国军队在兵力上的补充受到了限制。搏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接近早晨六时的时候,随着一声尖厉的哨声,中国士兵迅速撤出了战斗。

二十九日夜,中国军队没有进攻。

午夜刚过,二十八日凌晨二时,中国军队向扼守德洞岭的美军F连的进攻是从军号声中开始的。美军士兵匆忙从睡袋中爬出来,大声喊道:“他们真的来了!”

三十日白天,F连再次接到飞机的补给,补给物资的数量对于一个连来讲已经是太多了。

没过多久,巴伯得知,与F连同时被史密斯师长派到德洞岭地区守卫公路的C连,在中国军队的攻击下伤亡巨大,阵地已经失守。而这就意味着,F连没有任何撤退的余地了。

事后证明,德洞岭阵地所扼守的公路对于美军陆战一师的撤退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中国军队没能最终歼灭F连占领德洞岭阵地的原因很多,其中的一点就是严寒下的持续战斗需要有充足的物资补给,最重要的是弹药、口粮和保证士兵不被冻伤的被服,而物资补给恰恰是中国军队最薄弱的环节。

十一月二十七日,当F连到达德洞岭阵地的时候,高地下的公路上正通过一长队陆战一师的运输车队。F连的士兵们因为极度疲劳,没人愿意立刻在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冻土上挖工事,于是都打开睡袋睡觉了。三排排长麦卡锡用皮靴踢着士兵们的屁股,叫喊着让他们起来赶快挖工事。就在这时候,从柳潭里和下碣隅里方向同时传来了枪炮声,中国军队向德洞岭的进攻开始了。

刚刚结束国内战争的中国军队在后勤供应上远没有适应现代化战争的需要。在异国他乡作战,没有了军队赖以生存的人民群众的“大后方”的依托,中国军队各军只有依靠各自独立的、运输工具贫乏的后勤勤务分队进行补给。虽然跟随在中国军队的后面有数量不等的民工,但朝鲜半岛的补给线路如此险恶而漫长,依靠肩背手推的方式所能供应上去的物资无异于杯水车薪。从中国东北边境到东线战场的前沿,只有一条简易公路蜿蜒在崇山峻岭之中,美军对这条唯一的运输线进行了严密封锁。由于中国军队防空力量薄弱,美军飞行员白天可以对出现在公路上的任何目标进行毫无顾忌的攻击,而到了夜晚,沿着这条公路,成串的照明弹把天空照得雪亮,中国的卡车司机只有利用照明弹熄灭的短暂空隙开进,在陌生而险峻的山路上驾驶汽车而不敢开灯是极其危险的,于是由人为汽车带路才得以缓慢地开进。即使这样,东线战斗开始后不久,中国军队中数量不多的汽车也已经损失大半。中国军队动员了几乎所有的非战斗人员参加物资的运输,军一级的机关人员、勤务人员,甚至文工团的演员都加入了向前方运送物资的工作。他们背着弹药和粮食,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前进,送到前线的每一粒粮食和每一发子弹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可是,由于数量有限,前方的官兵依旧处在极度的饥饿和缺乏御寒被装的状态之中。

史密斯师长对这个卡在陆战一师撤退路上的要地的重视,表现在他选择了巴伯这样一个陆战队老兵任连长,而且巴伯的F连得到了重机枪班和迫击炮班的加强,从而使F连比其他陆战一师的连队整整多出五十个人,兵力总数达到二百四十人。同时,在下碣隅里的一个美军一〇五毫米榴弹炮兵连还被指令专门对F连进行火力支援。

一支运送物资的小分队在荒山野岭中惊喜地发现一条铁路,这是一条早已废弃的运送矿石的窄轨铁路,他们立即感到前途有了光明。经过寻找,他们找到一节只有四个轮子和两根横木的破旧车厢,他们钉上了木板,装上了弹药,开始推车而行。冰雪覆盖着的窄轨铁路不但弯弯曲曲,而且不时出现巨大的陡坡,这支小分队一共才五个人,其中的三个人在车厢的前面用绳子拉,剩下的两个人在后面推。一位叫聂征夫的文化教员后来这样回忆道:

陆战一师上尉威廉·E.巴伯二十天前被任命为F连连长。他是个有十年军龄的陆战队老兵,开始当过两年的空降兵,在对日作战中表现勇敢,参军第三年时被提升为少尉。在太平洋上的硫磺岛上,美军陆战队曾与日军进行过举世震惊的残酷的战斗,巴伯在该战役中获得一枚银质勋章。

不知道过了多少山沟和陡坡,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夜更深了,山谷里的寒风卷着雪粉,直向脸上打来。我们的胡须上、眉毛上都凝结了一层冰珠,呼吸也感到困难,饥饿、寒冷和疲惫同时袭击着我们。我咬紧牙关,双手使劲地推着车厢,两脚机械地迈过枕木,一步一步往上爬。已经两天没有吃上饭了,我弯腰抓起一把雪填到嘴里,顿时清凉一阵,可慢慢地也无济于事了。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心里像虫咬一样难受,脑袋更是昏沉沉的。同时,两只手也感到异常疼痛,从手背一直疼到手臂。我以为是被路边爆炸的炮弹炸伤了,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手背肿得像馒头一样,原来是血液冻得凝固住了……

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在他的部队向北进攻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撤退的问题。他曾说:“这个高地如果丢失,两个陆战团就完了。”

鉴于东线战场的情况,彭德怀电令志愿军第九兵团:集中兵力围歼位于新兴里的美军,对柳潭里、下碣隅里“围而不歼”。

从下碣隅里至柳潭里的公路上,有个卡在公路要冲的高地,高地名叫德洞岭。德洞岭马鞍形的山脊一直伸展到公路边,并在接近公路时形成一个数米高的悬崖。如要通过公路,就必须占领且扼守这个高地。此时,无论是从中国军队要彻底切断美军陆战一师的两个环形阵地之间的联系角度看,还是从美军要确保柳潭里部队的退路和增援下碣隅里的角度看,德洞岭都注定成为双方拼死相争的军事要点。

三十日晚,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调整部署,集中了第九兵团的八十、八十一师于新兴里。

F连是陆战一师开始向北进攻的时候被派到这里的。

几乎是同时,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于三十日晚上十九时二十分向位于柳潭里的五团、七团正式下达了向下碣隅里撤退的命令。

喊声持久地进行到午夜,美军士兵的焦躁已经达到顶峰。他们突然从睡袋中钻出来,神经质地在阵地上来回乱走,骂着叫着,有的士兵蹲在冻雪上哭起来。

五团团长默里中校和七团团长利兹伯格上校在接到撤退命令的时候碰了一下头。这两个经过二战的老兵知道,对他们来讲,生死攸关的时候到了。两人甚至还互相说了句“上帝保佑”,话语中有一个含义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明白,那就是晋升的消息已经确实,再过三个月,也就是到了一九五一年一月,默里将晋升为上校,而利兹伯格将晋升为准将。

汉语的喊声在黑暗的山顶上回荡,令酷寒中的美军士兵毛骨悚然。

只要能活下来,一切会好的。

“美军士兵们!你们被包围了!你们没有希望了!放下你们的武器!志愿军优待俘虏!给你们暖和的衣服和热的食品!”

两个团长制订了联合撤退的计划:

寂静中,从山顶四周不同的方向传来美军士兵们听上去很古怪的汉语。他们认为汉语的发音是世界上所有语言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一连串“咯咯”的声音。现在,由于从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低温中传来,这种声音听上去更加飘忽不定。虽然亦真亦幻,但翻译还是让美军士兵明白了这些汉语的含义:

第五和第七团,沿着柳潭里至下碣隅里的道路迅速向下碣隅里前进。首先以步兵逐次夺取道路两边的要点,车辆纵队在其掩护下沿道路前进。以一部利用夜暗突破敌之间隙,实施越野机动,秘密向德洞岭山口行动,救出F连的同时加强山口要点,掩护主力通过山口。前卫营为第五团第三营,担任越野机动的为第七团第一营。在向南边开始进攻之前,以第七团第三营夺取一五四二高地,另以一个连夺取一四一九高地,为主力撤退获得立脚点。

北面柳潭里方向,枪炮声连续不断地传来;南面下碣隅里方向,枪炮声似乎更加激烈;而这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一夜,两个团长不断地收到师部传来的战场通报:在他们撤退的漫长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据点——新兴里,中国军队发动了猛烈的进攻,被围困在那里的美军已经与中国军队陷入混战状态。但是,已经顾不上想更多的事了,反正天亮之后必须突围。

一支美军连队孤独地龟缩在茫茫荒原中的一个小山顶上。士兵们躺在睡袋里,露出一张张因严重冻伤而发黑的脸和一双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十二月一日,柳潭里的清晨十分嘈杂,天刚一亮,一五五毫米榴弹炮群就开始了集团发射。没有人知道炮兵们到底要把炮弹打到哪里。因为一五五毫米榴弹炮过于笨重,为了便于和步兵一起撤退,必须在撤退前把炮弹打光。直升机把因为没有驾驶员而一直瘫痪在阵地上的那辆坦克的驾驶员运来了。驾驶员在这个时刻被投入战场,心情可想而知,他发动了坦克在环形阵地中疯狂地乱转。根据史密斯师长的命令,大部分物资必须装车带走,于是士兵们在一种紧张而恍惚的情绪中开始装车,由于没有中国军队的进攻,士兵们似乎觉得这不是在撤退而像是在搬家。环形阵地的一角突然回荡起小号吹奏的美国国歌的旋律,旋律在寒冷的风中颤抖,让美军士兵一下子想起那些没法带走的东西——无数美军士兵的尸体被就地埋在这里。这些美军士兵的尸体直到朝鲜战争结束四十年后,美国政府才在北朝鲜政府的允许下把遗骸运回了太平洋的另一边——这些美军士兵的家乡。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三十日夜,朝鲜半岛东北部的盖马高原上,大雪纷乱,寒风怒吼。

八时,以五团三营为前卫,美军陆战团开始了突围。

噩梦的开始

几乎是在美军突围的同时,包围柳潭里的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立即做出反应,在各个高地上开始了猛烈进攻。在一二四九高地、一四一九高地以及双方曾经反复争夺的一二八二高地,都发生了殊死的战斗。装备和供给都远远优于中国军队的美军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表现出孤注一掷的凶狠,因为他们知道,一旦阵地失守,正在撤退中的大部队连同他们自己定将全军覆灭。而在寒冷和饥饿中坚守包围圈的中国士兵同样表现出异常的勇敢,因为他们之所以忍饥受冻坚持到现在,就是为了给予美陆战一师以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决不允许美军就这样逃跑了。

“陆战队,向南进攻!”

在一二八二高地上,与美军展开争夺战的是七十九师二三五团的一个排。排长名叫胡金生。胡金生的营长在向他交代作战任务时,特别强调了一二八二高地的重要性:“高地下面就是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如果敌人从这里跑掉,我们的血就等于白流了!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守住它!”一二八二高地的争夺战因此空前残酷。中美双方的士兵在高地上反复拉锯达七次之多。与中国士兵争夺高地的是陆战队的G连,这个连根据他们了解的中国军队的战法,一开始就准备了大量的手榴弹,于是双方在这里打的是一场混乱的“手榴弹战”。美军的飞机成群地在高地上飞,因为阵地上的士兵混战在一起,支援飞机不敢投弹,于是他们执行“威吓中国士兵”的任务。在第七次争夺战后,排长胡金生牺牲了,高地上只剩下两个中国士兵,一个是班长陈忠贤,一个是弹药手小黄。美军最后的冲锋开始了,小黄倒下了,陈忠贤在冲天的火焰中端着一挺机枪站起来,向密集的美军士兵愤怒地横扫,美军士兵再次退了下去。这次退下,美军就再也没能组织起对这个高地的进攻,因为这时G连的美军士兵发现,柳潭里的美军已经撤光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在G连扔下死伤的美军士兵的尸体向下碣隅里方向退去的时候,美军的飞机和炮火对这个高地开始了猛烈轰炸,美军工兵甚至引爆了高地上残存的炸药,整个一二八二高地立即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而史密斯师长在给他的陆战一师下达的撤退指令中,有一句措辞让以后世界许多军史学家们长久地品味着。史密斯师长面对损失惨重的陆战一师说:

由于中国士兵对柳潭里周围各个高地造成的压力,作为撤退前卫营的美陆战一师五团三营直到下午近十六时才真正担负起为突围开路的职责。

就这样,其悲惨程度在美军历史上极其少见的、对于美军士兵来讲如同炼狱一般的长津湖大撤退开始了。

在柳潭里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上,缓慢地行进着美军长长的车队。这是美军最薄弱的时刻。在公路两边的几乎每一个高地上,都有中国士兵射向公路的子弹和迫击炮弹。而且,没过多久天就黑了,美军的飞机不能来支援,美军士兵知道该他们倒霉了。中国士兵从公路两边的高地上冲下来,以班为单位抵近美军撤退的队伍,先是用手榴弹进行试探,然后干脆就径直冲过来。美军士兵在令他们魂飞魄散的黑暗中拼死抵抗,撤退的队伍一次次被迫停下来。美军军官们一次次地组织抵抗,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撤退的队伍溃散。美军的主要炮兵火力一五五毫米榴弹炮因为没有了炮弹而成为废铁,将死亡的美军士兵的尸体绑在炮筒上带回去是这个钢铁家伙现在唯一的用处。一辆满是伤员的卡车仓皇中撞上一座小桥的护栏,桥被撞塌,卡车连同伤员一起掉入冰河之中。轻伤员挣扎着爬上岸,而用绷带捆在卡车车厢上的重伤员立即没了踪影。在地面美军的强烈要求下,美军飞行员在扔下大量的照明弹之后,破例开始在夜间进行火力支援。飞机扔下的炸弹不可避免地使双方的士兵都受到巨大的伤亡。飞行员们也许感到这样的低空轰炸实在是太刺激了,当地面要求他们向公路边的一个高地进行火力支援时,他们竟然在一个有中国士兵身影出没的小山脊上使用凝固汽油弹和五百磅炸弹整整轰炸了二十五分钟。远东空军后来在描述他们强大的战斗力时说,他们要使那条小山脊成为“世界上最没用的地皮之一”。

史密斯师长对这一已经太迟了的决定没有任何积极的反应。他对阿尔蒙德将军说的话是:“一、撤退的速度取决于后送伤员的能力;二、陆战队愿意战斗到底并把大部分装备带回去。”

从柳潭里撤退的第一夜是美军陆战一师大批伤亡的夜晚。

陆战一师作战处阿尔法·鲍泽上校和约瑟夫·法恩科夫上校负责制订撤退计划,法恩科夫上校说:“我的天啊,我必须去找一本参谋手册,我从未想到陆战队会参与后退或撤退行动。”

天亮之后,美军飞机几乎贴着陆战队士兵的头顶掩护着他们一寸寸地撤退。

在下碣隅里,阿尔蒙德召开了有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和第七步兵师师长巴尔参加的会议。阿尔蒙德终于宣布了“向南撤退”的命令,授权史密斯师长指挥长津湖地区所有美军的撤退行动,同时还授权他“可以破坏影响撤退的一切装备”。

按照战斗常规,这一夜应该是美陆战一师的两个团全军覆灭的一夜。但是,善于夜战的中国军队没能抓住时机将其歼灭,原因除了极度的饥饿、寒冷和弹药不济之外,对于中国士兵来讲,最大的威胁是美军的空中火力,这是没有任何空中支援和防空武器的中国士兵无法克服与战胜的。只要天一亮,中国士兵几乎不能在战场上露面。如果说中国军队哪怕拥有少量的空中力量,美军陆战队在这天夜晚就将血流成河。拿陆战一师作战处长的话说:“如果中国军队拥有一定数量的空中力量和足够的后勤保障,陆战队肯定一个也别想活着跑出来。”

阿尔蒙德立即飞到下碣隅里。

史密斯师长在布置撤退的时候,有一项决策是至关重要的,就是派出一支部队离开公路,利用野战越野的行军方式迅速突向德洞岭,与坚守在那里的F连会合,巩固那个卡在撤退路线上的最关键的要地。

此时,麦克阿瑟已经命令朝鲜战场上的联合国军全面撤退。

担任野战突破任务的是七团的一营,营长雷蒙德·戴维斯中校是七团团长利兹伯格亲自挑选的。戴维斯中校,毕业于佐治亚工业大学,二战中作为一名营指挥官在佩累利乌岛上有过上佳的表现。利兹伯格对戴维斯这样表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营救F连,并且加强德洞岭高地的力量。中国军队认为美军士兵只会在公路上作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以往的战斗表明,美军士兵一旦离开公路,就是死路一条。这一次,我们就是要让中国人吃上一惊。

三十日清晨,美第十军派驻陆战一师的高级参谋福尼上校从古土里飞到咸兴,向阿尔蒙德军长报告了陆战一师目前的处境。

戴维斯中校进行了精心的准备。除了把这个营里的伤员和已经患病的士兵挑出来留下之外,特别加强了全营的火力配备,各种武器都是双倍的编制,迫击炮的弹药数量也增加了一倍。士兵除每人携带四份口粮外,还必须背上一发炮弹、一副防止冻伤的鸭绒睡袋、双倍的机枪和步枪子弹以及其他必需的野战物品。这样,戴维斯的一营每个士兵的负重达到五十多公斤。为了保证联络不中断,戴维斯把通常使用的SCR—300便携式无线电台换成了可以远距离通话的AN/GRC—9背负式无线电台,炮兵联络人员还携带了通讯距离更远的SCR—610电台。

尽管始终占领着有利地形,中国军队最终没能攻下下碣隅里。

戴维斯营的路线首先要通过一四一九高地。原来认为大白天拿下这个高地没有问题,因为根据通报,在这个高地上坚守的中国士兵已经三天没有过任何补给,美军认为高地上的中国士兵不饿死也必定冻死了,即使万一幸存下几个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但是,美军士兵很快就发现,坚守这个高地的中国士兵依然表现出超常的坚强。一个美军连整整打了一个上午,无论空军配合得多么紧密,无论一四一九高地远远地看去大火熊熊根本不可能再有什么生物存活,可是美军士兵就是爬不上去。攻打这个高地的战斗从早上一直进行到黄昏,利兹伯格两次增加攻击兵力,最后参加攻击的包括戴维斯营的一个连在内兵力达到四个连近八百人,并且,还加强了飞机、榴弹炮和迫击炮的支援。一四一九高地最后被美军突破的时间是晚上十九时三十分。

中国军队在反复攻击的过程中,弹药几乎耗尽,士兵伤亡巨大。

戴维斯营还没有真正出发就损失惨重,利兹伯格不得不另外给戴维斯又补充了一个连的兵力。

中国军队的迫击炮射手终于发现了美军防御阵地中的一个绝好的目标,这一次,中国炮兵的炮弹击中了美军堆积如山的汽油桶,燃烧起来的大火令整个下碣隅里亮如白昼。

晚二十一时,戴维斯命令他的一营向德洞岭进发。白天打了一天仗的士兵们浑身破烂,沉重的军服里已被汗水湿透,此时戴维斯看了一下温度计,零下二十四摄氏度。他对士兵们说:“如果在这个温度里穿着湿内衣就地过夜,等于是自己找死,我们最好的赌注是连夜出发。”

这是一场绝死的战斗,双方都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决心。

应该说,戴维斯营的行动确实出乎中国军队的预料之外。美军没有夜间在没有道路的荒山中行军的先例。在没膝深的雪中一步步地走,美国兵们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不断有士兵掉队,不断有与中国士兵零星的战斗,黑暗中的冷枪和冷炮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戴维斯不敢打开电台联络,也不敢弄出任何声响,只有在士兵们走不动了时,他才连踢带拉地叫几声。实在走不动了,就命令士兵们躺在睡袋中睡上一会儿。危险始终存在着,就在戴维斯钻进睡袋的时候,一发冷枪子弹穿透了他的睡袋,他说:“几乎剥了我的头皮。”

特遣队到达后没多久,中国军队向下碣隅里的攻击又开始了。

被死亡的恐惧和残酷的寒冷折磨得有些恍惚的美军士兵常常偏离预定的路线,有几次差点走到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去。朝鲜战争后晋升为少将的戴维斯回忆道:

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向下碣隅里的增援行动,以损失一半的代价完成了。脆弱的下碣隅里的防御得到了加强,尽管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到达下碣隅里的人数只有三百多人。

沿途有一些中国人挖的工事,为确保准确的行军方向,我常常下到这些工事里,用指北针判定方位。我两次把军用雨衣披在头上,然后趴在地上,借手电筒的光亮校正我的地图,以检查行军的方向。我把头对准一个方位物,然后关上手电,掀开雨衣,走出工事判定方向,可我常常想不起我在雨衣下干了些什么,而是站在那里茫然发呆……我不得不再次走下工事,从头做起。所有的人都三番五次地找你,好弄清楚要干什么,实际上严寒使我们完全麻木了。

由德赖斯代尔亲自率领的特遣队先头部队此时接近了下碣隅里,他们已经能看见从简易机场上射出来的雪白的灯光了,因此只有冒死前进。他们在距离下碣隅里只有一公里的地方,受到中国军队几乎令他们覆灭的攻击,德赖斯代尔第二次负伤,不得不让海军陆战队的一位上尉代替他指挥。最后,这位上尉终于在下碣隅里向里奇中校报到了。

十二月二日拂晓,戴维斯营到达德洞岭附近。

在这段公路上,特遣队投降的人数是二百四十人。

在接近F连时,他们又受到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经过一上午的战斗,十一时,戴维斯营与F连会合了。当戴维斯营的士兵走上F连的阵地时,他们“穿过了成片的中国攻击者的遗骸”。

在中国士兵卸战利品的时候,一些美国士兵悄悄地溜了。

戴维斯营以巨大的伤亡换取了使整个美军陆战一师能够从覆灭的厄运中逃生出来的希望。

中国士兵们蜂拥而上,不顾一切地爬上汽车卸那些战利品,因为这些战利品中有不少是中国士兵急需的食品和可以防寒的被服。

三日,陆战一师两个团的主力撤退至德洞岭。之后,整顿队伍继续向下碣隅里撤退。车辆上的伤员已经满员,不得不把一些伤势较轻的人赶下车步行。两个团长的吉普车上也挤满了伤员,默里和利兹伯格不得不和士兵们一起步行。长长的车辆与步兵混杂着,序列混乱地向前移动,公路两侧是派出负责掩护的连队,头顶上的飞机不断地报告着中国军队目前的阻击位置和兵力。这一天,海军陆战队的飞行员们进行了一百四十五架次的出动,除了向一切可能有中国阻击部队的山脊进行轰炸外,还不断地空投地面要求的任何物资,包括车辆使用的汽油。

麦克劳林少校说:“我们投降。”

四日,美军陆战一师五团和七团撤退到下碣隅里。

麦克劳林想估计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天亮,他想把谈判拖到那个时候。他跟已经负伤的其他军官们交换了意见,然后又和同样处在中国军队包围中的希利少校取得了联系,希利说他还有一点弹药,他不想投降。麦克劳林清点了自己这个抵抗体的弹药和可以战斗下去的人数,发现子弹最多的士兵也只有八发子弹了,人堆里绝大多数是仍在大声呻吟的重伤员。

从柳潭里到下碣隅里的距离是二十二公里,陆战一师先头部队在这二十二公里的距离内用了五十九个小时,后卫部队则用了七十七个小时,平均每小时走三百米,每前进一公里需用三个小时。在撤退的路上,共有一千五百人伤亡,其中五百人是冻伤。

麦克劳林看看天空,说:“我考虑一下。”

《纽约先驱论坛报》随军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丝在目睹了美军士兵撤退到下碣隅里阵地时的情景后写道:

中国军人说:“我是军使。我们同意你们派少数人把重伤员送回古土里,条件是剩下的人必须向中国军队投降。”

我在下碣隅里看见了这些遭到攻击的官兵,不由想到他们如果再受到一次打击,究竟还有没有再次逃脱的力量。官兵们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的脸被寒风吹肿,流着血,手套破了,线开了,帽子也没了,有的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都冻坏了,穿不上鞋,光着脚走进医生的帐篷里……第五团的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般,与指挥第五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麦克劳林少校嘴唇颤抖地问:“你是来投降的吗?”

而“像落魄的亡灵一般”的默里中校自己说道:

凌晨四时左右,已经浑身麻木的麦克劳林少校看见一位中国军人带着一名被俘的美军中士来到他的面前。

打开血路的五天五夜就像是一场噩梦,是海军陆战队不曾有过的最坏的时候。在柳潭里的附近,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大概不会再见到天亮了。

沿着由南向北的公路,特遣队被中国军队分段包围:集中在一条沟里的美陆军的两个排和一些海军陆战队士兵,以陆战队负责宣传的军官卡普拉罗上尉为首被压缩在一个土坎后面,以负责汽车运输的军官希利少校为首的则躲在汽车下面,还有在后面担任掩护任务的那些坦克所形成的另一个孤立的群体。这些被包围的英军和美军官兵各自进行着抵抗,中国军队的轻武器和迫击炮使他们的伤亡不断增加。中国士兵们靠近投出手榴弹,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又冲了上来。那些有装甲保护的坦克手们立即掉转方向往回开,在遭受巨大损失之后陆续逃回古土里。而失去坦克掩护、汽车也被打坏的士兵面临的只有绝望了。公路上被孤立人数较多的是一个由美军陆军军官带领的大约二百五十人左右的群体。陆军军官名叫麦克劳林,是阿尔蒙德第十军司令部作战部长助理,兼第十军与海军陆战队联络负责人。麦克劳林指挥把伤员集中起来围成圈,并且派出侦察员侦探突围路线,但人派出去就再也没回来。麦克劳林决定坚持到天亮,天一亮,飞机来了就有活的希望了。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已经没人肯听他的指挥了。几个士兵上了一辆吉普车开始逃跑,结果车没开出去多远就全成了中国军队的俘虏。

海军陆战队从东线撤退的消息,立即在美国国内产生了两种不同的反应。一种认为这是美军巨大的耻辱和失败;另一种则认为这是一次“史诗般的壮举”。

等着德赖斯代尔特遣队的是中国第二十军六十师的一七九团。无法想象这些中国士兵是如何在严寒之中得不到补充而没被冻死的。黑暗里,英军和美军士兵在天寒地冻中看见的是不断向他们冲过来的中国士兵,有时是随着喇叭声来的,有时是静悄悄地来的,然后就是大雨一样落下来的手榴弹。德赖斯代尔中校和他的副官都负伤了,汽车被打坏起了火,道路很快就被堵塞,后面的汽车开到了路边的沟里。特遣队的行进序列开始混乱起来。最可怕的是,没等负伤的德赖斯代尔整顿混乱的部队,他发现跟随他前进的仅剩一小部分部队了,后面的大部队已经被中国军队切成数截。这位英国军官知道,与中国人打仗,一旦面临这种局面,就意味着最严重的时刻到了。

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说:“我们夺回了所有的主要补给线,这根本不是一次退却,因为我们在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要进攻。”

德赖斯代尔特遣队一出发,就遭到中国军队的猛烈阻击,他们用了四个小时才前进了四公里。从公路两侧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射下来的迫击炮弹和机枪子弹,使汽车上的英军和美军士兵一次次地跳下车进行隐蔽还击,坦克也停下来开炮,但是他们就是无法完全压制住中国军队的射击。天黑了下来,德赖斯代尔特遣队倒霉的时候到了。先是走在前面的坦克手说,道路已被中国士兵破坏,就是坦克能冲过去,汽车也无法过去。再说,中国士兵随时可能从公路边的阵地上冲下来,拼刺刀可不是英军和美军士兵喜欢的事。接着,除了坦克里的通讯还能维持之外,所有的通讯设备都被打坏了。黑暗给英军和美军士兵带来巨大的恐惧,严寒随着太阳的落山而加剧,令所有的士兵感到即使不被打死也会被冻死。德赖斯代尔通过坦克里的电台向史密斯师长请示怎么办,史密斯的回答依旧很简单:继续向下碣隅里前进。

无论怎样说,美军从东线撤退是中国军队在整个朝鲜战场上所获得的巨大胜利。它证明至少截止到此时,战争的主动权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中国军队的手中。至于美军为什么能够从严密的包围中撤退出来,有人认为是东线的中国军队兵力过于分散的缘故,也有人认为是由于交战双方武器装备、后勤供应和通信设施的巨大悬殊造成的。

二十九日中午,增援部队出发。这是一支让中国士兵看起来十分豪华的部队:十七辆坦克在前面开路,中间是一百多辆汽车,后面是十二辆坦克压阵。在特遣队的头顶上,有两架“海盗”式战斗机掩护。同时,位于古土里和下碣隅里的美军炮兵以一〇五毫米榴弹炮和一〇七点八一毫米迫击炮全力向他们要通过的道路进行着密集的炮火支援。

战争的胜负从来都是多种因素集合的结果。

特遣队的总指挥官德赖斯代尔,英国人,海军中校,英军第四十一支队的指挥官。这支英军支队隶属于美国海军陆战队。特遣队配备的部队有:美第一坦克营的五个坦克排,有“潘兴”式坦克二十九辆;美海军陆战队一团一个连,车辆二十二台;美第七步兵师三十一团一直待在古土里的一个连,车辆二十二台;美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人员,车辆六十六台,另外就是英军第四十一支队本身,车辆三十一台。

对于美军来讲,没有任何战略目的、完全为了求生的撤退无论如何都是一种被迫的行为,是对美国军队“战无不胜”的神话的无情嘲讽。

这支混合部队是在史密斯师长向下碣隅里派出的一个美军步兵连被打回来之后重新组织起来的。史密斯给这支特遣队下达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增援下碣隅里。”

而且,撤退到下碣隅里,并不意味着噩梦的结束。

中国军队最终没有占领下碣隅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原因不容忽视,就是有一支美军居然从中国军队布下的死亡封锁线上冲了过来,到达了急需要增援的下碣隅里。尽管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但终究是给了处在覆灭边缘的陆战一师一个有力的支持。这支增援部队就是被称为“德赖斯代尔特遣队”的混合部队。

对于美军陆战一师的士兵来讲,他们的地狱之行才刚刚开始。

根据南朝鲜战史记载,美第七师位于新兴里的部队最后逃回下碣隅里的共计六百七十人,而战前在那里的美军三个营的总人数应该是两千五百人。南朝鲜战史在注解这个统计数字的时候说:“三百人判明阵亡,其余均失踪。”无论具体的统计数字可信程度如何,美陆军第七步兵师三十一团的彻底覆灭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这是中国军队在整个朝鲜战争中歼灭美军一个整编建制团的少有战例之一。

水门桥

眼看着第七师就要被中国军队全歼了,阿尔蒙德作出了一个令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极为愤怒的决定,他要求史密斯担负起指挥陆军第七步兵师的任务,并且要求陆战一师从柳潭里派出一个团把第七师解救出来。陆战一师位于柳潭里的部队此时已在中国军队的包围之中,自顾不暇,危在旦夕,正琢磨着怎么逃出厄运呢,何谈派出一个团去救该死的陆军!然而史密斯究竟是军人,他真的派出一支小部队朝着新兴里的方向试探了一下,但立即就被中国军队打了回来。美第七步兵师在中国军队一次比一次猛烈的攻击中盼不来增援,代理团长法恩中校终于下达了“自行突围”的命令,这样的命令在战场上等于宣布官兵开始各自逃命。法恩中校定下的突围目标是下碣隅里方向。但突围行动刚刚开始,这位代理团长就受伤了,失去指挥的美军官兵仓皇中溃散成散兵,跑得满山遍野都是。

按照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的计划,第二十六军主攻下碣隅里,其最迟攻击时间应为十二月五日。

在美军陆战一师于下碣隅里作战的时候,在新兴里,美第七步兵师从二十八日晚开始受到了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师连续不断的攻击。到二十九日拂晓,美第七师在外围阵地上遗弃的尸体已有三百多具。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师的多数士兵冻伤严重,后勤供应又难以跟上,但部队还是一度冲进了新兴里。交战双方在一个环形阵地上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斗。据守新兴里的美军指挥官是美第七师三十二团团长麦克莱恩上校,他的部队主要由三十一团三营、三十二团一营和美第五十七炮兵营组成。当麦克莱恩团长在混战中被打死后,第七师开始陷入空前的混乱中。

然而,十二月五日这天,下碣隅里非常平静,中国军队没有任何大规模的攻击动作。

不久以后,在这个普通的小山上,立起了一块石碑,石碑是用北朝鲜长津郡百姓从很远的海边运来的一种白色石头雕刻成的。几十年过去了,石碑始终矗立在绵延起伏的朝鲜半岛的北部,纪念着这位名叫杨根思的中国军人。

第二十六军之所以没有按照预定时间发起攻击,是因为这个军的推进速度缓慢,五日,他们距下碣隅里还有五十至七十公里的路程。

自这个时刻起,一直到美军陆战一师全部撤出这一地区,美军士兵始终都没能踏上这个可以俯瞰下碣隅里全貌的高地一步。

于是,当柳潭里的美军陆战一师撤退到下碣隅里以后,第二十六军攻击下碣隅里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而战后的战场通报显示,在柳潭里的美军没有向下碣隅里突围之前,下碣隅里的美军兵力仅为两个步兵排。

杨根思令美军士兵的攻击静止了。

中国第二十七军的战后总结,对当时处于朝鲜战场的中国军队具有普遍意义:对敌人估计过低;大部队过于分散,小部队过于集中;侦察手段有限,后勤补给严重不足……

与旗子的残片一起腾空而起的是人体的残肢。

到了十二月五日这天,集结于下碣隅里的美军已达到上万人,各种车辆上千台。美军的人员和车辆都集中在一个方圆仅仅几平方公里的小小地域里,如此的密集程度,加上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哪怕有一发炮弹落到这里,都会引起巨大的伤亡。但是,中国军队缺乏火炮迅速机动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军大规模地集中在一起。

美军陆战队蓝色的旗帜被炸成无数碎片飞上了落雪的天空。

尽管如此,至少史密斯师长心里明白,中国军队吃掉他的决心已定:中国的第二十六军正向这里步步逼近,第二十七军也从柳潭里方向压来。更糟糕的是,在陆战一师下一步撤退的道路上,大约有五六个师的中国士兵已经迅速南下,在下碣隅里至古土里乃至五老里的道路两边准备节节阻击。而现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桥梁都已被中国工兵炸毁。可以说,陆战一师仍然深陷在包围之中,突围出去的路上一定布满死亡的陷阱。

杨根思冲到那面陆战队的旗帜下时,怀中的炸药包爆炸了。

美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下达的命令仅仅是一句话:尽快撤退到咸兴地区。

这个中国军人棉帽子两侧的帽耳朵摇摇晃晃的。他大步地向他们冲过来。

史密斯也恨不得立刻就撤退到濒临东朝鲜湾的咸兴,但是他的陆战一师根本快不了。除了要整顿经历过剧烈战斗而损失巨大的部队,并让士兵们稍微恢复一下体力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拥挤地躺在下碣隅里的每一座帐篷中的伤员必须撤退出去。伤员的人数大约在五千左右,带着他们突破漫长的血路撤退到东海岸的咸兴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中国军人像突然从地下钻出来一样,在他们面前站了起来。他的双臂里是一个巨大的炸药包,炸药包上的导火线已经点燃,正冒出黄色的硝烟。

只有一个办法:空运。把伤员空运出下碣隅里。

在接近山顶的时候,美军士兵们直起了腰。

下碣隅里的简易机场终于可以使用了,这是史密斯师长在这段暗淡的日子里感受到的唯一一丝光亮。当阿尔蒙德催促陆战一师迅速北上进攻的时候,陆战一师因为坚持修建这个机场严重延误了北进的时间,史密斯为此几乎丢失了自己职业军人的前途。但是,仅仅十一天后,当第一架远东空军的C-47飞机载着伤员飞离下碣隅里的时候,第十军所有的指挥官终于认识到修建这个机场的必要性了。

没有子弹打来,没有手榴弹投来,美军士兵觉得这个高地上也许没有活着的中国士兵了。

在撤退伤员的工作中,陆战队队员在机场的跑道上发现许多曾经仓皇逃命的美第七步兵师的假伤员。这些美国陆军士兵“走到跑道上,裹上一条毯子,倒在担架上大声地呻吟起来,于是卫生兵就把他们抬上了飞机”。在这种情况下,一名军医向史密斯师长报告了一个奇怪的数字:他管辖的帐篷里原来有四百五十名伤员,可当天他运走的伤员人数却是九百四十一人。到了天黑的时候,他从机场回来,居然发现又有二百六十人躺在他的帐篷里。军医认为,如果不加强检查,会有更多的“没有受伤的士兵上了飞机”。史密斯师长当即宣布这名军医是能否上飞机的“最后裁定人”。军医为了更方便地执行裁定,选择了一个活的“样品”:一位名叫莱森登的军医由于脚被冻伤,走路一瘸一拐的,于是所有的伤员都必须与这位军医相比,“伤势不重于莱森登医生的人不准上飞机”。

杨根思看见了美军中一面蓝色的旗帜,他不知道这是美军陆战队的军旗。

除了伤员以外,史密斯师长坚决主张把一百三十八名美军士兵的尸体抬上飞机。为此,他又与第十军司令部吵了起来。司令部要求把死者留下,以便飞机腾出更多的地方尽快运走伤员。但是,史密斯的态度十分强硬:“我们不惜生命也要带走这些尸体,陆战队对阵亡的士兵极为崇敬,我们绝不会把他们留在孤寂荒芜的朝鲜村庄里!”然而,在柳潭里,阵亡美军士兵的尸体已经被就地掩埋了。更让史密斯恼火的是,那些已经被运到日本医院里的士兵的冻伤状况引起了舆论对陆战一师的一片指责,说使士兵冻伤是“指挥员的失职”,要求军事法庭“调查失职者”。为此,史密斯再次给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官凯茨将军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愤怒地质问道:

随着炮击的减弱,美军士兵开始向高地上爬。

我在这里刚刚把一枚银星勋章授予一名中士,他为了扔手榴弹脱下了手套,手指被冻伤。你能因为这位士兵未能采取有效措施预防冻伤而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吗?你能因此把他的营长、团长、师长送上军事法庭吗?

这次炮击和轰炸的时间很长。

在朝鲜半岛东线的战斗中,装备低劣和补给薄弱的中国军队因冻伤而失去战斗力甚至死亡的士兵数量约为一万人,相比美军因此而失去的战斗兵员这几乎像是一个天文数字。美军陆战一师军士伯季回忆道:严寒里的中国士兵穿着单薄的胶鞋,他们的脚已被冻得肿成“像足球一样大”。那些负伤倒在阵地上已无法行动的士兵手里还握着枪,“我们不得不掰断他们的手指,才能把步枪从他们冻僵的手中拿出来”。

美军的炮火准备和飞机轰炸又开始了。

为了撤退,美军对下碣隅里进行了空前的物资补给。美军的四引擎飞机以红、蓝、黄、绿、橙五种颜色的降落伞,投下大量的食品、药品、汽油和弹药。数量之大使远东空军的降落伞都不够用了,以至于要从下碣隅里的地面不断地回收,但落在下碣隅里的降落伞大部分都被美军士兵们撕开当作御寒的毯子和围巾了。由于地面冻得很硬,空投的物资一半以上落地时损坏,还有一部分落到了中国军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尽管空投的物资总重量已达到三百多吨,史密斯师长还是认为不够。对陆战一师的另一项重要补充是人员。五百多名在仁川登陆时负伤现已伤愈的陆战队官兵也被空投到下碣隅里,作为陆战一师撤退时的主要突击力量。

杨根思独自站在东面的高地上,从这里他可以看见美军的运输机在下碣隅里简易机场的跑道上起飞和降落。机场的四周,战斗也在进行中。高地下的公路上看不见美军的车辆,这就是扼守高地的结果。现在,高地上很寂静,只能听见倒在前沿雪地上的双方伤员音调很奇怪的呻吟声。杨根思沿着高地的四周走了一圈,然后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美军陆战一师于下碣隅里开始的大撤退中,有一个问题成为历史性的问题,那就是,依靠美军空军的力量,使用空运的方式将下碣隅里的上万名美军运送出去,不是不可能的。当时,美军空军派出负责指挥这一地区军事行动的丹纳少将专程到下碣隅里与史密斯师长会面,明确建议使用空军的C-47飞机撤出陆战一师的全部人员。然而,陆战一师为什么放弃安全的空中撤退,而选择了九死一生的地面突围呢?史密斯师长的解释是:如果进行空运,就必须逐次收缩下碣隅里的环形阵地,以一批批地抽出兵力运走。那么,空运中,一旦中国军队进行大规模的进攻(这种可能性极大),不但空运会陷入极大的混乱,而且处在空运状态中的美军很难立即组织起有效的抵抗,部队会遭受极大的伤亡,甚至可能出现不可控制的局面,而这种局面一旦出现,陆战一师将彻底覆灭。再者,空运必须抽出兵力守卫机场,而等最后一架飞机起飞后才算完成任务的这支守卫机场的部队,必定要被中国军队全部歼灭。还有,如果下碣隅里的美军被空运出战场,那么在黄草岭等待大部队撤退路过时一起突围的那个营就没有了单独突围的任何可能性,他们只能孤零零地成为中国军队的一顿美餐。鉴于所有这些因素,地面突围尽管危机四伏,但从保存更多生命的角度看,反而比空运给予的机会多。

杨根思说:“我在这里守阵地。”

史密斯认为,作为师长,他必须对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每一个官兵负责。

排长问:“你呢,连长?”

十二月五日下午,距离预定的撤退时间还有半天,应记者们的强烈要求,史密斯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美国记者、英国记者、法国记者纷纷从咸兴飞来,他们已经把陆战队糟糕的情况向全世界进行了报道。残酷的撤退行动近在眼前,史密斯没有心思和记者们进行文字周旋,但当记者提到陆战队现在是“后退”还是“退却”的时候,曾经在陆战队从柳潭里向南撤退时发出奇怪的“向南进攻”的命令的史密斯师长顿时亢奋起来:

杨根思说:“你们下去,向营长报告情况。”

退却,是被敌人所迫使,是向友军保持的后方地域转移。但是,这次作战,后方也被敌人占领着,我们已经被完全包围,既不能后退也不能退却,陆战一师只能打出去!因此,这不是退却,是进攻!

排长说:“除了我,有个负伤的还活着,还有连长你。”

第二天,西方各大报纸的大标题醒目而骇人:

杨根思问:“人还有多少?”

说退却毫无道理,是对其他方向实施进攻!

排长说:“机枪子弹没有了。”

十二月五日晚,下碣隅里美军炮兵阵地上所有的一五五毫米火炮一齐发射,巨大的轰鸣声震荡着沉寂了两天的山谷。重炮的发射目标是陆战一师即将向南撤退的公路两侧中国军队的阻击阵地以及一切美军怀疑有这种可能的地区。由于怕破坏公路,炮兵使用了一种在距离地面一定高度爆炸的炮弹引信。发射还连带着要把多余的炮弹统统打光的目的,因此,美军火力密集的轰击一直延续到六日的清晨。

杨根思看见重机枪排排长向他爬过来。

五日夜,美军准备出发。士兵被告知,在这样一个夜晚,中国军队肯定会向下碣隅里进行规模空前的进攻,因此,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会引起莫名的恐慌。突然,爆炸声大作,一个巨大的火球落在下碣隅里美军士兵的帐篷上,在可怕的伤亡和骤然的混乱停止之后,才发现在夜空中向下碣隅里俯冲轰炸的是远东空军的B-26双引擎轰炸机,投下的是美国制造的航空炸弹、一三〇毫米火箭弹和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子弹。史密斯师长气急败坏地大叫: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在下碣隅里上空值班的海军夜航飞机到哪里去了?美军飞行员后来的解释是:我们在无线电中受领到“攻击下碣隅里”的命令。——那么,是美军空军在无线电信号中发布了错误的命令?还是中国人用缴获的美军电台发出了“错误”的命令?

高地前布满了美军士兵的尸体,中国士兵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十二月六日清晨,美军自下碣隅里向南大规模撤退的行动开始了。

在里奇中校的严令督战下,美军组成了“特攻队”,向高地发起了坚决的攻击。

首先,美军自己引爆了炸药,他们要把下碣隅里彻底毁灭,特别是军事设施和可以御寒的一切房屋,同时还要彻底销毁一切携带不走的物资,包括剩余的衣服、食品和弹药。推土机把堆积如山的罐头食品压碎,泼上汽油点燃。带不走的物资中还包括随军小卖部的一些商品,商品中有裹着漂亮纸的太妃奶糖,在销毁这些奶糖的时候,军官一下想到奶糖的味道比配发给士兵的C类干粮要好,不如让士兵们吃了。于是,那一天,从下碣隅里走出来的成千上万的美军士兵人人嘴里都嚼着太妃奶糖。

上午十时,美军的又一轮攻击开始了。这次的攻击比任何一次都猛烈,天上飞机密集的程度是中国士兵前所未见的。

当最后一批美军离开下碣隅里的时候,冲入下碣隅里的中国士兵冒着美军发射的炮弹在大火中寻找可以补充自己继续作战的物资。

八班士兵将手榴弹带上来的同时,带回来营长的一张字条,字条上字迹潦草,但意思明白:不许丢失阵地。

离开下碣隅里的美军是一支庞大的、豪华的、诸兵种联合行动的队伍:先头部队在坦克的带领下沿着公路两侧攻击前进,后面是步兵与车辆混合而成的长长的纵队,然后是后卫部队。炮兵与先头部队之前已经出发,为的是抢先占领发射阵地。在整个队伍的上空,上百架处于同一高度的飞机严密地掩护着地面的撤退。这是朝鲜战争爆发以来最大规模的空中掩护,从航空母舰“莱特”号、“巴里”号、“福基”号、“菲律宾”号、“普林斯顿”号、“斯特雷德”号、“凡尔登”号、“西西里”号起飞的舰载飞机以及美军第五航空队的侦察机、战斗机、中型和重型轰炸机,依次轮番起飞,在整个陆战一师撤退的必经空域形成了严密的掩护火力网。

杨根思命令士兵们把牺牲者的尸体掩埋了,同时命令八班长带人下去运手榴弹。

六日的清晨有雾,陆战一师的先头部队居然在一个高地上发现了还在睡梦中的几个中国士兵。接下来的情况就不妙了,中国军队不顾头顶上美军飞机的扫射和轰炸,开始对美军进行殊死的阻击。中国军队把美军先头部队的坦克放了过去,然后猛烈地射击美军的步兵,密集的子弹从公路两侧的每一个山头射来。同时,在令美军士兵心惊肉跳的铜喇叭声中,中国士兵无所畏惧地冲上来与美军搏斗。陆战一师撤退的序列开始混乱,长长的车队被迫停下来进行抵抗。虽然是白天,但中国士兵勇敢的阻击令美军一天才撤出去五公里。

美军士兵退下去了。

天黑了。

杨根思发现了美军攻击的弱点,他派出半个班从山腰绕到高地的侧后,在冲击的美军后面突然开火。同时,他亲自带一个士兵,带上炸药,把距离阵地前沿最近的一辆美军坦克炸毁了。

中国第二十六军的部队终于赶到了战场。第九兵团司令员宋时轮给第二十六军的命令是:全面向撤退中的美军发动坚决的攻击。抵抗中国第二十六军攻击的是陆战一师的七团,这个团的士兵已经在死亡中滚过几回了,因此面对中国士兵的冲击反而无所顾忌,他们呐喊着,在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中拼死抵抗。陆战一师的后卫五团抵抗着压下来的中国第二十七军的部队。在公路两侧的各个山包上,交战双方反复争夺的状况一直延续着,将荒凉的山谷杀得血光冲天。美军士兵后来把这条山谷称为“火炼狱谷”。

美军的炮火轰击停止了,美军的飞机在高地上低空盘旋,阵地上只能听得见士兵们的搏斗声。中国士兵中没有人后退一步,美军士兵看见他们即使满脸是血,并且双目已经失明,却仍旧会向他们冲过来,只要抓住他们中间的一个便永远不会松开手。

陆战一师二等兵巴里·莱斯特回忆道:

两军士兵混战在一起。

陆战队与中国人混战在一起,为每个高地、每个山脊角逐争夺。中国人猛烈的反击都在晚上进行,他们的军队充分利用了后三角队形的优点,以班为单位攻击我们的中段和侧翼,在手榴弹投掷距离以内进行试探……我们五个人分布在侧翼一个高约二十五码的陡坡上,在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与从前后左右冲上来的中国人作战。他们冲上来,极力冲到手榴弹投掷的距离,接着又退下去。我的小腿中了一枪,痛得要命,血流了一地,但最后不流了,因为血液冻住了……中国人一次比一次冲得近,我们的弹药快打光了。一位中士是我下午才碰上的,他的腹部受了伤,而且肯定伤了脊骨,因为他说他的腿动不了了……“把你们的弹夹扔给我,你们所有的弹夹……”他喊道,“我留在这里掩护你们。”我们服从了。我很难受,因为我知道他没法离开那个山包……如果中国人知道我们往下撤,一定会紧追不舍的。

美军冒着中国士兵的手榴弹冲到了阵地前沿。

莱斯特和另外三名陆战队员离开了那个阵地,在一阵剧烈的枪声响过之后,那个阵地沉寂了。

如果坦克加入了美军的阵地战,就说明美军要开始少有的强攻了。

中国士兵知道,这是歼灭美军的最好的时机。

这次,在爆炸声中,出现了一种令杨根思警惕的声音,他认为这是坦克的炮击声。果然,他在高地的一侧发现了八辆美军的坦克。

在一个卡在公路边的高地上,一个排的中国士兵自十一月二十九日就坚守在这里,他们忍饥受冻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美军陆战队的士兵疯狂地要夺取这个高地,他们把这个高地紧紧地围住,使用了可以使用的一切火力,并且像登山运动员一样依靠绳索往高地上爬,但是这个高地始终在中国军队的手里。

接着,又是更加猛烈的轰炸。

十二月七日,美国军史专家蒙特罗斯将这一天的战斗称为“最壮观的战斗”:

炮火之后,美军的第一次冲击开始了,但是很快就被中国士兵密集的手榴弹打了下去。

陆战队员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中国人蜂拥而至。中国人一次次地顽强地进攻,夜空时而被曳光弹交织成一片火网,时而照明弹发出可怕的光亮把跑步前进的中国部队暴露无遗。尽管陆战队的炮兵、坦克和机枪全力射击,但是中国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拥上来。他们视死如归的精神是陆战队员们从未见过的。

天大亮了,美军的炮火准备开始了。同时,从兴南港外美军军舰上起飞的舰载飞机也来了。高地顿时被浓烟笼罩起来,沉重的爆炸声和尖锐的弹片声混合在一起,阵地上黑色的雪和冻土飞溅起来,浓烈的硫磺味令中国士兵窒息。美军飞机投下的汽油弹令黑色的雪燃烧起来。中国军队没有防空炮火进行还击,年轻的中国士兵只有缩在简易的工事中忍耐着,并且被不断飞溅起来的钢铁碎片和冻土掩埋着。中国士兵互相呼唤着,让自己的战友帮助包扎伤口,或者让战友把自己从塌陷的工事中挖出来。

美军的坦克先头部队冲过枪林弹雨到达了古土里,伤痕累累的美军士兵一头倒在帐篷里就睡,但是命令他们原程返回的命令到了,因为陆战一师的主力部队,尤其是辎重部队,此刻处在了与中国军队的混战之中。中国士兵已经把辎重部队紧紧地包围了,这支部队因为等待工兵修复被中国士兵炸毁的桥梁和开辟迂回道路而滞留在这里。负责掩护辎重部队的,是美国海军航空兵司令哈里斯将军的儿子哈里斯中校,中校已经把手中掌握的三个步兵连全用上了,但辎重部队依旧处在危急之中。在中国军队的顽强攻击下,辎重部队副团长死亡,指挥部的两名参谋也相继死亡。最后,哈里斯中校也死于混战之中。

杨根思和他的士兵们在高地上用积雪构造工事。连续在严寒中战斗,士兵们的鞋和脚已经冻结在一起,失去了知觉,手指也弯曲困难,无法一下子拉开枪栓,饥饿的袭击更是难忍。

这时,留在下碣隅里附近担任后卫任务的陆战一师五团与中国军队的战斗更为残酷。阻击中国军队前进的美军士兵在坦克、榴弹炮、无后坐力炮、火箭筒和机枪组成的火网中不肯后退一步,中国士兵以令美军士兵目瞪口呆的顽强一波又一波地冲上来。美军战史记载道:“中国士兵的身影浮现在照明弹青白色的光亮下,如此视死如归的进攻从来没有见过。”

黎明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

战斗持续到七日的下午。

营长对杨根思说:下碣隅里外围的所有阵地都已在中国军队的手中,天亮以后,部队准备停止攻击,进行调整和防空,等天黑后再进攻。而天亮后,美军首先进攻的就是这个高地,我们是绝对不能让美军的这个企图实现的。“不许让美军爬上高地一寸!”这是营长最后的命令。

美军陆战一师的主力部队陆续撤退到古土里。

配备给三连连长的兵力是一个排。包括杨根思在内,所有士兵身上的干粮是三个煮熟了但早已冻得坚硬的土豆。除了这三个土豆之外,士兵们身上能够装东西的口袋里,全部塞满了手榴弹。

从下碣隅里到古土里十八公里。这十八公里的道路美军走了三十八个小时,平均每小时前进五百米;美军在这十八公里的路上损失官兵六百六十一人,平均每公里伤亡三十四人。

杨根思,一九二二年生于中国江苏省泰兴县五官乡一个名叫“羊货郎担”的小村庄里。在极端贫苦的岁月中长大的杨根思,二十二岁那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军后的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出席全国战斗英雄代表会议的代表,这个荣誉足以说明他在数年的战争中表现是何等的优异。

集中在古土里的美军仍有一万多人。

天亮时,一位中国连长接受了防御下碣隅里东面高地的任务,他的名字在一九五〇年以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为全中国人民所熟知和敬仰,而且至今仍是中国第二十军的骄傲,他就是一七二团三连连长杨根思。

这里距离陆战一师最终的撤退目标兴南港还有七十公里。

美军知道,天一亮,中国军队通常不会主动攻击,而且能把转入防御的中国士兵的帽子掀掉的美军飞机就要来了。

美军到达古土里的时候,一场猛烈的暴风雪来了。惊魂未定的美军官兵在极度的寒冷中听到了一个比呼啸的风雪更令他们恐惧的消息:在向咸兴撤退的路上,有一个极其险峻的隘口,隘口上唯一可供通过的桥梁已被中国士兵炸毁。

从黎明开始,在里奇中校的监督下,副营长迈亚斯指挥美军向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冲击。

那座使美军陆战一师无路可绕的桥,名叫水门桥。

即便如此,东面高地的丢失对下碣隅里的美军也是致命的。因为这个高地不但扼守在通往古土里的路边,而且用步枪就可以把子弹打到下碣隅里环形阵地的任何一个位置。

水门桥位于古土里以南六公里处。长津湖水库下面引水涵洞里的水到这里流入四条巨大的管道内,以很陡的坡度伸向山下的一座水力发电站。在管道和公路相交的地方,是架在管道上的悬空单车道桥梁。远远地看去,桥高挂于悬崖之上,桥下是万丈深渊。一旦没有了水门桥,过往车辆因无路可绕只有被堵截于此。

史密斯的判断是:也许中国军队缺乏足以维持纵深冲击的战斗力量。接下来,史密斯又意识到了另一个值得他庆幸的现象,那就是美军环形阵地中堆积如山的弹药和油料,如果这些物资受到哪怕是一发炮弹的打击,它们所引起的爆炸和大火对于美军来讲都绝对是灾难性的。但是,虽然中国第五十八师的炮兵对美军防御前沿的射击是精确和有成效的,但他们没有向美军这些极其危险的裸露物资发射过一颗炮弹。

中国军队知道水门桥是阻止美军陆战一师南撤的好地方,于是先后两次炸桥。第一次是在十二月一日,炸毁之后,美军陆战队工兵以一座木桥修复后通车。中国军队的第二次炸桥是在十二月四日,炸毁之后,美军工兵修复起了钢制的车辙桥。现在,中国士兵第三次将桥炸毁。这一次,炸药对水门桥的破坏大于以往任何一次。

为什么不一举扩展战果,突破美军薄弱的防御线?

关于这座桥梁的故事,可以清楚地看出在整个朝鲜战争中,作战双方工业能力的巨大差距导致了军事实力的巨大悬殊,从而使战争在战争力量相差巨大的前提下进行着。

但是,占领东面高地的中国军队没有继续攻击。

陆战一师工兵参谋兼第一工兵营营长约翰·帕特里奇中校建议,最好的办法是把新车辙桥组件空投到古土里,然后再把这些组件运到架桥现场。架桥需要四套M2型车辙桥组件,但考虑到空投可能造成的损失,陆战一师要求了八套。但是,车辙桥组件重达一吨多,美军空军现有的空投降落伞能否承受如此重量还没有过先例。于是,在南朝鲜的一个空军基地进行了降落伞载重试验性空投,结果钢制的组件在落地时严重弯曲。空军要求从日本运来更大的降落伞。当夜,一支降落伞维修小组携带着更大的降落伞从日本到达位于朝鲜的美军海军连浦机场,在海军陆战队空投排和美军第一水陆两用牵引车营一百多名技术人员的配合下,连夜完成了空投试验和在古土里实施空投的一切准备。

这时,下碣隅里落入中国军队之手,几乎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十二月七日上午九时,陆战队员被通知离开预定空投地域,以“防止建桥部件砸到他们头上”。然后,美军空军的八架C-119大型运输机将八套钢制的M2型车辙桥组件空投到了古土里狭窄的环形阵地里,除了一套落到了环形阵地以外,其他的全部安全收回。这些组件被立即装上卡车,在重兵的掩护下,向水门桥前进。一路上大雪纷飞,中国士兵的冷枪不断,更糟糕的是,派去占领水门桥的先头部队没有完成任务,卡车被迫返回。第二天的行进很顺利。可是,当美军到达水门桥时,帕特里奇却大吃一惊:中国工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炸掉了一截残存的桥面,M2车辙桥组件已无法达到断裂面的宽度。美军工兵们在深谷中发现了一堆旧枕木,于是他们把枕木拖上来,架设起临时桥墩。

天快亮的时候,美军才组织起一支在坦克掩护下的勤务部队,勉强在高地的一侧构成一条与中国军队对峙的防御线。

九日下午十六时,水门桥架设完毕。帕特里奇中校向史密斯师长“表示了歉意”,因为他曾保证在“一个半小时之内”重新架起这座桥梁。

在东面高地防御的重要性非常明显,因为站在高地上可以俯瞰整个下碣隅里。但是,美军在这一高地的防御兵力配备却令人感到奇怪。预定担任防御的陆战一师一团的G连没有到达,在中国军队开始进攻前的一个小时里,里奇中校才勉强拼凑起来一支防御部队,是由以美陆军第十工兵营D连为主的一支杂牌军。D连由七十七名美国兵和九十名南朝鲜兵组成,他们来下碣隅里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修理车辆和坦克。当他们得知让他们去守阵地,而指挥他们的是一名海军陆战队的上尉时,士兵们怨气冲天。晚二十时,这支满腹牢骚的队伍才到达高地,刚在残缺的战壕中蹲下来,中国军队的进攻就开始了。D连的防线顷刻间崩溃。中国士兵把与他们对抗的这支杂牌部队赶下了山顶,七十七名美国工兵在短促的战斗中损失四十四人,南朝鲜军的九十名士兵中有六十人伤亡。负责指挥这支杂牌军的海军陆战队上尉在混乱的枪声中被打死。上尉的通信兵是个名叫波多勒克的一等兵,这个一等兵背着一台无线电台藏在山上没能跑下来,于是他不断地向指挥所报告中国军队是怎么冲上阵地的。

就这样,远离本土作战的美军,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于不断传来的枪炮声中,在朝鲜东北部偏僻山区的一座悬崖上架设起一座载重五十吨、可以通过所有型号的坦克和车辆的钢制桥梁。

I连连长费希尔是个大个子。他从一条战壕跑到另一条战壕,中国士兵的子弹竟没有打中他这个显眼的目标。I连的阵地曾两度被中国士兵占领,由于阵地上的两幢房屋被打中起火,火光把阵地照得通亮,这是中国士兵很不喜欢的事情,加上I连的迫击炮没有受到压制,连续不断地又发射出一千多发炮弹,中国士兵最终没有占领I连的阵地。

事后,从中国军队对如此重要的水门桥及其隘口附近所投入的少量兵力看,说明中国军队的指挥员们必是认为美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修复一座钢铁桥梁,而只要把桥梁炸得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修复,美军的后路就可以认为是彻底断绝了。所以,中国军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出工兵炸毁桥梁。中国军队没有认识到美军现代化装备的优越作战能力,即使认识到了也必定不够充分。因此,直到美军士兵心惊胆战地通过水门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中国军队并没有在这个险要的地方部署重兵,所有的阻击从规模上判断只有营的兵力。其实,即使在美军修复了水门桥的情况下,隘口也是美军大型车队通过的瓶颈,只要在隘口附近的几个高地部署阻击兵力,对隘口进行不间断的冲击,美军就是通过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除了零星的冷枪之外,整个水门桥地区没有中国军队更大的阻击。

一个小时后,H连阵地的中央部位被中国士兵突破。短兵搏斗中,H连放弃了他们的阵地向后退。美军士兵一直退到正在施工的机场跑道上。正在施工的D连士兵以身边的轻武器和H连的士兵一起进行反冲击,勉强把中国军队赶出了跑道。然后D连的士兵继续施工。H连的士兵在营部派来的通信兵和工兵的支援下,开始向被中国士兵占领的阵地冲击,结果是指挥增援部队的指挥官被打死。虽然阵地上布满了中国士兵,但还有美军士兵混在其中,雪夜里,双方士兵互相辨别都很困难。午夜时分,一团再次组织起由工兵、驾驶兵组成的反冲击部队,向占领H连阵地的中国军队发起攻击,美军的这次反冲击夺回了部分丢失的阵地,双方在这个局部形成拉锯式的对峙局面。

事后,军史专家分析说,不是中国军队的统帅不知道这个隘口的价值,而是中国军队因为后勤补给断裂这一不可克服的困难,此时已经没有力量组织大规模的攻击行动了。

在火力配置十分强大的美军火网面前,中国士兵只有直面伤亡。中国士兵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依然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中国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员对美军火力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是:只要冲过美军强大的火力,等真正短兵相接的时候,美军士兵就不行了。

从古土里到真兴里,在水洞村附近,以为已经摆脱中国士兵的一股美军突然受到攻击,在迷茫的风雪中出现的中国士兵令美军不知所措。中国士兵中有的人脚上连鞋都没有,这令美军士兵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气温中看上去简直如同一种幻觉。中国士兵的手榴弹和步枪子弹立即击毙了美军的卡车司机,卡车燃起大火。在闪动的火光中,美军士兵认为到处都是中国军队,于是四处逃窜,战斗序列立即瓦解。

抵近美军阵地前沿的中国士兵立即进入陆战一团的火网之中。

卡在美军陆战一师撤退路上的一〇八一高地,一直被中国军队占领着。这是一块更加远离中国军队补给线的高地。美军为了夺取这个高地,派出了一支强攻部队,美军士兵在冰雪中与中国士兵反复争夺高地。严寒使自动步枪和卡宾枪已不能发射,即使用火烤过之后依旧有百分之四十不能使用。一〇八一高地距离公路仅仅八百米,但是雪深达到二十厘米,美军从进攻前沿运送伤员下来,八百米的坡路要用去七个小时。不知道在这种极其恶劣的条件下,高地上的中国士兵在没有粮食供应和缺乏御寒衣物的情况下是怎样活下来的,但是,他们的生命在战斗中依然能够迸发出炽热的斗志。一〇八一高地最后被美军四面包围,在高地四周的每一个方位,都有美军对空引导员引来的美军飞机。真兴里方向的一五五毫米榴弹炮、团属一〇七毫米重迫击炮和一〇五毫米榴弹炮、营属八一毫米迫击炮和六〇毫米迫击炮一齐向这个高地进行射击。地面上美军动用了一个营的兵力向山顶冲击。参加过这次战斗的美军士兵战后这样评价了那天他们在一〇八一高地上看见的中国士兵:“这些中国人忠实地执行了他们的任务,没有一个人投降,顽强战斗到底,全部坚守阵地直到战死,无一人生还。”

二十二时三十分,美军阵地前的绊索照明弹爆炸了。在照明弹的光亮中,美军看见的是分成若干小组的中国士兵在试探性地寻找美军阵地的侧翼位置和正面的缝隙。中国士兵的试探小组后退以后,中国军队的炮火准备开始了。迫击炮弹落在美军的阵地上,美军士兵们缩在工事里,握枪的手开始发热。中国军队的炮火准备持续了三十分钟,突然,三声喇叭声响起,美国兵下意识地从胸墙上探头往前看,他们看见的情景是:“中国士兵的冲击阵形如同地面突然沸腾起来一般”。

从古土里到真兴里,撤退的美陆战一师用了七十七个小时,平均每前进一公里需要两个小时。在这条路上,美军死亡八十一人,失踪十六人,负伤二百五十六人。

二十时,天降大雪。

十二月十一日十三时,陆战一师的主力通过真兴里。

在H连和I连的背后,就是灯火通明的简易机场施工现场。

中国军队对在朝鲜半岛东线作战的美军陆战一师的阻击基本结束。

在五十八师面前主阵地上防御的是陆战一师一团的H连和I连。为了在坚硬的冻土上挖出工事,美军士兵们把炸药装在罐头盒里引爆,他们还把上千只麻袋装上土垒成工事的胸墙。在阵地前,设有地雷、饵雷、绊索照明弹以及可由手榴弹引爆的五加仑汽油罐和蛇腹形铁丝网。机枪、无后坐力炮、坦克炮和迫击炮、榴弹炮也部署完毕。在两个连的分界线上,美军布置了两辆坦克。

美军陆战一师自元山登陆到撤退回咸兴,共死亡七百一十八人,失踪一百九十二人,负伤三千五百零四人,合计战斗减员四千四百一十八人。同时,非战斗减员数以千计,其中大部分是冻伤。

向下碣隅里正面进攻的是中国第二十军的五十八师。这是这支部队自渡过鸭绿江以来面临的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其一七二团在西,一七三团在东,一七四团为预备队。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所有参加攻击的士兵都已经子弹上膛,刺刀出鞘。

中国军队在东线战场的损失没有公开的确切数字记载。

偶尔,有零星轻武器的射击声传来,更增添了整个盖马雪原的肃穆。

战后,美军曾翻译过一份中国军队第二十七军关于朝鲜东线战事的总结材料,其中有这样的叙述:

黄昏是寂静的,寂静得令人恐惧。

食物和居住设备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这就发生非战斗减员达一万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地使用也是原因。战斗中,士兵在积雪地面野营,脚、袜子和手冻得像雪团一样白,连手榴弹的拉环都拉不出来。引信也不发火,迫击炮管因寒冷而收缩,迫击炮弹有七成不爆炸。手部皮肤和炮弹和炮身粘在一起了。

雪时大时小。

即使是这样,在东线的战斗中,美国海军陆战队最精锐的陆战一师依然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重创,中国军队已迫使其在东线战场进行了大规模的撤退。至此,世界上没有人再会认为中国的这支“农民武装”式的军队是一支可以轻易侮辱的力量。

这时的下碣隅里是脆弱的。虽然天黑的时候史密斯正式下达了“任命里奇中校为下碣隅里地区统一防御指挥官”的命令,但能够指挥目前在下碣隅里的美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里奇清点下碣隅里自己有权指挥的所有兵力之后,结果令他吃惊不小,这里的美军基本上是个大拼盘:三千九百一十三人分别来自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南朝鲜军等五十八个单位,很多是十人以下分属不同系统的先遣队或者联络队。这些士兵中很多人并不是战斗兵,而是工程技术员和通讯人员。

朝鲜战争结束后多年,在日本出版的一部关于朝鲜战争的著作中,日本人是这样描述那时的中国军队的:

史密斯给下碣隅里的陆战部队下达的作战指示还是:掘壕据守。

中国军队在美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的情况下,虽然苦于缺乏装备、弹药、食品和防寒用具,但仍能忍耐一切艰难困苦,忠实地执行命令,默默地行动与战斗。这就是毛泽东所提倡的“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敢精神。好像对美军炽烈的火网毫不在意似的,第一波倒下,第二波就跨过尸体前进,还有第三波和第四波继续前进。他们不怕死,坚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的意志,仿佛是些殉教者。他们对面的美军官兵也在惊叹其勇敢的同时,感到非常害怕。这支军队的这种勇敢战斗精神和坚忍性,到底来源于什么?那大概不单纯是强制和命令。可能是因为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对帝国主义的憎恶,坚信现在进行的这次战争是“正义战争”,这些都渗透到了这支军队官兵的心灵深处,不,已渗透到了他们的骨髓之中。

史密斯给柳潭里的七团团长利兹伯格的作战指示是:掘壕据守。

圣诞快乐

“真是太愚蠢了,”史密斯后来回忆道,“看来,我们只能为生存而战了。”

自朝鲜战争开始以来一直处在焦虑之中的毛泽东终于有理由高兴一下了。在得知中国军队在第二次战役中已迫使联合国军大规模撤退之后,毛泽东写道:

但是,他就是没有收到阿尔蒙德任何“修改进攻计划的只言片语”。这意味着,陆战一师的任务依旧是:从柳潭里向北、向西进攻。

颜斶齐王各命前

史密斯不断地给阿尔蒙德报告陆战一师的危险处境。

多年矛盾廓无边

既然已经证明中国军队企图在这片荒山雪岭中消灭陆战一师,那还谈什么推进到那条界河边去形成联合国军的“钳形攻势”?

而今一扫新纪元

既然西线已经崩溃,陆战一师还有什么必要在东线往前推进?

最喜诗人高唱至

史密斯守着一台吱吱乱叫的收讯机,收听着各部队的战报。西线传来的战况令他心惊肉跳:沃克的第八军团不但开始了全面的撤退,而且,美第二师在退到一个叫三所里的地方被突然出现的中国军队封堵了。

正和前线捷音联

史密斯师长决定在下碣隅里过夜。他明明知道,下碣隅里必是中国军队今夜攻击的首要目标。

妙香山上战旗妍

黄昏时分美军陆战一师的态势是:在长长的山间土路上,部队仍被压缩在柳潭里、德洞岭、下碣隅里、古土里和真兴里五个相互孤立的环形阵地中。

无论从中国古典诗词精美的水平上衡量,还是与毛泽东曾经写下的那些壮阔诗篇相比,这首词都依旧是一篇上乘之作。这是毛泽东在北京的中南海里沿着秋天的湖岸当着周恩来的面即兴赋和一位“高唱而至的诗人”的结果。当时毛泽东手上拿着中国军队全面向南推进的战报,兴奋的情绪自然跃动心间。

黄昏就要来临了。

“高唱而至的诗人”,是中国著名的民主人士柳亚子。当朝鲜战场上的联合国军不可遏制地溃退的时候,中国国内高涨的胜利情绪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柳亚子老先生也不例外,于是他给毛泽东送来一首《浣溪沙》,其下阕有这样的句子:

二十八日整个白天,中国军队一直处在调动和隐蔽防空的状态中。

战贩集团仇美帝

下午十三时,位于古土里的陆战一师一团团长普勒上校命令二营D连向下碣隅里方向攻击。该连在走出大约一公里路程的时候,在漫天大雪中突然遭遇中国军队从三面发起的猛烈袭击。普勒上校立即命令该连撤退,结果一直到将近黄昏的时候,D连才从中国军队的包抄中突围而出,跑回古土里。D连在这次行动中损失官兵三十八人,唯一所得是知道了袭击他们的是中国第二十军六十师的一七九团。

和平堡垒拥苏联

史密斯师长命令的要点是:各部队迅速打开互相联系的通路。

天安门上万红妍

二十七日十一时,美军陆战一师和美军第七步兵师在下碣隅里开设了指挥所。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也飞到了下碣隅里。阿尔蒙德和史密斯在指挥所的帐篷里密谈了将近一个小时。谈了些什么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尔蒙德没有谈到改变计划的问题,原因很简单:麦克阿瑟没有改变进攻计划的命令。从帐篷里走出来的史密斯脸色平静。阿尔蒙德随后亲临一支已经在中国军队包围之中的小部队,并向这支小部队授了一枚勋章。在授勋仪式上,阿尔蒙德居然对士兵们这样说:“现阶段是对后退之敌人的追击,要迅速地推进到鸭绿江去。”与阿尔蒙德的论调相反,史密斯师长在向部队下达的命令中,根本没有“鸭绿江”这三个字,而且史密斯已经决定这辈子不会再提到那条跟自己以及自己的士兵没有一点关系的中朝界河。

且不论以词著称的柳亚子先生的这首词写得如何,其反映出的微妙的国际政治关系却是真实的,那就是在朝鲜战争中中苏联盟这个巨大政治力量的影响。

实际上,在阿尔蒙德给陆战一师下达“北进”命令的当天,陆战一师师指挥部的大部分人员以及第十军派来的直属队,已经陆续到达下碣隅里,这使小镇突然间人流车流拥挤不堪。在史密斯师长的坚持下,机场的简易跑道在加紧施工,D连的士兵们奉命不分昼夜地干活。当夜幕降临,柳潭里的美军开始受到攻击的时候,简易机场的施工现场依旧灯火通明,而跑道仅仅完成了四分之一的工程量。这个史密斯师长非要不可的简易机场,在未来的若干天里,即使在中国士兵已经冲上跑道与美军士兵进行肉搏战,中国军队的迫击炮弹下雨一样地落下来时,跑道的施工工作都没有停下来,美军士兵一边开着推土机,一边举枪射击。这条用生命换来的跑道,终于在陆战一师的撤退中起到了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史密斯师长用它挽救了四千名美军士兵的生命。

如果柳亚子先生的这首词被准确地译成英文,并且传到美国政府官员的眼前,那么美国人肯定会认为,他们事前关于朝鲜战争本质的一切分析都是正确无误的。

下碣隅里是位于长津湖南端的一个小镇,三条简易公路在这里分岔,小镇成为一个交通中枢。除了东面的一个高地外,这里是坡度平缓的盆地。南端可以供运输飞机起降的简易跑道维持着陆战一师的后勤命脉。这里设有陆战一师的前方指挥所,集中着陆战一师的勤务部队。负责这里安全的是一团三营营长里奇中校,他指挥的部队是三个连。同时,由于运输的问题,七团二营的营部和一个火器连也在这里驻留。在中国军队开始攻击之前,里奇中校指示作战参谋制订了防御方案,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会明白,防御下碣隅里的要点只能是东面的高地和南面的机场。

在国际政治中与苏联结盟的新中国,不但要在军事上显示自己“不可轻视”的国际地位,而且还要在意识形态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政治主张。

“中国人多得无法估计。”史密斯后来回忆道,“至少是陆战师的十倍。”

与朝鲜战场上的军事行动紧密配合,中国派出了以伍修权将军为首的九人小组前往联合国进行外交行动。这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建立新中国后第一次派出自己的代表出席联合国大会。当时联合国里的中国席位上坐着蒋介石的代表,而几乎所有的西方大国都无视新中国的存在。

天亮了,史密斯师长乘坐直升机向下碣隅里飞去。这一次,他在飞机上凭肉眼就可以看清楚,中国军队已经把分布着陆战一师各团的那条公路分割成了一段段孤立的段落。由于美军执行轰炸的舰载飞机还没有来,沿着这条公路,中国士兵在雪地上移动的身影历历在目。

拿毛泽东的话讲,“伍修权大闹天宫”去了。

这一夜,中国军队对下碣隅里的攻击并不十分猛烈,并且没有占领它,这对陆战一师的命运来讲,真是一个万幸。

就在中国军队在朝鲜战场上发动第二次战役,联合国军西线的右翼开始崩溃的时候,以伍修权将军为首的中国共产党的外交小组出发了,他们经蒙古、苏联、捷克……整整十天后,到达了与新中国没有外交关系的美国。他们手里所持有的是成立仅仅一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

凌晨时分,在兴南港美军陆战一师大本营里的史密斯师长由于彻夜未眠而神色疲倦。这个参加过二战的老兵没等到午夜就明白了一个真理:陆战一师从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登陆时起,自己所做的抵触、违抗、反对阿尔蒙德的一切动作——不管这些动作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现在证明都是十分正确的。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中最了不起之处在于,自己几乎冒着丧失职业军人前途的代价,赢得了在下碣隅里修建简易机场的时间。作为陆战队,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分散在上百公里路线上的中间部位——下碣隅里的安全,这是确保空中支援的中枢,是让陆战一师的士兵尽可能多地活下来的最关键的部位。

纽约机场,黎明时分,晨风很冷。一百多名记者拥挤在机场的出口,抗议和欢迎的人群也混杂在机场的出口。美国警察的表情如临大敌。九个新中国的共产党代表走下了飞机。一位美国记者在报道这一时刻的时候用了这样的标题:

应该说,中国军队于东线第一夜的攻击,至少在战术上是存在漏洞的,这直接导致了黎明时分中美军队在柳潭里形成对峙局面,而这一局面是中国军队的指挥员们没有预想到并且感到很头痛的。中国军队在天亮的时候,才意识到其指挥上的不妥,于是决定转变打法,即先集中兵力打击位于新兴里的美第七步兵师三十一团和相对脆弱的美陆战一师指挥所以及简易机场所在地下碣隅里。这个决定至少从战术上符合中国军队在其历史上所形成的战术原则,这些原则的基本内容是:集中优势兵力,孤立分割敌人,实施重点包围,力求各个歼灭。——昨夜中国军队开始攻击的时候,如果能围柳潭里之敌不打,集中攻击下碣隅里并将其拿下,天亮时的形势将会对中国军队有利得多。——这样的话,史密斯师长肯定会为把自己的前方指挥所设置在哪里而大伤脑筋。

这些旅行者在他们周围的历史气氛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美军指挥官判明:美军已在这个寒冷的不毛之地被大批的中国军队分割,如果不采取措施,只要天再一次黑下来,中国士兵的喇叭吹起来的时候,他们恐怕就要完蛋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联合国政治委员会会议大厅的旁听席上挤满了人,会场专门为新中国的代表留出了位置,位置前是一个写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字样的标牌,这个标牌格外地引人注目,因为此时联合国还没有承认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凑巧的是,在伍修权的旁边坐着的,是那个在朝鲜战争爆发前在三八线上举着望远镜向朝鲜北方窥探的杜勒斯。没人知道杜勒斯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标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中国指挥官判明:这个地区美军的数量,比预想的数量多出一倍,而且其装备的精良远在中国军队之上。

伍修权以“美国武装侵略台湾案”为题,开始了他长达两个小时的发言。

中国的第二十军六十师占领富盛里、小民泰里一线,切断了位于下碣隅里的美军陆战一师南逃的退路;第二十军五十八师已进至上坪里地区,从三面包围了下碣隅里,五十九师占领死了鹰岭和新兴里等阵地,美军陆战一师在柳潭里与下碣隅里之间的联系已被割断;中国第二十七军八十一师占领赴战湖西侧,美第七步兵师与陆战一师因此被分别孤立,八十师于新兴里包围着美第七步兵师;在柳潭里,美军陆战一师先头部队与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彻夜战斗,形成战场对峙局面。

“我奉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命,代表全中国四万万七千五百万人民,来这里控诉美国政府武装侵略中国领土台湾非法的和犯罪的行为。”伍修权对美国散布的“台湾地位未定”、“须由美国托管”等谬论,引用《开罗宣言》、《波茨坦协定》和美国总统杜鲁门《关于台湾问题的声明》,对中国人民的立场进行了有力的表述。在涉及朝鲜战争时,伍修权阐述的观点措辞尖锐而华丽:

二十八日天亮的时候,持续了一夜的猛烈攻击开始和缓。天色薄明,无论是中国军队还是美国军队,双方终于有了空隙审视自己目前的处境:

朝鲜的内战是美国制造的;朝鲜的内战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可能成为美国武装侵略台湾的理由或借口。各位代表先生,能不能设想因为西班牙内战,意大利就有权占领法国的科西嘉呢?能不能设想,因为墨西哥内战,英国就有权占领美国的佛罗里达吗?这是毫无道理的,不能设想的。其实,美国政府武装侵略台湾的政策,正像其侵略朝鲜的政策一样,早在朝鲜内战被美国制造之前就已决定了。

东线攻击开始的那一天,令交战双方官兵印象最深的,与其说是一夜的流血混战,不如说是这个地区的那场漫天的大雪。雪片密集而厚重,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以下,交战双方的冻伤者比战伤者更加痛苦难熬。

……

“陆战队,向南进攻!”

美国政府武装侵略我国领土台湾和扩大侵略朝鲜战争,千百倍地加强了全中国人民对美帝国主义的仇恨和愤慨。六月二十七日以来,全中国的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少数民族、海外华侨、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工商业家对于美国政府这一侵略暴行的千千万万的抗议,表现了中国人民不可遏止的愤怒。中国人民是爱好和平的。但美国侵略者如果以为这是中国人民软弱的表示,那就大错特错了。中国人民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不管美国政府采取任何军事阻挠,也不管它盗用什么样的联合国的名义,中国人民决心从美国侵略者手中收复台湾和一切属于中国的领土。

特文宁准将没过多久就知道了他到底应该为谁而惋惜。

蒋介石政权的代表蒋廷黻的座位和伍修权正好面对,相信伍修权发言时的目光落在这位台湾代表脸上的频率最高。蒋廷黻在伍修权发言时一直把手遮在前额上。

特文宁准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他说:“年轻人,我只能说,我真为那些中国佬惋惜!”

美国代表极力想把话题从台湾问题上引开,引导会议讨论目前正在进行的朝鲜战争,提出“中国侵略朝鲜案”。但是,中国代表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伍修权的立场是:

“将军!”他喊道,“在朝鲜,中国人已经包围了陆战一师!”

我不参加所谓“控诉对大韩民国的侵略案”的讨论,理由是很清楚的。因为朝鲜问题的真相不是别的,正是美国政府武装干涉朝鲜的内政,并严重地破坏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安全。美国政府盗用联合国的名义是完全非法的。六月二十七日联合国安理会对于朝鲜问题的决议,由于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苏联两常任理事国家参加,根本是非法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参加那根本荒谬的所谓“控诉对大韩民国的侵略案”的讨论,也完全没有必要回答奥斯汀先生以麦克阿瑟报告为基础所提出的问题。

当东线的战斗打响后不久,远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德尔马军营的美国海军陆战队训练中心里,一位军官冲进司令官梅尔里·特文宁准将的办公室。

……

攻击一二八二高地的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一营伤亡一半以上,其中很多士兵是因为严重冻伤而牺牲的。

只准帝国主义侵略,不准人民反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中国人民完全有信心打退敢于侵略中国的一切帝国主义者。

二十八日天亮的时候,陆战一师七团队E连伤亡一百三十人,增援而来的五团C连两个排和A连的一个排也伤亡了八十五人。

十二月七日,联合国在美国的操纵下,还是将“中国侵略朝鲜”的提案列入了联合国大会议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九位代表愤然离开了会场。无论如何,中国共产党人已经开始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掌握自己国家的命运了。

中国士兵席卷了一二八二高地。

朝鲜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刻,特别是经过中国共产党人在联合国讲坛上的阐述,美国人终于明白了,中国共产党人在朝鲜参战,根本问题并非在于一个新生的政权感到了来自边境的威胁,而是在于这个新生的政权力图在国际政治上取得更大的承认。这一点从周恩来的声明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短暂的中止立即结束了,扬西中尉听见了一阵由哨声和喇叭声组成的稀奇古怪的声潮,然后就是几千双胶鞋踏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扬西立即命令步话机员请求照明弹和炮火的支援,但不知为什么,指挥部拒绝了他的请求。扬西火了,骂着,带领士兵开始射击。山顶上很快就布满了冲击上来的中国士兵,美军全部被压到了山腰。扬西强制性地命令几名士兵跟他反冲击时,一颗子弹撕开了他的下颚,子弹居然钻到他的嘴里并热辣辣地停留在他的舌头上。小小的反冲击立即被中国士兵击垮。在一颗手榴弹的爆炸声中,扬西的面部又一次受到重创,双目失明的扬西这一次真的倒下了。

就中国军队是否在朝鲜停战,周恩来开列了三个条件:

守在山顶阵地上的美军指挥官是E连一位名叫扬西的排长。扬西中尉在六个月前还在阿肯色州小石城经营着一间小酒店,他是以陆战队预备军官的身份入朝参战的。扬西在二战中也曾在陆战队服役,在瓜达卡纳尔岛和冲绳岛的战役中与日本人打过仗,获得过一枚海军十字勋章。他不怎么喜欢陆战队这个活儿,拒不承认自己是个职业军人。就在他参加仁川登陆的时候,他得知妻子为他生了个孩子。此时,他在一二八二高地上感到呼吸十分困难,因为弹片削去了他的鼻子,流出来的血迅速冻结在他的脸上。

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必须取得联合国的合法地位;

一二八二高地上的激战达到高潮以后,战斗突然中止了一会儿。

二、美国侵略军必须撤出台湾;

美军陆战一师七团E连的官兵们在向柳潭里推进的路上已经心力交瘁,冻伤累累。白天,在连长菲利普斯的催促下,士兵们勉强在高地上挖出了可以应付战斗的工事,并在山脚下布置了绊索照明弹。黑暗中,他们听见了中国士兵的胶鞋踏在冻雪上的脚步声,直到看见中国士兵的黑影时,他们才拉动了绊索照明弹的绳索。在突然亮起的惨白的光亮中,中国士兵黑压压的冲击潮令美军士兵惊呆了。E连的阵地前立即组织起机枪和手榴弹的火网,连长菲利普斯从指挥所跑向山顶的阵地,他看见凯内莫中士正在伤亡人员的身上搜集手榴弹,并且一边把搜集来的手榴弹分给其他的士兵,一边准备自己投弹。可中国士兵投上来的手榴弹已大雨般砸下来,其中的一颗在凯内莫中士的身边爆炸了,他跪下去,正跪在另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上,在爆炸的火光中,凯内莫的双腿像两根树枝一样地腾飞起来。菲利普斯连长尖厉地大叫起来,并把带刺刀的步枪戳在地上:“从这条线起一步也不许后退!”就在这时,数发机枪子弹同时击中了菲利普斯的肩胛骨和大腿,他一头栽下了雪坡。

三、一切外国军队撤出朝鲜。

对一二八二高地实施正面攻击的,是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五团的一个营并一个加强连。

周恩来拒绝了一些国家的代表提出的“先实现停火后实行停战”的建议。他特别强调,“朝鲜问题和亚洲重要问题的和平解决,离开这几点是不可能的”。更让美国人惊慌的是,周恩来指出,当美军越过三八线时,“就永远抹去了这一政治地理的界线”。

关于中国军队在对柳潭里的美军陆战一师发起进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美军引到远离柳潭里的地方再攻击?为什么在攻击中不采取中国军队善用的迂回切割的办法而仅仅坚持正面袭击?为什么在攻击步兵阵地的同时不对美军的炮兵阵地进行突击?这些都是战争中的历史问题。

中国共产党人的态度空前强硬。中国军队在朝鲜参战的政治目的,涉及新中国国际地位的确立以及台湾问题的解决和整个亚洲局势的稳定。中国共产党人威胁的信号十分明确,三八线这条人为的界线在中国军队的眼里根本不存在,只要中国军队愿意,就可以一直战斗到把联合国军赶下日本海。

在整个柳潭里的攻防战斗中,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就是一二八二高地。在这一高地防守的是陆战一师七团的E连。一二八二高地是柳潭里北面的一个重要的制高点,一旦占领了这里,柳潭里就完全暴露了。美军的炮兵阵地距离这个高地不远,四十门榴弹炮彻夜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射击,炮口的火光使炮兵阵地的位置暴露无遗。由于地表冻结达四十厘米,美军配备的TD-14型推土机根本不起作用,美军火炮一律在如同混凝土一样僵硬的地面上十分暴露地配置着。但是,令柳潭里的美军炮兵奇怪的是,警戒兵力十分薄弱的炮兵阵地竟然没有受到任何攻击,中国军队只是在向步兵阵地的正面进攻。

中国共产党人从开始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时起,就已经拥有了在异常艰难的境遇中格外的顽强和特别的乐观的性格。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共产党人把国际政治的孤立当成了一种战斗的动力,这是中国军队义无反顾地出兵朝鲜参战的重要因素之一。屈服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中国共产党人的性格。他们只有战斗,他们相信通过顽强的战斗新中国最终会赢得全世界的承认。

这时传来报告:一二八二高地快不行了。

中国共产党人的这种性格在中国军队追击溃逃的联合国军的路上表现了出来。中国军队中优秀的士兵打着竹板,令在追击中感到疲惫和饥饿的同伴咧开嘴笑:

利兹伯格布置了防御计划,他要求无论如何要把中国军队顶在柳潭里四周的山上。同时,因为柳潭里有两个团,而他是七团的团长,所以他要求在这个时候统一指挥,协同作战。最后,利兹伯格笑了一下,他说,过不了多久,中国人就会明白,他们对柳潭里发起的攻击肯定是错了,而且是一个战术上的低级错误。如果是他指挥中国军队,不会这么早就对陆战队向北伸出的触角进行攻击,而是要让这些陆战队队员们再往北走得远一点,距离柳潭里越远越好,然后把脆弱的美军补给线一切断,那样的话,陆战一师七团和五团的狗崽子们兴许就再也走不出眼前的这些大山啦。

同志们,加把劲儿,

上午十点的时候,美军陆战一师在柳潭里的最高指挥官七团团长利兹伯格在他那顶四处漏风的帐篷里召开了军官会议。他向军官们通报了有关的情报:柳潭里四周至少存在着三个中国师。中国军队的意图是把柳潭里的两个陆战团歼灭。同时,死鹰岭附近也发现了中国师,正在切断柳潭里与下碣隅里之间的联系,下碣隅里现在已被包围。而且,古土里至下碣隅里的公路也被切断了——这就是说,中国军队不但在陆战一师的正面展开了攻势,陆战一师的退路也已经面临危机。在军官们的沉默中,利兹伯格向帐篷外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一辆“谢曼”式轻型坦克,这是柳潭里目前唯一的一辆坦克。本来史密斯师长答应给他四辆“潘兴”式中型坦克,可是坦克驾驶员说路上的冰太滑,自重很重的“潘兴”式坦克开不进柳潭里,于是只开出一辆轻型坦克探路。“谢曼”式坦克刚开到这里,驾驶员立即乘直升机回下碣隅里去了,说是去引导其他坦克往这里开。利兹伯格看见的这辆坦克,因为没有驾驶员,实际上等同了一堆废铁。四周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军官们在不知所措的情绪下开始抱怨:食品和油料只有三日份,弹药只有两日份,如果师里不赶快支援,仗就没法打下去了。不过,庆幸还是有的,陆战一师运输车队白天给柳潭里拉来物资之后,返回的时候拉着伤员(大部分是冻伤)回下碣隅里去了,如果这个时候身边还有一大批伤员,那就更让人头疼了。

前边就是宿营地儿,

由陆战一师七团D连防御的一二四〇高地也同时受到了中国军队的冲击。中国第二十七军七十九师二三六团以密集的冲击队形不顾一切地迎着美军猛烈的射击一波接一波地拥上来,在连部也受到攻击并被占领的时候,已经两次负伤满脸是血的连长赫尔上尉的信心动摇了。主阵地上已经看见了中国士兵的影子,D连全连都在逐渐后退,一直退到了高地的下部。当五团C连派出的一个排前来增援他们的时候,赫尔和一些士兵已经被压缩在一个斜面的角落里。增援部队的到来令赫尔能够粗略地清点一下人数,他发现全连二百多人经过不到四个小时的战斗只剩下了十六人。在C连增援排的加强下,赫尔一度反击上山顶,但在中国士兵的再次冲击下,他们又一次退下来。这时,D连的官兵几乎全部伤亡,C连增援排也伤亡了一半以上。

宿营休息喘口气儿,

午夜,H连的阵地丢失。

不到目的不完事儿,

第二十军八十九师的迫击炮弹首先落在柳潭里防御阵地的七团H连头上。H连就是白天没遇到任何敌情占领了一四〇三高地的那个连。随着炮弹的爆炸声,连长库克上尉大声地喊叫起来,让他的士兵立即进入阻击位置。美军士兵几乎还没有把枪端好,中国士兵的第一个冲击波就到了。向这个高地冲击的是八十九师的二六七团。中国士兵的手榴弹在美军士兵头上形成密集的弹幕,爆炸声在夜空里震耳欲聋地连成一片。在激烈的战斗中,美军阵地被撕开几个小口子,在库克的强力指挥下,突破口没有继续扩大。“伙计们!中国人没有预备队!”库克在黑暗中跑来跑去地喊着。这是H连的士兵们所听到的库克连长的最后的喊声了,因为他转瞬间就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一四〇三高地的右侧出现了崩溃的迹象,中国士兵已经冲上来,与美军士兵展开短距离的搏斗。当营部派来的新连长哈里斯中尉冒着枪林弹雨冲上H连阵地的时候,他发现这个阵地已经不大可能守下去了:除了一名叫牛顿的中尉还在指挥战斗外,这个连所有的军官都已经死亡或者负伤,士兵也伤亡过半。哈里斯中尉向阵地前方看了一眼,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中国士兵正踏着同伴们的尸体潮水一样地冲过来。哈里斯后来一生都对中国士兵顽强血战的精神感到极度震惊。

要问目的是哪里?

第九兵团的第二十七、第二十军分别向柳潭里、新兴里、下碣隅里、古土里和社仓里的美军发起了攻击。

暂时还得保保密儿……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盖马高原上北风呼啸。

没有一个中国士兵真正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里。他们仅仅知道这下子恐怕要把美国人一直追到海边了。而美军的撤退也许就意味着战争要结束了。都说美国军队打仗厉害,飞机大炮厉害是真的,可最后也就是那么回事。麦克阿瑟说“圣诞节前让孩子们回家”的话曾让美军士兵们高兴了好一阵子。其时,中国的传统节日元旦和春节也快要到了,中国士兵自己编出的顺口溜是:“从北到南,一推就完,消灭敌人,回家过年。”

由于东线战场是个相对独立的战场,彭德怀同意了宋时轮的请求。

中国士兵的乐观是有理由的。位于朝鲜战场西线的美军和南朝鲜军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六个军的打击下,美第二师、土耳其旅、南朝鲜第二军团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美第二十五师受到重创,美骑兵第一师、美第二十四师均伤亡巨大。在这种情况下,麦克阿瑟不得不命令他的部队全面撤退,而且是美军历史上少有的大规模撤退。其中的一部美军以在一个星期内一举撤退二百五十公里而举世闻名。美国舆论在一片悲观的气氛中对麦克阿瑟的撤退予以了极大的嘲笑:“麦克阿瑟被朝鲜山坡上枯萎的狗尾草吓得发抖”,并且“由于中国军队的强烈的冲击,麦克阿瑟实际上败于自己的想象”。而军事评论家认为,在清川江以北,美军受到的打击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但自那以后,美军都是并未经过像样的战斗而连续撤退的,不战而退二百五十公里的事例“真是罕见”。正当美军的撤退愈难愈急的时候,被送到朝鲜战场上的美国报纸上有了一则幽默,说当平壤快保不住的时候,麦克阿瑟研究了应该在哪里站稳脚的问题,并命令参谋人员制订一个撤退五十公里的计划。结果这个参谋错把一张小比例尺的地图当成大比例尺的地图了,参谋看见有个地方防线最窄,于是决定了撤退的目的地,其实那是三八线附近的临津江口,可是麦克阿瑟却批准了。

宋时轮请求推迟攻击开始的时间,原因是作战部队还没有准备好。

担任第二次战役正面进攻的中国第三十八、第三十九、第四十二、第四十军在彭德怀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困难,不畏一切风险,不惜一切代价,向南勇猛前进,力图最大限度地歼灭撤退中的敌人。

彭德怀原计划东线的第九兵团和西线的志愿军部队于二十五日同时开始攻击。

在通往朝鲜半岛南方的各条公路上,拥挤着争先恐后逃离的联合国军的车辆。而在通往朝鲜半岛南方的所有山间小路上,步行的中国士兵以惊人的速度在前进。不断有联合国军部队再次落入被歼灭境地的消息。联合国军的车轮竟不如中国士兵的脚步快,这令全世界颇感惊讶。日本军史学家认为,“中国士兵创造了战史上罕见的纪录”,这是朝鲜战争中中国军队表现出的“七个不可思议”中的一个。

伪三师之二十六团进至社仓里,美三师之六十五团已进上川里、龙泉里线……你们应以一个师于二十六日晚围歼社仓里、黑水里之伪二十六团。得手后,即向黄草岭以南之上下通里攻击前进。确实占领该线,阻击北援之敌。另以一个师由仓里向黄草岭、堡后庄(美一师指)攻击前进,歼灭该敌师指。得手后向古土水攻击前进,协同主力围歼古土水、柳潭里地区之美五、七两团全部。

所谓“七个不可思议”是:

十一月二十四日,第九兵团距预定战场还有两天的路程。可是,彭德怀的命令到了:

一、中国军队介入朝鲜战争的目的、动机和规模;

第一天行军,就有七百多名士兵被严重冻伤。

二、中国军队是如何侦察的;

狼林山脉,山高雪深。北风呼啸中,一座座险峰上的太阳像一个薄薄的白纸片。雪粉迎面打来,眼睛无法睁开。开始的时候,军官们还不停地喊:“小心路滑!互相拉着!”后来就听不见喊声了,除了长长的队伍还在缓慢地移动外,一切都被冻结了。饥饿使官兵们感到身体由于从里到外冻透了而完全麻木。

三、中国军队的伪装、土木作业的能力;

第九兵团前进的方向偏东,所有的士兵一下子就进入了北朝鲜荒凉寒冷的大山之中。美军的飞机发现了第二十七军的一支汽车运输队,四十多辆满载物资的汽车遭到了汽油弹的轰炸。第九兵团只好轻装,数万人的队伍不顾一切地向风雪迷漫的战场开进。

四、原始的后勤系统是如何装备和供应部队的;

十一月七日,第九兵团先头部队越过中朝边界,进入了朝鲜。

五、中国军队卓越的夜间战斗的本领;

据说朝鲜很冷,冷到什么样子,第九兵团所有的官兵都想象不出来。在鸭绿江边,他们领到了棉衣和棉帽,但是数量不够,有的士兵有棉衣没有棉裤,有的士兵只领到一顶棉帽,有的士兵什么也没领到。

六、视死如归的人海战术;

第九兵团入朝的序列是:第二十七军为第一梯队,由北向南偏东,向朝鲜的长津地区推进,第二十军经江界由西向东为侧翼,第二十六军为预备队随后。

七、中国军队在没有机械运输的情况下的机动、追击的速度。

由于军情的紧急,在毛泽东给彭德怀发出调动第九兵团电报的第三天,宋时轮率领其部队就向一个陌生的战场——朝鲜出发了。

十二月四日深夜,面对联合国军向三八线总退却的战场态势,毛泽东致电彭德怀:

宋时轮,一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老战士,十七岁即从中国著名的黄埔军校毕业,一九二九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历任游击队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彭邓朴洪并告高贺:

第九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主力部队之一,辖第二十、第二十六、第二十七军。这支由原华东野战军改编而成的部队,此时正集结于山东津浦铁路沿线,准备入朝。

大体上可确定平壤敌人正在撤退,其主力似已撤到平壤至三八线之间,其后卫似尚在平壤以北及东北地区。你们应于明(五)日派一个师或一个师的主力,向平壤前进,相机占领平壤。

江界、长津方面应确定由宋兵团全力担任,以诱敌深入寻机各个歼敌为方针。尔后该兵团即由你处直接指挥,我们不遥制。九兵团之一个军应直开江界并速去长津。

彭德怀当即命令以三个师的兵力威胁平壤,并且明确由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占领平壤。

而早在第一次战役还没结束的十一月五日,毛泽东在策划第二次战役的同时,关于朝鲜战场东线作战问题曾给彭德怀发出如下电报:

联合国军的确要放弃平壤了。

麦克阿瑟固执地认为,无论从哪一方面分析,中国军队也不会向这个冰天雪地的荒凉高原进行大规模的集结。

中国军队在朝鲜中部的追击速度之快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平壤的两侧地区已经出现中国军队移动的踪影。位于平壤的联合国军获得的消息说,中国军队投入了新的精锐部队。情报人员甚至说,他们看见至少有两支骑蒙古马的中国骑兵部队正向平壤奔袭,并且这两个师的中国士兵是刚投入战场的部队,因为他们都“穿着新的黄色的棉衣”。联合国军开始对平壤进行大规模的破坏,在炸毁一切军事设施和工业设施的同时,开始尽可能彻底的掠夺,其中包括可以运走的一切民用物资,甚至包括金日成图书馆里的图书。在联合国军的裹挟下,大批难民混杂在撤退的联合国军士兵当中,形成大规模的难民潮。史料记载的撤退军民总人数为三百万,而这个数字相当于当时北朝鲜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遗憾的是,麦克阿瑟恰恰没有重视这份报告。

南朝鲜第一师师长白善烨是平壤人,彻底毁灭平壤的爆炸声“令他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失望感的折磨”。

这一次,威洛比的判断是正确的。

十二月五日一早,北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一条新闻,新闻在详细叙述了朝鲜战场的形势之后说:

在朝鲜战场的东线,新近入朝的中国军队于第一次战役后在这一地区集结。美军远东司令部情报处长威洛比给麦克阿瑟的报告是这样写的:“在咸兴以北的长津水库地区集结的中国军队,也许现在就能夺取主动权,向南发动一场协调一致的进攻,切断咸兴西北面和东北面的联合国军部队。”威洛比报告的时间是西线联合国军开始“圣诞节攻势”的时候。

……东西两线敌军,恐慌万状,急于逃命。平壤城内之敌,正在罪恶地屠杀人民,焚毁物资及该城的发电设备,大火弥漫平壤城。朝鲜人民军和我国人民志愿军正向平壤方向攻进中。

几乎是同时,有报告说抓获了几个由于严重冻伤而几乎不能行动的中国士兵,从这些中国士兵的嘴里,美军陆战一师听到了一个中国将军的名字:宋时轮。

这篇新闻稿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的。

中国士兵冲过来时的呐喊声不知道是由于从冻僵了的喉咙里发出的缘故,还是由于寒冷的气温令声音的传播扭曲了的缘故,听上去像是抖动的海潮般一波一波地汹涌而来。

中国军队第三十九军一一六师三四六团的一个营,在副团长李德功的率领下,不顾敌人在道路上为飞机轰炸设置的目标火堆和猛烈的炮火阻击,于十二月六日上午冲进了平壤市区。

中国士兵单薄的胶底鞋在夜色下的冰雪大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平壤的联合国军大部分已撤到大同江南岸。为了阻止敌人炸毁大同江桥,李德功命令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向江边前进。但是,他们还没有到达,就远远地听见了大同江上的一声巨响。这时候,三四六团的主力也跟了上来。

是中国军队!

中国军队占领大同江桥头堡的时间是:十二月六日上午十时三十分。

中国人!

中国军队立即执行了志愿军总部颁发的《入城规定》。这个规定详细地制定了中国士兵在这个异国首都所必须遵守的纪律条款,其中包括重要目标的警戒、物资的清查和看管、群众工作以及社会治安。三四六团一营的一个司务长想为部队寻找粮食,他敲开朝鲜居民的家门想先借上一点,结果他敲开的是金日成的家,一位朝鲜妇女接待了他,这位妇女是金日成的婶子。

军官的话音未落,整个柳潭里山谷突然枪炮声大作,特别让美军官兵胆战心惊的是混在枪炮声中却越来越清晰的刺耳的喇叭声。

这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这样一则消息:

“谢谢,如果过一会儿我还健康的话。”

……朝鲜人民军和我国人民志愿军本日解放平壤。美国和其他国家的侵略军以及李承晚匪军残部,向平壤以南溃退。朝鲜人民军和我国人民志愿军的正规部队,于十二月六日下午二时进入平壤城。

“祝你健康!”罗伊斯说。

这篇新闻稿还是毛泽东亲自撰写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军官说。

对于美国总统杜鲁门来讲,从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一日开始,糟糕的事就接连不断。首先是民主党在国会选举中失败,而这意味着他政治生涯最艰难的时刻到了。共和党人抓住美国政府的一切失误来攻击杜鲁门,朝鲜战争的局势正是企图把杜鲁门赶下台的那些家伙们最喜欢说的话题。而美国驻远东部队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在这个月发表的许多言论,证明他已坚决站在了反对派的立场上。麦克阿瑟完全不顾曾向美军士兵和他们的家属许下过“圣诞节回家”的诺言,以“神奇的速度”改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说法。令杜鲁门最为恼火的是麦克阿瑟于十二月三日给美国政府发来的战报,战报把朝鲜战场上的军事形势描绘得一片黑暗,然后麦克阿瑟开始细致入微地、不厌其烦地说明自己命令撤退的理由,并且隐晦地警告“如果美国政府再不改变对朝鲜战争的指导思想,美国人就会在朝鲜彻底完蛋”。这份报告无疑是在往杜鲁门的伤口上撒盐,并且很有点逼人就范的味道:

一个军官找到罗伊斯,给他一只盛满白兰地酒的行军酒杯。

麦克阿瑟致参谋长联席会议:

黑夜降临了。

第十军团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到咸兴地区。第八集团军的情况愈来愈危急。沃克将军报告平壤地区守不住了,敌人一旦施加压力,没有疑问,他将被迫撤退到汉城地区。我同意他的估计。企图把第八集团军和第十军的兵力合在一起,不仅是不可能,而且也不会产生任何好处。这两支部队在数量上都处于绝对劣势,他们的会合不但不能加强实力,实际上反而削弱了由于两条分开的海上补给和调度的后勤路线所带来的自由活动的便利。

陆战师的士兵们缩在战壕内,开始忍受不可忍受的寒冷。战后幸存下来的陆战师的一位中士这样回忆道:“为了保暖多穿衣服是不可能的,你被手套、风雪大衣、长内衣、头兜和所有的东西捆得紧紧的,在爬山的时候肯定会出汗,结果是一旦停止前进,汗水就会在你该死的衣服里结冰。噢,你想和一支M-1式步枪或者卡宾枪和睦相处简直是异想天开,那钢铁的家伙是冰,你的手会被它粘住,甩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舍去一层皮。我的嘴张不开,我的唾液和胡子冻在一起了。耗费几百万美元研制的特制冬季缚带防水鞋,在严寒中几个小时不活动,就让你难受,汗水湿透的脚慢慢肿起来,疼得要命。我相信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为什么要来到亚洲的漫天风雪之中?”

正如我以前所报告的,因为考虑到设防地区的辽阔:防线的两部分必须就近从每个地区的海口取得供应,防线又被从南到北的、崎岖的山岳地带分割成两个区域,我们的兵力就显得薄弱,所以拦腰在朝鲜建立一道防线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条防线从空间计算大约是一百二十英里,从地面计算大约是一百五十英里。如果把我所指挥的七个美国师布置在这条防线上,那就是说,一个师将不得不担负起防守一条长约二十英里的前线。而其所对峙的敌人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在山地里敌人夜间渗入具有很大的威胁可能性。这样的防线,如果没有纵深的后方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而从防御的观念上看,这样的防线必然招致敌人的渗入,结果是被包围歼灭或者是被各个击破。

太阳落山了。

对付比较弱的北朝鲜部队,这样的战略思想是可行的,但是对付中国陆军的全部力量就不行了。

十八时,陆战一师在山里挖掘了简单的防御工事,七团的十个连部署在高地上,其中C连和F连孤立地位于公路边,五团的两个营位于村庄附近的山谷中,大约四十门一〇五毫米的榴弹炮和十八门一五五毫米的榴弹炮被部署在柳潭里的最南端,环形配备的还有七十五毫米无后坐力炮和迫击炮。

我不相信由于中国陆军公开地进入战斗所造成的根本变化已为人们所全部了解。估计已经有二十六个师兵力的中国部队投入了第一线的战斗。另外,在敌人后方,至少有二十万人。北朝鲜的残余部队也在后方休整。自然,在所有这些后面,还有共产党中国全部潜在的军事力量。

陆战一师白天的进攻就这样结束了。跟过去一样,还是没有完成前进计划。陆战师前进的计划是五十公里,而在罗伊斯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时,所有的部队距离柳潭里均不超过两公里。

对于切断敌人供应系统,山岳地带减低了我们空军发挥配合的效能,而对敌人的分散战术却很有利。加上目前国际战线的限制,这就大大降低了我们空军优势可能产生的正常效果。

陆战师的士兵们出发了,缓慢而谨慎。沿着土路走一会儿,然后登上路边的山坡。后面的三营速度反而快一些,到上午十时,H连没有遇到任何情况占领了第一个目标:一四〇三高地。南边的J连——该连连长就是那个被阿尔蒙德授予了一张纸制勋章的人,那张纸片在嘲笑中被塞进了军用背囊——刚刚占领了西南面的主峰后,突然,子弹从距他们大约几百米远的地方射来了。由于距离远,他们没有在意,因为北朝鲜游击队类似的干扰射击几乎天天发生。五团二营的先头连是彼得斯率领的F连,这个连几乎是一出柳潭里就受到来自前方的射击。他们和五营的道格连一起被迫离开道路上了山,但是正面的射击越来越猛烈。到下午十五时,他们终于停止了前进。罗伊斯中校命令就地挖壕据守。

由于敌人集中在内陆,因而大大降低了我们海军可能发挥的威力。两栖活动不再可能,而有效地使用海军炮火配合作战也受到了限制。因此,我们各个兵种联合作战的力量大为减低,而双方的力量对比越来越决定于地面部队战斗力的对比。

没有人能解释地清楚,应该对整个战局有所了解的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为什么还在命令陆战一师全速前进。

所以,非常明显,如果没有最大数量的地面部队的增援,本军不是被迫节节后撤,抵抗力量不断削弱,就是被迫困守在滩头堡阵地里。这样做,固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延长抵抗的时间,但除了防御外,没有任何希望。

就在这个早晨,利兹伯格团长、甚至史密斯师长都不知道,西线的第八集团军已经全线崩溃。

这支小小的部队,在目前的情况下,事实上是在不宣而战的战争中面对着整个中国。除非积极地、迅速地采取行动,胜利的希望是渺茫的。而实力不断被消耗,以致最后全军覆灭,那是可以预期的。

美军陆战一师的作战计划基于一个设想,就是与西线的第八集团军齐头并进,一齐向鸭绿江推进。

截至目前为止,本军还是表现了旺盛的士气和显著的效率,虽然本军已经进行了五个月的几乎不曾间断的战斗,精神疲惫,体力消耗。目前在我们指挥下的大韩民国的部队的战斗效率是微不足道的,作为警察和保安部队使用,他们还有一点儿用处。其他国家的陆军分遣队,不管其战斗效率如何,由于兵力微少,只能起很小的作用。我指挥的各个美国师,除了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外,现在大约都缺额五千人,这几个师从来没有补充到规定的名额。中国部队是新投入战斗的,组织完善,训练和装备都很优良,很明显他们处在斗志高昂的状态。此间对局势的全面估计认为,必须从这样一个观点来看待这个问题:在完全新的情况下,与一个具有强大军事力量的、完全新的强国进行一次完全新的战争。

七团团长利兹伯格的命令终于下达了:由罗伊斯中校率领五团二营首先向西前进,三营随后,目标是西北山和西南山以及两山之间通往西南方向的道路。而七团则在柳潭里周围进行环形防御,保护陆战一师侧翼的安全,并且在五团之后跟进。

我执行的指示原以北朝鲜部队为对手,由于新事件的发生,这个指示完全过时了。必须清楚地了解这样的事实:我们以较小的部队现在面对的是苏联大量供应物资所加强了的共产党中国的全面攻势。以前那些成功地用来指导与北朝鲜陆军作战的思想,现在继续用来对付这样的强国可就不行了。这就需要重新制订可行的、足以应付现实问题的政治决定和战略计划。在这一方面,时间是重要的,因为每一小时敌人的力量都在增长,而我们的力量却在削弱。

用如此蛮横的词汇来描绘陆战队,使陆战一师的士兵们感到难堪又无奈;同时,麦克阿瑟并没有对他们讲过美酒、佳肴、姑娘和财产这些话,这又令陆战一师的士兵们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遗憾。

可是,在所有公开的场合,麦克阿瑟高谈的却是另外一套。他坚持说“圣诞节攻势”是成功的,因为它迫使中国军队过早地交战,破坏了中国人发动突然进攻的计划,而中国人的这个计划“会占领全朝鲜”;他极力否认由于他命令联合国军越过三八线并且逼近中国边境,从而导致了中国军队参战的说法;他坚决反对把“有计划的撤退”说成是溃败,并且说那些愚昧无知的记者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技艺高超的撤退”;最后,他没忘再次指责华盛顿束缚了他的手脚,比如禁止他越过鸭绿江打击中国军队,麦克阿瑟说这是导致目前局势的关键。

当美帝国主义掠夺者在朝鲜挑起血腥大屠杀时,华尔街的看门狗麦克阿瑟要求把美国所谓的海军陆战队立即置于他的指挥之下。这位职业屠夫和顽固不化的战犯打算把他们尽快投入战斗,旨在对朝鲜人民施以当时他们认为的最后的打击。麦克阿瑟提出这一要求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即,美国海军陆战队所受的训练比任何其他类型的美国部队都更适合于进行反对热爱和平的英雄的朝鲜人民的空前残暴、野蛮和掠夺性战争。江洋大盗麦克阿瑟恰恰是对海军陆战队讲了这番话:“一座丰饶之城就在你们面前,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酒佳肴,那儿的姑娘是你们的,居民的财产属于征服者,你们可以把这些财产寄回家去。”

在杜鲁门看来,麦克阿瑟一再重复他的这些观点,表明了他和共和党的一些头面人物确有令人怀疑的政治来往。那么,杜鲁门与麦克阿瑟的分歧就不仅是军事观点的不同了,麦克阿瑟在朝鲜战争中所犯的错误也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失败,更严重的是这个老家伙也许正与自己的政敌拉帮结伙。

这时,陆战师士兵们中间开始传阅一本用中国文字印刷的书,据说是中国士兵们在战场上丢下的。书名叫《血腥的历程》,作者是一个叫索伊扎什维里的苏联海军上尉,写的是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朝鲜的事。懂汉语的翻译翻译一句,士兵们就笑一阵,这本书让这个寒冷的早晨有了些许轻松的气氛:

杜鲁门不是总能在面子上维护他的远东司令官的。在平壤被中国军队夺回的第二天,杜鲁门对所有的政府官员下达了一道命令,命令的内容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针对麦克阿瑟的:未经国务院批准,任何人不得发表任何有关外交政策的讲话、新闻发布或者企图言论,以确保公开发布的消息能够“准确无误地与美国政府的政策保持一致”。

十一月二十七日,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在柳潭里度过第一个寒夜的美军陆战一师的士兵爬出睡袋,围着帐篷来回跺着脚和拍着手,他们把野战食品放在柴油炉上烤化。在等待食品热的时候,一些士兵同时在烤枪——结构复杂的卡宾枪和勃朗宁自动枪的零件被冻得已失去功能。一个陆战队士兵说他找到了一个防止枪失灵的办法,就是用“野根牌”发乳来取代擦枪油。

虽然严重警告了别人言论谨慎,杜鲁门自己却在三十日的记者招待会上突然说出了一个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话:美国有可能使用原子弹!

也许真实地回忆代价巨大的战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记者:总统先生,进攻满洲是否有赖于在联合国的行动?

也许事后双方均宣布在这次战斗中取得“辉煌的胜利”都有点言过其实了。

总统:是的,完全是这样。

也许是双方所付出的代价过分巨大了。

记者:换句话说,如果联合国授权麦克阿瑟将军向比现在更远的地方推进,他会这样做吗?

也许这场战斗进行得过分惨烈了。

总统:我们将采取任何必要的步骤以满足军事形势的需要,正如我们经常做的那样。

在朝鲜战争中,发生在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下旬东部战线上的这场战斗,至少在中国的相关史料中被叙述得十分简单。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记者:这是否包括使用原子弹?

此刻,就在史密斯的直升机下,数万中国士兵正潜伏在盖马高原迷蒙的冰雪之中。他们没有被冻死,他们还活着,他们等待着攻击的命令。

总统:包括我们拥有的任何武器。

史密斯错了。

记者:您说的“我们拥有的任何武器”,是否意味着正在积极地考虑使用原子弹?

也许中国军队真的还没赶来?史密斯想,从中国俘虏单薄的衣服上看,他们不可能经受住如此的寒冷,他们如果一动不动地在这里趴上哪怕半个小时,他们就会被冻死——无论如何,中国士兵也是人。

总统:一直在积极考虑使用原子弹。我不希望看到使用它。这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不应用之于与这场军事入侵毫无关系的男人、妇女和儿童——而如果使用原子弹,就会发生那样的事。

此刻,直升机上的史密斯师长再次透过舷窗往地面看。盖马高原上狂风怒吼,旋转的北风把雪粉扬起来,使整个高原一片迷蒙。

尽管几个小时后白宫新闻办公室就发布了一份“澄清声明”,解释杜鲁门“并不是说已经决定要使用原子弹”。但是,美国记者已经把杜鲁门的这番话飞快地传遍了全世界,并且已经引起了世界舆论的大哗——人们普遍认为,杜鲁门的话意味着,性格本来就难以把握的麦克阿瑟已经领受了总统的授权,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原子弹了。

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的命令没有改变,每天都是一个内容:前进!迅速前进!

全世界都注视着两个国家的反应,一是中国,一是英国。

美国士兵从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的气候,每当夜晚过后,所有的车辆都发动不起来,士兵们个个面色惨白。高原上一头饥饿的黑熊差点把一个冻僵的二等兵当成了食品,吓得这个二等兵制作了一面画着镰刀和锤子的苏联国旗,并且把这面苏联国旗裹在了自己身上——美国人一直把苏联比作黑熊,二等兵认为这样做是在告诉黑熊别吃自家人。尽管士兵们总是缩在睡袋中取暖,并且在柴油炉上日夜不停地煮汤,但他们还是患上了严重的冻疮,皮肤变成青色,尤其是脚趾,已经冻得发黑。“一些受伤的士兵因为医生无法给他们输血而失去生命,血浆会在瓶子和软管中被冻住”。

其实,在朝鲜战争一开始的时候,美国五角大楼就一直秘密地研究着使用原子弹的问题。当时,原子弹作为一种大规模的杀伤武器,是美国人手中一张可以解决一切难题的王牌。但是,使用这种武器的所有研究资料都处在极端的保密之中。

陆战一师官兵们的恶劣心情还来自极度寒冷的气候。

在中国,毛泽东听到这个消息时笑了。他对金日成就原子弹问题说过这样的话:“这是一种恫吓,一种赤裸裸的核讹诈。不要说苏联已经掌握了核武器,就是像对日本一样,也在朝鲜投原子弹,那杜鲁门也没有义务事先通知对方,让对方先做做准备呀。说来说去,这种做法的实质就是威胁和恐吓。”

史密斯的谨慎态度传染给陆战一师的其他军官,于是在陆战一师中产生了一种近乎悲观的情绪。一团团长刘易斯对他的官兵讲了这样一段话:“现在你们要照我说的去做——给你们的家人写信,告诉他们这儿在打一场该死的战争。告诉他们说,那些屁股被打烂的北朝鲜人已经使很多所谓精锐的美国军队乘船来到这里;告诉他们说,我们没有什么秘密武器,只能艰苦地作战。”刘易斯团长自己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只有一场惨败才会改变我们目前的制度,这一制度正把我们引向灾难。”

作为具有独特性格的政治家,毛泽东始终相信一个哲学观点,他用这个观点解释一切事物,那就是:人的因素是第一的。他从来不相信某种由人发明的物质力量能够战胜人本身。具体到决定战争胜负的诸因素,他始终不认为武器的优劣是第一位的。杜鲁门关于使用原子弹的威胁对于毛泽东来讲,不过是一种言论罢了,毛泽东的笑声是真实的。

史密斯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好远东海军参谋长莫尔豪斯拜访了陆战一师。看见莫尔豪斯的海军军装,史密斯感到像“回到了家”。他直率地说,阿尔蒙德领导的第十军的作战计划缺乏现实性,制订计划时往往严重忽视了敌人的能力。在谈到与陆军打交道的体会时,史密斯说,陆军们不是极度乐观就是极度悲观,“这帮家伙的情绪没有什么中间状态可言”。

真正感到惊慌的是欧洲。杜鲁门的讲话刚一结束,许多欧洲驻联合国的大使便把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奥斯汀围住。荷兰大使“含着眼泪”问奥斯汀是否有机会避免战争的扩大。从朝鲜战争一爆发,欧洲的态度就一直处在十分的暧昧之中,很多国家甚至站在反对战争的立场上。反对的原因并不是对共产党中国的偏袒,而是欧洲始终认为,东西方存在的巨大的意识形态分歧所带来的军事威胁的重点在苏联大量集结兵力的欧洲方向——“共产主义的威胁的火药桶”是在与苏联接壤的欧洲边境。而现在,美国人正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时间和可能出现最困难的战略条件下,把他们拖入亚洲战争的深潭”。这个观点英国政府表现得最为激烈。杜鲁门关于使用原子弹的言论,立即在英国议会引起轩然大波,大约一百多名工党议员在一封交给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的信上签名,坚决反对“在任何情况下使用原子弹”。反对者中,包括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二战中曾与美国人生死与共的英国前首相丘吉尔。丘吉尔认为,战争如果在亚洲扩大,无疑会严重地削弱欧洲的防御力量,从而严重地威胁英国的安全。艾德礼首相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因为有议员要求就英国在朝鲜战争中的立场对首相本人进行信任表决,并且预言说,只要表决艾德礼肯定就要倒台。当艾德礼宣布他要亲自到美国当面与杜鲁门总统交换意见时,辩论中的议员们向首相发出欢呼之声。

某位高层人士不得不就我们的目标下定决心。我的任务仍然是向鸭绿江边境推进……我相信,在北朝鲜山地中进行冬季作战对美国士兵或者陆战师来讲是过于苛刻了。而且,我怀疑在冬季向这一地区的部队提供补给或撤退伤病员的可行性。

英美首脑的会见是当时极为引人注目的一件大事。

我多次试图告诉军团的指挥官,海军陆战师是他的一支强大的力量,但如果分散其兵力,就会失去其全部战斗力,起不到任何作用。也许我坚持自己观点时比其他师的指挥官幸运得多。

为期三天的英美首脑会谈没能解决两个盟友之间关于朝鲜问题的分歧。美国人从根本上不喜欢艾德礼这个人,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引用他的老朋友丘吉尔的话对记者说,艾德礼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两个大国首脑关于一个问题的观点如此的针锋相对,这在英美关系史上还是极为少见的。

……我对第十军在战术上的判断力和他们制订计划的现实性没有什么把握,我在这方面的信心仍未恢复。他们是在百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拟订计划。我们是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执行任务。兵力不断地分散,不断地给小部队派遣任务,这使他们处境危险。这种作战方式看来在朝鲜很普遍。我确信,他们在这里的许多失败都是这种不顾部队的完整、不管天时地利的做法造成的。

艾德礼认为,联合国军除了通过谈判撤出朝鲜外,没有其他出路。他甚至认为,可以把联合国中中国的席位给予北京,因为“我们不能被对方弄得难以自拔,而使西方陷入容易遭到进攻的境地”。

尽管中国人已退到北部,我并未催促利兹伯格迅速前进。我们接到的命令仍然是前进到满洲边境,但我们是第十军的左翼,而我们的左翼却没有任何保护,利兹伯格的左翼至少八十英里内没有任何友军的存在……我不愿意设想把陆战师在一条从咸兴至鸭绿江边境的一百二十公里的山间小路上一线展开。陆战师现在有两个团在这条路上,还有将跟随上来的第三个团……我十分担忧的是,在冬季向两个山地中的团队提供补给的能力。雪下后融化再冻结,会令这条路更加难以通行……而从长津湖水库至鸭绿江边境,除山路外别无选择。冬季进行空投不足以提供两个团的补给,但也不能进行撤退。由于气候和部队的分散以及海拔的高度,即使乘直升机视察部队也很困难。

而杜鲁门认为,停火是可以的,但是这不意味着放弃南朝鲜和台湾,或者是让北京取得联合国的席位。如果中国不接受停火,美国人就准备打下去,“进行各种军事、政治和经济的骚扰,包括在中国境内煽动游击战”。

阿尔蒙德暴跳如雷。史密斯有气没处发,于是写信给远在美国本土的海军陆战队司令凯茨将军。史密斯师长的这封长信后来一直是研究朝鲜战争的军史学专家们最感兴趣的文件之一,它是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下旬发生在朝鲜半岛东北部的那场空前残酷的战斗的一种注解:

总之,对于新中国,英国人认为要采取“阴柔政策”,而美国人的态度是“除了教训一下中国外什么都不欠他”。

史密斯并不否认陆战一师的作战目标:到达鸭绿江。但他坚定地认为必须以确保整个陆战师安全的速度推进。

但至少艾德礼得到了杜鲁门“不使用原子弹”的承诺。

就在阿尔蒙德将军命令陆战一师进攻的当天,史密斯师长给他的部队下达的指示是:放慢和停止前进,等我们的部队真正会合之后再说。

嘴上说“教训一下中国”的杜鲁门却不时地收到从朝鲜战场传来的美军又被“教训”了一下的沮丧消息。麦克阿瑟天天有变的报告,弄得杜鲁门对他的远东司令官产生了一种极端抵触的情绪。麦克阿瑟一会儿惊呼他的部队“面临灭顶之灾”,要求给他“更多的部队和扩大轰炸的权限”;一会儿又对报界说,华盛顿的官僚们惊慌失措是没有道理的,他的部队不是失败,而是正在进行一次“巧妙的撤退”。美国报纸每天都在刊登“形势图”,表明中国军队是如何包围了美第十军和第八集团军的。好战的记者们给杜鲁门出主意,让他把战争打下去,说不然就会“打击了亚洲国家所有的反共的承诺”;绝望的记者们则在“形势图”边添油加醋:“这也许会成为美国在军事上最惨重的失败”,“除非在外交上出现奇迹,否则朝鲜战场上的美军将不得不进行一场新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以免遭受一场新的巴丹式的覆灭”。而美国人民对这场战争表现出的冷淡也令杜鲁门感到失落,无论国家的政治首脑是多么的焦虑不安,美国老百姓却有点“事不关己”的潇洒,人们照样把周末大学生橄榄球比赛的赛场挤得水泄不通。圣诞节就快到了,百货商店里采购的人流彻夜不息。有记者在街上问过路的行人关于朝鲜战争的问题,令杜鲁门吃惊的是美国人是这样回答的:“不开收音机。”

四、陆战一师目前全师兵力处于分散状态,分散的状态是不能够发起进攻的,这是军事常识。

然后,最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华盛顿:美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克将军阵亡。

三、由于进攻需要大量的后勤物资,没有简易飞机场是不行的。

沃克成为朝鲜战争仅仅进行了两个月时美军阵亡的军衔最高的军官。

二、陆战一师补给线的起点在兴南港,部队向前推进得越远,补给线和后路被切断的危险就越大。如果不保障到下碣隅里的补给线,一旦遭遇攻击,陆战一师将会束手无策。

沃克的吉普车混杂在向南撤退的美军队伍中,而这位将军“乘车时总是急不可待地命令赶路,如果什么东西降低了他的吉普车的速度,他往往厉声命令道:‘绕过它前进。’”可是,这一天,一长串的南朝鲜军车堵塞了道路,沃克的司机本打算“绕过它前进”,但一辆南朝鲜军车突然“开出了车队,向沃克的吉普车迎面驶来”,吉普车来不及刹车被撞入沟中。沃克将军的头部“伤势严重”,送抵战地医院时“已经死亡”。美军战史记载,沃克当时正在前往美第二十师的路上,他准备去嘉奖这支部队,并把一枚银星勋章授予第二十师的一位上尉连长。上尉连长名叫萨姆·沃克,是沃克将军的儿子。

一、西线的联合国军最右翼远在德川,陆战一师的侧翼完全暴露。

中国战史记载:沃克死于车祸。

当陆战一师派出的先遣队报告说,前方几乎没有道路可走,并有中国军队活动的踪迹时,阿尔蒙德依旧命令陆战一师全速前进。史密斯坚决地拒绝了这个命令,他表示:“在据说已经出现三个中国师的情况下,在难以生存的严寒中,迅速向柳潭里方向前进是没有必要的。”阿尔蒙德对史密斯的反抗忍无可忍,再次坚决地要求陆战一师立即前进,而且要向北向西兵分两路,以配合西线美第八集团军的进攻。这一次,史密斯提出了三个条件:全面警戒补给线;储备补给品;在下碣隅里修建简易机场。史密斯表示,如果不具备这三个条件,陆战一师根本不可能发起进攻。他的理由是:

北朝鲜战史记载:美沃克将军“被我勇敢的游击队员击毙”。

令阿尔蒙德恼火的是,史密斯的陆战一师推进的速度出奇的缓慢。

如果沃克不死,几天以后他将被授予四星上将军衔。

但是,现在终究是在战场上,史密斯不会拿战争当游戏。陆战一师加入第十军的东线行动后,史密斯师长对阿尔蒙德的命令基本上是服从的,阿尔蒙德军长对陆战一师的态度也是客气的,尽管这种客气有时让史密斯感到十分不舒服——阿尔蒙德亲临陆战一师视察的时候,当场决定给一位连长授予一枚银星勋章,以表彰这位连长在两处负伤后仍“为一个关键的高地坚持战斗”。由于手上没有奖章,阿尔蒙德写了一张字条:“授予战斗中英勇顽强者的银星勋章——阿尔蒙德。”字条被别在这位连长的军大衣上——这招来了陆战一师官兵们的嘲笑,因为他们觉得阿尔蒙德军长往那位连长大衣上别字条的动作很滑稽,至于后来一直在军大衣前晃荡的那张字条就显得更加滑稽了。

此时,在中国北京,毛泽东和北朝鲜领袖金日成会面了。

阿尔蒙德现年五十八岁,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从一九四六年起在麦克阿瑟的麾下工作,一九四九年成为美军驻远东司令部参谋长。他和麦克阿瑟的性格有重要的相似之处:精力充沛,傲慢自大,脾气暴躁。在整个美军驻远东部队中,官兵们对他既怕又恨。五十七岁的史密斯与阿尔蒙德截然不同,他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战功赫赫,但在美军官兵的眼里他更像一名学者。三十年代在美国驻巴黎使馆工作的经历,令这个身材高大的得克萨斯人的举止中有一种法国人的温文尔雅,不了解他的人容易把这种气质当成软弱,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就是这样认为的。其实,史密斯与阿尔蒙德的矛盾,与其说是性格上的差异,不如说是美国陆军与海军由来已久的相互敌视造成的。在史密斯眼里,阿尔蒙德是个善于阿谀奉承的老手,在指挥作战中他扮演着麦克阿瑟的传声筒的角色。尽管史密斯明白,跟阿尔蒙德对抗,就等于跟麦克阿瑟较劲儿,但是他也知道无论对抗还是较劲儿,对他的前途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影响,海军方面不会对远东陆军司令官对一个海军陆战队师长的评价感兴趣。

至少在当时,这是一次绝对机密的会面。

史密斯师长在焦虑中用蔑视的眼光看着他的上司阿尔蒙德。

战争的进程无疑令两位领袖十分满意。战争前期的那种危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有充分理由分享联合国军一路南逃所带来的愉快。

巴尔师长的担心将在不久后被残酷地证实。他的第七师在感恩节得到短暂的满足之后,立即陷入了盖马高原的狂暴风雪中,美军士兵在严寒里一步步地走进了中国士兵铺设的死亡陷阱。

毛泽东对金日成说,原先我一直担心两个问题,一是志愿军过江后能不能在朝鲜站住脚,经过第一次战役,这个问题解决了;二是靠现有装备,能不能和装备现代化的美军交战,交战后能不能取得胜利,现在这个问题也解决了。事实证明,我们不仅可以与美军交战,而且能战而胜之,看来原来的担心不必要了。

就在阿尔蒙德在感恩节的宴会上大讲第七师的“光荣”时,巴尔师长小声地对史密斯师长说出了他对美军在东线行动的忧虑:“是他逼着我不顾一切地前进,没有侧翼的保护,天气极其恶劣,我们的补给从来没有超过一天的用量,好像占领鸭绿江边的一个前哨阵地,就他妈的赢了这场该死的战争了,这真是让人弄不明白!在这个根本没有路的鬼地方,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两位领袖讨论了战争如何往下发展的问题。这是一个关系到世界局势、亚洲局势的大问题,同时也是关系到成千上万在朝鲜战场上的中国士兵的生命的问题。

第七师自从元山登陆以来进展神速,十七团的一支先遣队二十一日进入位于鸭绿江边的惠山镇,在那里,美军士兵看见了已经冰封的鸭绿江及江对岸中国的村镇。阿尔蒙德将军和所有的美军官兵一样,把到达鸭绿江边视为“战争结束”的象征,所以他决定亲自飞往惠山镇,尽管第七师师长戴夫·巴尔告诉他士兵中已有十八人冻掉了双脚。令阿尔蒙德兴奋不已的是:应该立即向麦克阿瑟报告好消息!麦克阿瑟回电:“告诉巴尔,第七师劳苦功高。”第七师二十天前在利原滩头实施两栖登陆,然后在崎岖陡峭的山地中前进了两百英里,并数次突破中国军队的顽强阻击,阿尔蒙德说:“这件事将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事业绩载入史册。”

中国军队占领平壤之后,遵照毛泽东的指示,全线压向三八线,并且与联合国军队形成短暂的对峙。

感恩节,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三日那天,东线的美军和西线的美军一样,官兵们享受了一顿丰盛的节日晚餐。在美第十军的指挥部里,节日气氛被夸张渲染的程度,让包括史密斯师长在内的很多军官都感到有些不自在。餐桌上铺着餐布,摆放着的餐巾、瓷器、银器和刀叉,还有鸡尾酒和精美的姓名卡片。这些应该摆在加利福尼亚俱乐部里的东西,眼下荒诞地出现在这个严寒中的远东战场上,令军官们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怪诞情绪中。更令军官们感到怪异的,是军长阿尔蒙德眉飞色舞的表情:将军在餐桌的一端不断地开着军中常听的猥琐玩笑,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然后反复讲述他亲自飞到鸭绿江边的惠山镇与美第七师的官兵们以中国满洲为背景合影留念的情景。阿尔蒙德将军的兴奋在于,他的部队是在朝鲜参战的美军中首先(也是唯一)推进到鸭绿江边的部队。

从战后很久才公开的资料分析,当时,杜鲁门和艾奇逊都在力求寻找一种既能保存美国人的面子,又能体面地停止战争的停火办法。有一个现实的理由是,联合国军即使撤退,也不过是撤退到战争前的三八线,而中国军队无非是把战线恢复到战争爆发前南北朝鲜分割的状态。停火对双方来讲都是可以接受的现实,虽然这个现实对于美国方面来讲是被迫的,但至少在当时,这样的现实美国不会强烈地反对。在随后召开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会议上,美国要员们讨论了许久,最后的结论是:除非联合国军在朝鲜由于军事原因被驱逐,否则决不自动撤军。会议同时认为,对于西方世界来讲,最大的危险在欧洲,美国最好不要卷入亚洲的一场持久战争。因此原则应该是:一、把战争限制在朝鲜;二、保持对空海力量的限制;三、不向朝鲜增派军队,保持三八线战线的稳定,达成停火协定,恢复三八线战前的状态。

只是,史密斯师长目前的上司、美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将军对此持保留态度。

可以说,如果当时中国方面同意停火,朝鲜战争也许就结束了。

奥利弗·P.史密斯,美国海军老牌陆战队员,一个像殉教者一样追求陆战队“应有的理想”的指挥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从担任冰岛防卫军营长开始,历任瓜达卡纳尔岛的陆战一师五团团长、图布尔作战时的陆战一师参谋长、佩累利乌岛作战时的陆战一师副师长。战争结束后,史密斯作为海军陆战队副司令在华盛顿工作。朝鲜战争爆发时,调入在陆战队中享有最高荣誉的第一师任师长。美军战史对他的评价是:不屈不挠,深谋远虑,果断坚定。

但是,至今令许多西方战史专家迷惑不解的是:中国方面根本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停火。

史密斯看了一眼挂在舱门边的温度计。温度计的表面已经结了冰霜,他用皮手套擦了擦,最后勉强看清了刻度,气温已是零下四十摄氏度!史密斯关上舱门,身体僵硬地坐着,他觉得自己的大脑里面都已结了冰。

原因不仅仅是由周恩来提出的三个条件没有得到满足。

极度的寒冷!

毛泽东吸着香烟对金日成说,既然美国人敢于诉诸武力,那么中国志愿军就要奉陪到底。打第一次战役,第二次战役,胜利了,但还不够,还要接着打。你敢越过三八线北进,那我为什么不能越过三八线?

直升机起飞的声音震耳欲聋,使史密斯的心情更加烦躁不安。为了能把地面上的情况再看清楚些,史密斯打开了舱门,猛烈的寒风立即穿透他厚厚的皮夹克,刀子一般刺入他的骨髓中。

金日成的回答是:“对,要乘胜前进!”

下达命令后,史密斯登上直升机往回飞。

应该说,影响毛泽东对朝鲜战争进程思考的重要因素之一,是亚非一些国家的“突然的横插一棒”。

史密斯最后下达的命令依旧是谨慎的:首先占领柳潭里西南四十三公里处的龙林洞,二十七日再从那里继续向北进攻。担任主攻任务的是五团,七团除确保柳潭里之外,同时掩护下碣隅里至柳潭里之间的供给线的安全,一团随后跟进。

这些亚非国家大多数是毛泽东认为“可以团结的力量”,在国际政治立场上以中立派居多。杜鲁门扬言要在朝鲜战场上使用原子弹后,这些亚非国家有了基于自身安全的忧虑。于是,在联合国大会上产生了一个“十三国提案”,其中心内容是“提倡和平”。这些亚非国家既希望战争结束,又不想得罪美国,于是提案特别提到“先停火再谈判”,并且对此有一个说明——就是这个说明明显地刺痛了毛泽东——“如果中国宣布不越过三八线的话,则将得到这些国家的欢迎和道义上的支持”。

武坪里距离柳潭里九十公里。只要到达那里,公路的条件就好一些了,美军的机械化部队就可以直达鸭绿江边的江界。

无论“十三国提案”的动机多么善良,但客观上是在给美国一个得以喘息的机会,它正是美国人此刻急需的东西。提案的要害是“先停火再谈判”,它令毛泽东不由得想到当年美国人马歇尔在中国的“调停”,也是先宣布“停战”,然后背地里帮助蒋介石运送兵力,补充武器,这个亏共产党人是吃过的。

史密斯和利兹伯格在地图上寻找武坪里。

周恩来召见印度大使,提出了四个尖锐的问题:

进攻的时间是二十七日。第一陆战师担任主攻任务。美第七步兵师作为助攻部队,从陆战师的东侧经长津湖东岸向北推进。美第三步兵师掩护陆战一师的左翼。

为什么十三国不反对美国对朝鲜、对中国的侵略?

军将主攻方向指向西面的武坪里,突击与第十军相对峙的中国军队的背后,与第八集团军的攻势相配合。捕捉和歼灭中国军队之后,从武坪里北进,占领鸭绿江南岸。

为什么十三国不宣布从朝鲜撤出一切外国军队?

尽管史密斯师长心情矛盾,但他还是和七团团长利兹伯格温习了一下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于二十三日下达的作战命令:

为什么十三国中还有一个菲律宾(菲律宾是在朝鲜参战的联合国军中的一员)?

但是口供的可靠性值得怀疑。如此精确的大兵团作战方案,不是普通士兵能够知道的事情。麦克阿瑟曾经说过:东方人是很狡猾的,他们黑色的小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嘲弄对方的神情,他们喜欢吹嘘自己的强大以便让对手做噩梦。如果这里真的有两个中国军,按照中国军队的编制,至少应该有八万人之多。这样庞大的兵力移动,该有多少车辆马匹?听说中国军队隐蔽的本事很大,但是,他们总不能像鼹鼠一样在土层下面行走吧?陆战一师的侦察机一直飞到鸭绿江边的渡口,回来报告说,确实没有发现大兵团接近的痕迹。

为什么美军打过三八线的时候,十三国不讲话?

这是一个可怕的口供。

换句话说,当联合国军不顾一切地越过三八线,并向北朝鲜重兵大举推进的时候,十三国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而当中国军队具有越过三八线的可能时,他们却提出一个“停火”的提案?

中国士兵的口供是:有两个中国军将要进攻美军陆战一师。同时,中国军队将进攻下碣隅里,切断下碣隅里的道路。

中国方面的回答是:

第二十军!一个新的中国部队的番号!

一、只要一切外国军队从朝鲜撤退的原则被接受并付诸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将负责劝说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回到本国。

七团抓获了三名中国士兵,经过身份鉴别,认定他们是中国第二十军的。

二、停止朝鲜战争与和平调解朝鲜问题可分为两个步骤进行:

盖马高原距西部战线几百公里,这一巨大的空间距离令史密斯忐忑不安。

第一步,在七国会议中商定有限期的停火并付诸实施,以便继续进行谈判;

此时,在朝鲜半岛北部的西线战场,中国军队的进攻已经开始。

第二步,联系政治问题谈论停火全部条件,商定:从朝鲜撤出一切外国军队的步骤和办法;向朝鲜人民建议如何实施朝鲜内政由朝鲜人民自己解决的步骤和办法;美国武装力量自台湾及台湾海峡撤退以及远东有关诸问题。

麦克阿瑟的命令是:陆战一师,进攻!

三、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地位必须得到保证。

美军陆战一师到达柳潭里的唯一原因是:好几条山路会合于此,山路向北、向西有几条分支。

这些条件显然是美国所不能接受的。

史密斯是上午从兴南港的师司令部飞往陆战一师的进攻前沿柳潭里的。陆战一师的七团比他早一个小时到达了这里。七团团长霍默·利兹伯格上校出来迎接他。史密斯环顾了一下这个名叫柳潭里的山村,立即觉得这是个没有战略价值的地方——巨大的山峰围绕着一个小小的盆地,盆地里的村庄已经被炸弹炸毁,这当然是远东空军飞行员的杰作。除了几个没有力气逃离战事的老弱朝鲜山民在废墟中瑟瑟发抖外,这片盆地里已经没剩下什么活的东西了。

于是,在一九五〇年的十二月里,朝鲜战争的前景呈现出扑朔迷离的局面。

史密斯在盖马高原上什么也没看见,尽管他命令直升机驾驶员飞得再低一些。

而作为置身朝鲜前线的中国军队的总指挥,彭德怀对整个战局充满忧虑。

作为战争一方的指挥官,史密斯的心情有点异样,进攻的军队本不该希望看见敌对队伍的出现,但史密斯却希望看见他想象中的那支队伍,这并不是因为他渴望战斗,而是他有一个原则:只要发现中国人的踪影,陆战一师立即停止推进。

圣诞节前夕,北朝鲜东部的兴南港处在空前的混乱之中。从深山野岭中撤退出来的美军官兵大部分已经登舰撤退,但尾追而来的中国军队仍顽强地向这个港口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美军在兴南港外围的防御圈逐渐地缩小,激烈的战斗几乎遍布了港口外的每一条街巷。港口内,美军一方面全力组织登舰撤退,一方面销毁着一切带不走的物资。美军后勤指挥官知道,任何把“装满食品、肥皂、猪油、咖啡和果汁的仓库搬运一空”的企图都是“徒劳无益的”,最好的办法是敞开仓库所有的大门任所有的人“随意取食”。美国《时代》周刊记者马宁记述道:“美国士兵和南朝鲜码头工人整天都吃个不停。他们为了做一块三明治,可以漫不经心地打开一听六磅重的猪肉午餐肉罐头;为了喝一口果汁,可以打开一加仑重的罐装果汁。”与此同时,美军所有能够支援的飞机全部集中到了小小的兴南港上空,进行着比仁川登陆时规模更大的轰炸,“近三万四千发炮弹和一万二千八百枚火箭弹铺天盖地”,“四百吨的凝固甘油炸药和五百枚一千磅的炸弹”在最后的时刻被瞬间引爆,整个兴南港犹如一座喷发的火山,烈火昼夜燃烧,浓烟遮天蔽日。

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坐在直升机上往下看,他看见的是一个雪雾迷漫的世界。在这个一直令他心存恐惧的混沌世界中,史密斯企图发现冰雪上有一支蠕动着的队伍:这支队伍没有明显的国籍标志,士兵的棉衣近似裸露岩石的颜色,其中有的士兵因为没有棉衣而把棉被蒙在头上,棉被也不是一律军用制式的,间或有些是远东这片土地上农家的碎花棉被。这样的一支队伍如果此刻出现在盖马高原上,应该会很醒目。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前夜,是美军撤退行动的最后的一天。航空母舰“普林斯顿”号上的飞行员麦克上尉负责执行最后一次飞行任务。他的飞机飞入了兴南港的上空,他说:“我看见了从未经历过的忧郁和悲伤的情景。在下面,最后一批士兵和物资正往坦克登陆舰上登载,其他舰艇正驶离码头。大地成为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燃烧。十二艘驱逐舰驶来,用舰炮摧毁所有的建筑物,为的是不让敌军使用。海面上的舰队像杂技团的大象,后面的咬住前面的尾巴前进。”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朝鲜半岛东北部的盖马高原上一片冰雪。白天的气温是零下二十至二十五摄氏度。从中国东北地区吹来的西伯利亚冷风横扫着荒凉而险峻的沟壑。一条狭窄弯曲的碎石路从半岛东海岸的咸兴一直向高原的深处爬去,蜿蜒伸进狼林山脉凌乱而巨大的褶皱之中,小路所经过的地方的名字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死鹰岭、剑山岭、荒山岭、雪寒岭……

美军从兴南港共运走士兵十万五千余人,汽车一万七千五百余辆,物资三十五万吨。

“我真为那些中国佬惋惜!”

麦克的飞机在兴南港上空盘旋了最后一圈,当他准备在航空母舰上降落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麦克阿瑟说过的那句“圣诞节前让孩子们回家”的话,于是,麦克上尉特地在无线电中向“普林斯顿”号航空母舰上的全体美军官兵喊了一句:“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