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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医院里不让抽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扔了一地的烟头,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啊?这是医院,不让抽烟你知道不知道?”我抬起头来仰望着她,用一种像孩子那样怯怯的眼神,于是她更加恼怒,“我问你知道不知道?医院不让抽烟!”她的脸几乎扭曲了,她一定觉得我很老实,实际上,我只是感到孤独和莫名其妙的伤心。

夜深了,楼道里显得寂静又可怕,偶尔有几个医生或者护士的鬼影晃过,我忽然有点害怕。抢救室的门紧闭,急救灯亮着,放下与老六的电话,我显得更加焦急,等待总是显得漫长而令人心焦,我在等待老头脱离危险,等到老六的到来,等待自己的心情趋于平静,不再孤独。

“对不起。”我跟她认错,“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不下去了,我居然流出了眼泪,我面前穿护士服的傻逼好像被吓到了,居然目瞪口呆的看着我,于是我低下头去,把烟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抓过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在我捡烟头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把捡起的烟头放到她摊开的手心里,又慢慢的给她合上手心,我说,“对不起,请你帮我把它扔了吧。”护士什么也没说,走了。

老六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呐!真得是你呀!”似乎这会儿老头得病是次要的了,“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呐!你等着,你等着我张元,我这就收拾东西去北京……马上就走,我们现在在天津,你等着我啊,就一个钟头我就到!”她生怕我飞了似的,一连叮嘱我好几遍,叫我等着她。

我觉得,之所以她没有因为我的举动而火冒三丈,仅仅是出于她对我的同情。是的,同情。谁能对一个极度哀伤的人发怒,再说一些令她落泪的话呢!所以,我要咱们他们,我要像诗人那样抒情和赞美——

“朋友。”我简短地回答,“我跟老头忘年交!”

啊,我爱你们……这些婊子。

“张元?你是张元?我们宿舍的张元?我的天呐!”老六自言自语似的说到,“真的是你?”她还是有些怀疑,“你怎么会……不是说是老头请的保姆吗?”

抢救室的门开了,他们把老头推了出来。

“我!我……我是……我是张元啊!”

“他有问题吗?”我问了推他出来的护士一句。

“你是谁?”她显得十分诧异,“你是谁?”

“老年人都容易中风,暂时只能说是没什么危险了,要得观察。”医生也出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直径向他得办公室走去,我想,这个家伙一定把我当成了病人家属,等着我追在他屁股后面请他吃饭或者嫖娼,我绝不!

“老六!”我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陆梅就是我们的老六,叫着她的名字,我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我跟着老头到了病房,他睡着,还算安详。

“哦,我姓陆,陆梅。”

我走到楼道得尽头,推开窗户,把头探出去继续抽烟,我仍然感到心慌意乱。想了想,我给梁小舟打了一个电话。他正在浙江杭州航空公司的宾馆里睡觉。

“还在抢救,可能情况稳定了。”我如实回答,“请问您是?”

一接电话,他就对我说,“张元啊,我正做梦呢,梦到咱们一块上首体看表演,你愣把鞋给挤丢了,我跟靓仔还有建军正商量着谁背着你……”

“老头的病怎么样了?”

梁小舟这个家伙,他常常让我在他的梦里变得非常蠢笨。我记得多年以前他好像还梦到过我在一个地方旅游,坐在一头毛驴上,穿着清朝时候乡野丫头们穿的那种小碎花儿的棉袄,刚开始的时候我还美美的,后来随着毛驴的一路飞奔我居然坐在它的背上下不来,哇哇大哭……而我则不然,无论何时,在我的梦里,梁小舟总是铁铮铮的一副硬汉的模样,我总是梦到他当了一个类似游击队战士之类的人物,并且常常在梦里以革命者的家属自居……真有意思。

我连忙说,“对,对,对,我就是小张,保姆。”

“你怎么了张元?”他见我不说话,问到。

“喂,你好,你是小张吗?”她在电话里急切地问我,他们相互通了信息,已经知道了我是保姆小张。

“梁小舟,还记得我们宿舍的老六?”

最后一个打来电话的是我们老六。

“老给我东西吃的那个?”

抢救的时候,我就跟楼道里等着听消息,临出门以前,我已经通过互联网上正在聊天的老爷子的孙子通知了他的儿子,并且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他们,在抢救室外边,我的手机响个不停,老头的三个儿子轮流打来电话,先是问老头的病,然后问我是谁,我一律跟他们说,我是老头请的保姆。

“什么给你东西吃啊?你抢的。”我纠正到,“上次咱们跟建军的父亲吃饭他不是说把老六介绍给刘老头的小儿子了吗?刘老头现在在医院里,我刚跟老六通过电话,她现在就在天津,说话就到……”

这时候,星光带着他们医院的救护车也赶来了,几个医生护士把老头抬上了车,我跟星光紧随其后。

梁小舟听着,大概从床上爬起来倒水喝去了,我听见电话里叮叮当当的响,他每天晚上都要醒来一次,喝一杯水之后再倒床上接着睡,所以,这些年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晾一杯开水,有时候,梁小舟不用起身,闭着眼睛往小柜子上一摸就能抓到杯子,坐起来,喝完了水再接着做他的美梦。

还好,我给他当“保姆”,有他家的钥匙。开了门我进去,直奔他的书房,老头已经倒在地上了,电脑开着,杯子里泡好的茶撒了一地。老刘头面色苍白,脸及其痛苦的表情,我喊他,“刘老!刘老!”喊了半天,他才恨困难的张开了眼睛,我才算松了口气。

我想,如果我不说,梁小舟一定体会不到,这个习惯对我来说,是那么的根深蒂固,即使喝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可是每天晚上,那个盛满了凉开水的杯子依然还是固执的立在床头。

“老爷子,您坚持一会,我这就到。”说完了,我扔下电话,穿这拖鞋就出门了,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老刘头的家,半路上,我给星光打电话,正好他在医院值班,我赶紧叫他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到老爷子家楼下。

喝完了水,梁小舟开始跟我说,“不是我说你啊,张元,你这人有傻福,你看吧,马路边儿上捡了这么一稀松平常的小老头,感情就是个将军,还能把建军他爸给扯出来,这欢喜劲儿还没过吧,又把你们老六抻出来了……呵呵,我等着看呢,看你还能把谁给招出来!你这个家伙真又傻福!”

老刘头在电话那头终于发出了长长的,艰难的,及其痛苦的一声呻吟。坏了!老爷子肯定又什么老毛病发作了!

“傻逼德行!我可不傻。”烟头掉在我手指头上,烫了一个水泡,我没觉得怎么疼。

“刘老,老爷子,老刘头,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着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出了很多汗。

梁小舟问我,“你现在哪?在干嘛。”

电话里仍然只是咕噜咕噜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声响。

我说,我在医院等着老六到来,没干嘛,楼道口抽烟呢。

“刘老!刘老!”我在这边喊他。

梁小舟说“那我打开CD机,咱俩一块听听歌儿吧。”说着,他打开了音乐,好像是李宗盛唱的,我跟梁小舟都喜欢听他唱歌,大学里听,毕业多年以后我们还喜欢听,那感觉会很放松。

老头呵呵笑这告诉我,他正在网上跟他孙子聊天呐,声音里透着喜悦。我忽然想到我们的老六就是老头的三个儿媳妇之一,立刻告诉了他,把老头乐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听着电话的听筒里面呼呼呼呼的半天,他也不说话,我说,“行了,行了,刘老,您别乐了?这事就是巧了!要不是刘叔叔说,我想都不敢想,行了,您早点休息吧,明儿一早,我给您买早点,他们不在您跟前,我就当您闺女似的照顾你,让他们都放心……”我在电话里说个没完没了,老刘头那边还只是传了呼呼呼呼的动静,我忽然有种预感,可能要出事的预感。

他唱:总是平白无故的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不是没有想过,随便谈歌恋爱,一天又过一天,三十岁就快来,往后的日子怎么对自己交代……寂寞难耐,寂寞难耐,爱情是最辛苦的等待,爱情是最遥远的未来……时光不在,时光不在……寂寞难耐,寂寞难耐……

我说,刘老,都几点了您还不休息?您这身体,受得了吗?

电话里传来这些无奈的叹息啊,就好像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呐喊,我只有自己为自己喝采,自己为自己悲哀了。

老刘头在网上挂着,一看见我,立刻给我打过来了一个电话。

他还在唱:虽然曾经有过,很多感情的债,对于未来的爱,还是非常期待,这一次我的心情不高不低,不好不坏……寂寞难耐,寂寞难耐,时光不在,时光不在……

回到家,我又写了一会儿稿子,觉得累了,上网看了看EMAIL,顺便到OICQ去聊天。

我没有勇气再听下去,连个招呼也没打,我把电话挂断了。这些写歌的人可真奇怪,早在十几年前,他居然就知道了我现在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