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深的还有洪波先生,观众们想不到的是这位专演反派的配角,学问是那么深的,他对角色研究很彻底,在《清宫秘史》中扮演李莲英,但没有奸相,说能坐到那个位子,一定深藏不露。
但家父也不介意,继续照顾来星艺人,有位老一辈的演员兼导演顾文宗先生还来我们家住了很长的一段日子,这传统由我承继,我到香港邵氏公司任职时,顾先生也住在影城宿舍里头,他去世时也由我去把他扶上担架的。
洪波先生来家里和家父谈中国文学,无所不精,刚好我从学校回来,问我名字,当年我的乳名是“璐”字,他想也不想,就拿起毛笔,以精美的书法在宣纸上写着:“蔡,大龟也;璐,玉之精华。蔡璐,孝者之光辉。”
因为任职邵氏公司之故,电影圈的朋友当然很多。明星们来南洋做宣传,也多由家父照顾,白光女士回去之前说来港一定要找她。那么多位演艺圈人士也不能一一拜访,家父在天星码头与她碰上了,对方竟当作不认识,还是我近来才听到姐姐说的。
最后纷失了,真是可惜。
也不尽是男士,其中有位长得白白,身穿白旗袍的女作家叫殷勤,最爱来家和父亲聊天。她是山西人,从香港来新加坡,在报馆工作,后来去了纽约定居,记得我到那里拍旅游节目时,家父还嘱咐我去探望她,但可惜没时间。
爸爸的朋友,也不尽是名人明星,小人物最多,他欣赏一位很有才华的木工华叔。华叔是广东人,年轻时打架成单眼,他说这很好,看东西才准。过节一定拿东西来相送,我也最喜欢华叔,和他几个儿子成为死党,常到他们家吃咸香煲仔饭,我对粤菜的认识是由他们家学来的。
作家的形象本来应该像刘以鬯先生那样斯斯文文,但姚紫先生皮肤黯黑,两颗门牙突出,满脸须根,绝对不会令人联想到他是以文为生。
又有一位黄科梅先生,报馆的编辑,他一早就知道宣传的厉害,说服一家叫“瑞记”鸡饭的老板下广告,结果变为名店,新加坡鸡饭也由此传开。黄先生床上功夫一流,有“一小时人夫”的称号,对方多是欢场女子,有一个极爱看书,买了很多放在床头,黄先生光顾一次就借多册回家,后来两人成为好友。
有时也开小雀局,刘以鬯先生常来打牌,当年他写《南洋商报》的专栏写得真好。一群作家都喜欢来家聊天,包括了从福建泉州来的姚紫,原名郑梦周,写过二十四本小说,《秀子姑娘》在报上连载时很受读者欢迎,另一部《咖啡的诱惑》也被拍成电影。
还有银行家周先生,年老丧妻,把一个酒吧女士加薪双倍请回家照顾他,儿女们大大反对,周先生一气:“钱是老子赚回来的,要怎么花就怎么花!”
到了星期天,如果不去统道叔那里,就在家宴客,母亲和奶妈烧得一手好菜,吸引了不少文人,像郁达夫先生就是常客,父亲收藏了他不少墨宝。后来郁风来港,刚好父亲也来我家中小住,知道郁风女士要出版郁达夫全集,就把郁先生在南洋的所有资料都送了给她。
真是人生哲学家。
还记得他在炎热的天气下也穿唐衫,小时候以为一定流一身汗,现在才知道他穿的是极薄的丝绸,很透风的。父亲为统道叔家里的藏书分门别类,另外将各大学出版的杂志装订成册,让他喜欢不已。他五十多岁时患病,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几万本的书,父亲在病榻中和他商量,捐给大学,统道叔才含笑而去。
最好的一位还有刘作筹先生,是黄宾虹的学生,一生爱画爱书法,越藏越多,知道我这个世侄喜欢篆刻,就把我介绍给冯康侯老师学治印,买到什么字画一定叫我去看。
统道叔留着小髭,总是笑嘻嘻地,他自己的儿女不爱读书,就最喜欢我姐姐和我,从不出借的书一批批让我们搬回家,一星期换一次。
到最后,刘先生把所有藏品赠送给香港博物馆,自己过他的吃喝玩乐人生,八十二岁那年,他在新加坡的女子理发院修脸时,安然离去。
父亲交情最深的是许统道先生,这位南来的商人无铜臭味,家中藏书最多,做生意赚到钱,不惜工本购买所有五四运动以来的初版书,每一本都齐全,后来和出版社及作者本人以通信方式结交为好友,对方需要在内地买不到的西药,他都一一从新加坡寄去。
还有数不清的友人,待日后才写。
父亲交游广阔,友人很杂,各类人物皆有,到了新年,送来的礼物不少,有的是一瓶白兰地,那是妈妈喜欢;有的只是十二个鸡蛋,父亲很高兴地收下。这些友人敬重他,可见他平时待人接物总是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