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弘一法师一样到寺庙圆寂,是做不到了。第一,我怕蚊子;第二,没有空调是受不了的。
每天睡眠有六小时,已足够,如果能休息上七个钟,那算饱满。迎接死亡时期来到,我要逐渐少睡,由六,减到五,四,三。
还是留在家吧,或者到一个美景,召集好友,像《老豆坚过美利坚》戏中的主角,一个个向亲友们拥抱告别,最后请一位有毒瘾的美女,带来吗啡,一支支注射进去,在飘飘欲仙之中归去。
还是那么忙碌,飞来飞去,但不觉辛苦。稿件已减少许多,每星期在日报上只写四篇,周刊写的这篇一乐也,另有一篇每星期一次的食评和一篇写世界上好酒店的,已占了不少空暇。也许接下来只能再减一点,等到能够把名酒店都聚集成书后,就停写。
上天堂或下地狱,我不相信有这回事,还是没有苏美璐那么幸福,不过和她一样,之后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目前生活并不算健康,还是那么大鱼大肉。酒倒是喝少了,遇到好的,还是照饮不误。
地点最好是在香港,如果有困难,还是去荷兰吧。那里思想开通,又有一位我深交的医生朋友,他每次来港,我都大请宴客,荷兰人一向节俭,对东方人的招待大感恩惠,一直问有什么可以为我做到的。
样子嘛,照照镜子,还见得人,至少上电视做节目,也没人抱怨。留了胡子,是因为母亲的逝世,二〇一一年的二月二十八日三周年忌,就可剃掉,到时看来是否会更老,不知道。
吗啡对他来讲是易事,医院里一大堆,拿几管送我一点困难也没有。虽然安乐死在荷兰大行其道,但是这位医生受过一点挫折,那是当丁雄泉先生不省人事后,子女把事情归咎在他身上,闹到差点上法庭。问题是他肯不肯再牵涉到我的事件去。
当今,离二〇〇一年,也多了十年。太空旅行没法子实现的了,人,倒是活了下来。
这也好办,事先由律师在场,先签一张一切与他无关的证明,他就能安心替我做这件事了。
今天,我已经七十岁了。谈死亡,是恰当的时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看《2001:太空漫游》,一再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乘火箭到另一星球?或者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活不活在世上?我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遗嘱早就拟妥,应做的事都安排好,简单得很。
返家,是我们大家都期待的事。
我这一生没有子女,在这个阶段,我也没有后悔过。小时听中国人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笑话,在我父母生前已解决了。
是的,为什么要怕死呢?
当年我向老人家说,姐姐两个儿子,哥哥一子一女,弟弟也是,有六个后人,不必再让我操劳吧?他们听了也点头默许。
“我的先生说,他最好在他钓鳟鱼的湖畔死去,我认为死亡是一种你能盼望的目的,如果你有选择的话。”
人活在世上,亲情最难交代,一有了顾虑是没完没了的,我能侥幸避过这关,应感谢上苍。人各有志,喜欢养儿弄孙的,我没异议,只要不发生在我身上就是。
“我想他们会把我带到天堂,其他的,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是想开那么一个让人安息的地方,我相信这种服务应该存在的。
没有遗憾吗?太多了,不可一一枚举,但想这些干什么?我一直主张人活得愈简单愈好,情感的处理也缩短,到计算机原理的正和负计算最妙。不只是身外物,身外感情,是个高境界,我是能够享受到的。
“至于我自己,最好是在早上,吃完了我喜欢的煎蛋和烤面包,到外面散散步,回家用钢琴弹几首巴赫音乐,坐在安乐椅上,喝杯茶和吃几块饼干,来些亲爱的朋友,用漂亮的安静的语气聊聊天,最后让我睡觉。
很高兴在世上得到诸多的好友和老师,今人古人,都是教导我怎么走这段路的恩人。
“我一直希望可以帮助别人,让他们选择自己的死法。
最要感谢的倪匡兄,我向他学习了什么叫看开,他是一位最反对世俗的高人,斩断不必要的情感,尽量做些自己最想做的事,都要归功于他。
“读过你写的关于死亡,这真有趣,最近我常发白日梦(有点像你在发开妓院的白日梦),想经营一个场所,让大家可以好好死去,和平死去,平平静静地死去。
但是我毕竟是一个凡人,所以头发愈来愈白,反观倪匡仁兄,满头乌丝,虽然他自嘲不用脑了,所以没有白发,但我知道,是想开了,所以没有白发,所以能够做到视死如归。
每写完一篇文章,杂志社排好字,就传送给苏美璐作插图,今天收到她的电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