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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里的少女

两位医生汇报着病人昨天的尿量和生命体征情况,主任掀开被子,仔细地观察了两个姑娘的尿管和包扎情况,看到纱布已经有些血水浸出来了。

她俩都有些脸红,摇摇头,更害羞了。

“现在的重点工作是预防感染,每天要换药,填塞一定要紧,24小时后可以进无渣流食。必须卧床,减少活动量。”主任嘱咐。

主任大声询问她俩:“疼不疼?”

我把娟子的换药时间安排在下午3点多钟,每天这个时候,主要的工作已经完成,时间相对宽松,可以专心换药不受干扰。

术后第一天正好是全科的大查房日,娟子和小芳的病房被挤得满满的。她俩躺在床上,脸色都有些苍白,显得很憔悴,但和别的病人不同的是,她们都在羞涩而欣喜地浅笑着。

小芳的换药时间稍微晚些,在小芳期待又羡慕的目光中,娟子佝偻着腰,提着尿袋,被扶上了轮椅。推到治疗室后,我们让娟子的妈妈在门外等候,然后把娟子扶到了妇科治疗床上,开始解开包扎在她身上的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娟子很配合,绷带解完了,再造的阴道口暴露了出来。

“这得多疼呀。”我和小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阴道口的缝线整整齐齐,周边的皮肤有些青紫,填塞的油纱条下缘带着血色,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听到主任的话,小刘立即拿起剪刀,准备剪开娟子小阴唇上的缝线,主任一把抓住小刘的手:“不要,你现在剪开了,术后怎么换药?这个术后七天以后再拆。”

主任来了,她看了看患者外阴的情况。

“好了。”主任松了口气。

“紧张不?不要紧张,我很轻的。”主任边和娟子说着闲话,边戴上了乳胶手套。

手术很顺利,主任缝完最后一针,用力将填塞的油纱条往里推了又推,想尽量让它填塞得更紧一些。再造的阴道里,我们一共填了整整两卷裹得紧紧的、粗大的油纱条。

“我看你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呀,为什么见了医生不说话呢?有什么问题要跟医生说呀!”

麻醉起效后,按照阴道手术的常规操作,主任拿起针线,先把娟子的两侧小阴唇缝在她的大腿根部。接着,主任用大号注射器向娟子的会阴部注入盐水,冲开组织间隙。随后,她呈“X”状切开会阴部的皮肤,我在一旁用纱布不断擦拭流出来的血,钳夹着出血点,小刘在一旁不停地给我们递着止血钳、纱布和针线。然后,主任伸出双手的食指和中指,插入娟子的盆底组织间隙进行扩张,在组织间隙造洞。最后,洁净的胎膜被覆在洞内,又被缝合在洞壁上。

“今年多大了?二十?”

入院第五天,手术如期进行。无影灯把手术区照得很明亮,娟子躺在手术床上,分开的双腿被绑在床边腿架上,消毒单覆盖了她的全身,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嗯。”

看到我进来后,屋子里的人突然停止了说笑,我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就离开了,不忍心打扰她们这难得的快乐和轻松。

“比我儿子还小四岁呢。”

她们和其他病人的情绪迥然不同,不仅一改平时的忧郁,还变得十分喜悦。她俩好像在这里找到了可以平等相处的同类。

“平时你都在家干啥?现在的姑娘又不绣花了,找个工作嘛,你想干什么工作?”

走出护士站后,我决定去两个姑娘的病房看看。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病房里传出说笑声。我推开门,只见两位妈妈挤坐在床尾,正在研究手中的针线活,那是我们让她们缝制的“丁字带”,术后要用的。两位姑娘躺在各自的病床上互相望着,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小芳两手抱着蜷的双腿,在床上开心地打滚。

主任一边和娟子闲聊,一边用碘附进行消毒。在不经意间,她伸出右手,去取娟子阴道内的油纱条。

晚饭后,考虑到第二天手术的特殊性,我散步的时候顺便走回医院想要检查一下术前准备工作。值班护士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备皮、外阴擦洗及清洁灌肠都已经完成。她特意强调:“两个姑娘和家属的情绪也很稳定。”

“啊!”娟子发出了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叫声,“疼,疼!”她向床的上端缩去,拼命躲避主任的手。我和同事赶紧用带子把娟子的双腿绑在腿架上。

制备好胎膜,我帮护士长做了满满一托盘的油纱条:把整卷整卷的绷带散开,来回折叠起来放在托盘中,然后用凡士林涂抹,最后用包布包裹拿去消毒。油纱条能防止组织粘连,是术后换药时用的。我俩用了六卷纱布,平时科里不需要这么多,这都是为娟子和小芳准备的。

“我知道,我知道,一下就好。”主任安慰着娟子,用左手扶住她的骨盆,去夹取油纱条。

护士长低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她的大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要干净,一定要干净,这关系到人家小姑娘的幸福。”

“啊——”娟子发出惨叫,声音非常大,身体也不住地扭动起来。

我看到一旁白色搪瓷缸盐水里漂浮着制备好的胎膜:“很好,很干净。”

尝试了几次后,主任终于取出了填塞的所有油纱条。娟子的阴道口开始有鲜血渗出,主任并没有停止右手的动作,继续深入阴道去探查宽度和深度。

见我走进来,护士长笑了:“看看我制备得怎么样?”

娟子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最后变成了哀号。她的眼泪流出来,全身颤抖着。

漫长的术前准备一直持续到两个姑娘手术的前一天。宽敞明亮的产房静悄悄的,护士长穿着无菌衣,戴着蓝色的口罩和帽子,在阳光明媚的窗前漂洗着从新鲜胎盘上取下的胎膜。她的双手戴着白色乳胶手套,浸在盛满生理盐水的不锈钢托盘中,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搓着,把疏松的组织搓干净,只留下柔韧的胎膜。每搓一段,她就会把胎膜放在阳光下反复端详,检查是否干净。

我们已经听不下去了,双手紧紧地按住娟子,但头已经转了过去,不敢看她的模样。

后来,模型的样子敲定了,可材质又让我们为难。据说,小丁的爱人为了找到符合要求的材料,在仓库里找了很久。大概过了半个月,五套模具才送进医院,工艺相当精美。主任让小丁写申请去领钱,小丁也没有去申请。

主任用窥器轻轻地扩开阴道,一下又一下,用钳子向阴道内填塞着似乎永远都填不完的油纱条。在这期间,娟子的哀号就没有停止过。

年轻的医生都围了上来,纷纷调笑小丁拿来的“作品”,主任也笑了,她拿着那根木棒,端详着,比画着。过了两天,小丁又把改进的“作品”带来,主任继续比画。

终于填塞完了油纱条,主任用力按了按,我看到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嘱咐我从明天开始先用最大号的模具。

两天后小丁拿着一根木棒来上班:“主任,是不是这个样子?”

主任摘下手套走了,同事一边用碘附棉球擦着娟子外阴的渗血,一边安慰她。娟子浑身颤抖,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整个换药时间持续了十几分钟,但是对医生和患者来说,却太漫长了。

小丁拿着图样,十分慌乱:“主任,我给他说说,让他找工人试试,如果做的不合要求,您别见怪。”

做完这一切后小刘开门去叫娟子的妈妈,门外空荡荡的,娟子的妈妈不见了。我们把娟子送回病房,只见娟子的妈妈坐在床边,低着头抹眼泪。

她拿出一张处方纸,在背面画了一个大致的图样:一个长十多厘米,粗三四厘米的棒状物,一端呈圆弧形。

小芳的妈妈坐在女儿的床边呆呆地出神,小芳躲在被窝里,用被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治疗室离得很远,但她们什么都听到了。

她们术后需要佩戴的模具我们医院没有,熟识的医院也没有。器械科到处联系,结果都是缺货,主任在自己的假期里跑遍了市内的医疗器械公司,还是找不到。主任瞄准了我们的家属,最后向小丁下了“命令”。小丁的爱人在开关厂工作,主任委托他给我们加工定制五套模具。

术后第二天下午,换药后开始使用模具,我尽量轻柔地抽出油纱条,放置模具时我真不知道应该迅速些,还是缓慢些。迅速些,痛得厉害,但时间短;缓慢些,痛得轻些,但时间长。

为了给这两个姑娘的手术做准备,我们科室连家属都出动了。

换药时间缩短到了十分钟以内,但娟子的惨叫声依然是整个病区都能听见。才不过短短几天,病房里少女的欢笑就被深深的恐惧替代了。两个女孩根本想象不到,手术并不是幸福的开始。

娟子只是点点头,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准备至少花一两小时做的术前谈话,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术后第三天,娟子一看到我踏入病房,就轻轻地滑进被子里。她只露出惊恐的双眼,像一只待屠宰的羔羊。旁边的小芳也一直偷偷地盯着我,眼神里也是满满的恐惧,哪怕我并不是她的主治医师。

“我说得清楚吗?明白吗?姑娘。”我问。

掀开娟子的被子,我想看看包扎情况,却看见她蜷着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我心头一紧,站在旁边的同事闭了一下眼,伸出双手,扶住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膝盖。

最后,我把协议书推到娟子面前。

检查完毕,我给娟子盖上被子,准备离开病房,娟子的妈妈立即凑到娟子的面前,一边理着娟子的头发,一边念叨:“好了,就好了,我娃再忍忍,再忍忍,伤口再长长就不疼了……”

娟子的妈妈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儿子做这一切,也没有丝毫的疑问和迟疑。

换药的过程依然是惨叫声不断。娟子的惨叫让我感到很疲惫,回到医生办公室,在恍惚之间,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行善,还是在作恶。

“明白。”他一边回答一边写下了他的名字。

我靠在办公桌前,看着小丁在靠墙的电脑桌前忙活着。小丁显得心事重重,因为接下来轮到她和王医生去给小芳换药了。

“真的明白了?”我追问了一句。

她心烦气躁地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转过身问我:“换完了,彭老师?”

娟子的哥哥并没有回答,他伸手拿起了笔,眼睛在协议书的下方扫视,寻找签字的地方。

我正要点头,旁边的小李也转过身,用大得出奇的声音问我:“彭老师,换完了?”

我禁不住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尽管问,我给你解答。”

看到我点头,他竟然从耳朵里掏出了两块棉花。忽然,小丁露出谄媚的微笑,看着小李说:“小李,帮姐个忙呗?”

“明白吗?我说的是不是够清楚?”我问娟子的哥哥,如果连他都听不懂,我就要换一种沟通方式了。娟子的哥哥和妈妈并没有被我的话吓到,他们只是不断地点头,喃喃说着:“知道,知道……”

小李是我们科室唯一的男医生,平时,科里所有费力的工作都会求这个壮实的小伙子去解决,他也很乐意帮忙。

我特地抽出了一下午的时间和娟子一家进行术前谈话。我拿着手术协议书,逐条读着、讲解着,娟子一家静静地听着。最后,我反复解释术后效果不佳(包括再造阴道狭窄、缩短、闭合等,造成性生活不能或不满意等)或手术失败可能的含意,以及术后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

小丁故作轻松地说:“帮姐搬搬那位病人,换换药,压压腿。”她指的显然是小芳。

作为医生,我们很清楚这种矫正性手术失败率高,而病人和家属却往往有不切实际的心理期望。术后恢复漫长,可能在医院里还表现不出来,出院后处置不当,再造阴道就可能缩短、狭窄,甚至闭合。

“不去。”小李这次拒绝得很干脆。

“上皮黏膜化”是书本上的名词,我从内心深处一直认为这个名词美化了手术过程。

他转向我:“彭老师,你们每次换药,在外面听起来就像……”他顿了一下,加了重语气,“在杀人。”

阴道再造手术,通俗点来说,就是切开两侧小阴唇内侧,在原本应该属于阴道的位置造个口子,然后钝性分离盆底的组织,在组织间隙造洞,胎膜被覆在洞内,缝合在洞壁上,缝合结束后在洞内填满异物,防止组织粘连愈合。几天后,胎膜会坏死液化,再往孔洞内继续填塞异物。慢慢地,孔洞上皮黏膜化,生长减慢,逐渐停止,人造阴道就这样形成了。

小丁也转向我:“彭老师,你说,她们做这手术干啥?这么受罪……一辈子不嫁人不就完了吗?”

小丁沉默了,她皱着眉,撇着嘴,一脸愁苦相。我无心和小丁讨论这个话题,对娟子和小芳来说,她们要考虑的是如何熬过眼前的难关。

“不嫁人?她们在农村怎么活?她们的家人在村子里怎么抬得起头来?”刚进屋子来的小刘在我们身后大声地反问,她刚把娟子送回病房。

“不知道呀,”我叹了口气,“也许会麻木吧,因为瘢痕里无神经生长。”

我们每个人都想要答案,但每次讨论都是无解——没人能替两个姑娘做选择。

“那干吗要做这种手术呀?”小丁有些不满,她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我,“同房时她们什么感觉,会不会疼?”

“姨,我要好了是不是就和别人一样了?”娟子提着丁字带慢慢起身,忽然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

小丁其实很清楚答案,手术做不到移植神经,同房只能满足男人的性需求。

那天换药之后娟子对我和小刘说起了自己的心事。“人家……不会还嫌弃我,看不起我吧?”娟子犹犹豫豫地问。显然,她指的是她的婆家人。

“你说呢?”我没有正面回答。

“他凭什么嫌弃你,你那么漂亮。”我不禁有些愤愤不平。

每当收到特殊的病人,科室会组织相关的业务学习,这次,主任详细地给大家讲了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因、治疗、护理及预后。学习结束后我和小丁结伴下班,小丁犹豫地问我:“彭老师,做了这种手术,她们会有……性快感吗?”

“就是,他凭什么。”小刘也应和。

每天查房,娟子妈妈和小芳妈妈总是积极地向我汇报各自女儿的饮食情况。因为饥饿,需要做术前肠道准备的病人往往会怨言不断,甚至违背医嘱,偷吃东西,但这两个女孩却非常配合。她们没有丝毫怨言,我甚至还感觉到,她们对即将到来的手术怀着期待。

“我会做饭,会洗衣,会做家务,我也能打工养活自己,”娟子的语气有些急,接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啥都能干,可我……都不敢见他。”娟子哽咽着,眼皮垂了下来。

听了我的话,娟子妈妈脸上一直僵着的肌肉变得放松了些,皱纹也渐渐变成了柔和的曲线。她对我弯腰道谢,然后像被大赦一般脚步轻快地回了病房。

我和小刘面面相觑,不知娟子说的是谁。

虽然医疗界缺乏对这种病遗传性的相关研究和结论,但我觉得,这是此时此刻唯一正确的答案。

“他给我打电话,我都不敢接。”娟子语速慢下来,声音更低了。

“不会。”我果断地回答她。

“你同学?”小刘试探地问。

在走廊里,娟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儿子将来结婚会不会生出这样的女娃?这个病传代不?”

娟子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她说,这位男同学个子高,学习好,唱歌也好听。我想到眼前这个姑娘才20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用右手拍拍她的背。

下午巡视病房的时候,我向娟子交代,术前只能吃无渣流食,能减少感染概率,万一手术中发生肠损伤,也方便修补。第二天早上我去看娟子,母女俩早早就在病房等着了,前一天晚上娟子妈妈就只给女儿喝了流食。

“人要没这么多烦恼就好了。可以每天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散步,累了可以唱唱歌。”娟子忽然笑了,眼里闪着泪花。

科里特意把两个女孩安排在了“贵宾”病房,那间双人病房位于西病区入口,离护士站近。窗外就是花坛,透过绿色的窗纱,可以看到美人蕉开得正艳。

渐渐地,再造阴道里的胎膜液化了,阴道的表面越来越坚韧,换药的痛苦也在慢慢减轻。

她的妈妈忙乱地准备着女儿入院的事情,爸爸在一旁不耐烦地指东指西,办完手续后他就赶回家里喂猪去了。

术后七天,我们拆掉了病人小阴唇和阴道口的缝线,拔掉了尿管,开始有意识地教她们出院后的护理技巧。

这天下午,另一个患者小芳和她的父母也来了。小芳19岁,由另一位年资高的医生负责。她留着短发,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退尽,皮肤黑黑的,显得很健康。但她的状态和娟子一样,看到我在注意她,会迅速转移眼神,更多的时间则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接下来每次换药,我都再三嘱咐娟子注意事项,让她自己摸索着放模具。护士长也教两个女孩消毒液的配比方法、消毒的方法。所有人都在为她们出院做准备。

我没有打断娟子妈妈,因为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听着。而娟子始终沉默地坐在旁边,甚至没有换过姿势,像是犯了弥天大罪。

那天,我和小刘在治疗室里帮助娟子放置模具。娟子躺在治疗床上解开丁字带,伸手摸索着取出阴道内填塞的模具。随后,她接过小刘递来的消毒模具,自己往里放,一不小心弄痛了自己,“哎哟”叫了一声。

现在,娟子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手术成功,恢复得好。“不然,人家也不会要。”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失落与无助,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掌擦着眼睛,用心疼的眼神看着女儿。

“还很疼吗?”小刘问。

“这是最合适的人家,”娟子的妈妈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给人家说,娟不能生育。他已经儿女双全了,也不嫌弃。娟嫁过去只要对他娃好,他应该也会对娟好。”

“不小心撞到了,会疼。平时一直很胀、很坠,很难受。”娟子慢慢地回答。

女儿的隐疾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娟子妈妈为了让女儿的婚姻圆满,委托媒人为娟子找到了一个36岁丧偶的对象,对方家住在山里,有一儿一女。

术后十多天,娟子和小芳要出院了,两家人都来到了医生办公室。护士长把剩下的模具按型号分好,装在两个袋子里,里面还装了两大瓶消毒液、脱脂棉和纱布。

“你说,这病祸害我们老两口就算了,为啥还要祸害我两个娃。”娟子的妈妈忽然有些激动,怨怼的话脱口而出,旋即又咬住了嘴唇。

主任还是不放心,嘱咐她们每天要带模具,每天要换,丁字带要拉紧,模具要尽量往里推,不能滑出来。两家人都再三地对医生表示感谢。

娟子的哥哥私下问过妈妈:“我将来结了婚,会不会也生出这样的女娃?”

最后,娟子和小芳两手扶腰,两腿分开,一步一步挪着走,离开了医院。

“为了攒钱给她治病,我儿子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相亲也不去,到现在也没个媳妇。”说话的时候娟子妈妈没有流泪,却不断用手掌揉擦着眼睛。这位吃尽了苦头的母亲,想流泪却流不出泪了。

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一天下午,主任从专家门诊回来,我急忙把一摞出院病历交给她签字。主任签完字后并没有立即把病历还给我,而是拿在手里不断地翻转着,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娟子的父亲三年前染重病去世,家里欠了几万元的债。娟子哥哥在工厂上班,知道这种病可以做手术,一定要攒钱让妹妹做手术。

突然间她问了我一句:“还记得那个石女小芳吗?”

知道自己和别的女孩不同,娟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她拒绝住宿舍,即使路远也要骑自行车回家。她慢慢疏远了自己的朋友,不愿意和别人交往。直到最后,娟子不愿意去学校,就此辍学。

我连忙点了点头。

娟子的异常是在青春期时发现的。她已经上了高中,却一直没有初潮,妈妈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确诊她是先天性无阴道无子宫的患者。

“她今天来复查了。”

她妈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用独属于母亲的那种带着疼惜的眼神看了一眼娟子,然后才开口,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一个和自家无关的故事。

“怎么样?”我急忙问。

娟子闷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边,耸着肩,弯着腰,深深地低下头,脚尖相互摩擦着。

“最小号模具已经放不进去了,失败了。”

可娟子低着头还是不说话,我很无奈,只能单刀直入地问:“你们怎么发现的?”

“那另一个呢?”一旁的小丁猛地停止了在电脑上的操作,突然插话道。

“姑娘,要说话呀,不能光让妈妈说呀。”我微笑着,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几天前也复查了,阴道已经很窄很短了,也失败了。”

按照科室事先的安排,我成了娟子的主治医师。娟子的父母已经把婚期定在了年后,留给她做手术的时间还有九个月。询问娟子的病情时,她妈妈把儿子支出病房,似乎当着儿子的面有些话不好说。我常规性地询问娟子的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她一直沉默着,都是妈妈在回答。

我和小丁都怔住了。

主任沉默了,她看了一眼娟子的妈妈,提起笔开了住院证明。

主任没有看我们,她把病历放在桌上,把笔插入口袋,动作顿了顿,似乎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慢慢地走了。

主任还在重复说着三种手术的效果和风险,娟子的妈妈终于开口了:“主任,在门诊你也说了几次了,你说的我们都懂。我们家确实没条件去省城,就在这里做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娟子和小芳的任何消息。行医二十六年,我从妇产科的实习医生做到主治医师,经历了大大小小、症状不一的手术,也因此认识了三个没有阴道和子宫,想做手术的女孩。

也不知道娟子的家人是否听懂了,娟子哥哥依旧微微弯着腰,点着头;娟子妈妈还是一言不发。只有娟子的情绪表露无遗,她站在后面,满脸的羞愧,还有一点点紧张。但此时没有人去在意这个少女的情绪。

我曾经和周围的人说起这个故事,很多人都会问我:“为什么?该怎么评价这种行为呢?”

主任反复告知病人和家属要慎重考虑:“手术很受罪。”手术只能解决夫妻生活问题,不可能让娟子有生育能力,考虑到术后恢复的难度,如果失败,就是白白受罪。主任还建议他们最好去省里的医院做直肠替代或外阴皮肤替代,虽然费用高,但失败率低。

答案我自己也不知道。她们就像是我行医生涯里一闪而过的流星,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不知所终。然而同时,我又能真实地感觉到娟子和小芳们就存在于我们的身边,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在某些瞬间想起她们羔羊一样的眼睛。

听着主任的讲述,娟子时不时抬眼看一下,碰上主任的目光,又立即垂下眼皮,像只惊恐的小羊。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视频,名为“石女的日常生活”。“故意抓眼球的,”我心想,“石女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能有什么区别?”

做这个手术的患者要坚持24小时佩戴模具,扩张再造阴道,并且要每天更换模具并消毒,至少坚持一年。

但我想了想,还是打开了那个视频。视频中,一个面容姣好、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在切割、清洗一块腊肉,明显是一个哗众取宠、博取流量的视频,于是我退了出来。但我注意到视频的左下角显示着该视频播放量已经超过了150万。这150万当中的大多数人可能都是抱着猎奇的心理点开的。

我们医院是西北某地级市的三甲医院,可以实施胎膜替代手术,但术后恢复非常麻烦。

我还在网上找到了一个相关论坛,迎面而来的各种信息让我好似走进了一个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治疗方法千奇百怪的广告软文,难辨真假的征婚,各种原因导致的性冷淡、性不能者的分享和心得,这些都吸引了猎奇者津津有味地追更[1]……

2005年的时候,女性阴道再造手术主要有三种方式:直肠替代、外阴皮肤替代和胎膜替代。直肠替代需要切除部分直肠,还要进行肠吻合术,复杂、损伤大、并发症多;外阴皮肤替代要培养皮瓣,需要多次手术,而且耗时很长。比起前两种,胎膜替代的手术方式更简单易行。

而那些石女呢?那些真正的石女在哪里?

主任向他们一家说明阴道再造手术的分类、优缺点和效果。娟子哥哥微微弯着腰,边听边点头。娟子妈妈脸色蜡黄,一言不发。

我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些帖子,突然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目光。照片中的女孩,用胳膊遮挡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躲过纷乱的信息,直直地望进了我的眼里,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那天上午,我在办公室见到了坚持要做手术,正准备嫁人的姑娘娟子。她才20岁,大眼睛,黑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穿着普通,但皮肤白皙。她站在妈妈和哥哥身后,低着头,一副很怕见人的样子。

那很像娟子的眼神:自卑、茫然,没有方向,带着冷淡的、难以言表的悲伤。

越是私密的地方,对人的影响越是巨大的。在妇产科门诊里,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人很少见,能下决心做手术的就更少了。

“这辈子如果算是惩罚,那么下辈子让我过得幸福点。”帖子里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第一次接触石女是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那是一个来自山区的19岁姑娘,嫁人半年了,还对丈夫隐藏着石女的身份,直到被夫家发现无法怀孕生子,实情才暴露了出来。当婆家人得知手术成功仍然不能生育,而手术失败,性生活也无法完成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办理了出院手续,姑娘的公公还止不住地念叨:“退货!”

我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很想告诉她:“姑娘,你生来无罪,不存在惩罚。”

“可是,这种手术对她们有什么意义呢?”我问主任,但并不指望得到答案。

注释:

主任叹着气告诉我最近一个姑娘来了医院三次,另一个今天是第二次来,都坚持要做手术。

[1] 追更:网络用语,就是追看有连载连播性质的网络内容的行为。

那年早春时节,我坐在办公桌前签病历,主任问我:“彭医生,阴道再造接触过没有?”因为门诊近期来了两例先天性无子宫无阴道的病人,民间俗称为“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