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白色记事簿 > 迷路的猛虎少年

迷路的猛虎少年

我不由得提醒他,别人对他可能不是真心的赞美和关注。高明却反问我:“那总比没有要好吧?”

高明强调,有人欣赏自己的打扮,而且很愿意和他做朋友。“化眼妆怎么了,我以前还用过我妈的口红呢。那些男明星不都和我一样染头发、画眼影、涂口红,特别帅!”

我终于可以确定,高明女性化的打扮根本不是异装恋。他只是想寻求别人的关注和肯定,他太害怕孤独了。而他在病室里乱管闲事,也是希望能为病友们做些事情,最好能被大家夸上一句“这孩子是有用的”。然而他现在得罪了所有的病友,又跌回到不被人关注的生活里,这让他难受极了。

而他的打扮也在不断升级,从涂指甲油到涂口红,后来开始尝试最显眼的眼影。也许,他担心自己一旦失去这些特质,就会失去那些“朋友”。

他说两年前也有过类似孤单的感受:“当时心情特别不好,整天躺在床上,脑子像生锈了一样。”自己甚至想过去死,但是没有去实施,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左右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他经常去一家网吧上网,他的打扮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经常挑逗他图个开心,这让他慢慢成了这家网吧的活招牌。为此,老板还对他表示过感谢。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在住院后会一直念叨:“我在网吧人缘特好,那个网吧也是因为我人缘好生意才不错的……”

我不由得心疼起了高明,知道他这是经历了一个抑郁发作的自然病程,就是有些人产生了抑郁症状,但是没有去治疗,慢慢自愈了,这个过程一般会用时半年。但这个过程很痛苦,有些人熬不过去,可能就会自杀。然而高明的父母带他来诊断时,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们只说孩子突然就变得不乖了。我觉得高明很可能是独自熬过那半年的。

他一直都很享受这种交到朋友的感觉,因为不仅打架的时候有场面,身边还有人关注自己,甚至有时候自己还能对其他人“有用”。

后来我回到病室,跟老郭说出了真相,老郭这才明白,原来高明是担心他血糖升高,才用这种错误的方法阻止他添饭。而老郭也慢慢了解了高明的过去:这孩子因为没被好好爱过,所以不知道怎么去爱。

我想起高明父母跟我说过,他经常请别人吃饭,甚至赊账,直到饭店老板找上门来要钱。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男人要讲义气,在社会上混,朋友很重要,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不请别人吃饭怎么交朋友?”

结果,我竟然在这个中年丧子、身患抑郁症的男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点泪光。

他曾经在学校被人要求倒洗脚水,不然就会挨揍。他把这事跟妈妈说、跟老师说,但没人去管,所以他该挨的打一顿都没少。他发现根本没人管自己之后,干脆在手背文上了一只线条粗糙的蝎子,目的是提醒自己下手要狠毒,不让别人欺负。同时他还总结出了一个生存经验:既然在家里得不到关注,那就要去外边认识更多的“朋友”,让自己混得开。

没几天,我发现老郭居然和高明和好了,而且这两个人的关系可以称得上“如胶似漆”。

高明真正的变化是从文上了那只蝎子开始的。

高明曾颤抖着声音问过我:“我爸妈什么时候来看我?我零花钱快花完了,我想吃火腿肠,他们有零食也不分我,抽烟也没我的份。”那时候,高明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家人确实没有过来看望过一次。而病友们的零食都是家属来探视的时候带的,关系不错的病友间会互相分着吃,偶尔也会有人带进病房一包烟,但这些统统没有高明的份。

原来他的异性化打扮和暴力的举动都是为了一件事——获得更多的关注,让别人承认自己有用。

结果第二天高明就两眼闪着光问我:“是不是住到三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借着这些聊天的机会,我慢慢了解了这个孩子身上的秘密。

我告诉他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不过我有些疑惑,他是怎么知道的。高明说是老郭告诉他的,而且还保证一定会好好配合:“老郭说好好配合就可以很快出院。”

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孤独的生活,常常来跟我抱怨。我俩聊着聊着,讲到了他的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从高明身上看到孩子般单纯的喜悦,而不是那种躁动的狂喜。我试探着问高明怎么和老郭和好了,高明没有回答,却说老郭知道病人该怎么表现才能早出院。

那段时间,高明因为躁狂症经常与人发生冲突,虽然都是为了别人好,但他的手法却异常激烈,非打即骂,大家因此讨厌他,这严重影响了高明的交际生活。每次他在活动室想找人聊天,刚一坐下别人就走了,别的患者总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只有他总是被单独留下。

这是个好现象。病区的患者每天待在一起,接触多了彼此会有认同感,这份认同感有时候比医生的话还能起作用。

虽然知道他没有恶意,我还是严肃地警告了他一顿,并且提高了他的用药量。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她很快就会来看你,帮你带些零食。”我说。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孩子是好心办了坏事。他可能不知道血糖血脂是什么意思,但是听护士说对身体不好,又看到老郭不听话,就控制不住自己采取暴力阻止他添饭。

“好的,老郭昨天给了我些零食,我一口气吃了四个沙琪玛,还喝了一包奶。”高明一脸期待的样子。

他说,当时他也站起来劝说老郭,但对方不听劝,他气不过就动手了。

这以后,老郭的身边总有高明的身影。曾经当过兵的老郭,现在就像一个长官,身后跟着高明这个大头兵。老郭帮护士测病人体重的时候,高明就在一旁报数。他最后一个测体重,摸着自己凸起来的小肚子笑呵呵地说自己吃胖了。

我越听越气,高明这是变本加厉了。我跑到活动室找到高明,问他为什么要打人,没想到他说:“护士说老郭的血糖血脂都有些高,让他少吃点饭,但老郭不听护士的话还去添饭。”

老郭每天早起都会把被子叠成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高明看到了,就要老郭教他叠被子。他出了一头汗,把自己的被子叠成了“豆腐渣”,但还是比之前有进步。

老郭带着哭腔说,本来自己的小儿子就不在了,现在还要遭人欺负,觉得很委屈。说着说着,他流下了眼泪。

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高明似乎在用新的方式去对别人好。

原来,当时他去添了两次饭,高明说他吃得太多,他本来不打算理会高明,没想到肩膀上挨了高明一拳。

有一次一个新病人呕吐了,高明弓着腰,拿着卫生纸给病人擦嘴和衣服,胃液很快浸湿卫生纸渗到了高明手上,但高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嫌弃和不耐烦。

那天我查房的时候,发现老郭情绪很低落。他告诉我,自己在吃饭的时候被高明揍了。

那个瞬间我在高明身上看到了一些变化。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很像老郭讲起小儿子时提到的那些美好品质:能干、懂事、吃苦耐劳。

我们病房有位名叫老郭的抑郁症患者,是位退伍老兵,比高明早来一个月。他曾经患过抑郁症,治愈后状态一直很好,直到前段时间,他的小儿子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给他造成了致命的打击,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所以住进了我们科室。

有一天,我和高明聊起老郭,他自言自语地说:“老郭说了,男子汉要有担当,要乐于助人,团结病友,互助互爱。”

他被转到二级病室的第一天,就在那儿“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大家眼中公认的“刺头”。紧接着我不停地收到高明打人的消息,最严重的一次,他居然打了一位抑郁症患者,导致对方病情差点恶化。

他之所以愿意成为老郭的跟班,并且干那么多累活,是因为看到了老郭在病房里的地位——被人尊重,大家就连买东西都愿意相信他。而高明也想成为老郭那样的人。

接下来连续几天查房,高明都不是很配合,不仅问诊没有进展,他还惹了一堆麻烦。

高明边说边抠着自己的指甲,那些颜色妖艳的指甲油快要掉光了,最后显露出来的是一个正常男孩的健康甲色。

我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因为异装恋的症状比较隐秘,比如通过异装带来性快感。但这种话直接对一个17岁的少年说并不合适,只能等着合适的时机再详细问诊。

老郭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刚来的时候情绪很低落,跟我聊起自杀去世的小儿子时,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他最在意的是小儿子出意外时自己在外地,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这几句简单的交谈已经打破了我之前的猜想,高明肯定不是性别认知障碍。可是他身上女性化的装扮又是事实。难道这只是异装恋?

过去是我一直找他聊天,讲起自杀的儿子,他总觉得这是“家事”,不是很愿意和我说,直到和高明相处了个把月,他第一次跟我主动提起,自己出院要到小儿子自杀的地方看一看。

高明反驳我说:“这花代表好看,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好看,男孩也可以文的。”

虽然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颤抖,但我理解老郭,理解他以这样的形式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人要让心里的大火烧尽,等最后一簇火苗熄灭,那些梦魇才不会死灰复燃。我想,或许是高明的出现,让他在当下的生活里看到了小儿子的影子。他总算得到了一个机会,能好好消化这件事。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手臂上的文身大多是女孩子文的。”

当我们聊起高明时,他反而劝我要更有耐心。因为高明是第一次住院,什么都不懂,还因为脾气被大家排斥,实际上只要对这孩子好一点,他都会知恩图报。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我专门问了几个问题,目的是想和高明聊聊,在他心里认为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想到结果正常得出乎我的意料。交谈的过程里高明最想要展现给我的就是他的男子汉气概,他说自己有过十多个女朋友和一大堆兄弟。

老郭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家人一次也没来看过他,这孩子其实挺懂事的。”老郭的意思很清楚,他觉得高明的家人做得不够好,而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入院两个月前,高明母亲发现儿子性格大变,稍不如意就发脾气摔东西,有时还动手打人。她认为高明可能是因为经常上网导致身体虚弱,情绪也产生了问题,就带他去诊所输了些营养液。没想到高明后来跑到附近的美甲店做了美甲,但母亲没有阻拦。其实不仅做美甲,高明还会化眼妆、涂口红。

和高明父亲第一次见面时,他曾这样说:“初中的时候开始调皮捣蛋,打一顿只能管三天,现在比那时候更不像话,打一顿一分钟都管不了。”这话我一直记得。高明后来才模棱两可地告诉我,他爸其实是“混社会”的,谁见了都怕的那种。

高明的母亲曾经给过我一些线索,那是高明性情转变的开端。

但高明现在越来越听话了。我想可能是因为老郭,比他自己的父亲更像一位父亲。

那天下班前我给高明开了片助眠药,让他第一晚睡得安稳些,状态也能缓和一些,毕竟真正的治疗就要开始了。

病房里的病人也开始接纳高明了,甚至还带他一起抽烟。有一次查房,我在他身上闻到了烟味,高明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这件事。我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让他把烟都存起来,存满一个薄荷糖盒子时,我就让他给家人打电话。当然,如果他不这么做我也会让他打电话的,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再从他身上闻到过烟味,二十多天后他居然真的给了我满满一盒烟。

“骗子!等我出去,看我不一拳打死他!”高明趁机向门口冲去,幸好被走廊里的两个病人给挡住了。为了病区安全,我给高明下了约束保护医嘱,就是用束缚带将病人“约束”在病床上。

高明住院一个多月后,母亲终于来探视了。我建议她少拿一些零食,多带些水果和牛奶,但她还是带了一箱火腿肠过来。一箱四十多根火腿肠,三天就被高明吃光了。一开始他还笑嘻嘻说吃得过瘾,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

高明向后退了一步,当他听到我说他父亲已经走了,而他需要入院治疗三个月的时候,他变得异常愤怒。

高明住院期间,他母亲一共过来探视过三次,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激素药”。她发现高明状态变好了太多,甚至长胖了,于是怀疑我们在给他吃激素。我解释说,高明现在口服的一种抗精神病药物有增加食欲的副作用,但她仍然半信半疑。我就问她,是否觉得高明精神头好些了,她回答是,但紧接着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高明的药里是否有激素这件事上。

我盯着高明的一举一动,冷静地说:“挺厉害的,有机会给我们打套拳,展示一下。”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家属。她可能不会相信,生病的孩子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科学管理生活习惯,被人关爱,健康状态必然会慢慢变好,哪怕这里是精神病区。

精神科医生的眼神是不能闪躲的,就像你看到一头猛兽,如果掉头就跑,它一定会朝你扑过来,所以我做好了随时挨一拳的准备。

我一再跟她解释,这里每天的饭菜营养合理,护士和其他病友经常怕他吃不好,问他要不要加菜。住院之前高明每天上网不回家,整天没人管饭,那时候营养肯定是跟不上的。

他用拳头对着我比画。我看到那只手上除了涂着黑色指甲油,还文着一只蝎子,上面的手臂也文着一朵玫瑰花。

但我的解释没能说服她,直到出院的时候,她还在固执地问我:“你是不是用激素药了?”

“高明,不能干傻事!”我回到病室对他说。

而高明的父亲从没有来看过高明。我偶尔会问高明,爸爸对他怎么样,管得严不严。高明回答得结结巴巴的,说爸爸对自己挺好的,但是具体哪里好,他也答不上来。

“让我出去!我今天下午必须走!”高明开始大喊大叫,同时就像一头刚被关进笼子的困兽,在病室里来回蹿动着。突然,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铁制的床档上,床档发出闷闷的声音,能感觉到,高明没有收力。

高明的情况越来越好,住院时光慢慢临近尾声。我减少了高明口服药的用量,准备再观察几天就安排他出院。

但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样容易处理。

有一天查房的时候,我发现高明把自己的黄头发剪掉了,剃了个圆寸。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我曾劝过他剪头发,当时他拒绝的理由是电视上那些帅的人都留他这样的头发,所以之后他仍然留着那一头“非主流”的黄发。

我把高明父亲叫到走廊,给他解释高明的病症:“躁狂是神经递质释放过多,就像水管里喷涌出大量的水一样,所以高明现在最好住院三个月。”我也想趁着这段时间继续问诊,探明他女性化装扮背后的原因。

“你不是和护士长说要扎小辫子吗,怎么把头发剃了?”我一时之间还有些难以适应。

看着他手上的指甲油,还有那突兀的眼影,我又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想推断一些关于异装恋、性别认知障碍的线索,但他突然有些烦躁了。我担心会激怒他,只好中断了问诊。

“老郭说了,真正的帅不仅仅是看外表,还要看一个人的内心,我觉得我剃圆寸也很帅。”高明揉搓着自己的脑袋,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

但我没有打断他,而是边听边提取关键信息,情感高涨、思维奔逸、言语增多、内容夸大——这证实了我的猜想:躁狂症。

我也摸了摸他手感不错的新发型:“现在‘三观’很正确啊。”

没有想到他就像被启动了开关一样,边说话边打手势,语速越来越快,吐字也越来越不清晰,而且讲话过程中他很久也不换一口气,直到脸涨得通红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明疑惑地看着我,问我什么是“三观”。

“17岁!你问我年龄干什么?和我检查有什么关系?不要再给我做其他检查了,我身体很好,在网吧玩通宵第二天也不会困。我在网吧人缘特别好……”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我解释道。

我把高明带到一级病室,让护士给他抽血化验血常规,同时我也想让他冷静一下,就问他今年多大了。

“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高明重复了一遍,说自己记住了。

把“大象”关进冰箱的前两步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但我隐隐约约有些担忧,因为我不知道走在前面的这位少年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我问高明还着不着急出院,他说不着急了,这里什么都好,我就故意逗他,让他再住一个月。

我的手搭在他肩上,将他往门口引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转过身,要求父亲也一起进去,我们答应了。我把病区的两扇玻璃门刷开后,高明乖乖地走了进去,我和他父亲则跟在后面。当玻璃门咔嗒一声关上时,高明像是受到了惊吓般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慢慢往病区内部走去。

“不不不,我还是很想他们,想早点回家。”高明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我先让高明父亲签署了一份知情同意书,然后我走向高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咱们进病房做个检查,没问题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问他出院后的打算,高明告诉我,他出院之后想学汽修:“老郭是修大轮船的,咱们这儿也没有船,那我就学修汽车吧。”

为了进一步确诊,我需要和高明更多地聊一聊,但很明显,这孩子不会太好沟通,那么只能把他骗进病室了。

我从高明的眼神里看到了17岁孩子该有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尽管还不是那么明朗。

从进门到现在只过了十几分钟,他就已经坐不住了。面对这位将要接诊的患者,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一个个病症在脑海里被搜索出来,是躁狂症发作、异装恋还是性别认知障碍?

高明出院那天,是他妈妈一个人来接的他。高明换上妈妈带来的衬衣。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像他来的时候那样把他往病房门口引去,只不过这一次是反方向的。

突然,从外边的长椅方向传来一阵尖锐的嘈杂声。我望过去,发现原来是高明在刷短视频,而且似乎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吵得每个人都很烦躁。坐了一会儿,高明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问:“我们为什么还不走?”他喘着粗气向前走了几步,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脸上,反复揉搓着手机。

离开病区前,高明去活动室找老郭告别。“老郭,我要回家了,我妈来接我了!”高明站在活动室门口喊道。

他不停地数落着高明的“罪行”,又气愤又无奈,我却感觉有些不对劲——他最在乎的是儿子听不听话,却对儿子那些肉眼可见的异样毫不关心,因为他只字未提高明倾向于女性化打扮的行为。

老郭从板凳上慢悠悠地站起来,往活动室门口走来:“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别再回来了。”

他在长椅上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他的父亲走进来,和我到房间的另一头说明情况。他梳着大背头,脖子上戴着玉石项链,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但说话的声调却越来越高:“这孩子打一顿只能管三天,后来送去武校严管,结果学了几招把式回来对付我了!”

高明帮助过的病友,也在窗边默默看着他。高明跟大家道别,还说以后上班挣钱了,要买好多零食回来看大家。老郭一个劲地摆手示意让高明快点走。

2019年,一个阳光刺目的夏日,17岁的高明被父母骗来了我们精神病房。这个孩子瞬间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他顶着黄色头发,下身穿了一条紧身破洞牛仔裤,完全一副精神小伙儿的装扮,但他那涂着指甲油的指甲,在并不纤细的手上却显得很奇怪。等他抬起头,我才发现他还涂着彩色眼妆,使得原本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大眼睛更加突出了。

我打开病区大门,叮嘱高明要记得保持联系。其实精神科疾病的复发率很高,我特别担心他回到家,种种原因又会导致病情恶化。

但少年却像炫耀一样地问我:“看见我的拳头了吗?我练过武术,这一拳能打死一个人。”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高明慢慢走远了,但他又回头瞥了一眼玻璃门内的病区,看到老郭仍然站在走廊上。

我被他逼停,眼前晃着他的拳头。他的双拳很有力,只是上面涂着黑色指甲油,还镶嵌了耀眼的珍珠和塑料水晶。就像一个硬汉拳手,却戴着粉色拳套。

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和这个男孩接触了三个月了,他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正值盛夏,当时刺眼的阳光,现在已经变得很柔和了。

其他躁狂症患者,最多是情绪躁动,却不会伤人。但这个少年不同,他猜到自己被家人抛弃后,非常愤怒,先是一拳砸在铁床上,然后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径直朝我冲过来。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放宽了心。因为一个人只要经历过美好的日子,即便接下来的旅程充满艰难,他自己也会慢慢变成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小太阳。

在精神科坐诊两年,我从没遇到过这种危险的情况——被一位躁狂症少年用武力威胁,而且他还学过武术,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