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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医生

出问题的医生可能执迷不悟,不肯罢手。到了最后,不管怎么劝告、“棒喝”都没用了,就有可能变成一触即发的局面。对哈里森而言,他的导火线就是一再缺席发病率与死亡病例讨论会。这是每周一次必须出席的重要会议,但从1993年秋冬开始,他就很少出现在会场。尽管他对病人的处置过于马虎,导致官司连连,同事还是不想举报他。可是他连讨论会都不来,显然太过分了。

哈里森的助理中就有一个专门为他善后。他开始时跟着哈里森学习,看他帮病人处理骨折问题、追踪病人的病情,也曾在手术室担任哈里森的助手,对哈里森心生敬意。后来,他注意到哈里森不太对劲。这个助理说:“有时,他一天处理了40个病人,却不花一点时间跟病人谈谈病情。”为了弥补这些,他总是在门诊待到很晚,再三检查哈里森的医嘱是否有问题。“我常常追踪病人的情况,必要的时候给些建议。”在手术室的时候,他也会适时给哈里森一些好建议,像是“螺丝钉会不会太长”,或是“髋骨这样接合好吗”。然而,尽管如此,还是不免出错。如果可能,他尽量把病人转给其他医生,就差说这么一句:“这个人疯了。”

很多人都警告过他,语气一个比一个严厉。他们告诉他,要是他再不来开会,麻烦就大了。可是他依然我行我素,对此不管不顾。一年后,医院董事会把他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接的手术更多了,医疗事故更是接二连三发生。又过了整整一年,1995年劳动节刚过不久,医院方和律师通知他,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为任何一个病人动手术,他们也将向州政府卫生局检举他在工作中的疏失,请求进一步的调查。他被解雇了。

对于同事们的劝诫哈里森并非完全充耳不闻。他认真听取了建议,点头表示接受他们的劝告,也承认自己可能劳累过度,有时病人甚至多到让他无法应付。他发誓会改变以前的做法,少接一点病人,严格按照标准程序为病人做手术,不再疲于奔命。但到头来,他还是老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年轻医生、护士或行政人员等比较了解哈里森状况的人,只好偷偷摸摸地保护病人,让病人不再受到伤害。护士悄悄地把病人转给其他医生,前台负责挂号的护士甚至告诉病人,哈里森很难预约上。

哈里森从来没有向家人说过他遇到的困难,也没告诉他们他失业了。接连好几个礼拜,每天早晨他还是穿西装打领带去医院,好像什么事都没改变。他看完所有预约的病人,需要动手术的就转给其他医生。不到一个月,就再也没有病人来找他了。他的太太觉得很奇怪,一再逼问。最后,哈里森不得不说出实情。她听了之后哑口无言,突然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不是她丈夫,而好像一个陌生人。哈里森从此足不出户,整日躺在床上,也不跟任何人说话。

有时这样开门见山的方法很有用。科里的资深老医生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那些出现问题的医生经过一顿“棒喝”之后,很多都承认自己碰到了麻烦,同事们因而能够及时伸出援手,比如为他们安排心理治疗、联系戒毒中心,或是退休。然而,也有执迷不悟的例子,或是坚决否认自己有问题,或是挑嗦家人打电话来抗议;更有甚者叫律师来威胁老医生。

他被迫停业两个月后,另一件医疗官司又来了。有一个农夫的太太由于严重的肩膀关节炎,请他诊治。他为她的肩膀换了人工关节,结果手术失败了。这桩官司就是让他全面崩溃的最后一击。他告诉我:“我一无所有了。的确,我还有朋友,还有家人,但是我没有工作了。”像很多医生一样,他的职业代表了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骨科里的一些老医生,每一个人都曾私底下跟哈里森谈过。罗森塔尔称这为“当头棒喝”。他们会把哈里森拉过来问问,近来怎么样,也会把同事担忧的心情传达给他。还有一位资深老医生则是爱之深、责之切,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表现实在太令人失望了!最让我难过的是,我不得不跟我的家人说,要他们不要再找你看病。”

他走到地下室,带了一把自动手枪。他最终没有开枪,虽然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知道怎么做可以一枪毙命。

哈里森的同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想帮助他。大概从1990年开始,哈里森种种怪异的做法和层出不穷的医疗纠纷让同事议论纷纷。大家越来越觉得,应该介入这件事情当中了。

问题医生拯救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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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我参加了一场在棕榈泉附近召开的医学会议。议程十分紧凑,演讲一场接着一场。突然,有个题目让我眼前一亮:《医生的异常行为——200个案例调查报告》。做报告的人是内夫医生。内夫五十来岁,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看起来严肃认真。他研究的项目可以说是医学中最隐秘的一个领域:医生与其他专业人士的行为异常问题。他告诉我们,在1994年,他曾主持过一个小型的研究计划,帮助全国各地的医院或医疗团体中的问题医生。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帮助过250个医生,累积了不少治疗经验。

对于举报同事这种事情,不举报的原因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负面原因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袖手旁观做起来很容易,何必费那力气去搜集证据、砸人家的饭碗?正面的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人忍心这么做。试想,有个你认识多年的老同事,技术不差、人品不错、心地善良,他因为吃止痛药吃上了瘾,或是手术时开小差而疏忽了对病人的治疗。这时,你只会想要帮这个医生,而并非毁了他的医生生涯。可是要想帮助他谈何容易?只能悄悄地去帮,私底下去帮。这是好意,但结果通常不是很好。

他认真研究分析这200多个案例后发现,直到发生重大过失,问题医生的行为异常问题才会被公开。然而等到问题终于不能再隐藏时,总是留下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内夫的研究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单枪匹马,没有研究经费和合作伙伴,只是凭着一股唐吉诃德一样的精神进行着这项研究。

有人认为问题医生的同事是故意不去采取行动,但罗森塔尔认为,与其说是故意,不如说是无计可施。在交流中她发现,同事的反应大都是先否认,然后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表示即使插手也是徒劳,就像家人不肯面对祖母的驾照该注销的事实一样。而且,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显而易见。或许有同事怀疑某个医生出错是因为酗酒,或者年纪太大,但是确定这种事情需要长时期地搜集证据。此外,即使是一眼就可看出的问题,同事也常常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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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歇根大学的社会学家罗森塔尔曾专门研究过问题医生的处理办法,比较美国、英国和瑞典的不同做法。她收集了200多个问题医生的例子,有滥用镇静剂的医生,也有中风后还继续为病人开刀的53岁心脏外科医生等。罗森塔尔发现,不管在哪个地方,不管医生的问题多严重,总是要拖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同事才会采取行动制止他们。

演讲后的几个月,我飞到他所在的阿伯特西北医院去看看他进展得如何。我到了医院,有人带领我来到医院大楼旁的一间砖砌建筑。内夫就在这里的五楼工作。进去后,我看到一条幽暗的走廊,两侧房间的房门紧闭,地上铺着米白色的短毛地毯。这里一点都不像是医院。身穿斜纹软呢短外套、戴着金丝眼镜的内夫从其中的一间走出来,带我在周围参观了一下。

医学界对问题医生的处置有一套公开明确的方法:同事联合起来,尽快驱逐有问题的医生,不要让他们继续危害病人,同时必须向主管部门举报,吊销问题医生的行医执照。然而,这种惩处措施很难实行,因为很少有医生会主动去举报自己的同事。

每个礼拜天晚上,都会有医生提着行李住进来。办完入院手续之后,就有人带他们到宿舍一样的房间,他们会在这儿待上整整四天。我在参观的时候,看到这里有三个医生正在接受治疗。内夫说,医生要去要留他们绝不干涉。但我知道,医院为来接受治疗的医生付了7 000美元的医疗费,明白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当医生,就得到内夫的研究中心接受治疗。

这种事情其实惊人地常见。医生要通过严酷的医学训练,本来应该比大多数人更坚强、更从容、更抗压。但事实证明不是这样。医生也有酗酒的问题,并不比其他职业来得少;另外,由于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药物和麻醉剂,医生更有可能出现嗑药的问题;而且,医生也会生病,也会变老,也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态度冷淡,或者因为某些问题而心不在焉,这时医治病人就很容易出错。我们常以为医生出错是个别案例,比如一个行医40多年的医生可能偶尔会出现一两次差错。然而,根据统计,所有的在职医生中,3%~5%的人并不能负责任地医治病人。

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内夫竟然能够说服医院把问题医生送来这里治疗。尽管有些犹豫、不安,医院和诊所还是希望他能够医治好他们的问题医生。需要帮助的专业人士不只是医生。不久前航空公司就把行为异常的飞机驾驶员送到这里来了;法院也送来了问题法官;企业也把他们的问题主管送来这里。

陨落的新星

内夫接收所有的问题医生,但他很明白地告诉医院,他们把问题拖太久了。他解释说,从这些医生的一些行为就可以看出问题的端倪,比如医生在手术室扔下手术刀,或是飞机驾驶员在飞行途中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然而,很多时候,大家都不把这些小事当回事,会说:“他是个好医生,只是偶尔情绪低落,才会这样的。”

长年累月这样工作,他的耐性越来越差,出现一点小状况就觉得心烦气躁。本来,要做好医生就得咬紧牙根,逆来顺受,再怎么忙也得先解决突发问题。然而,哈里森已经被业绩冲昏了头脑,手术接二连三地出现问题。

内夫发现可作为警报的行为大概分为四种。一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常常拿别人出气。另一种是做出怪异的行为,比如一个医生每天总要花两三个小时整理办公桌,原来这个医生有强迫症。还有一种是喜欢做一些超过自己职责范围的事。内夫见过一个对十来岁的男生特别好的家庭医生。后来才发现,这个医生对青春期的男生有着无法控制的性幻想。更常见的一种就是医疗官司不断,就像哈里森这样。内夫利用这个研究计划说服了很多医院、诊所和企业去注意这类预警行为。

他的一天是这么过的:早晨七点半就开始第一台手术,比如髋关节置换手术,他必须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然后,他迅速脱下手术服,完成手术记录单,赶到几百米外的门诊区。另一个病人已经在门诊检查台上躺好等他了,可能是要做膝关节内窥镜检查之类的小手术。门诊快结束时,他就叫护士打电话到手术室,请他们做好下一个手术的准备。一整天都这样,他在手术室和门诊之间不停穿梭,与时间赛跑。而这时难免会有突发状况发生,像是手术时间拖延了、急诊冒出新病人,或是在手术时出现无法预期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这样一来,就会打乱他的节奏和计划。

其实,内夫的工作就是简单地为病人检查诊治,就像心脏科医生为病人诊治胸痛一样。他为前来求助的医生做检查,安排一些测试,提出一些正式的意见,说明问题何在、是否能继续工作,以及是否需要治疗、接受什么样的治疗等。在医学界,几乎没有一个医生愿意去评判同行,内夫是一个例外,而且,他比其他同事所能做的要更全面,更客观。

哈里森自视甚高,因此不愿把病人推掉(毕竟,他素以有求必应著称)。可是这样一来,他便忙不过来了。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每周都得工作80~90小时,有时甚至达到100小时。他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但是他很少花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因为他的时间表总是被工作排得满满的。

我去内夫那儿搜集资料时,发现内夫一般请三个同事和他一同进行评估的工作。从星期一早上开始,直到星期三,这四个医生分别跟每一个问题医生聊天谈话。他们要求问题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有时甚至得重复七八次,为的就是能更细致更全面地掌握情况。在治疗时,内夫发现自己和同事所记录的内容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或有出入,就会立刻把同事叫来,一起商量。

是因为钱吗?他刚当主治医生的时候,年收入是20万美元。到后来名气大了,病人和手术越来越多,他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他发现,如果他再努力一点,每年就可以赚30万美元,再拼命一点,年收入甚至能达到40万美元。慢慢地,他开始拿业绩作为衡量自己价值的标准。他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医院的“金字招牌”。他的同事也跟我说,他对“业绩之王”的称号非常在意。

内夫帮助的问题医生也得经过详细的身体检查,来确定这些问题医生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疾病才出现异常行为的。曾经有一个医生好几次在手术中身体僵住,手脚不能动弹,内夫发现原来他得了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他们也给医生做酒精和药物测试,以及各种心理测试,分辨他们是否吸毒成瘾或是有精神分裂症。

然而,在1990年左右,一些事情改变了。像他这样技艺超群、经验丰富的医生,应该知道怎么做对丹太太最好;那个髋骨骨折的老人应该如何处理,他再清楚不过了;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病人要如何治疗,他也是知道的,然而他就是没做。同事们都很奇怪,他到底是怎么了?而他只是说,最后那几年,似乎事事不顺。在手术室大展身手、医治病人向来是他最快乐的事。但现在做手术时,他只想早点完事。

评估的最后一天,内夫会召集参与共同诊断的医生开会,问题医生则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每一个病例,内夫和同事都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讨论。首先是诊断。他们发现,大多数寻求协助的问题医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精神疾病,如沮丧、忧郁症、药物或酒精成瘾。而这些情况先前都没有查出来,更别说接受治疗。其次,内夫等人必须评估上门求助的问题医生能否继续任职。在报告中他们的用词总是很明确,直截了当,像是:“鉴于某医生嗜酒成瘾,此时继续行医,不管是技术表现,还是病人的安全,都会受到影响。”最后,他们会提出具体建议,要求医生完全配合。对于有些所谓的“合格”医生,他们也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比如不时进行毒瘾测试、指派同事监控。对于不能继续工作的医生,内夫通常会建议他们停职一段时间,并详述评估细节和具体疗程安排。

哈里森的一个骨科同事这么评价那时的他:“他刚来的时候,科里有三个年纪较大的医生,技术不灵光就算了,脾气又大,对病人也不太负责。这时进入医院的哈里森,不但人好,而且积极进取,有求必应。比如你跟他说晚上八点有一个小孩要做髋骨穿刺,但人手不够,尽管他不用值班,也会马上赶来。他对教导医学院学生很有一套,因此荣获教学奖章。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对工作百分之百地投入,而且乐在其中。”

然后,内夫会在办公室跟每一个问题医生说明他们的诊断结果,且这份报告也将送到他们所在的医院或诊所。内夫说:“医生听了我们的建议之后都很意外,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如此严格。”

他从此发愤图强,并申请到一流的医学院求学,毕业后就准备进外科这一行。他在空军服役时担任医官,退役后申请到骨科最好的医院做住院医生。尽管在骨科工作很辛苦,但他觉得心中充满了满足感。他是这一行的高手,面对一个个关节脱臼、髋骨骨折、脊椎受伤的病人,他总有办法使他们恢复健康、活动自如。他说:“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1978年,他完成骨科训练之后,已经是备受瞩目的年轻骨科医生。他选择在该医院继续他的医学生涯,一待就是15年。

内夫再三强调,他们只是提供建议。然而一旦建议印在报告书上,医院或医疗组织很难不听从不执行。内夫的评估计划的好处是,万一出现问题,问题医生知道去哪儿求助,同事也不必扮演法官的角色。内夫和他的同事已经拯救了好几百位医生的职业生涯,同时也意味着好几千个病人得以免于医疗事故。

哈里森是在西北部的一个小镇里长大的,父亲是水电承包商,家里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二。没有人想到他会成为医生。他本来在当地的一所州立大学读书,是个胸无大志、表现平庸的大学生。有天夜里,他正翻看着欧·亨利的小说,突然,他心血来潮,“我对自己说,我要上医学院。”他告诉我,“说到学医,我实在没有什么基础或背景可言,只是想到了,就决定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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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拯救问题医生的计划不是只有内夫在做。近一二十年来,国内外的医疗机构已组织了好几次为“生病的”医生诊断、治疗的活动。

我和哈里森在市中心一家餐厅的角落吃早餐。我问他,事情怎么会这样呢?他闪烁其词,冷淡地说:“我不知道。”

然而,就在我参观之后不到几个月,内夫的计划就终止了。虽然这个计划引起了全国医疗院所的注意,成绩也十分突出,但最终还是因为经费短缺,无法继续下去。内夫告诉我说,他正在寻求帮助,希望可以找到赞助来支持这个计划。

在哈里森执业的最后几年,医疗纠纷层出不穷,一堆病人起诉他。在他们骨科部门的发病率与死亡病例讨论会中,基本上都是他的糟糕病例。

不管这个计划能否继续,内夫已经证明他们可以做到什么。然而,内夫的做法太直接了,也许就是因为过于直接而导致无法被认可。只有在问题医生的同事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把他们送到内夫那里去。这些问题医生其实是在挣扎过程中的可怜人,内夫说自己的原则是:“态度亲切,做法严格,以矫正异常行为。”

还有一件比较严重的医疗纠纷。一个上了年纪的病人髋骨骨折,表面看起来他只需要打几根钉子就能解决问题。但进了手术室之后,哈里森发现病人的髋骨根本合不起来,应该给他做全髋关节置换。可是哈里森只想速战速决,因此只打了几根钉子就算了事。结果没多久,病人髋骨就裂开了,还出现感染的问题。而每一次病人回来找他,哈里森总是强调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最后,病人的髋骨整个碎了,不得已才向哈里森的同事寻求帮助。我去找到这位同事,他说他为病人做了检查后,非常震惊,“哈里森简直是见死不救。X光片明明都已经照出来了,他还是听之任之。”

也许,在大家心里,还是觉得对这些问题医生不管不顾比较好。你可以问问你自己:能不能接受一个曾经有问题的医生,像是染上毒瘾的麻醉科医生、患有狂躁症的心脏外科医生,或是对小女孩心怀不轨的小儿科医生,恢复正常后继续行医?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问:你愿意看到哈里森重新拿起刀做手术吗?

每一个医生都可能像哈里森一样做出愚蠢、轻率的决定,但在哈里森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这样的错误一再发生。有个病人脚踝骨折,哈里森给他用的关节固定螺丝钉尺寸不对,螺丝钉因而进入骨头太深。病人抱怨说很痛,但哈里森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拒绝为他做进一步的处理。还有一位病人手肘骨折,哈里森给他用的螺丝钉尺寸过大。病人回来找他时,螺丝头已经穿破皮肉了。本来只要把螺丝钉锯短一点就行了,然而哈里森还是嫌麻烦,不愿这样做。

一切从头开始

我找到丹太太,向她问起这段经历。她说:“我已经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她的膝关节因为完全固定了,因此不能弯曲,不能跑,不能坐,也不能蹲下来抱孩子。她家原本住的双层别墅,可她从楼梯上摔下来几次之后,就只好搬到平房住了。不久前,她去看医生,并向医生请教可否装个人工关节。但医生说,由于之前关节损害严重,做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很低。

内夫拯救了哈里森的生活和事业。1995年12月中旬,自杀的念头一直在哈里森脑子里挥之不去,这时,他的律师给了他内夫的电话。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给内夫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内夫听哈里森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后,让他尽快去找他。第二天,哈里森就动身了。他们谈了一个小时,哈里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内夫直截了当并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他对哈里森说,他的人生之路还没走完,不能就这样结束。哈里森决定相信他。

一周后,病人又回来了。这次,哈里森终于为她做膝盖引流。不过已经回天乏力,感染不但蔓延到膝关节之间的软骨,甚至把整个关节破坏了。后来,丹太太看了另一位骨科医生。这位医生只好帮她做关节融合术,免得因为骨头相互摩擦造成不必要的疼痛。

一个礼拜后,哈里森自费参加了内夫的评估计划。那四天真是难熬,他难以接受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也很难接受内夫及其同事提出的建议。内夫给他的诊断主要是长期沮丧。结论一如既往地毫不隐讳:“哈里森由于严重沮丧的问题,此时并不适合继续行医,何时能够重新行医仍难以断言。”然而报告也说了,如果经过长期治疗,“我们认为该医生仍有可能再度回到工作岗位上” 。

从助理的描述来看,显然丹太太的膝盖严重感染,必须再次做引流手术,而且越早越好。但是哈里森太忙了,而且这个手术很麻烦,因此他便没怎么放在心上。他没有为病人做检查,甚至也没请一个同事去看看,只是吩咐助理,给她开一些抗生素就行了。助理认为这样有点不妥,哈里森却答道:“没事啦,这个病人就是喜欢抱怨罢了。”

哈里森接受了内夫的建议。回家后,他定期看精神科医生和一位内科医生,并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服用一些抗忧郁药。他告诉我:“第一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第二年,我想活下去了,但我不想工作。第三年,我终于想回去工作了。”最后,他的精神科医生、内科医生和内夫一致同意,他已经恢复正常了,可以再度行医。由于这些医生的建议,州政府卫生局允许哈里森回到原先的工作岗位,不过有限制的:他的工作时数一周不可超过20个小时,而且工作时必须接受监督;必须定期回去看精神科医生和内科医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至少6个月后,才能为病人进行手术,但只能担任助手,直到进一步的评估结果出来之后,才能确定他是否能够像从前一样担任主刀医生。

丹太太28岁,有两个孩子,丈夫是当地一家汽车修理厂的销售部经理。最初,丹太太是为了治疗膝盖积水而来医院。她的膝关节虽然不痛,但积水问题一直不见好转。一个礼拜前,哈里森帮丹太太做了手术,抽除积水。但现在,丹太太又出问题了。她在手术后发烧、体质虚弱,膝盖疼痛难忍。助理告诉哈里森,他做初步检查时,发现丹太太的膝盖又红又热,而且一碰就痛。拿针戳进关节,会流出恶臭的脓水。助理问,该怎么办?

然而,哈里森过去的同事并不欢迎他回去。他们说:“过去的包袱太沉重了。”哈里森只好到度假村附近的一家小医院任职。这家小医院位于湖畔,人烟稀少,只有到夏天人气才比较旺。这家小医院的医生知道哈里森过去的问题,但由于他们长年征不到骨科医生,所以同意哈里森来这里上班。

事情开始于1991年,一个炎热的夏天,哈里森在医院为病人做手术。这家医院的中心耸立着一栋红色大楼,周围有许多小小的建筑像章鱼的触手一样延伸出去,透着点点灯光。在红色大楼的一层,长长的走廊尽头便是手术室。哈里森就在其中一间手术室里。他刚做完一台手术,正准备着下一台。由于清理手术室需要时间,他就利用这个空闲,脱下手术袍,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电话。在他做手术的时候,他的助理从门诊打来电话,要跟他讨论丹太太的病情,请他尽快回复。

不久前,我去哈里森家看他。他住在一栋不起眼的平房里,客厅里摆满了装饰品,还养了狗、猫等宠物,书架上放着很多骨科医学期刊和光碟。他穿着T恤、运动长裤,看起来很悠闲,甚至有点懒散。每天就是跟家人在一起、看看医学期刊,他几乎没有什么好忙的。这样的生活和以前的外科医生生涯相比差别很大,不过他感觉到自己的热情和干劲回来了。我想象着他再度穿上绿色手术服站在手术室里,打电话和助理讨论着病人膝盖感染的处理方法。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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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哈里森前前后后讨论了一年。他和大家一样感到疑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他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让我们从他的故事中吸取经验教训。唯一的要求是,我不能说出他的真实姓名。

我们所有人都一样,生病的时候,都是由医生掌控着我们的性命,而医生通常是不完美的,他们也有可能犯错。医生的判断有时是错误的,有时是经不住考验的。有时医生其实知道应该怎么做,却总是力不从心。

但我所要说的坏医生,并不是像上面提到的那些做下耸人听闻的事件的怪医,而是你常常可以看到的、就像哈里森那样的医生。目前已有确凿的证据显示,医疗过失并不是集中在少数几个医生身上。医疗过失太常见了,甚至到了数不胜数的地步,很难一言以概之。即使是好医生也有可能渐入歧途,成为坏医生。面对这些医生,同事们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

我和哈里森出去一起吃饭,路过他以前待过的医院,那里看起来很漂亮、很现代。我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经过一番心理斗争,最终决定跟我一起进去,在过去的四年中他只进去过两三次而已。我们通过自动门,走在光洁的白色走廊上。一个热情爽朗的招呼声突然从背后传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停下脚步。

在人们眼里,坏医生就像怪物一样。比如我们听说过的医生希普曼,他给病人注射过量的海洛因,导致15个病人死亡。圣地亚哥一个叫布朗的医生,不但搞砸了好几台变性手术,还把一个病人正常的左腿截肢了,后来病人由于严重感染而命丧黄泉。俄亥俄州还有一个令人发指的妇科医生波特,趁病人全身麻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把病人的阴蒂包皮切除了,还做了阴道整形,他还自称是“爱的医生”。

“啊,哈里森!”服务台后面一个女人笑着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你去哪儿了?”

一位跟他共事过的骨科医生告诉我:“他做骨科手术很厉害,很少有失误。”当其他医生的家人或朋友需要做骨科手术的时候,都会请哈里森帮忙。十几年来,哈里森是他们医院最忙的医生。但后来他开始变得粗心大意,不负责任,不但没把病人医好,甚至有时还使得病人受到更严重的伤害。过去对他非常钦佩的同事对此感到十分震惊。这种糟糕的情形拖了几年,他便退出了医界。

哈里森停下脚步,他张开口想要回答,但很久都没有说出口。最后,他只说了句:“我退休了。”

哈里森曾经是一位骨科医生。他今年56岁,身高1.8米,有着一头浓密的棕发和一双大手。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双大手能够把脱臼的膝盖轻轻松松地推回原位。他看起来沉着冷静、自信满满。在他的医生执照被吊销之前,他一度是所在医院里最受人敬重的骨科医生。

她头一歪,显得很困惑的样子。“嗯,我想您过得不错呢。”她说道,慢慢地反应过来。

曾经的辉煌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打算谈谈天气,但这显然也不是个好话题。我们准备要离开了,他却停下脚步,又对她说:“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