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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真的,办公室就剩我们俩,我还挺开心的,”卡梅伦说,“正好趁此机会跟你聊聊天。”

他们抿了一口茶,安德鲁偷瞟了一眼手表。

“嗯。”安德鲁说着,压抑着即将出口的尖叫,“如果你要我‘说话’就说‘说话啊,你这个疯癫的小浑蛋!’吧!”

安德鲁不确定自己是否要附和他的观点,所以依旧保持着沉默。“但我相信这次聚会肯定会更放松的。”卡梅伦说。

“你还记得不久之前我的演讲吧,就屏幕上跳出来某个通知那次。”

“你这么认为?看,我知道上次克拉拉和我招待大家时,度过了挺开心的一个晚上……”

裁员。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了,安德鲁压根儿就没空想这个。

“噢,对,当然了,应该会……有趣。”

“事实是,”卡梅伦继续说,“连我都不知道是否轮到了我们部门裁员,让剩下的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又或是别的部门。”

“该梅瑞狄斯请我们吃晚饭了。”卡梅伦说着,显然对于安德鲁忘掉的事实,感到很失望。

安德鲁坐立不安:“卡梅伦,你为什么跟我谈这个?”

安德鲁茫然地望着他。

卡梅伦龇牙咧嘴,露出了一个绝望透顶的笑容。

“期待周四晚上吗?”卡梅伦问道。

“因为,安德鲁,这事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让我无法干别的事。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因为……我们是哥们儿,不是吗?”

安德鲁不在的这段时间,小隔间又有了新的布局。沙发上罩了蓝色和紫色的沙发套,原来放咖啡桌的地方换成了一个懒人沙发,上面精心摆放着一本关于冥想静坐的小书。安德鲁很庆幸,这里还没有明显可以挂风铃的钩子。

“当然是了。”安德鲁说着,充满内疚地回避着卡梅伦的视线。如果卡梅伦跟自己说这个,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安全了?但意识到佩姬可能是被裁的那个人时,他的乐观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安德鲁不知道是跟眼前这个傻子聊天——不管多短——更糟糕,还是他刚刚念错的“草茶[2]”更糟糕。

“谢谢你,哥们儿,”卡梅伦说,“说出来真的是舒服多了。”

“对了,我们聊一聊不介意吧?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泡杯花草茶。”

“很好很好。”安德鲁说着,犹豫着自己现在能不能为佩姬说说情。

“没错。”安德鲁说,不确定后续如何,犹豫着是否应该向卡梅伦提议,他走向启蒙的下一步应该是一段强制的沉默。尽管清晰得可怕的是,卡梅伦早已有某类日程安排。安德鲁看着他先慢慢走远,突然猛地转身打着响指,装出一副要改变主意的样子。

“对了,我们亲爱的家里人怎么样?”卡梅伦说。

“这就意味着只剩下我们俩……坚守着岗位。”

这个问题打得安德鲁措手不及。令人不安的是,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卡梅伦指的是黛安娜和孩子们。他肯定要回答的,可脑子一片空白,虚假的故事或新闻并没像往常一样信手拈来。赶紧的,想啊!就跟之前一样,编点东西出来啊!

“啊啊啊。”

“呃……”他说着,突然很怕卡梅伦误会自己的迟钝,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迅速接上,“他们挺好的,反正就是挺好的。对了……”他站起来,“我真的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所以我得回去干活了。抱歉。”

“梅瑞狄斯和基思请了几天假。”卡梅伦说着,手指沿着安德鲁的屏幕上方滑动着。

“噢,那个,如果你——”

“没在。”安德鲁说着瘫坐在椅子里。

“抱歉。”安德鲁再次致歉,急匆匆地离开,差点被地上的一个杂物绊倒,一时间喘不上气来,勉强坚持到了洗手间,吐了个底朝天,胆汁都吐出来了。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很抱歉。”卡梅伦说着,把袖子卷起到肘部,一会儿又改变主意,放了下来,“今天,佩姬还不在,可怜的家伙。”

当天晚上,他跟“砰砰67”“修补匠亚历”和“宽轨吉姆”聊天,企图忘掉跟卡梅伦的对话。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真的是太可怕了。也许他全心全意想着佩姬,脑子变得迟钝了。他离她越近,黛安娜就离自己越遥远。他忽略了他的“家庭”,忽略了依赖他生存的家人,深深的内疚感如此真实。这种强烈的情感让他很是烦恼。这个,很不,正常。他告诫自己,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大腿。

“那个……很糟糕。”

对于要打断分论坛此刻的讨论,他表示很过意不去——哪种橡胶马鬃更适合打造丛林景色?——但他没别的人好倾诉了。

安德鲁思考了一会儿,犹豫着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伙计们,我本不想打扰大家的好兴致,但你们还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们的那个人吗,就是相处特别融洽的那个?原来我对她不仅仅是单纯的友情,可现在我搞砸了。

“这样,你感觉怎么样?”

“宽轨吉姆”:听到这个消息很抱歉,“追踪器”,发生什么了?

“说实话,这可能是我接手以后碰到的最糟糕的案件。”安德鲁说。

“追踪器”:有点复杂。她生活中还有个人。但那不是重点。主要是我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而我知道,一旦坦白,她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理我了。

“下午好,安德鲁。”卡梅伦一边说,一边极尽优雅地从那只超大塑料睾丸球上爬了下来,“住所清查完成得怎样?”

“砰砰67”:哎呀,听上去确实很严重。

卡梅伦保持双眼紧闭,朝安德鲁摊开一只手,就像是一个梦游的交警在示意想象中的车流停下一样。健身球太大了,安德鲁根本没办法从旁边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所以只能等着卡梅伦结束这些奇怪的动作。终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颇具能量的呼气声,安德鲁起初还以为是健身球被戳破了。

“修补匠亚历”:伙计,挺棘手的。我能给出的建议就是,何不跟她坦白一切呢?或许你说得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理你了,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可能理解了你,不就值得最后一搏吗?下周的这个时候你们就能在一起了!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陈词滥调,可人生最美好的部分不就是爱过、失去过、曾经拥有过吗?

“你好,卡梅伦。”安德鲁说。

耳边瞬间响起了《蓝月亮》不和谐的曲调,尖锐的噪声和安德鲁太阳穴的刺痛使他异常痛苦,他一下子滑到了地上,双手拍打着头,膝盖蜷缩至胸口,等着阵痛消失。

之后,他回到了办公室,全身散发的味道犹如“美体小铺[1]”吐了他一身。他进去发现卡梅伦端坐在梅瑞狄斯的瑜伽球上,双眼紧闭在冥想,身旁放着的一杯水好像是一片氤氲起雾的沼泽水。

那天晚上他睡得极不安稳。他的耳朵开始疼痛,喉咙又痛又痒,全身也酸痛无比。清晨,他醒着躺在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着窗子,想起了佩姬,不知道自己是被她还是被某个陌生人传染了感冒。

周日晚上,他们从诺森伯兰郡回来的第二天,佩姬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说她患了重感冒,第二天无法上班。而实际上,她不来,安德鲁大大松了一口气。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否一如往常地与她共事。于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单独进行了住所清查,脸上扣着一张浸满了须后水的面具,鼓足勇气准备踏进公寓。尽管他拼尽了全力,但仍然止不住地干呕起来。他把背包扔在了地板上,赶走了因惊扰乱飞的一群苍蝇。他加快速度地工作着,分开一袋袋辨认不出的腐烂食物和脏衣服,寻找着一切能够显示亲人的线索。在近两个小时的搜查中,他一无所获。找遍常规角落后,他不得不查看了烤箱,那里面挤满了凝固的油脂;冰箱里除了一盒小小的丝滑酸奶外,空空如也。到最后离开时,他也没找到一丁点儿关于沃伦家人、藏匿现金的证据,他没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家。一进门,他就脱光了衣服冲进淋浴间,将水温调到自己能接受的最高温,用光了一整瓶沐浴露,疯狂地擦洗着每一寸皮肤。他满脑子全是沃伦。如果在死前几周一直活在那堆垃圾中,他会怎么样?他一直认为混乱点比整洁无瑕要好,可单单从感官上来说,真的很难接受一个人的生活条件如此恶劣。他之前肯定是神志不清,才会忽略那种处境有多糟糕。这让安德鲁想到了温水煮青蛙,青蛙却浑然不觉越来越热的水。

[1] 英国著名化妆品牌之一。

公寓楼中剩下的另一间房没有人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尸臭味并没有引起邻居的关注,也一直没有人发现沃伦的死亡。安德鲁还没踏进公寓,就被臭味熏得直想吐。事实上,人们现在能发现沃伦死亡,只是因为他的房租和电、燃气账单扣款失败。一个不幸的收债人——显然是以一副反恐行动的紧张态势,急匆匆地赶到公寓——眯着眼透过大楼信箱的缝隙,结果看到的是一群苍蝇。

[2] 卡梅伦提到的是花草茶(herbal),安德鲁对于茶的味道有些担心,故为草茶(erbal)。

他叫沃伦,享年五十七岁,当人们察觉时,他离世距今已有十一个月又二十三天了。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银行兑换支票,等他回家后,便非常可怜地在一个铺有蜂鸟图案罩子的沙发上死去并且腐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