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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这一小会儿变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又变得非常、非常长,长得让你搞不清那些时间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亚瑟和芬切琪互相凝视了一小会儿。

亚瑟这个人,要是被单独扔进瑞士奶酪车间,时间久了他都能觉得特像那么回事,现在这一瞬间属于那种必须铭记在心的神启时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出生在动物园的动物,某天早上醒来发现笼子门被悄悄地打开了,灰蒙蒙的大草原一望无际,在远处被初升的太阳染成粉色,周围各种各样新奇的声音正在醒来。

“是的。”

他琢磨着那些新奇的声音都是什么,紧盯着芬切琪不加掩饰的好奇表情,还有她同样带着讶异的微笑眼神。

屋顶空间处有个类似瞭望台的结构,上面有床和卫生间,按照芬切琪的解释,卫生间还真能塞得进一只猫。“不过,”她又说,“那只猫必须非常有耐心,也不在乎脑袋上多几条难看的裂口。就这些,你都看见了。”

他从未意识到生命也会开口说话,用声音把你永远在追寻的答案带给你,他从未有意识地觉察到生命的声音,从未辨认出它的调门,直到此刻它终于说了从来没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是的”。

房间里还有淡色的花朵和有趣的图画。

最后还是芬切琪先垂下了眼神,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事实上,亚瑟四下张望的时候心想,上面这个房间已经相当妙不可言了。这里装饰简单,摆着用软垫制作的各种东西,立体声音响的扬声器能让造巨石阵的那些家伙眼红。

“我知道,”她说。“我早该记得,”她解释道,“你这种人连简简单单的一张纸片都留不住,两分钟内准能拿它赢了抽奖。”

“有个建筑师朋友总说他能让这地方变得如何妙不可言,”亚瑟进门的时候,芬切琪叽叽喳喳地说着。“他经常跑过来,一脸震惊地站在那儿,唠叨空间了物件了作用了绝妙的光线质感了什么的,然后说他需要铅笔,接着就一连好几个星期不见人影。所以这地方始终还没能变得妙不可言。”

她转过身。

脚下是污迹斑斑的旧水泥地面,布满令人兴奋的裂纹。这正能说明亚瑟抬头望向对面角落里摇摇欲坠的木楼梯时抱着怎样的心绪。就连布满裂纹的水泥地面在他眼中也性感得难以想象。

“咱们出去走走,”芬切琪噼里啪啦地说了下去。“海德公园。我去换件不那么合适的衣服。”

底下的房间,正如他先前短暂见过的,相当简陋,塞满了破烂。有台巨大的铸铁绞衣机,角落里堆着数量惊人的厨房水槽。还有一辆婴儿车,这让亚瑟心情紧张了片刻,但很快发现婴儿车很旧,而且不知为何塞满了书。

她身穿相当朴素的深色正装,样子不是特别好看,也不怎么适合她。

亚瑟拿起他那一口袋礼物,穿过马厩门走了进去,兴奋得浑身刺痒。

“专门穿给大提琴老师看的,”她说。“小伙子人不错,但有时候我觉得我一运弓就让他特别兴奋。我去去就来。”

“你也上来吧,”她喊道。

她步履轻快地跑上台阶,在瞭望台对下面喊道,“把酒瓶放进冰箱,等会儿再喝。”

大提琴升到门口的高度,轻轻摇动,芬切琪把琴迎进室内。

把香槟放进冰箱的时候,亚瑟注意到它在里面已经有了个孪生兄弟,正好可以排排坐。

“我来稳住大提琴,”她说。“你拽绳子。”

他走到窗口向外看。他转过身去看芬切琪的唱片。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衣服落在了地上。他告诉自己,你是个正经人。他非常坚定地告诉自己,此刻必须让视线坚定不移地锁定在唱片侧脊上,阅读标题,赞赏地点头,有必要的话一二三四五数一遍这些鬼东西也在所不惜。他必须低着头。

芬切琪探出半个身子。

他却完全、彻底而难堪地失败了。

“我得放开大提琴了,”他说,“要不然没法继续拽绳子。”

芬切琪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下面的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在仰视自己。她忽然摇摇头,套上浅色太阳裙,飞快地钻进了卫生间。

他拽动绳子,稳住大提琴。

她没多久又钻了出来,一脸笑容,戴着太阳帽,蹦蹦跳跳跑下台阶,轻快得出奇。她在跳一种奇特的舞步,发现亚瑟注意到了,她微微一歪脑袋。

“好了,”芬切琪说,“拽绳子,稳住大提琴,拉上来给我。”

“喜欢?”她问。

头顶上的门打开了。

“你美极了,”他只是这么说,因为她确实美极了。

门廊上方的砖墙上固定着旧滑轮,亚瑟手里的绳子绕在滑轮上,绳子的另外一头吊着一把大提琴。

“嗯——”芬切琪说,仿佛亚瑟并没有真正回答她的问题。

这幢小房子由旧式马厩屋改建而来,位于陈旧的伊斯灵顿皇家农业厅背后的一条轻工业小巷里。除了宽大的马厩门之外,屋子也有外形正常的前门,是抛光的嵌板木门,带黑色海豚门环。这扇门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台阶足有九英尺高,因为门位于两层楼的上面一层,估计原先用于为饥饿马匹运送草料。

她关上始终未关的二楼房门,环视窄小的房间,想知道是否一切都好,能不能照看自己一阵子。亚瑟的视线跟着她的眼神转动,趁亚瑟望向其他方向的时候,芬切琪偷偷从抽屉里取出什么东西,塞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

“拿着,”芬切琪说着把一条结实的绳索塞进亚瑟手里,然后消失在屋子里,把两扇宽大的白色木门和挂在黑色铸铁门闩上的大锁抛在身后。

亚瑟重新看着她。

六点刚过,他回到巷子里芬切琪的家门口,手里攥着一瓶香槟。

“准备好了?”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答案,于是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们对他相当光火,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扔下些现金,然后回到了阳光底下。

“你知不知道,”她带着少许疑惑的笑容说,“我有些地方不对劲?”

“非常好玩,”他们说,“滚。”

她的直接打了亚瑟一个措手不及。

他昏昏然地继续闲逛,不知不觉间站在了绿色和平组织的办公室门外。他记起了自己标为“待办事项——紧急!”的文件夹里有些什么内容,不过自从归档以后,他就没再打开过那个文件夹。他快活地微笑着大步走了进去,说他想捐助他们解救海豚。

“呃,”他说,“我大致听说过……”

“我明白了。”

“不知道你对我了解多少,”她说。“如果你从我认为的那个地方听说了什么,那都是假的。罗素胡说八道,因为他无法应付事实真相。”

“请您务必原谅我,”亚瑟说。“我实在太开心了。”

忧虑忽然让亚瑟浑身上下一阵剧痛。

“不,”店主说,“怎么会是为了这个?”

“究竟是什么?”他说。“能告诉我吗?”

“你是说,免得被人逮住他在购买磨光松木家具[1]?”亚瑟说。

“别担心,”她说,“绝对不是坏事,只是不寻常而已。非常、非常不寻常。”

“这幢建筑很有意思,”店主快活地说。“地窖里有条秘密通道,连着附近的一家酒馆。看样子是为摄政王修建的,让他需要的时候能逃跑。”

她碰碰亚瑟的手,然后凑上来轻轻亲吻亚瑟。

阳光打在亚瑟身上,他走进一家贩卖复原家具的商店。

“我也很想知道,”她说,“如果今天晚上你能搞清楚的话。”

阳光倾泻而下,打在屋顶花园上,打在建筑师和水管工身上,打在律师和窃贼身上,打在比萨上,打在房屋中介的推荐楼盘上。

亚瑟觉得此刻若是有谁敲敲他,自己肯定会发出悦耳的嗡鸣声,就仿佛他用指甲轻叩银灰色鱼缸时的那种绵延起伏的悠长乐音。

芬切琪下午有事,无法分身,被无上幸福搞得昏头转向的亚瑟只好四处闲逛,在他眼中,伊斯灵顿的所有商店都有用之极,随便哪个时常需要旧木工工具、布尔战争时期的头盔、耙具、办公室家具或鱼的人都会欣然同意。

[1] 磨光松木(stripped pine)是一种对松木的处理手法,用打磨的手段和恰当的溶剂处理木材表面。——译者

伊斯灵顿夏日的一天,充满了机械修复古董时发出的哀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