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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开玩笑的,”她哈哈一笑,“问我吧。还是尽量克服过去比较好。免得你总叫我芬妮。”

“那好吧。”

“要我猜……”亚瑟起了头。

“是的。”

“咱们只剩下两张票了,先生您看,既然刚才问您的时候您已经这么慷慨了……”

“喂,”他说,“这可有点儿不公平了,你说呢?”

“什么?”亚瑟怒道。

她微笑着把头发稍微向前摇了摇,盖在脸上,隔着头发凝视亚瑟。

那女人带着小波浪发型、笑容和现在已经差不多空了的衣帽间收据本又回来了,正举着最后两张彩券在他鼻子底下挥舞。

“是的,”她说,“而且还像山猫似的盯着你,看你敢不敢提出那个人人都问、问得我忍不住尖叫的蠢问题。你要是也问的话,我会既生气又失望。而且还会尖叫。不信走着瞧。”

“我想我应该把机会留给您,因为奖品实在太好了。”

她凶巴巴地盯着亚瑟。

她带着少许推心置腹的神情皱起鼻头。

“芬切琪。”

“非常有格调。我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况且这是给安捷的退休礼物筹款。我们想送她……”

“芬切琪。”

“一台人工肾,行了,”亚瑟说。“拿去。”

“什么?”

他又塞给那女人两枚十便士的硬币,然后接过彩券。

“芬切琪[2]。”

一个念头像是涌入了那女人的脑海,出现得格外缓慢,你都能看见它的来势,就仿佛一道长波涌上沙滩。

“那该叫你……?”

“噢,天哪,”她说,“我不会是打扰到二位了吧,不会吧?”

“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其实只是继兄。全世界只有他叫我芬妮,我很不喜欢他这么叫我。”

她向两人投来忧虑的眼神。

她拿起鸡尾酒装饰小木签,搅了搅番茄汁。

“没关系,都很好,”亚瑟说。“一切可能好的事情,”他坚持道,“都很好。”

“什么意思?”

“谢谢,”他又加上一句。

“你管我叫芬妮,我正要让你别这么叫我。”

“我说,”她忧虑得都心花怒放了,“你们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说到哪儿了?”

“这就难说了,”亚瑟答道。“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他笑着喟然叹息。

他瞥了一眼芬切琪。她咧着嘴在笑。

那女人终于离开,走向隔壁一张餐桌。亚瑟绝望地转向芬妮,发现她默不作声地笑得前仰后合,不禁松了口气。

那女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好,”亚瑟喝道,“谢谢。”

“我马上就让你看看奖品,”她说完离开了。

“那么,衷心希望二位……”

亚瑟叹息着转向那个他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爱上的姑娘。

她向亚瑟和芬妮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

“你正要问我,”芬切琪说,“一个问题。”

“噢,我明白了!多贴心啊!”

“是的,”亚瑟说。

“不要!”亚瑟几乎喊了起来。“这几张就是替她买的,”他挥舞着新买的五张彩券解释道。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咱们可以一起来,”芬切琪说。“我是不是在……”

“那么,您要不要……”

“……芬切琪街地铁站的……”亚瑟加入进去。

那女人再次转向芬妮。

“……行李招领处的……”他们齐声说。

亚瑟一把抓过奖券,尽可能尖酸地说了声谢谢。

“……一个提包里捡来的,”两人一起结束。

“噢,千万拿好您的彩券,”那女人不为所动,“否则就不能领奖了。告诉您,奖品非常不错。非常适合先生您。”

“而答案是,”芬切琪说,“不是。”

“不是,可以了吧,谢谢,”他说着一挥手,而那女人却开始一张接一张地剥下五张彩券,动作从容不迫地出奇。

“很好,”亚瑟说。

“喔,咱们这是碰上有钱人了,对不对?”那女人微笑着长出一口气。“先生是从伦敦来的?”

“我是在那儿怀上的。”

“唉,算了,给你,”亚瑟说着把一枚五十便士的硬币推过去,希望这样就能打发她。

“什么?”

“您怎么样,年轻的女士?”她说。“这是为了安捷的人工肾,您知道,她就要退休了。行行好?”她把脸上那副浅笑又往上提了提。若是不想让脸皮裂开,她必须马上停下,让笑容赶紧滚蛋。

“我是在那儿怀——”

手持彩券的女人也转向芬妮。

“行李招领处?”亚瑟大笑道。

他转向芬妮。

“不,当然不是。别傻了。我父母到行李招领处去干什么?”她说,亚瑟的猜想让她有些吃惊。

“好,谢谢,”亚瑟粗鲁地把那两张彩券塞进衣袋,低头看看手表。

“呃,我不知道,”亚瑟结巴道,“或者是……”

“衷心希望您能中奖,”笑容陡然就位,活像最高级的折纸艺术,“奖品实在太棒了。”

“是买票的队伍里。”

那女人的动作慢得让人愤怒,而且还带着端庄的舞台做派——假如真存在这种东西的话——撕下两张票,递给亚瑟。

“买票……”

“呃,行,好吧,”亚瑟说着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

“买票的队伍里。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拒绝详细解释,只说你绝对不会相信在芬切琪地铁站排队买票有多么无聊。”

“一张只要十便士,”她说,“您应该可以买两张。保准不会让你破产!”她发出短短一下清脆的笑声,接着是一声不寻常的长叹。自从战争期间有美国大兵借宿以来,说这句“保准不会让你破产”显然是这些年最让她心花怒放的事情了。

她故作端庄地抿了一口番茄汁,低头看看手表。

她把一小本衣帽间收据[1]连同放钱的罐子一起举在亚瑟面前。

亚瑟继续嗯嗯啊啊了一两秒钟。

凑上来的是个中年女人,瘦得硬邦邦的,身穿端庄的针织外套,头顶端庄的波浪小卷,一脸端庄的拘谨笑容,估计还有条端庄的小狗经常舔那张脸。

“再有一两分钟我就得走了,”芬切琪说,“可你还没有开始说你那件非说不可的极其不同凡响的事情呢。”

“他需要一台人工肾。”

“何不让我开车送你去伦敦呢?”亚瑟说。“今天星期六,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很愿意……”

“什么?”

“不用,”芬切琪说,“谢谢,你很贴心,但还是算了。我需要一个人静几天。”她笑着耸耸肩。

“这是为了给正要退休的安捷筹款。”

“可是……”

他恶狠狠地抬头瞪过去。

“换个时候再告诉我吧。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

“请问您是否愿意买几张我们的摸奖彩券?用不了多少钱。”

亚瑟的心脏怦怦乱跳,看着芬切琪随便找了一片纸,用铅笔潦草地写下七个数字,然后递给亚瑟。

“芬妮,”他开口道。

“现在咱们可以放心了,”她说着慢慢绽放笑容,那笑容逐渐填满亚瑟的心,直到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她的语气极为怀疑,事实或许正是如此,亚瑟的心沉了下去。她就这么坐在那儿,忽然变得很冷静,还有了戒备心,亚瑟觉得这可不是最适合解释的环境,因为他想说自己在某种灵魂出窍的梦境中,忽然有了心灵感应的能力,觉察到折磨芬妮的精神崩溃和一件与现状截然相反的事情有关,那就是为了给新的超空间旁道让路,地球已被摧毁,而全地球只有他知道这件事情,他甚至亲眼在沃贡飞船上目睹了全过程;除此之外,他的肉体和灵魂都不堪忍受地需要她,他必须尽人类所能允许快和她上床。

“芬切琪,”他享受着念出对方名字的乐趣。“我——”

“好吧,”芬妮又看看表,“把你非说不可的话告诉我吧。”

“一盒,”有个声音拖长了调门说,“樱桃利口酒,还有——我晓得您肯定会喜欢——一张苏格兰风笛音乐的唱碟……”

酒保把找零泡在吧台上的一汪啤酒里,亚瑟不由道了声谢。

“好,谢谢你,非常好,”亚瑟连声说道。

他们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边。桌上有几个脏杯子,还有些印着笑话、湿透了的啤酒杯垫。亚瑟给芬妮要了杯番茄汁,给自己要了一品脱杯冒气泡的黄水。还有几根香肠。他不清楚原因。买香肠是免得他在等杯里的气泡平息下去之前无事可做。

“我只是想让您看看奖品而已,”小波浪发型的女人说,“既然您是从伦敦来的……”

“没时间了,”芬妮看了一眼手表。“离发车只有半个钟头。”

她骄傲地举着奖品让亚瑟看个清楚。他能看清那的确是一盒樱桃利口酒和一张风笛音乐的唱碟——完全符合描述。

“肯定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吧,”亚瑟说。

“我这就不打扰二位了,”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亚瑟气得发抖的肩膀,“但我晓得您肯定愿意看上一眼的。”

有些人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想有针对性地赎罪,香肠就是给他们的。

亚瑟再次让目光对上芬切琪的视线,忽然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魔法般的时刻在两人间来了又去,但整体节奏却被那个愚蠢的讨厌女人搞得一团糟。

若说还有什么比三明治更糟糕的,那就是三明治旁边的香肠了。毫无乐趣的管状物体,满是软骨,飘在某种惨兮兮、热烘烘的东西构成的海洋中,上面还插了个厨师帽形状的塑料别针: 那仿佛是块纪念碑,献给某位憎恶世界的厨子,他死了,没人记得他,孤零零地躺在斯戴普尼的某条后楼梯上,被他养的猫围在中间。

“别担心,”芬切琪从杯沿上方投来坚定的视线,“咱们以后再聊。”她抿了一小口番茄汁。

星期六的午餐时间在酒吧里吃三明治,是大不列颠人用以弥补国民原罪的手段。他们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罪,也不想知道。罪是那种谁也不想搞清楚的东西。但无论有什么罪,靠他们这么强迫自己吃三明治也足以弥补了。

“说不定,”她说,“若是没有她,今天还不会这么顺利呢。”她微微坏笑,又把头发摇到前面,遮住了脸孔。

“要做得干巴巴的,”国民集体意识深处的指示这么说,“必须像胶皮。如果非得让肉饼保持新鲜,那就每周洗一遍好了。”

这话千真万确。

英格兰有个根深蒂固的认知: 把三明治做得引人入胜甚至哪怕只是稍微好吃一丁点儿是只有外国佬才会犯下的邪恶罪行。

亚瑟不得不承认,这话千真万确。

不过,还有比猪肉馅饼更糟的,那就是三明治。

[1] 这种收据每张印有不同的数字,因此可用于抽奖。——译者

出于某些原因,火车站附近的酒吧总是格外面目可憎,有种特别的邋遢感觉,连猪肉馅饼也出奇地颜色发白。

[2] 芬切琪(Fenchurch)是伦敦的一条著名街道,有很多商店、酒馆和办公室,还有同名地铁站。——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