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他。说实话，观点很多，其实却都是瞎猜，卢小雷的问题并不好回答。
“你们的意思，拉斯克斯今天的情况，都是黑格尔·穆勒特意造成的？”卢小雷说，“这不可能吧？”
过了一会儿，张琦说：“不管是不是黑格尔·穆勒的布局，反正现在的情况是，基因编辑一旦放开，这些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我特意向辛雨同教授了解了一下，肢体再生，甚至是内脏再生，通过基因编辑都能够做到，而且一旦再生成功就基本没有什么后期维护问题了。比起使用电子胃、电子心脏、机械肢体之类的东西，基因编辑不仅效果好，成本也低得多。”
“人家提出了援助要求，你又援助不了。”王陆杰说，“那人家只好自己想办法了。这会儿，你要再去禁止人家自己想办法，坐视那些可怜的人于不顾，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如果真是黑格尔·穆勒为了和我们的机器真人竞争而布局，怎么会动手那么早呢？”卢小雷说，“这个布局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可我们推出机器真人还没有多长时间呢。”
“我查过了，”夏风说，“‘有限伤害武器’这个概念，是一个叫作‘人道主义战争国际合作组织’的非营利机构首先提出来的。这个非营利机构的最大赞助人就是KillKiller。黑格尔·穆勒确实想得很深远，他不是企业家，他是政治家。”
“黑格尔·穆勒的布局也许并不是为了和机器真人竞争，甚至根本没想清楚到底为什么，只是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为了加强自身竞争力，未雨绸缪而已。”王陆杰说，“毕竟，要说和人类躯体以至人类基因的关系，KillKiller肯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他们在基因编辑方面做一些布局是理所当然的。”
“‘有限伤害武器’这个东西起了决定性作用，”顾子帆说，“不杀人只伤人，拉斯克斯内战的各方势力都在大规模使用，造成了死亡人数减少、受伤人数却大大增加的情况。表面上看起来,‘有限伤害武器’既是一种人道主义武器，又能加倍消耗对方的战斗能力，是个高效的武器，但背后也许隐藏了更多的东西。有没有这种可能，其实是KillKiller在推动‘有限伤害武器’的广泛使用？”
“他想得也太远了。”卢小雷嘟囔着说。
“但是他们很聪明，至少是不肯花更多的钱，救人只救到某种特定的程度，然后就不再继续。比如，他们使用简陋的体外血液泵，而不使用更好的人工心脏。”王陆杰说，“现在，他们将要把钱挣回来了，还会有巨大的利润。”
“眼下，开放基因编辑是为了挽救三十多万伤员，这些年世界比较和平，医疗技术又发达，从没有这么大规模的人需要基因编辑来挽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这说得过去，确实很难反驳。”任为说，“不过，如果过了这段时间，问题解决了，拉斯克斯新政府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加入公约了。”
“确实，解决这个困境，最人道的方法，也是最经济的方法，就是放开基因编辑，让那些受伤的人把缺失的器官重新长回来。”夏风说，“拉斯克斯内战中，KillKiller真是费了不少劲，保住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他们也许算得上是最擅长救人的机构了，可也花了很多钱，这让他们在世界上赢得了很多赞誉。”
“谁知道呢？”王陆杰说，“也许，那时候的问题不是拉斯克斯是否加入公约，而是其他国家是否退出公约。”
“拉斯克斯宣布独立以后，绝民党政府向国际社会提出了一个援助要求，为三十多万人提供残疾保障设备，仅仅电子胃就需要六万多个。”王陆杰说，“还要加上手术费用和长期的术后维持费用，显然是天文数字。这种资金需求，任何国家都负担不了，他们不可能从国际社会得到足够的援助。至于他们自己，内战已经毁掉了整个国家，连吃饭都是问题，更不要说医疗了。”
“不管以后怎样，现在我们应该搞清楚，借助这个机会，黑格尔·穆勒到底会做什么？”张琦说。
对于拉斯克斯新政府离经叛道的选择，有人理解也有人不理解，有人接受也有人不接受，但拉斯克斯新政府显然都顾不上了，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认为，他们会在救人的过程中制造意外或者事故，以便产生他们所需要的经过某种特定基因编辑的个体。”顾子帆说，“只要这种个体诞生了，展现出某种优势或者利益，就会反过来促进其他国家退出公约，放开基因编辑的限制。问题是，他们会制造什么样的意外，产生什么样的个体？”
现在看来，他们这样做有其目的。
“比如——”卢小雷说，“身强力壮的个体？”
所以，这些伤者的身体都不完整，有的少了腿，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眼睛，有的少了耳朵——自然也有些人干脆少了心脏，依靠体外血液泵生存着。
“身强力壮？”夏风说，“怎么可能，再身强力壮也比不过你这个机器真人啊！再说，就算比你强壮，他们能够基因编辑，我们也能够升级换代啊！”
战争嘛，大批的人受伤并不奇怪，还有很多人看起来已经注定死亡，却在最后一刻被硬生生地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所以我认为没用。”卢小雷说，“我早就说了，空体置换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机器真人的。”他拍了拍胸脯，展示自己的雄壮，“你们都这么紧张，我其实挺不明白的。”
很长时间以来，绝民党武装一直通过各种宣传渠道在世界上宣扬自己在战争中的人员受伤情况——注意，不是死亡情况，是受伤情况。在各种媒体上，绝民党武装极少提及自己的军队或平民的死亡人数，而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受伤人数和展示受伤情况。
“黑格尔·穆勒这么大费周章，不会没用的。”张琦说，“只是要求会比较高。不能搞出以前那些种种怪物，否则会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弹；但同时又要有足够的特点，能够吸引人。”
控制新政府的党派叫作拉斯克斯绝对民主党，通常被简称为“绝民党”。绝民党的主席就是王陆杰提到的乔瓦尼·阿尔德尼，职业军人出身。不得不说，绝民党和乔瓦尼·阿尔德尼这个人，看起来相当有政治手腕，或者也许，背后有高人指点。
卢小雷想说，黑格尔·穆勒也许是傻了一回，却不太敢说。
未来，在拉斯克斯这片土地上，人类基因编辑将是合法的，这显然需要一个说法。而充满了无心人和体外血液泵的震撼场景就是这个说法的一个生动展示。像当年阿黛尔的舞蹈之于德克拉一样，拉斯克斯新政府试图通过这个场景使全世界理解以致接受他们的选择。
“制造痛苦。他要制造痛苦。”任为说。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禁止人类基因编辑公约》诞生以来，全球所有国家都已经加入了，没有任何例外。拉斯克斯拒绝加入，意味着和全世界所有国家背道而驰。
他记得很清楚，在贝加尔湖，黑格尔·穆勒明确地对自己说过，关键是痛苦。
拉斯克斯新政府刚刚宣布统一了自己的国家，这本来没什么问题，鉴于他们的实力和在内战中的表现，大家都认为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今天早上，他们出人意料地发表声明，拒绝加入拉斯克斯旧政府曾经加入过的《禁止人类基因编辑公约》。
“痛苦——这事上次你就提过。”王陆杰说，皱着眉头，有点困惑，“但是，这个说法太哲学了。任所长，能不能具体点说，到底制造什么样的痛苦呢？”
这个场景，正是拉斯克斯新政府特意展示出来的。
“我想，”任为说，“如果有什么能够让人类变得更好的基因编辑的想法，那么在基因编辑被禁止之前的时候应该早就有人试过了。那时候，有很多很多想法冒出来，更强壮、更聪明之类都算是很普通、很没创意的想法，制造出种种怪物其实也都出于美好的初衷，只不过最终成了实验失败的牺牲品。”
毫无疑问，这种场景让全世界都充满了对和平的期望。尽管观众不一定搞得清楚那些伤者到底是在哪里，又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无论如何，这些人都一样可怜。
“有长翅膀的鸟人实验，还有长鳃的鱼人实验，可惜都没成功，实验品都死了。”卢小雷说。
视频太震撼了，上传到网络之后立即排在了全世界各种社交媒体的视频浏览量首位。
“是的。”任为说，“黑格尔·穆勒应该不会去重蹈那些覆辙，一来很困难，可能会出现怪物，二来很危险，可能会为KillKiller招致指责和抵制。那么，有什么方向能够避免这些问题呢？”
很难想象那种场景，每个人都开肠破肚，在体外挂着一台有着乱七八糟透明管道的机器，管道里流着鲜血。
“您有什么想法？”张琦感觉到，任为是有些想法的。
那是一个通过社交媒体在全世界面前展示的医疗场所，里面有八千多人并排躺在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床位上，每个人都没有了心脏，依靠体外血液泵勉强活着。
“如果，”任为说，脑子里想着黑格尔·穆勒讲过的奥比卢议员的故事，“我是说如果，基因编辑的目标形态是已经存在的人类基因的形态，而不是所谓‘更好’‘更新’的人类基因形态，应该就没有那么大的困难和风险了，既不会出现种种怪物，也不会招致太多的指责和抵制。”
任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变成隔壁的漂亮姑娘吗？”卢小雷问，“这个意义不大。本来意义就不大，现在更加没有意义了。可以找个更漂亮的姑娘的空体，把意识场迁移进去就行了。”
“据说是因为心脏周围的血管受损严重。”顾子帆说，“当然，就是骗骗大家罢了。”
“是的，是的。”任为说，“不过，如果结合‘痛苦’这个词，我们就会发现，有很多现存的人类基因形态，之前从没有人尝试过把它们当作基因编辑的目标。”
“那个视频确实——”卢小雷说不下去，似乎心有余悸。
“什么基因形态？”卢小雷问。
“我相信是布局了很久，黑格尔·穆勒在内战中就支持了乔瓦尼·阿尔德尼。”夏风皱着眉头，“不然，那个耸人听闻的视频里，为什么不用人工心脏，而要用体外血液泵？”
“基因疾病？你是说基因疾病？”顾子帆问，他的声音有点惊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有可能，提前布局总没坏处，如果用得上最好，用不上也无非就是花了些钱，反正他们有的是钱。”张琦说。
“对，基因疾病。”任为说，“基因疾病的基因形态都是现成的，但是之前，没有人会想要把自己的基因编辑成疾病形态。”
“布局了很久？”卢小雷似乎不大相信。
“我不理解。”卢小雷说，“为什么要把基因编辑成疾病形态？如果这有吸引力，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要这么做呢？”
“拉斯克斯是个好地方。”顾子帆说，“黑格尔·穆勒并不是刚刚想到了拉斯克斯，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已经布局了很久，在内战中已经动手了。”
“那时候这么做，就回不去正常形态了，至少还要再次进行基因编辑才能回到正常形态。”张琦说，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如果不打算生活在自己的空体里，就可以把自己的空体卖出去作为一个疾病空体，把自己的意识场迁移到别人的空体里生活就行了，什么都不耽误。”
他有点气急败坏，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谁知道黑格尔·穆勒竟然留了一手，搞定了拉斯克斯。那里简单，不用公投，乔瓦尼·阿尔德尼同意就行了。”
“特别是，如果把自己的空体卖出去做疾病空体还能赚很多钱的话，人们就更不会介意了。”王陆杰补充说，“KillKiller一定乐意付钱，空体的来源不是问题。”看起来，他也像是明白了任为的意思。
“我就说嘛，尽管利益考量周期只有一年，格兰特总统也不会同意这件事情，这可是全面放开基因编辑，会惹恼世界上所有国家，KillKiller简直是疯了。据我所知，KillKiller那个叫格里高利的家伙，一直在德克拉上蹿下跳地到处活动，只是没什么进展。”王陆杰说。
“很可能，我们还无法通过ASSI进行模拟，市场宣传角度会面临无法克服的困难。”夏风说，“人生病了需要关怀和照料，而机器生病就是次品了，应该被淘汰。”
今天早晨，王陆杰急急忙忙地拉大家开会，甚至把顾子帆都叫了过来。他说，拉斯克斯那边出了些状况，黑格尔·穆勒有动静了，很可能，是对机器真人的某种市场应对。
大家似乎都搞懂了的样子，卢小雷却还没明白，“好吧，空体来源不是问题，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会议中，王陆杰正在说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任为看着卢小雷说，“因为疾病虽然痛苦，但也有快乐。”
任为还是盼望吕青和女儿能够在自己身边。他回复了一个视频，告诉吕青，自己很想念她和女儿，希望她们早日回来。
“是的，有很多快乐，伤身体的快乐。”顾子帆点头表示同意，也看了看卢小雷，想要给他更清晰的解释。
那些花有什么好研究的呢？况且，如果真的迷上了研究火星花卉，那要研究到什么时候去了？
“如果不是花钱租来的空体，用不着爱惜，谁能够充分体会伤身体的快乐呢？”王陆杰冲卢小雷撇了撇嘴，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吕青说，女儿的心情仍旧不好，不太喜欢说话，不过已经算是有了很大进步。最近，她迷上了研究那些在派帕尼斯工厂生活区中生长的奇怪的花，从火星土壤中长出来的花。
“伤身体的快乐。”张琦摇了摇头。
但是，女儿依旧没有露脸，任为只看到了女儿坐在花圃中的背影，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瘦了一些。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古老的调侃，”夏风问卢小雷，“自从得了精神病，我觉得精神多了。”
在视频中，吕青看起来很平静，脸色也不错，言语像往常一样，温和而坚定，这让任为感到安心。
伤身体的快乐？
他今天早上又收到了吕青发过来的视频，由于火星和地球的距离太远，无法进行实时通话，吕青只是偶尔发一些留言信息和音频视频过来，不免让人有些郁闷，不过，总比没有消息要好。
自从得了精神病，我觉得精神多了？
任为坐在会议室里，正在开会，心里却想着吕青和女儿。
卢小雷看着大家，觉得每个人都疯了，都得了精神病。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黑格尔·穆勒有没有得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