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白无故地害了阿黛尔！”任为说，有点恨恨的。
“哦——”柳杨迟疑了一下，“我先不承认。你接着说，你要说得好听，我就承认。”
“不，你说得不对。”柳杨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自以为是地替阿黛尔难过。你这样，李舒也这样。这个女人保守不住秘密，还总是莫名其妙地内疚，老改不了这个臭毛病。我不想让她内疚，所以我让道格拉斯把阿黛尔偷出来去见了她一面，就在道格拉斯动身去杀黑格尔·穆勒之前。难道李舒没有告诉你吗？”
“我怀疑是。”任为看着柳杨，“你敢承认吗？”
“啊？”任为有点吃惊，“阿黛尔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柳杨说，“我特意给黑格尔·穆勒准备了阿黛尔，好让他能够搞定德克拉老百姓？”
“好着呢，比你好。”柳杨说，“回去问李舒吧！”
“就是后来真正发生了的事情。”任为说。
“嗯——”任为顿了一下，“好吧，那我接着说。总之，你处心积虑，非常处心积虑。”
“什么目的？”柳杨问。
“处心积虑……我他妈的处心积虑地究竟要干什么？”柳杨停下脚步，盯着任为问，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非常处心积虑。”任为说，“我甚至在想，阿黛尔的事情背后也有问题。大家都认为，阿黛尔是个实验，是为了救琳达。李舒发现，阿黛尔的意识场储存在意识机中的时候，曾经消失过六个小时，毫无疑问是被你迁移到狗的空体上去了，形成了意识场折叠，然后迁回，后来才迁移到道格拉斯弄来的空体上，养在蓝月季疗养院，这个过程看起来确实像是为了救琳达而做实验。但是，如果琳达的意识场进入这只边境牧羊犬的身体根本就是故意的，那么发生在阿黛尔身上的这些事情仅仅是为了救琳达吗？也许不排除这种目的，也许意识场迁移到狗的空体上那六个小时确实是为了救琳达而做实验，可你一定还有其他目的，救琳达只是多加一层掩饰，掩饰你更深层的目的。”
“你——”任为咽了一口唾沫，他有点紧张，倒不是因为柳杨的态度，而是因为他自己将要说出来的话。
“你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柳杨问。
说实话，这有点匪夷所思，任为之所以绕来绕去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自己也不太相信。但是，他就是这么觉得，他认为理论上是说得过去的，无法将这种想法从脑袋里驱赶出去。
“嗯。”任为说，“你说了，你拦不住道格拉斯。对你来说，这可能是个挫折，但你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好在琳达还活着，她会继承她哥哥的志向。”
“说呀！你到底说不说？”柳杨追问。
“黑格尔·穆勒死了。”柳杨说。
“你试图快速增加这个世界的计算量。”任为终于说出了口，“用各种方法增加计算量。”
“黑格尔·穆勒那边，”任为接着说，“空体置换之后，利用疾病搞出了路德维希社区，听说最近还利用动物在厄尔齐草原做某些实验，如果他还活着，谁知道还有什么新的鬼主意。总而言之，你们两个你一拳、我一脚，不亦乐乎，飙着劲前进。看起来像是拼了老命在进行商业竞争。”
柳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柳杨没吭声。
“我们这个世界，如果看成是一台计算机，”任为接着说，“在目前的情况下，计算量的增加主要依赖于人口的增长和社会网络的复杂度。但是现在，我们的宇航技术不足以冲出太阳系，短期内也看不到什么突破的可能性，我们仍然被困在地球上。对于地球来说，人类数量已经太多了，很难再有质的突破。”
“是，是，你又觉得我侮辱你了，但你要听我讲下去。”任为说，“所以，你当然不是为了赚钱，你有更多的想法。即使机器真人的市场情况不错，你根本就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你接着弄出来了分体机器真人、自救烟盒、机器异形，还有开疆拓土项目，搞什么适应性机器真人。这还不算我们的多重宇宙，也是你建议的。总之，你不停地在前进，而且很着急，节奏非常快，一分钟也不休息，恰好有王陆杰在，背后还有顾子帆他们，你的做法能帮他们赚钱，很得人心。”
柳杨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看着他。
“赚钱——”柳杨嘟囔了一句，没有说下去。
“无论是空体置换还是机器真人，还有基于他们的进一步发展，都使人类社会的内在网络变得复杂，这会显著地增加计算量。”任为说，“另一方面，你的机器异形和开疆拓土项目，能够使得人类很好地适应外太空，极大地拓展人类的生存区域。如果太阳系每一个星体都能让人类生存，人口当然就会急剧增加，计算量也会增加。而且，在更好的情况下，太空距离将不再是问题，即使是光年尺度，只要无需生命维持系统，对飞船的要求就会大大降低，飞几万年几十万年都成为可能，人类将冲出太阳系。”
“我和吕青聊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一点想不通。”任为说，“那就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推动机器真人。要说赚钱，你放弃了脑科学所所长的位置，现在只能在这里做个顾问，拿一点点股份，就算机器真人大卖，公司上了市，又能赚多少钱呢？”
“当然，意识场的台阶式衰老是个问题，但你相信自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任为继续，“即使解决不了，也可以通过云球系统来大量繁殖意识场并带上飞船。甚至有一天，可以在飞船上创建云球系统，那么意识场就无穷无尽，加上机器真人或者机器异形的钢铁之躯，永远也用不着担心时间的问题了。退一万步说，即使云球系统无法在飞船上运行，人类也可以在飞船上留下专门用于生育的空体，通过这种方法来繁殖意识场。总之，机器真人和机器异形使得人类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极度降低，将带领人类在无法建造光速飞船和完善的生命循环系统的前提下征服宇宙。这样做的最终结果，通过人口增加和复杂度增加，就可能使我们这个世界的计算量产生在数量级上的快速增长。”
“好啊，你接着说。”柳杨继续踱着步向前走，看起来轻松惬意。
柳杨还是不说话，皱起了眉，眯起了眼，看着任为。
任为看着他，有点尴尬，“对，是吕青想出来的。”他说，“不过，我也想了一些，是吕青没有想到的——我还没说完。”
“还有云球，还有你建议的多重宇宙。”任为说，“如果多重宇宙顺利运行，云球中的宇宙数量、星球数量、人类数量、社会网络复杂度都将不可思议地增加，加上云球和地球的复杂互动，对应的结果仍旧是这个世界总计算量的突飞猛进。当然，云球系统中有太多的应激对象，应激对象的计算量比恒常对象要小得多，所以相对于我们这个世界来说，云球对计算能力的要求比较低。但是，从可操作性层面，使云球系统中的人口增加和社会复杂度增加，却比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做同样的事情要容易得多。”
“这是你想出来的？”柳杨问，一脸不以为然，“哼，这是吕青想出来的吧？”
“说不通。”柳杨说，“既然云球系统中的人口增加要比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人口增加容易得多，就算云球人类需要的计算量小一点，但还是聚焦在云球更合理，在这个世界折腾什么呢？”
“黑格尔·穆勒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推动他的空体置换。”任为说，“你在帮助黑格尔·穆勒，他当然求之不得。可实际上你早就想好了，你在帮他，也是在帮你自己，因为你想推动机器真人。你知道，凭你的力量，或者说脑科学所的力量，还有资金，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推动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件完全违反人类传统思想的事情，阻力实在是太大了。黑格尔·穆勒要做的事情和你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至少在意识场和空体可分离性方面是完全一样的。他在利用你推动空体置换，你也在利用他推动机器真人。”
“两个原因。”任为说，“第一，云球的计算量增加意味着大量的资金投入，你并没有信心云球能够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你认为云球最终还是会受到我们这个世界的资源的限制，而解决资源限制的根本方法还是要回归到走向宇宙。”
柳杨撇了撇嘴，但并没有反驳。
“第二个原因呢？”柳杨问。
“不过，这个依然只是表面。”任为说，“你的作为很不正常，你想尽办法把这个官司搞得动静很大、尽人皆知。很多人认为你是为了借助舆论赢得官司，其实你的目的是让人们接受，人的意识场完全可以待在狗身上。你在传递一个信息，意识场和空体是可以分离的。正是因为这样，黑格尔·穆勒不但没有阻止你，反而在暗中推波助澜帮助你。我甚至怀疑，你买下那个岛成立了一个国家，叫作什么？‘地球上第一只或者最后一只真正的狗’——作为国家的名字真是太长了。”他摇了摇头，“这背后所需要的巨额资金，不可能来自普通人的捐款，而是来自黑格尔·穆勒。”
“第二个原因，”任为低下头长吸了一口气，“除了增加人口之外，增加计算量还有一个方法，是效率更高的方法，那就是尽量减少这个世界中的应激对象——如果这个世界的架构和云球系统类似的话。你是知道的，云球系统中有非常多的应激对象，如果把百分之一的应激对象替换成为恒常对象，那么云球系统早就崩溃了。”
“嗯。”柳杨又哼了一声。
柳杨在听，没有说话。
“不知情的人看，发生了倒霉的车祸，你是个伤心的丈夫，有很多人为你难过。”任为说，“但知情的人看，你是为了报复琳达，也是为了报复他哥哥黑格尔·穆勒，因为是他派了琳达过来。”
“在这些应激对象中，有石头瓦块、花花草草之类，这些不重要，计算量不大，重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任为说，“在云球中，除了太阳系以外，还有伊甸园星系和云狱星系，其他的星星几乎都是应激对象。那些星星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比人类的数量多得多了。但是，云球中的人类一直都被骗，他们看到的星星几乎都是假的。当然比克雷丁时期的动图好多了，可归根到底还是假的。所以你认为，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看到的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假的。必须要机器真人亲自去看一看，甚至，必须有大批的机器真人生活在那些星系，才能逼迫那些星系成为恒常对象而非应激对象。”
“嗯——”柳杨说，“所以呢？”
柳杨抬起了头，看着天空。
“你杀了琳达，”任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说自己的话，“然后把琳达的意识场迁移到这只边境牧羊犬的体内，去了赫尔维蒂亚，打官司要和这只狗结婚。”
“总之，你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归结到试图增加计算量。”任为接着说，“当下计算量的基础是人口数量和社会网络的复杂度，所以要促进人口增长并使世界变得复杂。而将来，如果人类能够将足迹踏入其他星系，计算量将取决于人口在这个宇宙中的分布广度。”
“我有什么目的？”柳杨看了看他，满脸怀疑。
“然后呢？”柳杨终于又开口了，问道。
“不，不是他说的。”任为说，“这些天我忽然想清楚了。你做的一切都有目的。”
“没有然后。”任为说，“你只是出于科学家的好奇，或者，可能也有一些普通人的恐惧。你想证明，这个世界不是一台计算机，而你无法想出其他方法。如果不是像云球人那样毁灭自己并寄望于系统管理员来拯救的话，你的方法也许是唯一的方法。当一切按照你的想法进行时，总有一天，人类的足迹真的会遍布所有星系——不，不需要遍布所有星系，你一定计算过，有你的一个阈值。只要达到那个阈值，这个系统将会不堪重负，系统管理员将不得不做一些事情来干预，他们将会露出马脚。”
“李斯年对你说的？”柳杨打断了他。
“嗯——”柳杨说，“你说的这个方法似乎是好一点，比云球人毁灭自己的方法要好，是吗？”
“不，你有。”任为说，追上去两步，“琳达骗了你，你伪装了车祸，杀了琳达——”
“云球人已经成了各种各样的变异人，伊甸园星是个停滞甚至退化的星球，云狱星上都是地球人。我努力了这么多年——”任为摇了摇头，很沮丧，“云球系统是个一事无成的系统。也许唯一的价值就是启发了你，让你开始了你的一番操作。”
“我？”柳杨愣了一下，“我没有立场，我有什么立场？”他摆了摆手，似乎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
“你说，会是什么结果呢？”柳杨看着天空，问道。
“你的立场是什么？你的出发点是什么？你的目标是什么？”任为问，“你也在战斗，一直在战斗。”
“以宇宙的尺度，你的计划即使一切顺利，人类最终征服了宇宙，恐怕你也不会看到结果。”任为说。
“这样，你就知道自己的立场，然后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柳杨说，“你必须有一个立场，没有立场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就算你很理性，思考问题的逻辑没有错，但没有立场、出发点和目标，逻辑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柳杨低下了头，竟然有些低落，“这真他妈的是一件扯淡的事情。”
任为望向他的脚下，那条边境牧羊犬也去看他的脚下。
任为有点冲动，想要告诉他跨时代小组的事情，但那是绝密的，他不能违反纪律。
“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得站在一块地面上，比如，就这里。”他站住了，指了指自己的脚下。
如果柳杨什么都没有做，现在坐在前沿科学院的会议室里和自己讨论跨时代小组的人，也许就不是李斯年而是柳杨了。那么，柳杨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的问题？是什么？”任为问。
不，恐怕也不见得。如果柳杨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个世界可能会是不同的样子。
“想多了，想多了。”柳杨说，“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
“不过很可惜，”柳杨忽然抬起了头，声音不再低落，似乎又恢复了往常讨厌的声调，“你说错了，你都说错了。”
“唉——”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向前走着，“我在想，有很多战斗者，为了这个世界而战斗，可他们终究无法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说错了？”任为问，“我怎么说错了。”
他抬头看了看蔚蓝的海面，波浪一波波涌过来，翻出白色的水花。沙滩上的沙子很细腻，踩在脚下软软的很舒服。
“你好像是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这个故事，一定觉得自己很高明吧？是不是眼睛都被辣出眼泪了？”柳杨脸上带着戏谑，抹了抹眼睛，“其实，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想法罢了。”
“哦——”任为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你说什么？”任为说。
“嗨！嗨！”柳杨冲任为喊了两句，“你琢磨什么呢？”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想知道结果吗？就像鲍雪北的那个云球小丫头，叫什么来着——”柳杨想了想，“奥黛特，对了，奥黛特，怎么名字这么难记！”他的双手举了起来，开始挥舞，“你以为我是奥黛特吗？充满了好奇心！像一个小姑娘？不，不，你还是在侮辱我，你错了，完全错了，我才不在乎什么答案，见鬼的答案！无论我们是生活在计算机中，还是生活在真实世界中，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区别，没有区别，”他摇着头，“我不想知道答案。”
任为感到一阵心痛。
任为说不出话，但觉得柳杨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老将军离开了，他的理想未能实现，更加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所有事情会有所不同，可惜没有这个如果。看一下时间线会发现，老将军死后，除了道格拉斯个人还在奋战，KHA温和派几乎没有再做出过什么动静比较大的事情，而同时，CryingRobots或者FightingRobots也未能再像在翼龙氢弹事件中那样重创KHA暴力派，可能正是因为他们失去了消息来源。不过现在，一切都变了。KillKiller的空体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要问题，云球、空体置换、机器真人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进展——不知该称为进展还是坠落——才是传统世界的威胁。如果老将军还活着，不知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你——”柳杨看着他，手指在空中乱点，“你很聪明，但是，你不如我聪明。你必须承认，你不如我聪明。”
任为想，如果老将军是KHA温和派的人，那么吕青只要把柳杨需要空体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自然会通知道格拉斯去找柳杨，推进摧毁KillKiller的计划。可惜，这个计划夭折了，KHA温和派缺乏一以贯之的思路和决心。如果他们能够更加有勇气，能够坚持下去，也许KillKiller早就分崩离析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许恰恰是因为KHA温和派失去了吕博源老将军。这么看来，吕青可能知道父亲在做什么，而且并不反对。她也许不是KHA的成员，但她应该是KHA的同情者。KHA温和派和暴力派都反对KillKiller，他们都无法接受世界变成一个活死人的世界，只不过他们的反对手段不同。KHA温和派想要通过和平的手段解决问题，而KHA暴力派想要通过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尽管老将军是如此反对KillKiller，但他一定更加无法接受KHA暴力派的滥杀无辜，从长期来看要阻止KillKiller，但在短期内，却必须首先阻止KHA暴力派，所以他采取了行动。
任为还是说不出话。
任为自己当然无法确定，但他的猜测确实是正确的。还有更多任为不知道的事情。吕博源老将军在被自己预约的杀手——也就是道格拉斯——杀掉之前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任明明。老将军通过秘密信道向道格拉斯发送了指令，他从未见过道格拉斯，却信任道格拉斯。道格拉斯没有辜负信任，随后去杀正在追踪任明明的凯瑟琳和瓦格纳。凯瑟琳被杀，瓦格纳却借助KillKiller的机器假人逃脱了。不过最终，在拉斯克斯城中，瓦格纳还是死在了道格拉斯手中。
“给你个机会，想想看。”柳杨说，“再仔细想想。不，先让我想想，给你多长时间比较合适，也许一年？不，十年吧，给你十年，好好想想，我在干什么。”
老将军是温和派的首领，瓦格纳是暴力派的干将，最初曾经是战友，后来分道扬镳，自相残杀——任为觉得，如果这么想的话，似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你在干什么——”任为喃喃自语。
老将军多年来一直周游世界，他在干什么？全世界一直都在怀疑，当年的翼龙氢弹事件，CryingRobots如何掌握了KHA的行踪？如何能够干掉KHA那么多人？考虑到KHA后来分裂成了温和派和暴力派，有理由推断，很可能是温和派想要阻止暴力派这么残暴的行动，才把消息透露给了CryingRobots。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KHA就彻底分裂了，当然CryingRobots也彻底分裂了。道格拉斯是温和派，要杀掉女儿的那个瓦格纳上校是暴力派，道格拉斯干掉了瓦格纳。如果道格拉斯还杀掉了老将军，而那时老将军正住在瓦格纳的别墅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不是在问柳杨，他觉得柳杨的态度似乎是认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想，也许自己真的猜错了？
任为甚至怀疑，正是道格拉斯杀了老将军——没什么证据，他就是这么觉得。不过这种情况下，即使老将军的确是被道格拉斯所杀，也没什么可愤恨的。
“哈哈……哈哈……”柳杨的笑声还是那么怪，“十年呢，不急，不急，慢慢想。”他说。
老将军去世的现场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痕迹，只有一个俄罗斯套娃和一个中国骰子多少显得有些奇怪。任为为此想到了一种解释：预约自杀。俄罗斯套娃和中国骰子很可能是预约自杀的信物。任为在网上看到过关于预约自杀的种种传说，那些人经常会选择一些奇怪的东西作为信物。
任为还是觉得柳杨的话哪里不对，不过柳杨的态度总是会扰乱他的思维，他需要努力集中精神才能理清自己在想什么。
任为并没有想要去侮辱柳杨，他只是意识到，KHA温和派的自杀芯片代表着一种理念：一个人到了该死的时候就应该去死，而这个理念一直是吕博源老将军的理念。吕博源老将军是个很坚强的人，曾经拒绝老伴活在ICU里，拒绝自己老去以后进入KillKiller。他去世的时候已经九十岁了，按照吕青的说法不该有心脏病。但是，老将军的家族有一种基因遗传疾病。九十岁——这种基因遗传疾病是不是到了将要发作的年龄？按照老将军的理念，也许是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了。那时似乎还没有自杀芯片，那么老将军会怎么做呢？如果真的不是心脏病爆发，又能是怎么回事呢？
无论我们是生活在计算机中，还是生活在真实世界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任为应了一声，看来他猜的没错。
柳杨是这么说的，任为忽然意识到，柳杨是哪里说的不对了，似乎也知道了柳杨想要做什么。
“见鬼了！”柳杨大睁着眼睛，吼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在侮辱我！自杀芯片那个破玩意儿，最多就是验证一下在大脑中植入芯片监控身体状态的可行性！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好吧，好吧，有一点关系——”他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很小的距离，其实更像是两个指头捏在了一起，“就这么点关系，不就是在大脑中植入芯片监控身体状态吗？如果没有自杀芯片，我自然会自己去发明和验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已。一点点工作，花费一点点时间，没什么了不起。”
“有区别，有区别。”任为说，“我们是生活在计算机中，还是生活在真实世界中，是有区别的。你刚才说的不对。”
“你搞的自救烟盒，”任为问，“很像是之前流传的KHA的自杀芯片，是不是来源于道格拉斯？”
“不对？怎么不对？”柳杨说。
他现在开始怀疑，的确是吕青把消息传了出去，道格拉斯才上门找了柳杨和李舒。至于吕青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看起来是个问题，可也许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任为想起了自己的岳父——吕博源将军——莫名奇妙地在瓦尔普莱索去世。吕青一直不相信父亲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却始终没有调查出任何结果。假如吕博源将军就是KHA的人，甚至是KHA的高层，是不是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任为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盯着柳杨，过来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必须见到吕青，任为想。
“真的吗？”柳杨满脸的怀疑，“这么快？”
说起倒卖空体，任为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柳杨最初需要空体的时候，曾经找过任为，想通过吕青获得空体。任为跟吕青说了以后，吕青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说是要再想想。后来很快，道格拉斯就出现了，解决了空体的问题。为此，李舒还打过电话感谢任为，而任为却莫名其妙。后来去问吕青，吕青否认自己做了什么事。但正如李舒所说，这让人疑惑。柳杨要找空体的事情，只有柳杨、李舒、任为和吕青知道，谁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了呢？李舒的语气很暧昧，任为却并没有怀疑什么，他认定了是黑帮干的——现在知道，这个黑帮就是道格拉斯。不过，他们是给KHA干活的，那会儿的KHA应该还没有分裂成两个派别。
“我知道了。”任为说，“你不是怀疑我们生活在计算机中而要去找证据，你是认定了我们生活在计算机中。”
是啊，任为知道，道格拉斯救过女儿，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这次，柳杨不说话了，也没有举起手来挥舞。
“这样还不够吗？”柳杨皱着眉看任为，“好吧，如果你非要找些更有说服力的原因，我跟你说过，他出身KHA，是一个传统的堪萨斯黑帮分子，曾经倒卖空体给我，想要籍此毁掉KillKiller，一直是KillKiller的敌人。这总够了吧！”
“我不知道你了解些什么，”任为说，“但你一定了解些什么，或者你有什么特别的发现，知道我们生活在计算机中。”
“就这样吗？”任为接着问。
“继续。”柳杨说。
“因为他觉得我们把这个世界改变了，改变得不太好，他不适应。”柳杨说。
“我们是生活在计算机中，还是生活在真实世界中，是有区别的。”任为说，“这个区别是，如果在真实世界中，没有人能够关机，而在计算机中，可能有人会关机。”
“为什么？”任为问。
“嗯——”柳杨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他看我们不顺眼。”柳杨说，“他也想杀了我，只是我救过他，他不太好意思。对了，还有你，还有很多人，我认为他都想杀。”
“你让这个世界的计算量变大，其实是为了在可能的关机发生之前，尽量让这个世界的生命变多，也尽量让这个世界的价值变大。”任为说，“生命越多，关机的压力就越大，价值越大，关机的损失就越大。就像我们看待云球一样。”
“道格拉斯为什么要杀黑格尔·穆勒？”任为问。
“嗯——”柳杨又哼了一声。
“我只是感觉和猜测，怎么通知他？而且，通知了也没有用，道格拉斯总会找到办法的。”柳杨说，“除非我能杀掉道格拉斯，但杀人这事我不擅长。”
“你最希望碰到的事情，就是当开疆拓土计划拓展到宇宙深处的时候，机器真人能够找到其他智慧生命。”任为接着说，“那就意味着，这个宇宙的计算量更大，价值也更大，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这个宇宙不仅仅依靠我们地球文明而存在，而且依靠其他星际文明而存在。那样的话，关机就更加不可能了。”
“你为什么不通知黑格尔·穆勒？”任为问。
“好吧……”柳杨嘟囔了一句。
“我干嘛要杀黑格尔·穆勒？”柳杨说，“反而我想救他，可惜我拦不住道格拉斯。我要是再拦他，他就把我一起杀了。我更加不会杀琳达，所以我才没告诉道格拉斯，黑格尔·穆勒身边有个女人是机器真人，否则道格拉斯一定会多补两枪，琳达就活不下来了。幸好，道格拉斯还以为这只狗……他不像你们，知道我放走了琳达。”
“你想做个英雄，想要确保这个世界不会被关机，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任为说。
“什么？”任为有点吃惊，“道格拉斯？救我女儿的那个道格拉斯吗？你派他去杀黑格尔·穆勒？你派他去杀琳达？”
“英雄，拯救世界，这么老套吗？”柳杨笑了笑，“无聊。”
“道格拉斯这个笨蛋。”柳杨说，“杀个人都拖泥带水地杀不干净，真是没用。”
“好吧，换个角度看。”任为说，“你在和系统管理员博弈，你想让他为难。”
“不会的。”任为说，“尽管黑格尔·穆勒死了，但王陆杰告诉我，琳达还活着，很快会接替黑格尔·穆勒的位置，她自然会摆平这件事情。”
“哈！”柳杨大叫了一声，眼睛也睁大了，似乎兴奋起来，“博弈——我喜欢这个说法，我喜欢。”他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只有我能让别人为难，别人可不能让我为难。博弈，我喜欢，你说得很好。”他甚至竖起了大拇指。
“你们早晚会把我卖了。”柳杨说，“如果赫尔维蒂亚的法庭知道我擅自把琳达的意识场迁移出来了，说不定会找我麻烦。”
“你——”任为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嗯，嗯。”任为应了两声。
“继续夸我，继续夸我。”柳杨说。
“说其他的话？这一句还说不好呢！”柳杨说，“要不是琳达的意识场在里面的时候留下了肌肉记忆，这一句它也学不会啊！”
任为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也是个战斗者，为了这个世界而战斗。虽然你也终究无法知道，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至少，你给后来者留下了一扇窗。”
“还会说什么其他的话吗？”任为问。
“夸得不错。”柳杨说，顿了一下，接着说，“看来，给你留十年时间思考这个问题，我倒真是小看你了。”
“妈的，声音不行。”柳杨说，“给它做了几次声带手术，效果不好，不做基因编辑终归还是不行。”
“不过，”任为问，“你觉得有用吗？”
那条狗站住，抬头看着他，说：“我是琳达。”发音听起来有点古怪，又很含混，不像传说中在法庭上那么清晰。
“啊——”柳杨有点语结，好像被这个问题问倒了，“有没有用，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博弈嘛，博弈而已。”他忽然焦躁起来，快速摆了摆手，“对了，”他接着说，“你变得比刚才聪明了，但有一点你还是说得不对。”
柳杨惊异地看看他，“我就知道没人能保密，什么事大家都会知道。”他说，“对啊，我搞来一只狗的意识场，成功地训练了它说话。”他抖了抖手里的绳子，大声喊，“我是琳达，我是琳达。”
“什么？”任为问。
任为走在他们身边，看着那条边境牧羊犬，对柳杨说，“你从哪里搞来一只狗的意识场吗？”
“意识场可以在我们这个世界和云球那个世界之间穿梭，”柳杨的手在空中摆来摆去，似乎正在穿梭，“那么我留下的就不是一扇窗，而是一扇门。”
那条边境牧羊犬还在柳杨身边，柳杨牵着它走在海边的沙滩上。
“一扇门，”任为点了点头，“是，我同意，一扇门。”
而且，回忆起很多事情，任为感到自己对柳杨有话说。虽然不能确定，但他朦朦胧胧地明白，这几年柳杨的古怪行为是有解释的，依稀理解了柳杨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听说吕青在火星，还有你女儿，那个不听话的任明明，都在火星。”柳杨说，“好久了吧，有点不正常。我怀疑，她们说不定已经从这扇门走出去了！”
任为想了想，决定飞去云狱岛找柳杨聊一聊。柳杨这个人很难打交道，有时候让人觉得恐惧，有时候让人觉得厌烦。可是，也许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柳杨了，任为忽然觉得柳杨很亲近。
“吕青，明明……”任为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心中很不安。
李斯年这人不错，但任为和李斯年其实并不太熟悉，打交道的时间不太长，还没有到让任为什么都能讲的地步。
自己确实认为妻子和女儿的现状很可疑，没想到柳杨竟然也这么认为，甚至认为她们已经走出了那扇门。
王陆杰性格很好，和王陆杰的聊天过程总让任为觉得挺舒服，但王陆杰关心的事情和任为完全不同。王陆杰一心想要把地球所的生意做大。这不能怪他，他本来就是做这个工作的。
“你真的这样怀疑？”任为问，“为什么？”
可惜孙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孙斐经常会对任为这个领导冷嘲热讽，任为却觉得和她说话很随意，没那么多顾忌。
“没有为什么，就是怀疑。”柳杨说。
以前任为和张琦聊得最多，但渐渐地，任为觉得张琦似乎有些什么事情瞒着他。张琦看起来理智，可如果拿孙斐做对比就会发现，张琦实际上非常激进。孙斐表面强悍，常常口不择言，其实经常做出实质性的妥协。张琦则不然，他不声不响，却一直推动事情严格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前进。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仿佛在找，系统管理员在哪里。
没有吕青在身边，任为很想找个人聊聊，却没有合适的人。
任为也抬起了头。吕青，明明，你们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