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自己向哪里去，而不是从哪里来。”阿黛尔反驳，“无论你从哪里来，反正你是来了。你知道或者不知道，反正也改变不了——何况，我不是不知道啊！我只是记不清楚了。”
“不是要记住每一天。”李舒说，“但总要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吧？”
“你一点都不想搞清楚吗？”李舒问。
“一个人非要记住自己的每一天，才能过得好吗？”阿黛尔反问。
“我怎么搞清楚啊？”阿黛尔问，“你能把我的记忆塞回去吗？你再给我讲一遍？那和听故事有什么区别？再说了，每个人都跟我讲，但是每个人都还要我保密，你们是不是神经病啊？”
“真的很好吗？”李舒问。
她有些愤怒，声音越来越尖锐，“一位云球里的千金大小姐，一位可能会做王妃的女人，却被你们带到了地球，在深山中的精神病院里养着，接着又莫名其妙地推动了世界发展。不就是这样的故事吗？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从来没做过主。我跟你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我不感兴趣，知道什么是不感兴趣吗？就是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不想去想！现在的我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我自己作主——当然了，这个见鬼的道格拉斯把我抓来以后，我又做不了主了，真是讨厌。”
“瞎操心，我过得很好。”阿黛尔说。
“是黑格尔·穆勒给你讲过你的故事？”李舒问。
“很多人担心你。”李舒说。
“那个又高又胖的家伙吗？”阿黛尔说，“不是他，应该是他手下人吧，跟我讲过不少。他自己嘛，也跟我聊过几次。”
“还有小说和漫画，也这么说。”阿黛尔又补了一句。
“他讲什么了？”李舒问。
似乎有点道理，又似乎有点问题，李舒并非善于辩论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关注未来比关注过去更重要……吧啦吧啦……”阿黛尔说，“对了，他还说，会有很多人，道格拉斯和你这样的人，想要让我关注我的过去，而关注过去迟早会毁掉我。”
“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阿黛尔说，“好多电影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时间不就是因为能够让人忘记才成了良药的吗？怎么我忘记了，却又非要让我想起来呢？”
“啊——”李舒有点尴尬，“我也是其中之一。”
李舒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继续，过了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没有好处呢？”
“我都知道啦，我真的都知道啦！他们一开始就对我讲过啦！”阿黛尔说，“道格拉斯又给我讲了一遍，我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可也没有啊！你难道又想给我讲一遍？求你了，饶了我吧！”
“不就是吃了药吗？”阿黛尔说，“我自己愿意吃的，记得那么多事情有什么好处吗？”
她的脸上藏起了所有不愉快的表情，浮现出一脸的央求，甚至还有一丝楚楚可怜，“能不能放过我？我过得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们不用担心我，也用不着非要告诉我那些过去的糟心事儿。再说了，你们讲那么多，不害怕我恨你们吗？还不是你们惹的祸！”
“你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忘记了这些事情吗？”李舒问。
李舒默然不语。
“知道啊！”阿黛尔说，“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但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一些模糊的人脸和房子。”
她眼角余光里出现了道格拉斯，站在走廊上，看着她。
“那你也知道蓝月季疗养院了？”李舒问。
她转过头去，“道格拉斯？”她问。
李舒吃了一惊，她竟然全都知道。
“是，是我。”道格拉斯说，“我可以证明，她过得很开心，有的是钱，有很多年龄相仿的朋友，每天都在嗨。她那些朋友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她从来不对别人讲真实的故事，讲的都是黑格尔·穆勒编出来的故事。”
“有那么重要吗？”阿黛尔反问，“再说，我知道我是谁啊！我是一位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一位电子版的千金小姐，一位数据版的千金小姐，一位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千金小姐。我早就知道，所以呢？又怎么样呢？我不配享受现在的生活吗？”
李舒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么——”李舒换了个话题，“你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吗？”
“这样很好啊！”阿黛尔嘟起了嘴，双手撑着沙发，上下点着自己的头，两条腿也从沙发上翘了起来，并排着颠了几下，“我喜欢，我真的喜欢。”
“就刚才那个人啊！哼——”阿黛尔摇了摇头，不屑地哼了一声，“总把身体换来换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可真要感谢我。”
“好吧。”李舒说，似乎是放弃了。
“道格拉斯？”李舒吃了一惊，“道格拉斯在哪里？”话一出口，李舒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就是道格拉斯。要么道格拉斯把意识场迁移到了那个男人的空体中，要么自己刚刚看到的只是一具覆盖了高分子皮肤材料的机械骨架，一具机器真人。李舒不由自主抬头向走廊看了一眼，道格拉斯不知去了哪个房间，并没有待在能看到的地方。
“你回去吧。”道格拉斯对阿黛尔说，“今天已经晚了，明天一早你就可以走，我已经把回德克拉的飞机票给你买好了。”
“我就知道，你们来来回回，无非就是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阿黛尔说，“我跟道格拉斯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感兴趣，我不感兴趣，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好吗？你们就是一群神经病。”她露出了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似乎真觉得李舒是神经病。
阿黛尔耸了一下眉毛，又拿了一块点心，然后站了起来。
“那些记忆，那些印象，支离破碎的记忆，睡梦一般的印象，你不觉得好奇吗？”李舒问。
“谢谢！终于完事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道格拉斯身边走过，穿过走廊，接着传来了门响的声音，她回到了某个房间。
“开心啊，开心得很。”阿黛尔说。
道格拉斯走过来坐下了。
李舒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开心吗？”
“黑格尔·穆勒做得很好。”道格拉斯说，“他料到我们会追查阿黛尔，已经事先把故事先给阿黛尔讲了，而且还讲了我们会追查她，讲了我们会如何跟她说话。”
“跳舞，唱歌，吃饭，睡觉，看电影。”阿黛尔说，“在德克拉。”
“她是自由的？”李舒问。
“那你记得清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呢？”李舒问。
“也不尽然。”道格拉斯回答，“有人保护，我为了把她弄来，还打伤了一个人。不过，从日常生活来说，她是自由的。”
“有点印象，”阿黛尔说，“就像做梦那种印象。”
“救阿黛尔来见我这件事情，”李舒说，“是柳所长让你做的吧？”
“那么，”李舒想了想，“你还记一个很大的院子吗？有一重重的小院子，有漂亮的亭台楼榭，有仙鹤和天鹅，有舒服的屋子，还有练习舞蹈和搏斗的场地。”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两个男人，你管他们叫父亲和哥哥。”
“对。”道格拉斯点点头，“他说，你如果不见阿黛尔一面的话，一辈子都过不好。”
“对，忘记了很多事情。”阿黛尔说。
李舒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你忘记了很多事情。”李舒问。
“你为什么会帮柳所长和我？”李舒问，“从你那里买了阿黛尔的空体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你了。”
“我不知道，只是另外一些脸。”阿黛尔说。
“有人在我很危险的时候救了我，送到了柳杨那里，我在那里养了一段伤。”道格拉斯说，“所以，我想我应该帮他做几件事。”
“申依枫院长？还有蓝月季疗养院的病友？”李舒问。
“什么危险？谁救了你？”李舒问。
“我不常见你。”阿黛尔说，“另外一些人的印象更深一点。”
“这些都和你没关系了。”道格拉斯说。
“我叫李舒。”李舒说。
“有一件事情和我有关系。”李舒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当时你主动联系我，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找空体的事情？是吕青告诉你的吗？”
阿黛尔不说话，专心地吃着点心。过了好一会儿，才瞥了李舒一眼，“有印象，好像见过你，但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了。”
“不，不是。”道格拉斯说，“我当时就说过了，但你不相信。我根本不认识吕青，你们的需求当然也不是吕青告诉我的，是我的老板告诉我的。”
“你不记得我了吗？”李舒问。
“所以，这是真话。”李舒看起来仍旧将信将疑。
“你是谁？见我干什么？”阿黛尔一边问，一边从茶几上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
“是真话。”道格拉斯却斩钉截铁，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是的，我想见你。”李舒回答，虽然这个请求并非她主动提出来的，但她知道自己确实是想见阿黛尔的。
“你的老板呢？”李舒问。
柳杨最初去赫尔维蒂亚的时候，就猜到了自己会把任为、张琦和孙斐带去蓝月季疗养院，那么他当然明白自己的不安和愧疚。李舒心里感到了些许安慰，因为终于见到了完好无损的阿黛尔，也因为知道了柳杨对自己这个老部下并非无情无义。
“去世了。”道格拉斯说，脸上表情有点变化，顿了顿接着说，“虽然他是我老板，我也只是在他去世之前才见过他一次。真是可惜，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柳杨总是能猜到的，李舒想。
“那又是谁把阿黛尔出卖给黑格尔·穆勒的？”李舒问，“阿黛尔在蓝月季疗养院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
不过，柳杨为什么知道自己想要见到阿黛尔呢？自己心中那些不安还是愧疚，从来都没有跟柳杨说起过。
“是我。”道格拉斯说。
当然，这肯定是阿黛尔，不需要怀疑这一点，柳杨不会搞错。
“你？”李舒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但是现在，眼前这个穿着绣满花朵的睡衣、面露不豫之色的姑娘，尽管是一样的长相，却再也没有一丝神秘优雅的气质。
“嗯——”道格拉斯撇了撇嘴，“为了救我自己的命，而且我认为，柳杨是希望我这么做的。”
上一次当面见到阿黛尔并且听到她的声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后来就是在电视上或者电球里看到她了，那个在黑暗中翩翩起舞的神秘优雅的女子。
“柳所长希望你这么做？为什么？”李舒很吃惊。
阿黛尔的声音很好听，李舒想起了蓝月季疗养院里那个孩子的声音，是她，就是阿黛尔。
“他和黑格尔·穆勒一样，想要推动意识场和空体可分离性的实现，他们互相利用。”道格拉斯说，“有了空体置换，才有机器真人。”
“你要见我？”阿黛尔问。
李舒有点疑惑，“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男人转身回了走廊，消失了。
“不为什么，你问了我就回答了。”道格拉斯说，“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阿黛尔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睡衣，上面绣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漂亮的脸上似乎有些怒意，或者是不耐烦的表情。她看了李舒一眼，走过去坐在了中间的大沙发上。
“什么问题？”李舒问。
果然，李舒看见了阿黛尔。
“你有什么秘密吗？”道格拉斯问。
客厅两边都有走廊，通向各个房间。男人走进了左边的走廊，李舒听见他敲某个门的声音，接着是开门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加入了那个男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两个人走了回来。
“我有秘密？”李舒有点惊讶，“我有什么秘密？不就是找你买了空体吗？”
看着那些点心碎屑和半杯西瓜汁，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喜欢吃点心，也喜欢喝西瓜汁——她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会见到什么了，她的心脏跳得快了起来。
“不，”道格拉斯说，“我是说别的事情，柳杨也不知道的秘密。”
李舒走过去，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
李舒的脸色似乎变了，“柳所长也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几个沙发的布面都皱皱巴巴的，似乎被人坐着揉搓以后就从没收拾过。茶几上面散落着一些饮料和点心，一块点心吃了一半，放在一个银盘子里，旁边还有些碎屑。银盘子旁边是一个杯子，里面盛了半杯饮料，淡红色，有些渣滓，不是十分清澈，像是鲜榨的西瓜汁。
“嗯——”道格拉斯沉默了一会儿，“另外那四个云球意识场呢？和阿黛尔一起被柳杨从云球迁移出来的那四个意识场。当时一共是五个意识场，柳杨使用了阿黛尔的意识场，另外四个他让你销毁。你告诉柳杨你销毁了。但其实你并没有销毁，对不对？”
这是一个很大的客厅，奶白色的壁纸，淡黄色的地板。四周有些简单的家具，靠着一侧墙放了一组大大的布艺沙发，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配了一个很大的玻璃茶几。
李舒的脸色已经大变，面部肌肉很紧张，盯着道格拉斯，不说话。
李舒一瞬间又有点犹豫，但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进去。男人关上门，从李舒身边走过，伸手向前指了指，应该是指向沙发，让她坐下。
“你是个好人。”道格拉斯笑了笑，“你可以不回答，没关系。所以就这样吧，你可以走了。你放心，阿黛尔会安全返回德克拉的。这是我最后一次帮柳杨了，我会安排好的。”
门开了，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很普通的脸，没有什么表情。李舒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却冲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似乎认识她，然后侧身把门拉开，让出空间让她进去。
李舒疑惑地看着他。
柳杨打电话过来，告诉了她这个地址，让她来看一看，并没有多说什么。柳杨总是这样，不喜欢把事情交代得很清楚。李舒有点忐忑，不过她有预感，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她就来了。
他笑了笑，又说：“你可以走了。”
小区一共有八栋楼，刚刚，李舒进了第三栋楼，上到了三十三层，站在门廊里，对着一户人家的户门。户门很宽大，也是暗绿色的，金属表面有些简洁的冲压花纹。走廊很宽很安静，一尘不染，仿佛这里并没有什么住户。李舒迟疑了一小会儿，终于按下门铃，悦耳的“叮咚”声从屋内传了出来。
李舒终于站了起来。
这是一栋普通的公寓楼，大概有四五十层，抬头望去有一些压迫感，但比那些两三百层的楼好多了。公寓楼的外观很漂亮，墙砖是深红色的，阳台和落地窗的玻璃是暗绿色的。